摘 要:在技術高度發達的人工智能時代,人類活動的社會歷史性遺傳成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根基已是不爭的事實,如何看待這一遺傳方式積淀的過程、呈現的方式以及未來的可能,是我們把握時代、理解自我、批判現實的重大根本問題之一。工業化之后的第三持存依循生物學的邏輯將社會歷史性的人性異化為表征政治自由物化、政治權力技術化、政治邏輯控制化的社會記憶,以資本技術化與技術資本化合一的方式復活了“傳統權力形式”。因此,要使人工智能時代的第三持存真正成為表征人現實力量的社會記憶,就必須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重新追問其本質,在對其政治敘事邏輯的解構中真正使第三持存的技術化與技術化的第三持存服務于人的自由與解放。
關鍵詞:第三持存;斯蒂格勒;記憶工業化;人工智能時代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一般項目(21BZX002)
作者簡介:潘依林,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特聘研究員,法學博士,從事當代資本主義研究;涂良川,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法學博士,從事人工智能哲學研究。
文章編號: 1671-6604(2024)05-0103-12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中圖分類號: B565.6
文獻標識碼: A
今天,技術成為人類記憶保存與遺傳的重要方式,與達爾文主義上的“生命法則”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M].趙和平,印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4.形成斷裂。從傳統生物學角度上看,生物依靠遺傳記憶來維系生命接續;但從人類社會歷史發展來看,技術實現了對生命之外的個體經驗進行保存與遺傳的可能,記憶開始成為技術獨立化的產物,在此意義上,技術哲學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提出“第三持存”“第三持存”(rétentions tertiaires)是斯蒂格勒在《技術與時間》中所原創的概念,他從胡塞爾的意識時間現象學中的第一記憶(當下體驗)和第二記憶(回憶)出發,指認了外部物質載體中的第三記憶。南京大學張一兵教授將其翻譯成“第三持存”,即通過客觀物質存留下的記憶(如文字、硬盤、影像等)。詳見張一兵、斯蒂格勒、楊喬瑜《第三持存與非特質勞動——張一兵與斯蒂格勒學術對話》,載《江海學刊》,2017年第6期,第26~35頁。這一概念。一方面,第三持存“改善我們的神經組織和能力,擴大我們的工作記憶”MORE M, VITAMORE N. The transhumanist reader: classical and contemporary essays on the science, technology, and philosophy of the human future[M]. New Jersey:WileyBlackwell Press, 2013:450.,加強了對人類的時間和記憶的“固化”,使普遍技術化的系統展現出巨大的活力;另一方面,第三持存又以其更廣泛的傳播、更現實的表達、更便捷的操控等特性,為資本家實現自己的利益和價值提供了方式和手段,使人的意識與記憶卷入工業化時代而成為形塑的對象。第三持存介入到人們的生命生產體系,呈現出偏離本質的權力化邏輯,導致社會階層產生了更加明顯的“數字鴻溝”。因此,在技術加速的時代,技術作為記憶的媒介展示了人的本質力量,使主體獲得了記憶解放的可能性;但技術又使人的記憶功能逐漸退化,中斷了個體反思的能力,使其形成“系統性愚蠢”STIEGLER B. Automatic society: volume 1. The future of work[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6:25.的表征。在權力化邏輯中,技術的發展并沒有賦予主體更加現實的自由。此外,在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建構中,第三持存的深度技術化既表現為“超級第三持存”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M].張福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81.的形成,又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意識結構,人自愿臣服于資本的邏輯,進入了以“知識的無知和欲望心理學為基礎的新型經濟模式中”王廣祿,吳楠,劉冰菁.