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處理已公開個人信息刑法規制”核心概念的辨析與厘清

一、問題的提出

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253條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036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7條等都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作出了相應的規定。

已公開個人信息，是指信息主體自己發布或者以其他形式已經公開發布的信息。在法學教育理論研究與實踐指導層面，對于已公開個人信息的后續處理是否受刑法規制，其中一些核心概念須作進一步的辨析與厘清，以突破教與學的難點。

例如，在信息主體“同意”的認定標準上，存在明知同意與推定同意的二元爭議；在該罪保護的法益上，存在個人法益說、超個人法益說和雙重法益說之爭；在規制已公開個人信息合理利用的路徑上，存在客觀開放程度性、情境脈絡完整性等不同理論。

鑒于此，本文試圖對信息主體“同意”的認定標準進行細化，明確該罪保護的法益，并從處理方式、處理目的與處理結果上明確“合理處理范圍”的邊界，最終根據已公開個人信息的類型設定相應的入罪標準，以期刑法與前置法對該罪適用的良好銜接，確保公民個人信息權益得到保障的同時促進信息網絡社會有序發展。

二、關于“處理已公開個人信息刑法規制”核心概念的辨析與厘清

當前應從教育研究層面，明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法益及“合理處理范圍”的邊界；其次細化信息主體“同意”的認定標準；最后，根據不同類型的已公開個人信息設定不同的入罪標準。

（一）從教育研究層面，對“處理已公開信息的法益”的辨析與厘清

在深入探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法益保護范疇時，核心在于捍衛個人信息權中的信息自決權。

首先，此罪行根植于自然法原則，旨在維護純粹的個體權益，而非超越個體范疇的權益集合。鑒于當前社會環境充滿變數，為規避刑法過度干預社會治理導致法益邊界模糊化的趨勢，必須明確界定法益的具體性與準確性。在信息洪流席卷的當下，個人信息的數據化轉型削弱了權利主體對其信息的直接掌控力，特別是在信息主體基數龐大的情境下，惡意泄露個人信息不僅撼動了信息網絡生態的穩固基石，更可能成為下游犯罪的催化劑。因此，將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法益精準定位于個人法益層面，是刑法保護功能得以充分施展的前提，唯有如此，方能確保個人信息控制權在個人權利與自由框架內有效運作，維護其獨立性與完整性。

其次，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立法意圖聚焦于捍衛公民的信息自主控制權。該罪行通過規制“非法收集”“非法使用”等行為，直指信息處理流程中的關鍵環節，凸顯了對個人信息在獲取、傳播及利用等全鏈條上的保護需求。個人對其信息的全面控制權，包括公開范圍、知悉對象及利用方式的自主決定，是信息主體與外界互動自由的核心體現。合理界定信息主體與其他社會主體在信息處理上的權利界限，確保信息主體能夠自主決策其信息的利用方式，正是該罪立法精神的深刻反映，也是對信息自主控制權這一法律概念的生動詮釋。

（二）從教育研究層面，對“合理處理范圍”邊界的辨析與厘清

為達到個人信息權益和合理利用信息的雙重保障標準，《民法典》第1036條與《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7條設定了“合理處理規則”，只要信息處理者能嚴格遵守該規則，就能獲得無需經過信息主體“二次授權”的豁免權，彰顯了法秩序統一性原理，平衡了此前《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司法解釋》“重信息自決、輕信息利用”的價值失衡問題。在司法實務中，為了平衡信息主體與信息處理者之間的利益沖突，通常采用前置法來合理適用已公開的個人信息，并將“合理處理規則”作為入罪的界點。

總的來說，如果信息處理行為是在合理處理界限內展開，就無需經過二次授權同意。反之，處理行為一旦脫離了合理處理邊界，就要重新征求信息主體的允許。基于利益平衡理念，對于判斷處理行為是否遵循合理處理規則，要善于結合前置法中關于處理已公開個人信息的規定，并從處理目的、處理方法、處理結果三個角度對信息處理行為的“合理處理范圍”進行分析。

首先，處理目的上，在《個人信息保護法》明確規定已公開個人信息的處理行為應當遵循合法、正當、必要和誠信原則的基礎上，判斷信息處理行為是否處在合理范圍內，不僅要考察信息處理者的目的是否明確，還要評估其是否能合理地基于該目的展開處理活動。簡言之，處理目的不得違背信息主體公開個人信息的初始目的。只要在特定情境中處理行為沒有制造法益危險，也沒有與信息主體的合理預期相悖，便達到合理標準。與此相反，一旦處理行為有違個人信息公開的目的，便存在侵害主體人格自由的危險，因此需要二次授權予以預防。值得注意的是，主觀目的的認定是界定行為實質違法性的重要參考，因此已公開個人信息的處理目的應當與信息主體的合理預期目的相吻合，以防止數據處理者進行非法利用行為。

