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途中,忽然有大雷雨,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酒店。今晚,我是屬于我的。
所以,我可以打開電腦,寫一點獨屬于我自己的東西。
所以,你即將讀到的這篇文字,會帶著異鄉的味道,會帶著漿洗床單的味道。這味道當年我在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時也曾經聞到過,那時我還只是個學生,這味道就如馬爾克斯筆下奧雷里亞諾上校初次見到冰塊那樣新鮮。如今多年過去,冰塊的氣息已經融化在“多年以后”和“那個遙遠的下午”間漫長的潮間帶。但它依然可以被喚回——就像喚回那個曾在我體內居住過的少年一樣。
那么,就從酒店開始講吧。那天我趕到成都,然后又坐大巴和大家一起到了自貢。一路奔波,開門進了酒店房間,卻不想睡。那種經歷之中含有一種真正的興奮,仿佛休息是一種浪費,仿佛酒店的房間不是用來睡覺而恰恰是用來不睡覺的。我和敖運濤住在同一間客房。我們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聊天,第二件事是串門,第三件事是串門聊天。
這是多么難得的熱情。
類似的熱情還有很多。在酒店的房間里——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敖運濤掏出了一個很小很精巧的筆記本。本子上用標準的楷體抄滿了他喜歡的詩。不是幾句,而是整首整首。我當時受到了深刻的打擊: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這讓我看起來像個詩歌的假粉絲。雖然我是中文系的學生,而他是學中醫的,但他面對文學作品時的態度似乎比我熱烈且莊嚴得多。
今天我又坐在另一家酒店的房間里面。房間寬敞,有兩張床。但是我一個人住。不會再有詩歌夏令營的小伙伴坐在另一張床上,然后掏出一個寫滿詩歌的筆記本給我看。但那個筆記本一直在我心里存著。很慚愧,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攢下這樣一個我自己的筆記本。但那些我喜歡的詩作都在我的心里,用工整的楷體字寫著。每個字都很清晰。
這是我在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里被上的第一課。在酒店的房間里。
每次參加文學活動,都免不了要和各種新認識的朋友加微信。我的微信名叫“寫詩的猴子壯”。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你是屬猴的嗎?”
我會說:“不是。我屬蛇?!?/p>
接下來的問題是:“那你微信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我說:“因為我以前很瘦,有人說我像猴子。”
“你現在也很瘦,但你不像猴子?!?/p>
“那你是沒有見過我以前在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上跟戴濰娜合影的照片?!?/p>
——最后這句話當然是沒有說出口的,因為它的信息量太大了,而且往往與當下的場景無關。但這句話是實話。至今我的手機里還存著那張照片。那是當年夏令營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晚上《星星》詩刊的老師們帶著我們去自貢的街邊喝啤酒吃燒烤。戴濰娜不喝酒,我跑去小賣部給她買了一盒牛奶?;貋碇?,我們合了一張影。
那張照片里,我因為喝了酒而臉頰緋紅,很瘦,表情活潑。而戴濰娜優雅文靜,于我剛好構成了反襯。很多年后回頭再看這張照片,真的是看一次笑一次:李壯啊李壯,你這個形象啊,不是猴子是什么?
而今我依然很瘦。但瘦與瘦是不一樣的。我后來胖過,猴子變成了狒狒。再后來(大約是參加完夏令營八年之后),年齡的增長中我迎面撞上了嚴重的精神危機,幾乎是一夜之間又暴烈地瘦了回去。瘦了之后覺得挺好(精力更充沛了,也更加上鏡了),索性化被動為主動,從此控制飲食、堅持鍛煉,至今體重仍維持在一個比較低的數據上。所以就體重而言,我與當年其實相差不大。只不過,瘦與瘦是不一樣的,瘦與胖過了再瘦是不一樣的。那些胖起來又瘦掉了的部分,其實正是我們當年分別后各自經歷的濃縮:那些糾結,那些彷徨,那些自責,那些得意以及對得意的看破,那些失落以及同失落的和解……那是我們終于丟失了少年氣,卻又發現它終究還在我們的身體里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這些并非來自詩歌。假如不寫詩,我多半也還是要經歷這些困頓與掙扎,也還是要在胖與瘦、喜與哀之間反復橫跳。然而,確實是詩歌教會我們如何面對這些搖擺?;蛘哒f,確實是詩歌讓我們在這些搖擺中依然有辦法說出自我。
每次想到這里我都會覺得,寫詩真是一件值得的事。
先不說那些太過精神化的話題了。說一點接地氣的,比如,吃!