對話法國技術哲學:如何在技術時代開創未來[EB/OL].(2015-04-13)[2024-06-08]. http://sscp.cssn.cn/zdtj/201504/t20150413_1583503.html.,將福柯所指認的生命政治推向極致。因此,面對技術將人的本質與價值追求納入資本的邏輯這一事實,我們必須深入理解第三持存影響人類實踐活動的前提,把握第三持存的社會歷史意義。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超越技術力量本身對人的奴役,認清資本以技術的合理性實行的對人的新型剝削,從而更加真實地面對第三持存積累表達的時間邏輯,規范第三持存進一步積累強化的現實路徑。
一、 記憶的技術獨立化與政治自由的物化
人類正進入以“技術為引擎的全球化時代”卓承芳.歷史唯物主義中的速度問題[J].哲學動態,2014(2):30-35.,特別是21世紀數字技術的不斷發展,從根本上改變了社會生活的存在與發展。“數字技術已經讓社會喪失了遺忘的能力,取而代之的則是完善的記憶。”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M].袁杰,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9.基于此事實,斯蒂格勒以喚醒記憶的物性載體為對象(即第三持存)表征人工智能時代人類記憶方式的重大變化。記憶原本體現為人類基于基因與本能從生物遺傳中保留下的印跡,但隨著書寫時代的到來,象征符號與抽象語言的時間性開啟了人類歷史起源,記憶被外化為“烙印留在石塊、墻壁、書本、機器、玉石等一切形式的載體”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M].裴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84.與語言。而技術具有計算的持久性、容納的寬廣性、手段的多元性等特點,“生物技術和計算手段將擴大我們的感知范圍”同①.,記憶通過技術外化為具有獨立性的存在,第三持存即是人存在的觀念與行為的外化的體現。一方面,其表明了技術記憶化在人工智能時代的“自由”,人們可以通過技術解放自己的“健忘特性”;另一方面,這種“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被技術物化的自由。
其一,記憶的技術獨立化,本質上是生命的進化與延續的表現,不僅實現了個體生命對個體經歷與經驗的復制能力,而且重塑了人與物的關系表達、重構了主體的“自由”。換言之,技術以記錄的方式對于記憶主體的經驗事實與經歷進行重新激活,延伸了人類器官的功能。但從第三持存的存在本身來看,第三持存作為人的社會歷史活動得以傳承的載體,是抽象的社會歷史關系的具體表達。它作為記憶的載體,由非生命形式的物質機制來承載人的感知和記憶功能,以數據和算法為載體保存人類社會歷史,通過重新定義主體的價值觀念、活動邏輯、行為方式,使其在政治選擇、政治判斷上逐漸“物化”。一方面,第三持存以載體形式在人的記憶之外保存自己,作為一種無生命而又生命化的記憶,定義了人的存在,使人的思想和行為在語法化的過程中以生命體外的物性工具實現著人的有機生命中對于“記憶的遺忘”這一致命弱點的增補;另一方面,數字化第三持存“本質上有毒”STIEGLER B. Automatic society: volume 1. The future of work[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6:26.,隨著器具的工業化,其獲得了自身的技術生命屬性,使得人的生命個性化進程喪失,固有的能力被剝奪。在自動化的社會控制形式中,“一切獨特性都屈從于可計算性”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M].張福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35.。
其二,第三持存作為記憶獨立化的顯現,既體現了人工智能時代人們社會活動方式的明顯變革,也標識了資本在人工智能時代抽象人的現實生活、干涉人類社會生產方式的變化。它以普遍化的工業形式將人的記憶能力卷入資本的生產對象,使人的記憶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的表達形式,其衍生的社會權力、社會原則、社會方式都把人的生命變成了一個“數字圓形監獄”維克托·邁爾舍恩伯格.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M].袁杰,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16.,使人作為“自由”的存在本身卻喪失自由。人之所以為人,本質上就是一個“生命技術外置化的過程”貝爾納·斯蒂格勒. 意外地哲學思考:與埃利·杜靈訪談[M].