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守候
河口鎮的一位民間收藏館“館主”說:信江水自東向西流。這對滿腦子是大江東去的人來說,雖算不得語出驚人,卻的確有小小震撼。其實熟悉地理的人都知道,局部的河流各種走向都是有可能的。在贛東北就有信江、饒河兩條母親河向西流,傾注于鄱陽湖。
我首次來到信江是2017年。考察取經棚戶區改造建設方案是這次行程的理由。
鄱陽湖是江西人心中的大海,也是江西所有河流的耶路撒冷。五大主要河流集結,浩浩蕩蕩,經湖口入長江,一路東行。這是河流的信仰。
都昌在鄱陽湖北岸,去信江,須一路向東,繞過半個鄱陽湖。初春,陽光明媚,出城便有油菜花星星點點,在陽光下閃閃躲躲。穿過鄱陽湖沖積平原進入連綿群山,車子在隧道里進出,云朵與山峰似乎靜止,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來,腦袋也強撐著,生怕一不留神鉆入他人的懷抱。
突然,一道道紅光撞進眼簾,是光禿且赤紅的山頭。像醉酒和尚的腦門,又似從地里冒出來的血色蘑菇,大大小小,斷斷續續,無規則從窗外掠過。手機導航顯示,我們已過橫峰,進入鉛山新灘鄉。這里屬典型的丹霞地貌。丹霞地貌,是紅色沙礫巖經過長期風化剝離和流水侵蝕形成的奇峰和怪巖,地表呈紅色。我貼緊車窗,驚嘆不已。
沒到鉛山,我總讀鉛(qiān)山,鉛筆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文脈源頭。到了鉛(yán)山,才知這個字還有地理意義上的讀法。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路上的學問常比書卷更加深邃遼闊。
吃了鉛山湯粉,又去賞鉛山風景。鉛山人的首推,是河口鎮。
江西有景德鎮、吳城、樟樹、河口四大古鎮,水運時代天下聞名。景德鎮是瓷都,樟樹乃藥都,吳城和河口,則是千年的商賈碼頭。
河口,在信江之上。溯信江而上,至玉山轉陸路可達浙江常山,進入錢塘江水系。這條水道聯結東西閩、浙、贛、皖、湘、鄂、蘇、粵,是江南諸省的水運中心之一,所以明清時河口有“八省碼頭”之稱。借江右之水,會天下之客。景德鎮瓷器、鄱陽萬年米、樟樹藥、吳城木、鉛山紙、鉛山茶……都在這里聚散,通過船只運往各地,甚至漂洋出海。民諺說:買不盡的漢口,裝不完的河口。樟樹和吳城分布在贛江中游和下游,由鄱陽湖溯贛江而上至大庾,越大庾嶺入北江,抵廣州。這是江南又一條貫穿南北的黃金水道。晉商、徽商和江右商幫在千年時光里在此上演了又一部三國演義。
《周易》云:“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河口鎮因其獨特的位置,成為江南千年寵兒。河口鎮形狀亦如信江,呈東西走向。街面寬六米,長五華里,由東端的一堡街、二堡街、棋盤街、三堡街和西端的半邊街組成。
牌坊是村莊的標識,是中國特有的一種門洞式的紀念性建筑物,也能看見一種文化信仰的標榜。進河口鎮,也有一個巨大的麻石牌坊,上書:“古風猶存買賣不分南北,今日再見尋思確有東西。”這樣的文字與耕讀古風其實格格不入,然而卻要尋思出“東西”,足見作此對聯者心里的矛盾。
