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曳曳因風動

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夏，大唐長安的宮城深處，時間在絲綸閣里放慢了腳步。

文書靜靜地躺在幾案上，亦無詔書需要起草。遠處，計時的鐘鼓音悠然響起，一滴滴、一聲聲，敲打著四周的寂靜。

黃昏的余暉射入窗欞，灑在“中書舍人”白居易的身上，塵埃在光影中起起落落。他抬起頭，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樹紫薇花上。那些花兒，正粲然綻放。微風拂過，花動枝搖。儼然一位知己，默默守護著自己。繾綣的花兒無聲，卻似有千言萬語。

詩人心有所感，揮筆寫下《直中書省》：“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

“中書省”，是大唐的中央辦公廳，“絲綸閣”是替皇帝代擬詔書的地方。開元元年，“中書省”改名為“紫微省”，“中書令”改叫“紫微令”，在“中書省”任職的中書舍人，被稱作“紫微舍人”。

“紫微省”之名，取自古天文學和占星學中的“紫微星”。“紫微星”即北極星，最為明亮，是星星中“眾星拱月”般的存在，被視為天帝的居所，這也是后來皇帝居住的地方叫“紫禁城”的緣由。包括后來演繹出來的紫氣東來、大紅大紫、紅得發紫，都是國人推崇的意象。

好一個“紫薇花對紫微郎”，一個“對”字，將自己的身份和花名巧妙鏈接。紫薇花與詩人，都是這繁華世界中的獨孤客，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堅守著內心的純粹，這是一種花與一個人的默契。

此時的白居易中舉不久，自居為“紫微郎”，意氣風發。詩里詩外，有寂寥，也透露出些許自得。對未來，詩人是有憧憬的，值班時亦恪盡職守。畢竟，紫微郎這個位置，接近帝王，是眾人眼里近水的樓臺，前途無量。

唐時宮廷里遍植紫薇，除去它花開嬌艷、花期持久，自然也有花名匹配的原因。紫薇花，借此晉級為人們心目中的“官樣花”，成為權力與仕途的象征。

誰知人生如戲，白居易53歲被貶為江州司馬，在潯陽江畔再度看到了紫薇花。時過境遷，已物是人非，想起紫微郎時意氣風發的自己，詩人一聲嘆息，再寫《紫薇花》已是另一番滋味：“紫薇花對紫微翁，名目雖同貌不同。獨占芳菲當夏景，不將顏色托春風。潯陽官舍雙高樹，興善僧庭一大叢。何似蘇州安置處，花堂欄下月明中。”我這個曾經的紫微郎，已經成了老翁，面對同樣盛開的紫薇花，心境面貌和以前大不相同……曾經的輝煌，如同盛開的紫薇，如今在風雨中飄搖。

在這種花上，白居易看到了自己命運的起伏動蕩……

此刻，我就站在漢代苑林遺址“唐苑”里，頭頂的鎮苑之寶“千年紫薇王”花開正盛。我不知道這株紫薇是這里的原住民還是被移栽至此，一旁的樹碑上沒寫。若是“原住民”，它那古老碩大的根兜上，說不定就留有白居易的目光。

這株古紫薇樹的根兜，既有戈壁石的宏偉大氣，也有靈璧石的剔透與神秘。離地不久便長出若干游龍般的分枝，如果樹干再高一些，需得四五人牽手才能圈住。樹皮黃褐色，光潤如玉，似被無數雙手觸摸過。我知道，幼年的紫薇樹，每年都會褪去老皮，樹身光滑潔白。老年后便不再蛻皮了，但樹干上那些極具標志性的斑駁凸起，乃古老歲月敘述的豐富印記，老而彌堅、彌潤。

唐苑里，除過這株古老的紫薇樹，也擁有成片高大的紫薇林。

時值盛夏，這里的紫薇花開得繁茂，玫紅或是粉紫、潔白的花朵，懸垂在有著優美弧度的枝條末端，頗有楊萬里筆下“似癡如醉弱還佳，露壓風欺分外斜”之態。

我在樹蔭下一方巨石上坐下。眼前，一池清水被高低錯落的石頭合圍，這些原本普通的石頭，經過園藝師的雕琢，似有了靈性，與水、與魚組成了雋永的園林小品。水中的彩色錦鯉，一旦聽到有人拍巴掌便簇擁著游來，翻騰出美麗的水花，期待被投喂。

