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及星星往事

地球上的一個夜晚，一列綠皮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隧道，像孩子一樣，奔馳在群峰和曠野之間。一位少年坐在綠皮火車的硬臥上，倚靠著車窗，凝視著外面一片又一片盲目的黑暗。偶爾閃現(xiàn)在屋頂上的星辰，遙遠(yuǎn)而古老。那是汶川發(fā)生大地震的第二年，少年打印了一百多首在若干個夜晚寫下的詩歌，小心翼翼地裝在黑色的背包里，那厚厚的一沓，像一份珍貴的禮物。這是少年第一次出省，因為詩歌，他要坐著二十六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一個神圣的地方。那一年那個少年剛滿二十一歲，恰巧是一個以夢為馬的年紀(jì)。

“在精神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孤兒”，當(dāng)多年之后，我凝視著時空里那列綠皮火車上的少年，感到陌生而夢幻，記憶里那些碎片模糊而殘損，我甚至忘記那些時刻是否真實發(fā)生過，一切都在朝著永恒的往日，像劇烈的酒精在身體里加速地沸騰，不再回頭。

它們開始慢慢凝固下來。我看著少年在那個夜晚天真而浪漫地期待著即將發(fā)生的一切，即使漫長的旅程令人困頓和疲倦，但他還是好奇地感受著周圍的一切：一對年輕的情侶相互依偎著在寂靜的車廂里休息，是誰將蕨類植物裝在蛇皮袋子里，散發(fā)著特殊的香氣，混雜著車廂里泡面、臭襪子與襯衫浸滿汗液的古怪氣味，一切看起來既魔幻又現(xiàn)實。

經(jīng)過漫長的旅途，綠皮火車終于在成都西站停了下來，那時已經(jīng)凌晨三點多。少年背著包，完全沒有困意。他下了站臺，通過一條地下通道，跟隨著人群，興奮地走出火車站。他要去一個地址為紅星路二段85號的地方，那個聽起來跟所有的地址沒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在少年的心里，卻是一個詩歌的圣地。

這時候，我把少年的時針駁回到了2008年。

那一年，北京奧運會舉行，開幕式上姚明舉著國旗，帶領(lǐng)著中國代表隊入場，NBA球星科比戴著貝雷帽，微笑著跟電視機前的球迷們打招呼，在直播鏡頭中出現(xiàn)了足足十多秒，也是這一年，汶川發(fā)生了8.0級的大地震，數(shù)十萬人失去了生命，數(shù)千萬計的同胞沒有了家園。

少年在他小小的精神密室里感受著時代洪流所帶來的悲欣交集與變幻無常，他開始用詩歌與這個令人陌生的客觀世界產(chǎn)生精神的連接。威爾士詩人R.S.托馬斯說，“詩是經(jīng)由心靈，抵達(dá)智慧”。少年開始敞開那顆白紙一般的心靈，開始了自我雕刻與塑造。

我看著他經(jīng)常獨自一人泡在圖書館的期刊室里，翻閱著書架上的各類詩歌刊物，其中有一本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星星》。2008年的某一天，他在一期《星星》的封底上看到了一則征稿啟事，“星星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的字樣尤為醒目。少年內(nèi)心的詩歌夢開始顫動了一下，他夢想著可以因詩歌去往遠(yuǎn)方。他買了一本方格紙，開始將大學(xué)寫詩以來的拙作抄在上面，然后用一封牛皮紙信封裝好，貼上郵票寄了出去，寄到那個神圣的“紅星路二段85號”。

那封詩稿沒有得到任何回聲，少年心里知道，他落選了，但他卻更為篤定地相信自己能把詩歌寫好。第二年，如期而至的時間，少年又寄出了一份詩稿。在沉悶的暑期假日午后，當(dāng)聽到墻上的掛式電話響起，他從二樓飛奔到客廳，接通之后，原來是《星星》詩刊的李斌老師打來告知入選夏令營的消息。

少年激動而平靜地靠在大廳的墻角，望著窗外的那棵馬尾松和露出一角的蔚藍(lán)天空。他聽見了內(nèi)心山雀的鳴唱，買了一張去往成都的硬臥火車票。深夜，當(dāng)他走出火車站，看著黑夜里來來往往的面孔，看著賓館和酒店招牌上閃爍的燈帶，看著不同事物的影子交織在一起，他覺得這一切就是詩歌的樣子。

他在一家面館吃了一碗面，然后打上一輛出租車，去往那個與詩歌有關(guān)的“紅星路二段85號”。想到即將要見到來自四面八方、和他一樣憧憬著詩歌夢的少年們，他內(nèi)心像大海一樣翻涌，腦海里浮現(xiàn)著海子的詩句，“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麥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在少年的心里，“紅星路二段85號”就是“五月的麥地”。