麻石鋪成的巷道總是濕漉漉的,墻頭磚縫里鉆出來的葛麻樹綠得晃眼。屋檐下,兩位老人在下象棋。有幾家店鋪的門開著,但極少有人進出。紅色小三輪貼著墻根,春節掛起的紅燈籠依然成串掛著,在春風中搖擺,努力張揚曾經的熱鬧。巷道如入暮年,幾根木椽支撐起的房檐已擋不住風雨侵蝕,鋪門豁牙,閣樓坍塌,車轱轆碾出的痕跡被塵泥填埋。迎面,一女子騎電動車過來。我伸手想攔,她笑笑擺手。繼而又有幾個人騎著電動車與我擦肩而過,似鎮上人,又像是往來客,行色皆匆匆。
從一堡到三堡有店屋五百余間。有以木板為鋪門的,有能折疊的鐵門,有新式的卷閘門,新舊不一,款式也不相同。有下面青磚、上層是木質的跑馬樓,有一磚到頂的歐式風格,也有屋檐微翹、門楣雕花的徽派建筑,還有教堂式的、矮馬墻樣的……雜陳于南北西東。這里無一相同,又無一不同,然而都像落日余暉下的回憶,給人以虛幻之感。官渡、民巷、店鋪、商賈,莫不幾度浮沉,如一縷炊煙,開始有形,終歸于無形。
巷道一頭通向民宅,一頭伸向碼頭。從街面逐級而下,過涵洞,就到了信江。通向民宅的巷道藏在圓拱門后面,與街面店鋪混雜,分界線似是清晰,又不易察覺。拱門之內是幽長的民巷,連接進無數個家。民巷內都只是日常居家小屋。我從溜光麻石中尋找,從雨水浸漫的溝渠中尋找,從墻根斑駁的青苔中尋找,驚詫巷內為何沒有一院官邸豪宅?隨即又想明白了,河口鎮只是一個碼頭,是無數商賈發家致富之地,卻不是他們生根開花之處。民巷很窄,寬不過兩米。太陽升起時,它在沉睡。太陽落山時,它還在沉睡,像一位老人,坐在陽光下低垂著頭。人問他:睡著了?老人驚愕說:沒有啊。都聽到鼾聲了!老人仍是驚愕:睡著了嗎?人走了,鼾聲又起來了。
“萬里茶道第一鎮”“和記油行”“悅和源”“吉生祥”“舍利合”……古街像被使了定身法,一定就是百年。青石路上華夢棲凡塵,落紅穿云水,一念多少舊游。鎖印記,半杯香茗繞指,幾竿翠影疏離,靜里乾坤,弦上天地,怎憑吊寥廓?
初春的風依然凜冽。我站在信江邊,但見洪濤翻滾,以撼天動地之勢向前奔涌。隔河對岸,有一尊高大威武的辛棄疾雕塑。辛棄疾英雄末路,隱居于鉛山瓢泉,終老于此。他身在林泉,心在江山,以信江雖大只取一瓢的淡泊心態,仍發出“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慨嘆,最后依然不得不忍看山河破碎,抱恨終天。鉛山人將他立于信江邊。他沒看到河口的繁華,卻看到了古鎮的落寞。
又一年暑假,我造訪葛仙鎮,返程又經河口。六年未見,河口鎮愈加衰老,隨路可見皺褶墻體上的“拆”字,猶如耄耋之年的老年斑,發出生命即將終結的嘆息。我收住腳步,不忍再往下看。同伴說,既然來了,走走也無妨。于是又往深巷走。
整條街只有一處店鋪開著。跨進門檻,右邊是隨意堆放的舊書刊舊連環畫,左邊是一個舊碗櫥。老式的玻璃鋪柜呈“丁”字形排開,里面擺放著些各個年代的銅幣,還有特殊年代里不同時期的偉人畫像。鋪柜后面有四個男人在打牌,旁邊桌上擺放著兩個盤子,盛著幾片西瓜和一些酸梅。牌桌右邊是一道門,其實也不算是門,準確地說,是個門洞,橫額上寫著:民俗收藏館。
我們想往里走。
館主說:“收費,十塊錢一個人。”
我問:“有什么可看的嗎?”