其次，處理方法上，必須恪守其最初公開時既定的使用范疇，不得擅自變更。基于“情境脈絡完整性”理論，我們需要尊崇在個人信息首次披露的目的，并且其后的傳遞和使用必須遵循最初的場景邏輯。即信息處理者在后續的收集、轉讓、利用等環節中，均應嚴格遵循個人信息首次公開時所確立的用途邊界，嚴禁將信息用于違法犯罪活動，從而切實維護信息主體的合法權益。

以《全國法院被執行人信息查詢使用聲明》第3條為例，該條款明確指出：“查詢主體必須嚴格遵守法律法規，合法、正當地使用所查詢的信息，嚴禁將信息用于任何非法目的。”此規定進一步印證了，尊重并遵循個人信息被公開時的原始用途，是界定信息處理行為合理與否的重要標尺之一。一方面，處理個人信息的方式要滿足預先設定的處理目的；另一方面，要將用途嚴格控制在合理范圍內，最大限度降低信息主體遭受侵害的風險。對于已公開個人信息的利用，只要信息處理者沒有改變信息的初始用途，就不會對信息主體的法益處分自由造成消極影響，自然也無須再次經過信息主體的同意。

最后，處理結果上，要求未侵害信息主體的重大利益。“對于已公開的個人信息，只要行為人是基于合理處理原則，即便對權利人產生負面影響，一般情況下也無需承擔法律責任。”即信息主體需要通過犧牲一部分信息自決權來達到特定目的。然而個人信息自決權的讓渡或責任豁免是有局限性的。判斷上述邊界的標準便是比例原則。

《民法典》第1036條第2項明確指出，除了“合理處理”之外，如果信息處理者的處理行為對信息主體造成嚴重損失，侵害其重大利益的，處理者須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以處理結果的視角分析“重大利益”，原則上以附著于個人信息自決權的自然人之人格尊嚴與自由發展為前提。“侵害行為人的重大利益”認定表明，對于那些可能對公民個體社會交往利益造成損害或嚴重威脅的個人信息，應當采取有效措施來加以保護。

（三）從教育研究層面，對信息主體“同意”認定標準的辨析與厘清

在缺乏明確授權同意的情形下，針對已公開個人信息的處理，亟需細化信息主體“同意”的認定標準，以合理推定其同意狀態。

在情境完整理論框架下，信息主體的知情同意呈現出一種靈活、包容的特性，并非絕對化的是非題。實際上，評估對已公開個人信息的處理是否獲得弱同意，關鍵在于該處理行為是否契合特定情境下信息主體及公眾普遍認可的合理期待。在此過程中，需綜合考量目的正當性、信息性質（識別度與敏感度）以及社會規范三要素。就目的而言，雖不必與信息公開初衷完全一致，但需保持目的正當性與關聯性；就信息性質而言，需審慎評估信息的可識別程度和敏感性；就社會規范而言，信息處理行為需符合所在場景公認的行為準則。

以“某網絡平臺與某某軟件糾紛案”為例，該案生動展示了情境完整理論在實踐中的應用。在此案中，某某軟件雖未經某網絡平臺用戶同意即收集利用其已公開信息，但此舉并未違背用戶在社交媒體環境下公開信息的初衷。結合《微博服務使用協議》的文本解釋，某網絡平臺有權在符合協議規定的前提下，向第三方提供用戶公開的信息。因此，該信息處理行為被認定為未超出某網絡平臺用戶在特定情境下的合理預期，未侵犯其個人信息自決權。

鑒于弱同意理論在評估信息處理行為合法性方面的價值，筆者進一步提出，可將其作為判定行為是否逾越刑法界限的前置考量。通過雙層檢驗機制，若信息處理活動既符合法律法規要求，又未超出信息主體未明確反對且合理預期內的處理范疇，則此類行為不應被認定為犯罪行為。

（四）從教育研究層面，對處理已公開信息的類型化入罪標準的辨析與厘清

已公開的個人信息是一種基于“公開狀態”的特殊個人信息。在處理已公開的個人信息的案例中，不同的公開場景有不同的個人信息保護目的。鑒于此，需要根據不同場景進行類型化分析，并針對不同的公開類型采取相應的入罪標準。