是的，少年見到了那個圣地，有一個長長的走廊，有幾間不大的辦公室，每個辦公室里都堆滿了未開封的書籍和雜志。“樸素，屋子幾乎是書，樸素但生輝”，多年后他早已忘記了那些細(xì)節(jié)，但他一直記得這就是詩歌應(yīng)該有的形象和面孔。后來，少年把打印的那一沓詩稿交給了指導(dǎo)老師李自國手里。

“今晚沒有月亮/但是風(fēng)吹來了/汽笛那頭的聲音/傳自一頭沉默的鯨魚/從云端輕輕降落的古老醉意/對海而歌，海灣發(fā)光的弧/是媽祖從濃云里捧出的——/烏鴉飛行的軌道/我看見那光明的庇佑/東沙月亮里有風(fēng)/沒有人知道/像一杯酒/最后的林宗龍把他喝了。”

當(dāng)那個少年成為父親，在多年后的某個時空，這個成為父親的少年在一個叫洞頭的海島上，與大海的老朋友喝著酒，深情地唱著《米店》。酒過三巡，一群詩人朋友玩起了即興詩歌接龍，你一句，我一句，那些帶著不同氣息的詩句從每個人的身體里跑了出來，最后呈現(xiàn)在那個永恒的夜晚。

有好幾個瞬間，我仿佛看見少年晃動的身影，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向我復(fù)述起那個遙遠(yuǎn)的但如此相似的詩歌夜晚，十五位來自全國不同高校的詩人，因為星星詩歌夏令營聚在了一起。他們有著各自的氣息，有著各自鮮活的形象，帶著各自的呼吸，討論起詩歌與理想，討論起青春與自由。那些個夜晚，少年安靜地躲在角落里，感受著發(fā)生的一切。

這一屆夏令營營員中，北大的叢治辰是資歷最深的一個，他饒有興趣地談起北大那些奇人軼事和各種花邊段子。遼寧美院的海容，一副美男子的形象，染著黃色頭發(fā)，唱起張信哲的《愛如潮水》，后來得知原來他的母親就是詩人林雪。

“文字要是成了精，就不再屬于你”，林雪那句經(jīng)典詩句被來自川大文理學(xué)院的書同反復(fù)提及，他詩里的修辭也如妖精一般，令人迷醉。來自成都體院的羌人六，抽著煙，斜靠在酒店床頭的靠背上，說起他的羌族信仰與他的“太陽神鳥”。后來，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外，他還寫小說和散文，且每一種文體都出版了作品，成了我們那一屆的“三棲全能戰(zhàn)士”。

來自天津師大的安靜，是第一個打過照面的營員，后來也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她用一種朝圣的方式，在那些夜晚之后，只身一人到過杜拉斯描繪過的湄公河，到過王家衛(wèi)電影世界中的魔幻香港，到過雪山和大漠，寫下了許多旅行隨筆，也拍下了許多真誠的紀(jì)實攝影。我在一本文化類雜志當(dāng)編輯的時候，曾多次跟她約稿，從另一個維度感受著她心靈的成長與變化。

同樣來自四川的曾興，是個看起來瘦削但思維活躍的文學(xué)憤青，猶記得在飯后與他一起吐槽郭敬明式的快餐文化以及當(dāng)下的媚俗化現(xiàn)象。是的，在我們心里，詩歌永遠(yuǎn)是嚴(yán)肅的，同時也是高貴的，如同我們走訪杜甫草堂時，看到的那個具象的精神性的茅草屋。

來自江西師范大學(xué)的何金壽是我的同鄉(xiāng)。在回去的火車上，我們恰巧乘坐同一列綠皮火車，在漫長的歸途中，我們斗起了詩。我們在火車緩慢的流逝中捕捉著詩，各自寫完一首詩，就讓對方談?wù)勛x后感或提提建議。雖然早已忘卻寫下了哪些詩句，但那種充滿少年氣的時刻始終美好而單純。

多年后，記憶里的這些碎片，像是畢贛電影《路邊野餐》里的蕩麥，進入到詩的空間和夢幻里，已經(jīng)變得不再完整，甚至支離破碎得帶有虛構(gòu)的成分。

那列綠皮火車?yán)^續(xù)不停歇地馳騁著，一切都在后退，一切也都在消散。當(dāng)人到中年，站在光榮路18號的屋頂，望著遠(yuǎn)處的街道與大廈間零星的燈火，我仍然會心有溫良地想起那些久遠(yuǎn)的碎片。是的，很多人在此之后不再寫詩了，也因為生活沒有交集，不再聯(lián)系了，各自的命運也開始分野，每個人都按照不同的軌跡生活著，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請允許我在此刻念起并記下這些名字：叢治辰、易翔、海容、陳陳、安喬子、書同、林宗龍、憂蘭子、曾興、堯晚、羌人六、顧不白、柯金壽、安靜、何煜婷。因為詩歌，我們曾共享過某個時空的某些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