許煜,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73.。人類將其社會經驗與知識觀念存儲于頭腦之外,并且以超越時間性上的關聯與地理狹隘的限制準確提取數據,使得技術系統獲得自身獨立性,令人類社會進入自動化發展。一方面,技術載體將人類記憶以數據記錄的方式確立,并泛化為社會生活的內在規定性,體現了人們出于自身勞動需要激活物性力量的強大;另一方面,技術系統自身具有完滿的自治性,盡管其在技術使用的過程中變革了人的生活方式與勞動形態,卻也帶來了人的記憶能力與理性思考能力的退化,使人類社會的政治趨勢正在走向邪惡化和下流化,甚至沿著向下的“惡的螺旋”貝爾納·斯蒂格勒.人類紀里的藝術:斯蒂格勒中國美院講座[M].陸興華,許煜,譯.重慶: 重慶大學出版社,2016:110.滑向系統性愚昧的時代。
如此看來,記憶的技術獨立化雖然使主體以更為“自愿”“自覺”的方式行使自身記憶解放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卻在技術進一步完善的過程中,推動了記憶本身的物化過程。就人的存在而言,人作為具有認識能力、權利表達與欲望追求的主體性存在,其主體性意識是在自身對物的理解中肯定自己的生物性生命,將自身訴求看作是權利的表達。第三持存作為記憶外化的“中介”,形成了對認識主體本身的“生產與再生產”,其傳承社會經驗的事實表明:人的記憶能力開始成為“有用性”與“商品化”的表達。因為記憶技術體系卷入工業化的進程,亦是資本以“第三持存的形式對個體的心理體驗(即實踐體驗)進行復制和離散化”STIEGLER B. Automatic society: volume 1. The future of work[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6:29.的進程。所以,記憶的技術獨立化,一方面使時間的“物質化”更為抽象,另一方面使人的生命實踐被簡化為“物質化”。這表明,第三持存作為外在化的記憶轉化為支配人的事實,證明了人作為生物性生命的自由轉化為資本權力掌控的對象化存在。
更進一步講,從“模擬的”第三持存時代進入到“數字的”第三持存時代,記憶呈現出更為直接的技術獨立化面貌,數字化時代以更加龐大的數據存儲量從根本上擴大了記憶的容量,在對數據的整合與提煉中,升華人的社會經驗行為,規范人的行為準則。作為人們社會活動的結果與認知能力的對象化產物,主體利用技術進行記憶表達自由的時候,依然是在表達物的社會歷史本質。第三持存“改變了生命自我復制的方式”STIEGLER B. What makes life worth living: on pharmacology[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3:94.,盡管擁有記憶解放的獨立性可能,但卻沒有賦予主體以更加現實的自由。即在資本主義的發展中,資本家對于第三持存的占有權超越主體獲得外在記憶能力自由的規定,表達了資本在人工智能時代以第三持存的物性力量對人自由的異己性控制。
因此,記憶的技術獨立化標識著人的主體生命被建構為資本的政治現實,技術成為一種支配“人—物”關系的客觀力量。第三持存作為技術裝置,基于人的關系掩蓋于“物的關系”之下的社會歷史人性的遺傳事實,被物化為技術支配的客體,無法脫離生命被“商品化”的現實。因此,記憶的技術獨立性作為斯蒂格勒理解的“柏拉圖的藥”,是對技術二元性這一當代問題的判定。簡而言之,第三持存呈現了人的對象化力量,使人們經由此以更簡潔、更迅速、更清晰的方式獲得了外在化的技術能力。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人被過度工具化了,人的想法與能力逐漸屈服于技術本身,而缺乏反思的創造性能力與提升的內在性動力。與此同時,技術自身的邏輯催生了“超工業時代”,即第三持存以工業化的遴選法則與生產模式持續性地對人的意識與記憶進行“機械性建構”。也就是說,第三持存以技術的方式隱蔽了資本對主體自由的物性闡發,主體所獲得的只是記憶能力的自由,而不是真正占有記憶裝置、運用記憶能力的自由,這恰巧就是記憶工業化開始成為資本控制當代社會的新型權力方式。即資本通過技術編織其政治表達的網絡體系,將人納入對自由追求的假象與資本主義生產之中,滿足了其去政治化的要求。
二、 社會記憶的工業化與政治權力的技術化
在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力比多經濟”(libidinal economy)批判性考察的基礎上,斯蒂格勒將第三持存引入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視域,這是他在思考資本主義社會記憶工業化與資本政治權力邏輯的可能性后果時所衍生出的新概念。第三持存完整地記錄歷史,使人類逐漸迷失原本特定的“判斷能力與行動能力”,失去了“去概念化”的自由表達,從根本上加強了對人的生命時間的剝削。由此,人的記憶能力、個性能力都卷入了“工業化”進程,并被任意地嵌入與編碼,加深了富人與貧民之間本就存在的知識性的鴻溝,產生了認知上的功能性愚昧。在數字化資本主義社會控制與剝削的進程中,作為社會記憶的“知性”被自動化為“依托于算法的分析權力”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M].張福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50.,從而進一步增強了權力的傾斜。
