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過卜肆,曾妒識靈槎。
——李商隱《壬申七夕》
在2009年春天,本科畢業前夕,我首次入川,到成都去,領取2008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年度校園詩人獎),與韓作榮、林雪兩位前輩詩人同臺受獎。從中學時代開始寫詩,此時已歷經七年詩歌學徒期的我,就此拿到了詩人生涯中的第一個重要獎項——這是來自一份老牌詩歌刊物的肯定,對我的鼓勵是不言而喻的。稍早一些時候,我雖然也獲得了武漢大學主辦的全國大學生櫻花詩歌邀請賽的首獎,但那更像是一種局限于大學生詩歌寫作圈子的內部晉級賽,從中得到的嘉許固然同樣令人欣慰,卻多少有幾分水到渠成的意思。
可惜的是,登載獲獎及頒獎資訊的那期刊物,早在八年前從上海搬到蘇州時便已失落。當然,這種失落是暫時的,因為曾白紙黑字印行天下,總能找得到;而在頒獎現場,我還宣讀過一份獲獎感言,卻因當年我數次更換電腦而又疏于備份,大概已永遠地消失于數據之海了。
說起來,我借以獲獎的是刊于《星星》2008年第9期的三首詩,這有賴于一段前因——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作為以投稿入選的首屆夏令營營員,我在當年“夏令營專輯”上發表了三首詩,因此在第二年的評選中成了那個幸運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得到這樣一個重要獎項的認可,其中的緣起,便是《星星》于2007年籌備、2008年啟動的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了。據我所知,2008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后改稱“星星年度詩歌獎”)是這個系列獎項的第二屆,其中的前一屆“年度校園詩人獎”得主是郁顏,但那時候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還在醞釀中。自我以后,每年的“年度校園詩人獎”(后改稱“年度大學生詩人獎”)便從參加夏令營并在“夏令營專輯”中發表的詩人詩作中遴選,似乎成了一個不成文的慣例——以我熟悉的幾位當年參加夏令營、后一年春天隨即獲頒前一年度“校園詩人獎”的同輩友人聶權、徐鉞、戴濰娜、余幼幼、蔌弦等人來論,莫不如是。
對我而言,因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帶出的“福祉”還不止一個,隨之而來的,是理所當然地被選入四川文藝出版社“《星星》歷屆年度詩歌獎獲獎者書系”,借此出版了我的第三本詩集《花神引》。這已是2016年的事了,正是在這一年,我結束了長達十一年的滬上求學生涯,到蘇州工作,實現了由學生向高校教師的身份轉變。更有意思的是,嚴格來說,《花神引》是一本拼湊而成的詩選,而非新作結集(從我的首本詩集《儀式的焦唇》和第二本詩集《爐端諧律》中各選了一部分,并無新作,只有書后附錄的評論和訪談各一篇算是新的),但它也是時至今日我的所有詩集中唯一一部被“再版”過的書。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李煜《錦堂春》
需要說明的是,在我的記憶和所核查到的信息里,前述擬于2008年暑假在四川舉辦的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并沒有真正舉辦。原因很簡單,思之令人唏噓——那年的暮春和夏日,天公均不作美,不是地震便是洪水,地震最劇之處便是蜀地汶川。換句話說,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是僅僅存在于紙面、仿佛發生過而實際只是“藍圖”和“理念”的一次夏令營。所以,單以2008年的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而論,我們這些首屆夏令營的二十位營員之間,實在不能像往后的任何一屆夏令營那樣,能夠有如此多的故事可供追憶。