我們那年(2013年)去的是四川自貢。在川菜體系中,自貢鹽幫菜可以說是自成一路。來夏令營之前,有朋友聽說我要去自貢,興沖沖地說,哇,你要去吃吃冷吃兔。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道菜。后來在自貢的確吃到了,好吃,也極富地方特色。只不過當時是與大家聚在一起,不好意思撒開了吃,所以每一塊都在嘴里嚼很久很久,為的是任何滋味都不浪費——川菜的調味是層次很豐富的,冷吃兔自然也是。
除了冷吃兔,其他美食也不少,諸如回鍋肉、毛血旺、辣子雞……那時候胃口好,加上沒怎么見過世面,美食還真真是美的。只不過好吃有好吃的壞處,那就是每頓飯吃得太撐,坐在大巴上搖來晃去就會很難受。恰巧當時大巴上跟我坐在一起的是王冬(后來筆名改叫了王二冬,就是從事物流行業管理工作、為快遞小哥寫了很多詩的那位),有天他在車上一坐下來就跟我聊電影史上的那些著名禁片,這邊聊著那邊畫面就開始進入我的腦海……天可憐見,在吃得過飽的情況下再去回味那些重口味的電影鏡頭,這實在是一件很自虐的事情。好在我最終沒有直接吐在大巴車上。如果吐了就可惜了,那些食材是多么新鮮,那些味道是多么新鮮。
那個時候,甚至連我們自己都是多么新鮮。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值得興奮,每一次經歷都是一種拓展,我們行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每一天都能有知覺意義上的初戀到來。那時我們的舌頭漲滿了新奇,我們眼前的世界也新奇,胃和生活都還沒有被我們用舊。真正意義上的生活還沒有敞開,而我們又知道它行將敞開。在那個行將敞開的世界里,會有很多很多的冷吃兔,有很多很多遙遠的城市和陌生的朋友,有很多很多次新鮮又意外的感受。
那時的我曾以為,此種身體知覺與生活世界的合一本就是“活著”一事的題中應有之義。至少,它可以維持很久,我們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內都可以興奮而充滿活力地看這看那、走來走去,吃到什么都好吃,握住哪只手都開心。
也許這是個誤會。但這誤會很美麗。
前不久,我的單位旁邊新開了一家自貢鹽幫菜館。有次張羅文學會議,我帶著外地來的幾位專家朋友去吃。他們都說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我說,很多年前我就在自貢吃過正宗的鹽幫菜,確實好吃。
“那是真正的好吃?!蔽以谛睦镅a充道。
前幾年,有一次開視頻形式的文學研討會,李海鵬也在。我在發言開頭的寒暄起興環節聊到了我與海鵬的初識——就是在那年的詩歌夏令營上。我講我們當時一起滿街找廁所,結果在街邊遲遲尋覓不到,還是得了樓下乘涼的當地人指點,在一座老樓的二樓找到了一間住戶們共用的廁所。我們并肩站著,一邊排水一邊聊里爾克。
后面海鵬發言,說我就知道,李壯一定要把找廁所的故事又講一遍。
又講一遍?看來我已經講過不止一次了,但我有點記不清,因為我時時想起這一幕——尤其是涉及找洗手間的場合——以至于已經記不清在哪一次真的把這段往事講出了口。現在我可以用文字的形式講述一遍完整和細致的版本。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走完白天的行程,我們一行人在自貢下面某個縣里的餐廳吃飯。餐廳在一方老院子里,看起來并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酒樓飯館。時值黃昏,院中央有一棵顯然上了年紀的喬木,樹皮粗糙斑駁,有點像粗壯版的棗樹(但肯定不是棗樹),大約是黃桷樹一類。抬頭看去,天空是暗金色的,有烏鴉在樹冠上方很急迫地盤旋。而我們也很急迫,因為要找廁所。院子里的廁所大約是壞了,或者便是有人在用,我倆只好走到街上。但縣城的街上怎么會有廁所呢?只好向當地人求助,那是一位坐在路邊乘涼的老奶奶,她手里拿著一把骨骼分明的老式蒲扇,卻并不怎么扇動。老奶奶也不說話,只用蒲扇一指身后。身后是一座顯然比我和海鵬年紀更大的老式筒子樓,樓道里亮著黃色的白熾燈泡,燈在閃,燈罩邊緣能看到破了的蜘蛛網。我倆愕然。老奶奶又把扇子向上一抬,然后用濃重的川音說了兩個字:
“二樓?!?/p>
在二樓走道的盡頭(途中甚至穿過了一道沒上鎖的鐵拉門)我們找到了廁所。廁所里面的風格與樓道相似:亮著黃色的白熾燈泡,燈在閃,燈罩邊緣能看到破了的蜘蛛網。我倆并排站著。微微閉著眼。然后不知道是哪一根筋搭錯了,我竟在這樣重要而理應保持沉默的時刻開口了。我居然問海鵬——并且問出的居然是如下問題——“你喜歡哪個大詩人的詩?”