從歷史進程來看,社會記憶的“技術化”最早出現在新石器時代,“石器是第一次反射的記憶”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M].裴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56.,由此開始重塑了記憶外化的技術演化模式,改變了記憶的生物性維度,而成為政權的整合裝置。進入現代社會,政治實踐逐漸偏向于技術工具的運用,在今天的數字化生存中,第三持存將物質資料的生產與工業方式融為一體,強化了資本的政治權力。因此,在斯蒂格勒看來,一系列客觀的技術體系的完善使我們進入了一個“超工業時代”,各種外在化的“技術義肢”出現,特別是世界性的數碼記憶的產生,形成了一種新型的記憶工業化體系。在這一場域中,技術以生產機械化與自動化的方式逐步形成當代新型的權力模式,這種控制來源于技術對數據的自我生產、自我復制、自我收集與自我發布,實現了生產的低成本化,由此以經濟手段構建了科學與政治之間的新型的關系,“非領土化因此變成了政治決策范疇”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M].趙和平,印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121.。
其一,當今“數字第三持存”同①:99.標識時代的存在語境,“融合模擬、數字和生物技術,并開啟了以速度為特征的動力載體四處普及的新時期”同②:115.。隨著記憶工業化的飛速發展,數字化技術成為時代的商品,其基于生物性數據以生物性生命的價值進行政治操作,成為今天政治統治的核心。數字第三持存作為“基于超級記憶第三持存的知識的產物”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M].張福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106.,最終以“技術侵入”的方式作用于整體的生物性生命,依靠強大的存儲力和算力強化了資本的擁有權而非對技術的簡單占有,從根本上改變了傳統政治行使權力的方式,以數據屏障中斷了人的反思,使人從屬于技術體系,成為現代社會特有的權力裝置。數字技術作為自動化社會的主要存在形式,以人的記憶與意識的規訓為前提對象,建構監控系統管制人的生物性,使人的生命開始檔案化與數據化,成為“智能時代的數字—生命政治”藍江.智能時代的數字—生命政治[J].江海學刊,2020(1):119-127.學。一方面,勞動者逐漸被機器去個體化,成為權力支配下的附屬物;另一方面,人的組織工作、生活思考、行為認知的能力隨著這一記憶裝置的深度技術化而被剝奪,形成了斯蒂格勒所預言的“象征的貧困”貝爾納·斯蒂格勒.象征的貧困1:超工業時代[M].張新木,龐茂森,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1:2.。
其二,第三持存的記憶化演變即技術個體化的過程,使個人能力屈服于技術,將知識交付于“自動化機器”,創造出理解自我的技術對象。從資本邏輯上看,“數字化一般等價物的超可復制性”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M].方爾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87.使超工業化成為可能。“超可復制性”的數字化記憶以其低成本性、可持久性以及全面性,使攫取剩余價值最大效益化的過程成為可能,即“工業化進程”將人的智力轉移到具有一定自動化能力的機器上,智力的遺產便作為持存機制而獲取價值。從技術進化上看,“高階自動化”涂良川,喬良.人工智能“高階自動化”的主體可能性——兼論人工智能奇點論的存在論追問[J].現代哲學,2021(6):32-40.的人工智能時代,技術體系可以從數據中自我生產“知識”,標識了作為人類對象化產物獲得自身獨立性,成為規定人的主體性力量,人的行為在其進化邏輯中發生了根本改變。在現代經濟條件下,“復制的權力,以及確立復制過程的模式、確立被復制的模型的權力”同④:297.,即現代政治權力,轉化于經濟和意識形態斗爭中,服務于當前的經濟體系,人的生命本質、價值追求都裝置于第三持存之中,成為可售賣與支配的生命政治。因此,在算法規訓生命的調制中,第三持存變成了時間客體和工業客體的特別類型,強化了技術的權力。一方面,個體記憶能力及活動場域通過第三持存的方式進行記錄和運用,這一功能實現以隱形的方式支配人們的生命時間、禁錮人們的生存空間、干涉人們的生活欲望;另一方面,個體生命的本質與價值追求都融進技術的不斷升級之中,人們越來越依賴于技術,這是在技術時代條件下人們認知自我方式的重構。