但在那份二十人的名單里,以下這些人,或直接或間接地與我的人生發生過各種各樣的聯系,比如新星、洛盞、葉曉陽、陳忠村、談驍、趙學成。在這里面,我和新星認識最早,因為我們就讀于同一所初中,又各自在高中、大學時代走上詩歌寫作的道路。洛盞則是我大學本科四年里過從最密的詩歌伙伴之一(雖然后來音信漸疏),他所在的復旦詩社和我所在的同濟詩社一度來往密切。這種密切不只體現在詩歌上,也體現于生活中(一起打牌、遠足、吃飯、自習甚至爭吵,等等),時至今日,雖然很少讀到他的新作了,但我依然認可并歆羨他在詩歌上的天分和靈性。
于我而言,2008年的夏天或2009年的春天,既是大學生涯的尾聲,又是另起一章的詩人生涯的序曲。它意味著,我得以夤緣接觸到一個更廣闊的詩歌江湖或文學世界。高中三年里,我于《詩選刊》《散文詩》《星星》等刊物發表了零星的詩作;本科四年間,也陸續獲得了更多詩壇詩友的認同。但當時頗為自傲而內心又不乏自卑的我,在寫作本身以及寫作被認同這兩方面依然留下了不少遺憾:比如,我曾兩次向備受同輩詩友推崇的北京大學未名詩歌獎投稿而無果,相比之下,彼時來往密切的好友葉丹、洛盞等人,在那兩年間陸續拿到了這個獎,這使我當時的心情遍布著一種夾雜祝福、艷羨和一絲潛意識里的嫉妒的混合物;又比如,大學本科階段的我還沒有在《詩刊》上發表過作品。
當然,我的這兩樁遺憾隨即得到了消釋:2010年這一年,未名詩歌獎拿到了,在《詩刊》上也發表過幾首詩了;甚至早在前一年(本科畢業后、研究生入學前的暑假),還把一組詩發表在了《人民文學》上。我自然懂得,這些表面的成績其實和真正的寫作關系不大(它們充其量只能算一種“當年勇”),羅列它們也不能為一名詩人的榮耀增加什么額外的東西,但它們真切地呈現了十多年前的我初為詩人時,希求被更大世界所鼓勵、理解和認同的渴望。
這種被鼓勵、理解和認同,一方面體現在各種基于詩形成的線上或線下的友誼或朋友圈子,另一方面自然也體現在發表、獲獎這些有據可查、“聊資憑證”的世俗認同上。借助這些世俗認同,我們還能夠在同代人間收獲更多的友誼,或至少為之增加一些機會。比如葉曉陽,要不是因為2010年有幸獲得未名詩歌獎,隨后得以借此赴京參加未名詩歌節的活動,我可能就不會跟他認識。當時的葉曉陽(已多年未見,不知道在哪里高就,記憶中只有他當年的形象)長得非常像他北大學長西川年輕時候的模樣,準確來說,是長得很像西川年輕時候的某張照片里的樣子,所以見他的第一面,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陳忠村2010年考入孫周興教授門下讀博,和我成了師門不同但同出哲學系的同學。他年長我一輪,其實是老大哥了,工作多年后向往校園和純粹的詩歌生活,才又努力回到象牙塔來求索。2008年,他之所以出現在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名單里,據我所知,是因為彼時的他正在中國人民大學念一個工商管理碩士,算是另一種特殊意義的大學生吧。最關鍵的是,他有一顆歷經世俗而不愿磨滅的詩心,這顆詩心可能會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中助他渡過各種難關。
談驍和我在2008年時其實并不認識,我們相識是后來的事。2014年初我在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第一本詩集《儀式的焦唇》的時候,彼時供職于斯的他,正是我的責任編輯。換句話說,我們真正的相識,不是基于詩人和詩人的關系,反而是基于作者和編輯的關系,但那個至關重要的因素一直在——詩。或者也可以說,雖然我們最初相熟是作為作者和編輯,但在此前,有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的紙面緣分;在此后,又有作為詩人同行而彼此持續關切對方寫作的長久緣分。談驍甚至是這份名單里我今年目前見過的唯一一位(其他幾位基本是經年甚至多年未見了):就在一個月前,于濟南章丘明水古城匆匆一面,未及深敘。但故人無恙,數語可慰情懷,而因緣流轉,妙不可言。