館主答:“懷舊的人看了不想走,不懷舊的人走了還想看。”
我原是打算出門,沒想到被館主一句話給繞進去了。丟下幾十塊錢,我們嘻嘻哈哈地進了門洞。
外面不起眼,里面卻是別有洞天。展館正中是一臺腳踏縫紉機。縫紉機上面擺了熨斗。熨斗是鐵質、燒炭的。對縫紉機,我還是有特殊情感的。我父親是裁縫,記憶里,父親上戶,就會把縫紉機機頭卸下來,然后和縫紉機機腳分別擱在扁擔兩頭,挑著去東家。熨斗用得少,偶爾遇上家境好的東家做的確良之類的好布料時才會用。父親用過的縫紉機只有一個抽屜,這個縫紉機卻有六個抽屜。父親用過的縫紉機只有一塊蓋板,這個縫紉機是雙重蓋板。當然,不同不僅在外表,更多在于它的機頭不同。這臺縫紉機是勝家牌的古董,外觀古樸,保存完好。我根據機身編號CH107629查證,這臺機器是勝家公司第一代產品,出廠日期應在1853至1855年之間,是迄今為止國內已發現的最早的一臺,有一百六十多年歷史。據館主介紹,這是一臺在教堂里沉睡了多年的縫紉機,教堂拆遷時被發現,推斷應該是被傳教士帶入中國的。最早縫紉機進入中國價值高達三百多大洋,非一般人和家庭有能力購買。百年滄桑,這臺縫紉機保存至今實屬不易。
展館右邊是各種品牌不同年代的自行車摩托車,如社會變遷圖,又似科技發展史,徐徐展開。手機這種最尋常之物,在展館也有一塊陣地。從BP機,到翻蓋摩托羅拉,進而到智能觸屏機。
閑居坐于床,隱于幾,不垂足,夜則寢,晨興則斂枕簟。人用于床的智慧不亞于餐桌。作為寢具,簡單到一塊板四個腳而已,可人卻將其視為安身之所,人生百年,床居其半,于是琢磨出雕花床、高低床、龍鳳床、德式床、彈簧床等各種式樣,或富麗堂皇,或舒適實用。展館里收藏的清一色是中國老式屏風床。雕刻諸如喜上梅梢、梅蘭竹菊,也雕并蒂蓮花、福祿壽喜,嵌飾之物更是多種多樣,如青花瓷、琺瑯彩、琉璃、黃銅金邊……館主說這些床有人出百萬購買,被他拒絕了。這一屋子的收藏,讓他花掉了祖孫三代積攢下來的財富。
我問:“你老婆不罵你是敗家子嗎?”
館主說:“不罵才怪呢!都動過手啦!我說,喜歡一人與喜歡一物是一個樣,今天我能放棄物,明天就能放棄人,你希望我這樣啊?”
展館里的每一種展品都是一本具體而微的百科全書,展示著社會的某一段歷史。河口鎮曾經也是一幅清明上河圖。在這幅圖畫面里的某一居室中就放著展館展示的某張床。床是河口鎮張生家的。他祖籍樟樹,販賣藥材發了財,在河口鎮盤下了三間店鋪。還有一張嵌了琺瑯彩的床,是河口鎮最東邊陳忘川家的。他來自山東,在河口娶了三個老婆,這是大夫人睡過的床。談起這些,瘦高個的館主眉飛色舞。
河口鎮的每一件物品仿佛都有一段故事,仿佛都留存著最深情的回憶,誰聽了都難免動容。
我突然為館主憂慮起來:“一人收十塊錢,一百個人也才一千。看這街上行人,或許一天也難得有幾人進來。你怎么生活呢?”
館主顯得很豁達:“玩收藏的,追趕的是漸行漸遠的記憶,又有幾個不是窮困潦倒的?”
走出收藏館,我苦笑:這不是花錢買痛苦嘛?然而,我也是一個善于逃避的人。我又看向沿街墻上偌大的“拆”字,不知這個字會不會也成為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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