不遠處，是一條由無數石磨鋪就的蜿蜒小路，路旁散布著石羊、石馬、石獅、拴馬樁，沿小路前行，似能穿越時光，回到那古樸的年代，“紫微翁”重返“紫微郎”。

抬起頭，粉撲撲紫瑩瑩的“煙花”無聲綻放在湛藍的天幕上，隨熏風頻頻晃悠，一下，又一下，輕盈，柔美，夢幻，恍若歲月的流蘇，訴說著流年往事。腦海里冒出宋代詩人謝遜描摹合歡花的句子：“最愛朵朵團團，葉間枝上，曳曳因風動。”

“曳曳因風動”，口中念叨著這句話，眼里，卻疊印出《還珠格格》里林心如飾演的紫薇，一顰一笑，溫婉端莊，不語卻深情。

其實，紫薇花的長相最難被描述，歷代名畫里，很少見到紫薇花的身影。想必，是紫薇花瓣的形態過于繁復——一個大型圓錐花序上，集中了幾十朵花，一朵挨著一朵，每朵花又擁有七八枚花瓣。每片花瓣的邊緣，有一圈天然的褶皺，如女孩蕾絲邊的裙裾。然遠觀紫薇花，卻只能見到一嘟嚕花，擠擠挨挨，很難分清子丑寅卯。

繁復龐大的花序，難以用工筆的手法去細細描摹，更無法采用大寫意的繪畫技法，易失真，也更難傳神。加之紫薇花的“官樣花”寓意，與文人墨客追求的淡泊志趣相左。

汪曾祺就不喜歡紫薇花，他說紫薇花長得亂哄哄的：“一棵有年頭的紫薇，開得一樹繁花，怎一個亂字了得。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哈哈，只能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我曾經仔細數過一“朵”二十厘米長的紫薇花，在這個圓錐花序上，有三十九朵紫薇花，每朵花大約是七枚花瓣。花朵中間有一枚花柱彎曲的綠色雌蕊。兩圈雄蕊，外圈的六枚雄蕊著生于花萼上，個頭高高瘦瘦；內圈是三十五枚個頭矮小的雄蕊，它們的花藥可以生產出被蜜蜂收集的黃色花粉，專門吸引昆蟲前來訪花取食。

整個花序看起來的確繁復之極。

紫薇的明艷與花期之長，也是無敵的。在西安，多條馬路的行道樹都是紫薇。紫薇花按顏色大致分五類：紫紅的叫“紫薇”；火紅的叫“赤薇”；紫中透藍的叫“翠薇”；白花如雪的叫“銀薇”，紅花白邊的叫“復色紫薇”。夏日，坐車經過西安高新區的唐延路、科技二路和西部大道時，淡粉、紫紅、純白的花序，一簇簇一穗穗，興高采烈地簇擁在一起，開成一路迸濺的煙花。風吹樹搖，花潮涌動，恍若再一次經歷了春天。

今年元月的某個中午，我在西安人民大廈索菲亞中餐廳就餐完出門，迎面遇上了一株編號為0265的古樹紫薇，吊牌上寫著它的樹齡約1200歲。樹身很高，樹冠卻不成比例地極小。主干也不粗，我一人即可合抱。三四米的高處，只有一個分杈，上面稀稀拉拉地長著細弱的枝條。冬日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灑落下來，整個樹身光溜溜的沒有一片葉子，也沒有千年歲月遺留下來的痕跡，比如疤、瘤、空洞或凸起。遠觀，像一個細長的直楞楞的燒火棍。

繞樹三圈，我查看了它的樹身樹皮，拍了全貌，也拍攝了一個短視頻，說出了我當時的疑慮：無論從外貌還是從姿態上看，它都不像是1200高齡的古樹，莫非，吊牌上多寫了一個零？

視頻發出后，點擊率很快過萬，有人留言：也不一定，南方的樹種在北方也許就這樣，橡皮樹在南方能長到四五十米，高可參天，你在咱北方見過那么高的橡皮樹嗎？都成花盆里的觀賞植物了。