哦,還有趙學成。我雖然沒有見過他,或者見過但已忘記,可說起來,我們倆人間的牽扯還不算少。本世紀頭一個十年的互聯網上,我們這些被稱為“80后”的寫作者們,自有建構、參與和活躍詩歌場域的方式,但和“80后”里最早活躍于互聯網詩歌論壇的老大哥們相比,由于年齡劣勢,我這種稍年輕一些的“85后”在這個場域中多少顯得有些姍姍來遲。學成是1983年出生的,我小他四歲,但開始在互聯網詩歌論壇貼詩的時間差不多。我們在網上認識的時候,他還就考研到哪里的問題跟我在QQ上交換過意見(但我已忘記這件事并同時忘了我當初說過什么了,前陣子經他提醒才想起來是有過這么一樁事)。他2006年到蘇州大學讀研,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的時候,其身份正是蘇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誰承想,十年之后,我會跑到他的母校去任教。相比1980年代頭三年生的大哥們(當然不絕對,有一些更年輕但“出道”早的),我們好像更“乖”一點,沒有那種比較濃的對抗色彩,沒有那么強烈的反抗文學傳統的情結,與建制內的文學結構間的關系也沒那么緊張和決絕。
其實,在2008年后的十年間,我和學成基本上處于“半失聯”狀態,新近幾年才又聯系得密切些。而聯系的紐帶,除了當年的舊交情和如今的一層校友身份外,他這幾年操持的一個叫“詩同讀”的微信公眾號是一大關鍵。我為這個號做過薦詩人和同讀主持人,也為其他人主持的同讀詩撰寫過幾次短評,新近又蒙他信任,和不少前輩及友人一起,成為公號的觀察團成員(類似于顧問)。2008年的我們,并沒有實現在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的聚首,但十六年過去,大家又仿佛從來沒走散過,因為詩一直在,哪怕它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那么顯明,而時常呈現為若隱若現的狀態。
眾星何歷歷,嚴宵麗中天。
——朱熹《擬古·其八》
是的,作為首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的成員,我和其他十九位入選詩人一樣,都沒有真正參加過作為一場實際存在過的“夏令營”活動。不過,2013年的夏天,離2008年的那個夏天過去整整五年之后,第六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在自貢火熱開營。作為一名沒實際參加但又“參加”過夏令營的“舊人”,我當然無資格與會新的盛事,但在夏令營開始前和結束后,不少入營的朋友聚集在成都時,我正好趁暑假入川會友,得以和參加當年度夏令營的老友徐鉞和2010年參加過第三屆夏令營的我的學弟安德,就著某天的星光,在成都痛快地夜飲了一番。如果寬泛來論,這也算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的首屆、三屆和六屆營員,在一個特殊的時空復刻了一場想象中的“夏令營”吧。
事如春夢了無痕。但那一次特別的聚會,我在事后以詩為證,還在詩的末尾添加了一則作者自注,以記錄《阮籍:酒的毒性》這首詩的“本事”:“2013年7月,成都返滬后作。給嗜飲的徐鉞和安德。嘗與二人于京、滬及成都聚飲,詩酒論交,今散落三地,難以盡歡,作詩遙寄。”詩的開頭,則引用了帕斯捷爾納克的詩《盛宴》中的兩行:“出于一貫的嗜好,我們不能容忍戒酒,/公開宣布與安全可靠的趣味為敵。”在這里,我抄下它的開頭、結尾各一節,作為本文的結束,也作為緣起于“星星”的相聚的紀念:“我曾想象到這釀造的水里暢游,星光/打碎在沿岸,能露出呼吸夜色的頭顱/可真好。從詠懷詩的章節中抽出兩首/辛辣的款式,氣息在周圍彌散開來,/但不必去談論:響徹夏夜的那聲呼哨,/小酒館溫柔的對待——/……/如今我也能喝一點了,旁觀的味覺/終于意識到它應有的使命。是否該/感謝這份獨特的贈予呢?在平庸年代,/風暴集結于酒杯中作最熱烈的泅渡。”
和徐鉞、安德不同,我不擅飲酒,但這是我寫得最快樂而酣暢的一首關于飲酒的詩;它亦是一首關于詩的詩,是對源于詩的友誼與相聚的“詩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