其三,記憶的工業化,其以制造者的工業化與消費主義為前提,使人的智力通過工業化產物直接服務于政治權力。在工業化的進程中,工人的知識和技能相互分離、變得日益遲鈍和麻木,在“技術圈地”中,其抽象化與異化了理性的自由主體。在我們看來,一方面,技術統一化的邏輯使個人的獨立能力遭受擠壓、理論知識喪失表達、個體思考被動限制,技術以自身的完滿性取代了人的“可行能力”,規范了人的生活行為與主體存在;另一方面,在政治體制中,權力需要記憶的文字技術確證,作為最早的記憶綜合,拼寫文字的結構就是增補的邏輯結構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M].張福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69.。作為第三持存機制,“所有的補余都是技術的”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M].趙和平,印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8.。保持穩定的記憶技術體系,是統治階級的意志體現,其與政治權力的構成具有同一性,技術在具體化的歷程中成為一種“帝國式”的全球體系,形成多樣的工業技術客體形態,支配人的記憶。
因此,第三持存作為獨立的物體系,對“人的意識”進行形塑,從這意義上來說,第三持存使人的意識深度技術化,帶來了“弗洛伊德意義上的烏合群眾”同①:116.。記憶工業化以歌曲、影音等“既有材料性”的第三持存進行意識輸出,這種“代具性的”傳播將意識彌留于第三持存之中,借助器具以間接的方式進行滲透。在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啟蒙辯證法》中,他們以美國的文化工業為批判對象,認為在近代傳媒技術的推動下,理性雖然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但是人類卻反過來也在為理性所控制,文化工業產生的娛樂性產業消解了人們的“存在”動力。作為第三持存的工業,“文化工業和程序工業同時也是速度的工業”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M].方爾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100.。
就此而言,第三持存不僅是對“超級工業化”時代一般狀況的指認,而且是對這個時代人的記憶能力“弱化”的緣由揭示。人卷入記憶工業化的進程,從形式上改變了資本的政治形象與主體的政治屬性,但是卻以更加自覺的手段把人納入技術資本的增殖體系中,從而形成了新型的資本增殖模式,固化了技術掌握與控制人的政治權力。這意味著,第三持存作為“固定資本”,在外化過程中由資本權力轉化為機器體系,以更客觀的尺度標識了權力的正當性,從而成為資本的一般邏輯。
三、 固定資本的第三持存化及其生命政治后果
從機器大工業時代到人工智能時代,體現了人創造物體系的能力,也是資本依據新的社會表達形式應對自身危機的方案。從借助機器化體系對生產力的占有到人工智能時代尋求技術化路徑對數據資源的占有,都是資本進行自我增殖與獲取社會權力的體現。在馬克思的機器論視閾中,機器體系表達了資本權力機器化的邏輯,同時機器“表現為固定資本的最適當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3.,具有將自身既有的強大的物性力量全面轉化為資本的力量。在斯蒂格勒看來,第三持存也被稱為“固定資本”貝爾納·斯蒂格勒.南京課程:在人類紀時代閱讀馬克思和恩格斯——從《德意志意識形態》到《自然辯證法》[M].張福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149.,由數據與算法驅動資本主義發展,以其本身作為記憶裝置轉化為支配人的物性力量。
從機械的、模擬的到數字的第三持存,機器體系權力的發展理路是資本形態變革的必然要求。因為,機器體系承載的社會權力,是以技術體系的獨立為標識,資本表現為從“物質生產、需要生產以及身體生產”李愛龍.生命政治化與生產社會化——論生命政治的實踐邏輯轉向[J].哲學動態,2020(9):26-33.相統一的生命政治生產。這既重建了資本主義形態,又呈現了其對社會生產生活的強大塑造力。一方面,其以計算為代表的復雜的記憶裝置以人的時間記憶為塑形對象,以技術邏輯的方式激發人的信仰,并構建了持存的內在環境,這一過程不再是直觀地剝削工人的勞動時間,而是在數字資本的操控下,形成一種“超經濟”的新型剝削方式,納入資本運作的系統中,從而使第三持存具有資本的屬性,即第三持存是資本重建增殖與壟斷的中介。