有道理。或許，是貴州那株1300多歲的紫薇樹太過龐大，其壯闊身姿已然植根我心，令我的認知不自覺偏倚，才誤以為世間千年古樹的外貌皆如此，故而做出了貿然判斷。內心里，我非常期盼這次是我錯了。因為在西安，歷經千年風霜雪雨依舊屹立的古樹，實在是屈指可數。

去年歲末，一微友赴貴州游玩，發來一段視頻，說看我平日里一直關注古樹，今日他在梵凈山腳下的印江縣紫薇鎮遇到了這株巨大的古樹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我，一定要把這份喜悅傳遞給我。他的聲音因為興奮在視頻里微微發抖：“地陪講，這是一株世界上體格最大、樹齡最長的紫薇王啊。”就這樣，一株古老的紫薇樹，跨越了千山萬水，瞬間來到我的眼前。

我在手機視頻上反復“拜訪”了這株樹齡1380年的紫薇王。

層巒疊嶂的大山深處，這株紫薇王宛如一位智者，高高聳立在大地上，姿態昂揚，樹身闊大，視頻里六七個人手拉手才可合抱，樹冠龐大，翠葉如洗。樹身無皮，根部及分叉處皆有無數樹瘤和疤痕，甚至俏皮地長成了怪獸、小鹿與花瓶的形狀。枝干上滿是歲月的痕跡，枝端卻涌動著鮮活的綠葉。若是花期，它一定能開出無數美艷的花序。

紫薇的花期很長，幾乎有半年的高光時刻。百花開盡后，它才開始了俏麗之旅，旅程持久，從六月直至深秋。明代薛蕙曾寫道：“紫薇開最久，爛漫十旬期。夏日逾秋序，新花續故枝。”說的是紫薇花在六月次第開放，十月才慢慢凋謝，獲名“百日紅”。宋代詩人楊萬里詩贊曰：“似癡如醉弱還佳，露壓風欺分外斜。誰道花無紅百日，紫薇長放半年花。”

小時候我在鄉下生活，盡管鄉間草木眾多，卻從未見過紫薇，自然也不認識這種植物。認識紫薇，是在植物園工作后。大學畢業，學植物的我，忙著把書本上的名字和大地上的草木一一對應。一日，跟隨一幫學生聽王興民老師現場講解植物。在花卉植物展覽區的入口處，王老師在一株碗口粗的花灌9BN7AkSsDylEW4JQilDiKw==木前停了下來，他手扶樹身，朗聲說道：這是紫薇樹，俗名“癢癢樹”，用手指輕撓樹干，樹冠就會枝葉顫動。這句話，即刻拉直了無數好奇的目光，讓人身心一震。也真是神奇，那樹在王老師輕輕地搔撓后，果真如爛漫少女忍俊不禁，笑得花枝顫動，仿佛還能聽到咯咯咯的笑聲。

自從認識了癢癢樹后，每次去花卉區轉悠，總免不了在樹下駐足，用一種頑皮的心態逗樹，撓它的枝干，看它嘻嘻哈哈搖晃不已，自己也樂此不倦。

久了，慢慢悟出“癢癢樹”怕癢的原因。紫薇樹的樹干細直，從上到下幾乎一般粗細，因樹冠大，枝條繁多，整棵樹的重心位于上部，顯得頭重腳輕。加之光滑樹皮的傳導功能強大，當有外力觸摸時，枝葉就搖晃起來。

我站起身，想逗逗唐苑里這株“千年紫薇王”，看它會不會“笑”。

用手指輕撓一根直徑約五厘米的花枝，三兩下后，那枝條果然晃動起來，仿佛在低聲輕笑。恰有一枚花瓣離枝，瀟瀟灑灑，裊裊婷婷。我伸出手掌，穩穩接住了這枚款款飄落的花瓣。屹立千年的老者，是以這種方式向我問好嗎？

心情瞬間愉悅起來，感謝一株千年古樹帶來的小小問候。

這枚花瓣，上小下大，豐腴圓潤，花瓣邊緣環繞著一圈精巧的褶皺，似起伏的波浪，蕩漾著層層漣漪，恰如舞女飛揚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