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說: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雞頭米,學名芡實,江南“水八仙”之一,它是一種水生植物,生長在荷塘里,與蓮藕比鄰,只因整個果實外表毛剌剌的似極了雞頭,故此得名。
記得小時候,每至立秋,芡農們或挎著竹籃或擺起地攤,在大街小巷叫賣:“阿要買斤雞頭米嘗嘗,新鮮的雞頭米!”家里的女人循聲跑出去,稱上幾斤給全家人嘗嘗鮮。
我的家鄉姑蘇正處江南腹地,河道縱橫,水網交錯,為水生植物的生長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尤其是葑門一帶,有著連片的芡田,有詩云:“蘇州好,葑水種雞頭,瑩潤每凝珠十斛,柔香偏愛乳盈甌,細剝小庭幽。”指的就是葑溪一帶種植的雞頭米。
很多年前,我曾在葑門橫街城管科工作過一段日子,從立秋到中秋這段時間,橫街一帶幾乎成了“雞頭米一條街”。每家每戶的大門口都擺著一個圓匾,用來盛放剝好的雞頭米。雞頭米好吃難剝,果肉嵌在滾圓的殼里,殼相當硬,用力輕了剝不開,重一分則容易將雞頭肉剝碎。剝雞頭米是一樁極苦極累的差事,我曾嘗試徒手剝了一陣,莫說指甲疲軟生疼,站起來兩眼突然發黑,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剝一斤雞頭米才剔出二兩雞頭肉,可謂“粒粒皆辛苦”,有過這等體驗,就不會覺得上百元一斤的價格太貴。饒是如此,附近的村民和外來打工者都紛紛加入剝雞頭米大軍,據說,這一季的收入相當可觀。
雞頭米在家鄉是一道時令風味小食,古來只有富貴人家才消受得起,曹雪芹幼時曾隨父祖在江南有過一段錦衣玉食的日子,他也很愛吃雞頭米,還將此物寫入小說《紅樓夢》。其中有一段賈寶玉讓人給史湘云送吃食,其中一樣時鮮貨便是雞頭米:“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里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
雞頭米的吃法很多,可甜可鹽。蘇幫菜席面上,有一道前菜喚作“水八仙”。以雞頭米為主打,配上鮮百合、蓮藕片、茭白、水芹、荸薺、莼菜、菱,再加胡蘿卜、黑木耳、荷蘭豆點綴,猛火快炒,一盤五色繽紛的全素小炒是夏日里最好的開胃前菜,鮮脆爽口,食多不膩,更不必擔心長胖。更主要的是,有了雞頭米打底,就有了時令和地域特色,整盤菜立馬“身價飆漲”。
雞頭米與鮮蝦仁搭配,更是“強強聯手”。先將鮮蝦剝殼開背去蝦線,加入少許料酒,拌勻腌制片刻,雞頭米用沸水汆燙一分鐘撈起,起油鍋,煸香姜絲,將蝦仁、百合、雞頭米一起下鍋,翻炒至蝦仁變色,調味即可起鍋。這道菜食材從簡,在視覺上亦呈現一番看似平淡無奇卻不失清雅風骨的蘇式格調,吃起來軟糯鮮甜,是夏末秋初,蘇州人必嘗的一道時令美饌。
到了秋天,當然少不了雞頭米,最簡單的吃法是清汆,“不用下鍋,調以滾水,即能變生成熟,斯為妙品”,即在冰糖開水里焯一下,撒上一把干桂花,嚼起來既滑爽又香糯,還自帶一股沁人心脾的本色。小時候,我常見叔祖母將銀耳、桂圓、紅棗、蓮子、冰糖和雞頭米一起燉,湯汁黏黏稠稠,養顏美膚。
雞頭米素有“水中人參”之雅譽,《神農本草經》說它“補中,益精氣,強志,令耳目聰明”,將之推崇為滋補上品。北宋文豪蘇東坡年逾花甲,仍才思敏捷、健步如飛,他自稱養生之道乃是每日吃雞頭米,且吃法相當奇葩,取剛煮的雞頭米放入口中,緩緩含嚼直至津液滿口,再鼓漱幾遍,徐徐咽下,每日食數十粒,堅持不懈。
少年時,我去北方求學,秋風一起,心心念念起“最是江南秋八月,雞頭米賽蚌珠圓”。母親頗諳我的心思,不遠千里給我捎來一袋家鄉“土特產”。起鍋,待水燒開,將雞頭米倒入沸煮三分鐘,最后兌入少許白糖和干桂花,一碗極素極簡的糖水桂花雞頭米“問世”了。一勺入口,湯水里帶著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雞頭米軟糯彈牙又有嚼勁,美味從舌尖漸向喉嚨擴散,芳香溢齒,甘澤潤喉,在這漸涼之秋,對我這樣一個游子來說,既暖胃又貼心。
同鄉文人范煙橋盛贊此物:“銀甌浮玉,碧浪沉珠,微度清香,雅有甜味,固天堂間絕妙食品也。”沉浸在雞頭米的美味里,仿佛看到了故鄉的秋天。如果說,畫家吳冠中筆下“灰墻黛瓦、秋葉似火、野渡舟橫”的寥寥幾筆代表了紙上的江南秋色,那么,我碗里一顆顆圓潤如珠、香糯甘甜的雞頭米便是舌尖上的江南秋味。
一碗雞頭米,好個江南秋!
(編輯·姚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