“因而人本身成了技術體系的職員、附屬、輔助,甚至是它的手段”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1:愛比米修斯的過失[M].裴程,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28.;另一方面,第三持存精準的可復制性與可重復性使記憶成為工業活動本身的生產資料范疇,當記錄生命存在的人類記憶變成流水線上批量的生產對象而成為產品時,生命獨有的個性將不復存在,記錄生命的裝置也就成為資本主義新剝削論的前提。因為由于社會階層對于知識的物質基礎與認知能力不對等,個體無法真正獲得對于技術的理解和運用的自由,因此勞動者并沒有真正獲得使用這一“增補性”能力的權利,技術由此成為資本擬人化之具體對象的資本家占有權力的載體形式。在由技術構成的共同體中,人的社會關系寓于網絡世界中,虛擬的網絡技術與資本合謀,強化了對主體的吸納與控制,成為資本自身邏輯的表達。由此,資本則以更為隱形的方式支配人們的生存,導致人的主體性塑形發生畸變,同時由人的感官與欲望支配自然的現實轉變為自然以可計算的客觀性呈現于世界之中,深化了“他在衣袋里裝著自己的社會權力和自己同社會的聯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6.這一判斷。因此人們的命運具有被改變及被控制的可能,在第三持存持留的意識形態時間里,人們在他性的時間里被奴役,陷入存在論危機。
相較于工業時代,人的空間和活動場域發生變化,社會群體在新型工業生產中的時間關系與生活節奏的改變,并未真正使個體趨于解放,過去統制人們的“權力或資本”在新的條件下只不過是換了一種實現自身權益的方式。即在數字資本主義社會中,誰掌握了對于記憶技術的支配權,就等同于掌握了對于現代社會支配的話語權。然而這種現代權力與傳統權力相比,更體現為其對經濟實力的服從,現代資本權力從根本上改變了勞動者舊有的生產方式,原本禁錮在“土地”范圍內的勞動者淪為不受空間限制的勞動力商品,在資本的驅使下,人們自愿認同與追逐資本自身的邏輯,出現了“認知意識的異化性物化”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M].方爾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47.。因為,在傳統社會,產品的耐久性是當時人們的檢驗標準,但在現代性社會中,在資產階級和消費主義的鼓吹下,其以技術的方式強化了人們對產品的新奇、便捷與高效的追求,轉移了對于資本的本質批判。同時,資產階級在無形中使人們的日常接受方式發生變化,“現代性的本質就是重構群族生活的接受方式”張一兵.資產階級現代性:被重構的接受方式中的“我們”——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的解讀[J].東岳論叢,2017(7):22-29.。“超工業時代”由于資本的流通、勞動力的重構、信息的傳遞,資本加劇了對人們接受方式的普遍統治。同時,第三持存本身就帶有引導消費者注意、改變其行為的特征,在社會共在的現實上,只要購買與使用當下工業體系的產品,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價值觀念就蘊于消費過程中,人們在這種工業時間客體的裹挾下無處可逃。這種意識的隱形滲透,使整個意識形態趨向于同一性,對技術進行記憶的掌握,對持存體系的把控,使資本主義以新的方式固化了自己的階級利益、重塑了現代生產的技術邏輯,人們逐漸迷失了生命最原始的存在意義,淪為了資產階級現代性下所重構的“大寫的我們”同②.。
其一,技術使個體生命時間成為可計算意義上的經濟價值,以“自愿臣服”的原則實現資本的壟斷與宰制。更直接地講,在資本實現價值轉移與資本增殖的過程中,一切人的活動都成了商品,價值尺度變成了現代社會唯一的評判標準,其資本化的工業時間,尤其是智能化的數字產品對人的意識的介入,使資本成為掌控人的“工具”,人們的生命暴露于權力之下。當代人工智能以圖靈測試為“金規則”,圖靈提出技術的記憶即將第三持存載體置于認知模式中,將其視為“人性化計算器”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M].趙和平,印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188.。在超工業化的歷史條件下,計算器具備超可復制性,創造了一種更加靈活的資本模式,其將社會活動納入自身邏輯之中的政治方式與經濟手段,使得技術與資本形成更深層次的綁定。資產階級以對技術的占有獲得了資本的重新分配,其主導地位使其仍然行使對個人勞動的支配權,社會資源與能力的不均衡分配使得勞動者的生命時間成為可計算價值,構建了一種滿足資本自身運行的政治邏輯。
