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號子聲

古老的號子聲親近而又久遠，祖祖輩輩耕地、打場、使牛都在唱，莊稼人背負青天腳踏大地，吆牛號子回響在田野里。

家鄉姚安是農業大縣，姚安壩子是楚雄州最大的壩子，享有“滇中糧倉”的美譽。鄉親們種地講究時令和節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概以時令為轉移。

兒時每年初夏蠶豆和小麥收割后，鄉親們就忙著備耕春耕生產，趁著蠶豆田底子潮濕就開始挖田，把一個個臉盆般大小的土垡翻了個底朝天。

耕地結束后的4月底，下口壩水庫開閘放水，泡田栽秧，清澈碧綠的湖水咆哮著，猶如脫韁的野馬沿著東、西大溝，順著阡陌縱橫的溝渠直奔土垡林立的田野，滋養著三個鄉鎮的廣茂土里，久旱的田野如饑似渴的狂飲著初夏的甘泉，幾日后紛紛變成一塊塊形狀各異的梯田。

兒時農村的男孩子都喜歡玩水，我也不例外。每年的這個時節，喜歡玩水的我就多了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做埂子。待父親用耕牛犁田后，我就忙著加固稻田田埂，蓄水保肥。

父親12歲開始放牛，鄉間口語也叫“吆牛”，是當時生產隊上為數不多的牛倌之一，每年生產隊二百多畝耕地的春耕、秋種兩季就由父親他們使牛耕地。

包產到戶后家里分到了田地，在父親的規劃下，家中依靠種植烤煙、大蒜逐漸有了家底。父親又開始構建未來美好的生活，用家中僅有的積蓄購買一頭母水牛進行繁殖。剛開始的幾年里和鄰居搭伙，待小牛犢成年后便和媽媽一起組隊，在春耕、秋種兩季幫鄉親們耕地為家中增收。

我依稀記得兒時每年的春耕時節，父親就拉上推車，趕著耕牛，為相鄰鄉鎮的鄉親們耕植水稻田，姚安本地俗稱“跑壩子”。

“跑壩子”是一項體力活，一般黎明而出，日暮而歸，一天要耕十來畝地，收工后拖著疲憊的身體還沒有回家天就黑了，為了方便走夜路，父親用耕地的鐵鏈纏繞在牛脖子上，牛行走時鐵鏈發出聲響，這樣一來，牛既不會撞到路人，我們也不會迷路。 我上中學后每年的春耕時節，周末便跟隨父親一起“跑壩子”打下手，學著使牛，犁田踩耙，讓疲憊的父親得以短暫的休息。

父親為人隨和，做事嚴謹，耕地價格公道，耕植的水稻田蓄水保肥，深得鄉親們喜歡，在當有著良好的口碑。

姚安本地把耕牛分班牛和撇牛，班牛在左，撇牛在右邊，父親為它們套上檔子，系好繩扣，拴好粗大的鐵鏈，掛上犁開始犁田，兩頭耕牛奮起四蹄水花四濺，犁鏵嘩嘩，幾個回合之后，碩大的土垡漸漸軟化成了稀泥。

我用鋤頭把離埂子一米內的稀泥收攏，高出水面十厘米左右，靜置一段時間，等泥漿中的水分蒸發便于定型后，用手把稀泥糊在埂子上，再用鋤頭把稀泥抹平，兩面光滑的埂子就做好了。

這時父親解下犁，掛上耙開始平整田塊，我忙著在角落撈起漂浮在水面的農作物殘渣。這時的我可以一邊干農活一邊聽父親唱吆牛號子，在陣陣吆牛號子聲中，一張木耙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葉小舟，載著父親在田間飄蕩，隨著此起彼伏的浪花，片刻的功夫田塊像鏡面一般平整。

休息間隙，父親一邊為耕牛添加草料一邊告訴我：“你別看這兩頭牛是牲畜，它們和人一樣是有感情的，我最懂它們的脾氣，它們也最懂我的號子，不論耕地還是拉車，只要我一吆喝，它們就來勁！”父親的這番話讓我感同身受。有一次放牛騎在那頭大牯子背上，下坡時一不小心摔下來當場暈倒，當我醒來的時，那頭大牯子竟然還靜靜地守候在我的身旁。

吆牛號子是一首歌，有不同的音調和旋律。“嗚”是前進，“哇撇”是往左，“哇扯”是往右，“吁”是停止。雖然只有簡單的六個字，卻是最簡單，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有時候僅僅一個“嗚……”，配上不同的音調和旋律，都能成為一首動聽的歌曲。

父親使牛不是叫喊，而是唱著吆喝，雖然沒有什么歌詞，但整個吆牛號子有曲有調，并且曲調高亢、激動、抒情、優美，尤其是到了動情處，別說是牛聽著會來勁，就是我聽了也不由得會激動。

一犁一耙一推車，檔子、牛籮、兩耕牛，就是父親的標配； 一頂陳舊的草帽，一張黝黑的臉盤，一身濺滿泥漿的衣服，這就是父親最淳樸、最自然的顏色。父親不僅熱愛生活，更熱愛著腳下這片廣闊的土地，他通過吆牛號子與牛對話，把勞動中內心情感和情緒盡情抒發。

父親穩健地站立在耙上，手持一根細棍像一位指揮官一樣駕馭著耕牛耕耘在這塊充滿希望的土地上。那婉轉悠揚的歌聲，在我心里無疑是春耕時節唱響春天最美、最響亮的歌聲。

稻田平整好后，男同胞們拔秧，女同胞們插秧，插秧的式樣也有講究，為了保持稻田的通風性，增產增收，還需要用繩索拉線，插出一個霸氣的“雙龍出海。”

插秧要趕時間、趕節氣，否則泥漿沉積板結不利于秧苗的生長，一般當日耙田，次日插秧完畢。當你在春耕時節走進農村，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往往昨天還是鏡面般平靜的田塊，今日就是滿眼的碧綠。幾日后的稻田里，便可見辛棄疾筆下《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景致。

黨的政策惠及農村，現在的家鄉，隨著農業科技推廣，旋耕機的普及，耕牛逐漸淡出了我們的視野。現在家鄉的春耕和時節依舊忙碌，不同的是旋耕機的轟鳴聲代替了熟悉的吆牛號子，讓我覺得心里始終缺少點什么，只能在靜靜的夜里，在記憶里重新回味那親近、動聽的吆牛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