海鵬沉默了兩秒,然后說,里爾克。
然后我們居然就這么談起了里爾克……
老實說,那棟樓有點嚇人。所有的窗戶都嵌在斑駁的墻皮里面,窗框幾乎沒有合金或塑鋼,基本都是木頭的;有的窗戶背后有窗簾和燈光,大多數窗戶背后只有黑暗。而窗戶外面是我們走著的過道,過道外面是幾乎沒人的街。這畫風很像年代劇,甚至年代恐怖片。但我們就這樣上了樓又下了樓。我們談著里爾克,仿佛里爾克正跟我們走在一起,那樣突兀又那樣自然。我的心里沒有任何忐忑或害怕的感覺。回到吃飯的院子,天已經黑透了。飯桌上的喧鬧聲把我們拉回真實的世界。回過頭去,里爾克不在。
根據具體需要,我在不同場合從不同角度對這段經歷進行過闡釋,諸如身體與精神的角度、生活經驗獨特性與文學表達共通性的角度,等等。但拋開那些闡釋的需要,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它給我的印象在于,一件事可以如此平常又如此獨特,可以如此荒誕又如此浪漫。這是詩和詩的語境才能夠給予的東西。
按理說,“遇見”這個部分該是在開頭先寫的。遇見,當然是一種發生在最初的事情。沒有遇見,哪來后來發生的那些事呢?沒有遇見,我所講述的這一切一切的故事和細節又有什么意義呢?
然而,遇見實際上卻又是一種發生在最后的事情。人生中幾乎絕大多數的經歷都不會在即時的瞬間實現其真正意義。我們在一時經歷過的事情,其實是在很多年后、在回憶之中,才在真正意義上得以經歷到。那些短暫的遇見,也只有在很久很久之后,在重新的照亮和闡釋中,才真的算是實現了。
就像我方才講述過的許多細節,也是這些年來,我在經歷了更久的寫作探索和更復雜的成長之后才真正得以明白、才真正得以與它們“遇見”。
另外還有許多“遇見”,是以沒能遇見、也即是“遇見的可能性”的方式存在著的。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問《星星》的老師要來了歷屆夏令營的營員名單??吹臅r候我特別感慨。名單顯示我是第六屆營員,在此前和此后的幾屆中,我看到了一些熟悉的,甚至太熟悉的名字。但我們從未在這里相遇,我們相遇相識在很多年以后。很多年啊,很多事都不一樣了,我和他們各自也不一樣了——那最初始的印象角度和相處模式都因此會大為不同。有時我也會想,如果當年在夏令營中就遇見了,我們的關系、我們的友情,會是怎樣的呢?我們彼此眼中的對方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我們終究遇見了,但遇見與遇見又畢竟不同。像一句詩與另一句詩是不同的,一句詩里換一個詞、換一個標點,甚至詩后所落的時間換一個年份,那呼吸便都是不同的。
只不過,沒有那么多“如果”。況且“如果”背后的故事也并不一定真的就更好。更好的“如果”永遠都只在詩里。詩是一切可能性都能實現的地方,因為語言是比人更自由的東西,我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懷有偶然,我們站在時間和空間的特定點位上,永遠都有猜不透料不到的部分,但言說和言說的美本身就是一種必然,并且它知曉一切。
所以繼續聽吧。在離開夏令營十多年以后,我依然在側耳傾聽。我信那種必然,信它總有一天會把它知曉的東西講給我聽——哪怕是用一種我難以翻譯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