其二,記憶技術在機器具體化的發展過程中,演變為記憶的技術工程,融合并服從于消費品生產的全球技術系統,實現了資本利用第三持存這一載體完成自我增殖目標,將人整個社會活動納入到資本贏利之中,以“記憶工業化”的方式創造了其自我增殖的形態。人們因此被動地適應技術社會,不具備創造性和判斷力。作為可儲存、可交換的載體,第三持存在空間上使得第一持存和第二持存的時間普遍等價化了,由此構成了資本和市場的前提條件:貨幣。貨幣作為原初的第三持存的抽象形式,在全球空間互通的背景下,使其具備抽象化的可能性。例如在基因工程中,控制記憶的分子本身作為第三持存的技術的記憶的方式受到控制,變成“投資和經營”的對象,在這一意義上,第三持存以其靈活的復制性擴大了資本對人的支配與控制。在人工智能時代,以數據為手段的持存裝置更加優化了價值分配與轉移,以侵入價值觀念的形式構筑了滿足人們生活方式的技術自身的政治與資本邏輯,引發熵增和負熵的倒置。在斯蒂格勒看來,人的類生命存在是具有抗爭性的負熵,技術是實現負熵的義肢,但在工業化過程中,卻發展成最大的熵增源,最終反作用于人的生命。
其三,第三持存以極準、極強與極優的存儲力與生產相結合,首先已成為執行經濟功能的手段,包括組織、生產和消費。作為人工技術的產品,第三持存與物質資料的生產在“科技、工業、資本、功能等層面上相互融合”貝爾納·斯蒂格.技術與時間3:電影的時間與存在之痛的問題[M].方爾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3.,最終與資本合謀,“使整個文化界、知識界、思想界以及藝術創作、高等研究、高等教育等均臣服于社會經濟發展和各類市場的迫切需求”同①.,成為信息私有化與資本獲利的工具。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提出:“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的自由個性”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7-108.。原本人的“可行能力”作為界定主體的價值,定義支配能力,但技術以機器的形式受制于資本,成為“對人本身的一般生產力的占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00-101.的顛倒。雖然第三持存在其社會歷史意義上作為人的發展的延續,但是卻被資本改造成“去資本政治化”的工具。隨著記憶工業化的加深,商業盈利性加劇,第三持存這一記憶的載體對于未來的“可計算”在實質上開啟了某種不確定性,記憶的商品屬性體現為器具上,過去由人的能力賦予時間的價值,如今能力變成“購買力”,成為衡量生命主體時間價值的器件。
其四,技術使人的生命時間成為可計算對象精準化了資本的增殖過程,人開始了徹底的商品化,異化了存在本身。一方面,物流科技和象征符號科技的發展取代了手工業者勞動的過程,由于機器工具通過對生產過程的介入,物質持存方式代替了勞動個性化過程。在深度技術化的進程中,物質持存方式代替了勞動個性化過程,使原本“勞動是人的第一需要”本質改變,導致工人只是作為簡單工具的操作者而存在,勞動者失去了自我的主體性意識,只是作為生命體參與技術的過程。另一方面,第三持存的形式即知識的物化,利用生產資料進行人類的技術自我生產,在知識外在化的過程中,其特有技能被機器取代,成為工業體系任人宰割的對象,“我們正在成為被數字化構架規制的只能看到特定欲望對象的獨眼怪獸”張一兵.數字化資本主義與存在之痛——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的解讀[J].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7(3):55-56.,最終造成知識的破壞,剝奪了工人個性化的可能。
因此,人工智能時代,資本以新的方式宰制人的生命時間是技術發展的必然結果,機器對各種“程序操作的代管令由群體統一性構成的種族面臨滅絕的威脅”貝爾納·斯蒂格勒.技術與時間2:迷失方向[M].趙和平,印螺,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86.。第三持存如同機器體系成為固定資本最恰當的表現形式一樣,作為客觀化的固定資本形式,既呈現出一種人獲得記憶能力解放的自由,又抽象化了人的個性追求與勞動異化,為人工智能時代技術的剝削戴上了“面具”。
四、 結論
追問技術的本質與直觀地面對現實,是斯蒂格勒對智能化時代的哲學思考。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第三持存作為解釋現象的原則與人們的社會存在及活動的邏輯相統一,作為技術的記憶化的一種形式,不在于其本身不會帶來人的異化,而在于人們是否會受蔽于對技術本性與技術實質的錯誤判斷。在此意義上,斯蒂格勒的第三持存是對數字時代非生物性記憶遺傳這一現實的深刻批判,表征了技術時代,人的記憶能力的喪失、社會記憶的工業化與權力的技術化邏輯使得成為固定資本的第三持存成為資本宰制人的一般手段。因此,人的生活存在一個巨大悖論:一方面,第三持存使人的生命得到進化和延續;另一方面第三持存使人的自我理解出現分化,其所呈現的權力化邏輯使得外在化技術開始支配人的主體性。