1.自愿公開型

通常情況下，自愿公開信息的主體是信息主體本人，判斷該公開行為是否合法取決于信息主體在具體情境中的自主權利行使，這僅僅反映了個人信息權利的行使，并沒有牽涉公共利益的價值。

自愿公開的情境通常是信息主體為了實現個人目的，例如在自媒體平臺發布日常內容等。信息主體行使信息權利構成自愿公開的合法性依據，默認了信息主體在一定程度與范圍內已經知情同意，并對已公開信息的相關內容和權益進行了處理。

自愿公開個人信息是信息主體行使信息控制權的表現形式。由此可見，如果信息處理者要處理該類信息，既要在合法利用的基礎上尊重、保護信息主體在公開個人信息時決定信息流動范圍的權利，也要將處理行為嚴格限定在合理處理范圍內。因此，筆者建議以人格權容忍標準來認定信息處理者二次處理自愿公開的個人信息的行為性質，在充分保障信息主體公開時的自主權利狀態的同時，綜合考量處理目的、方法和結果等要素，保證再處理行為符合“合理處理規則”。

2.非法公開型

一般情況下，非法公開信息的主體是指國家機關等其他第三方，并不包括信息主體自身，這種缺乏合理性的非法行為常常導致自然人權益受損，因此判定信息處理行為是否屬于非法公開范疇要從行為人是否具有違法認識可能性方面入手。信息公開者的非法公開行為往往表現在未遵循信息主體意愿、未得到授權同意上。該類型案件通常會以兩種方式呈現，第一種是因他人非法侵入數據系統使個人信息被動暴露在公眾視野中；第二種是公權機關違反比例原則強制公開個人信息。上述公開方式會嚴重侵犯信息主體的個人信息權益。由于公開情境的多樣性，保障個人信息權益要以信息主體對個人信息的控制程度、對處理行為的合理信賴程度為基準，推動個人信息安全、有效運行。

作為已公開個人信息的一部分，非法公開的個人信息不在《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7條明確規定的范圍內，其無須受到該法的制約。不過，在規范非法公開個人信息的行為路徑上還是有一定的理論依據的。筆者認為應當以個人信息權能角度來判斷非法公開類型的入罪標準。即信息處理者是否認識到其擅自處理信息的行為正在侵犯信息主體的個人信息知情權、隱私權及復制權等；是否對已公開信息行為的違法性具有認識的可能。

具體而言，主要從兩方面予以考量，一方面，國家權力機關在未履行比例原則的基礎上過度公開公民個人信息，缺乏合理、合法性依據，然而，信息處理者會基于合理信賴原則，默認國家權力機關的做法不存在違法性，以此促進信息的再利用。簡言之，即使該類非法公開行為造成了不利影響，也不應由信息處理者來面對。另一方面，分析信息處理者是否需要對從第三方渠道獲取的已公開個人信息承擔責任，應當嚴格遵循存疑時有利于被告原則，如無法證明信息處理者主觀上認識到其處理的信息系被非法公開的，且社會一般人也難以認識到，行為人自然也就無須承擔相應的責任，結合該原則有利于準確判定信息處理行為的性質。

3.強制公開型

在強制公開的情形中，信息主體并不能自由行使個人信息權利，這實質上剝奪了信息主體對個人信息的控制權，使其個人信息被迫公開。雖然這種強制公開行為在一定程度上違反了該罪的保護法益，但如果一味地將上述行為作入罪處理，則無法保證個人信息的自由流通，進而影響網絡空間的治理。據此，有必要將這種強制公開行為視為符合違法阻卻事由的例外情形。如客觀層面無違法性，則直接出罪，無需考慮下一步。由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保護的是個人法益，而強制公開個人信息通常是為了滿足公共目的的需要，通過個人法益讓步公共法益的方式來達到信息處理行為的合法性，這實際也是有效權衡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體現。總的來說，在面對上述這類案例時，需要雙重考量個人權利保護和合法利用的治理目的，保障信息主體行使個人信息權利的同時充分發揮信息的可利用價值。

結語

本文從法學教育研究層面，通過對處理已公開個人信息的刑法規制的核心概念進行厘清，提出明確處理已公開信息的法益、理清“合理處理范圍”的邊界、細化信息主體“同意”的認定標準以及分類形塑不同的入罪標準，有利于充分體現刑法的保障性與謙抑性。除此之外，筆者提到“情景脈絡完整性理論”對界定合理處理范圍的重要性，以此提高個人信息的安全性和隱私保護水平。但要合理考量該理論在不同領域中是否具有適用性，特別是在新興技術領域如人工智能等方面的應用，對此有待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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