因此,對于第三持存的正確認識,必須從其本質上思考。其一,在存在論上,第三持存是人在社會歷史中生成的一般對象化產物,基于社會生活需要的實踐邏輯所展開。其二,在政治權力上,雖然第三持存帶來了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創造了巨大的剩余價值,但在記憶工業化時代人的意識時間與記憶能力逐漸成為工業世界所形塑的對象,控制者以控制元數據與技術設計程序的資本形式控制當代權力,人類被機器剝奪了個體獨特性,帶來了“系統性愚昧”,造成了普遍的無產階級化。其三,在資本本身上,數字化存在構成了資本主義的當下樣態,但并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本質,數字化資本依然是資本家用來謀取利益的重要手段,第三持存以社會歷史的合理性成為資本行使社會權力的政治邏輯,因此我們不能脫離歷史唯物主義的物質資料生產邏輯來談論其“剝削”本質。所以,在技術加速的時代,我們更需要認清自我,變革認識觀念,避免技術帶來的時間上的迷失,驅散技術本身的迷霧。
(責任編輯: 劉雨軒)
The Technical Logic and Political Narrative of the Tertiary Retention in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Pan Yilin, Tu Liangchuan
(School of Marxism,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13, China)
Abstract: In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ith highly advanced technologies, it is an indisputable fact that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inheritance of human activities has become the foundation of real human activities. How to view the accumulation process, the presentation method and the future possibilities of this genetic method is one of the major fundamental issues of how we grasp the times, understand ourselves and criticize the reality. The postindustrial tertiary retention follows the biological logic to alienate social and historical human nature into social memory that represents the materialization of political freedom, the technicalization of political power and the control of political logic, and resurrects the “traditional forms of power” through integrating the technicalization of capital with technological capital. Therefore, in order for the tertiary retention to truly become a social memory that represents the power of human reality in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we must reexamine its ess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so as to realize the freedom and liberation of the technicalization of tertiary retention and the technicalized tertiary retention to serve human beings in the deconstruction of its political narrative logic.
Key words: tertiary retention; Bernard Stigler; industrialization of memory; ag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