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氣詞“唄”的降量表達功能

［關鍵詞］ 語氣詞；“唄”；降量表達

［摘 要］ 本文基于口語語料，探討句末語氣詞“唄”的核心語義功能，并嘗試分析其功能形成的過程。通過觀察我們發現，語氣詞“唄”可以拉低說話人的態度，具體表現為降低認可、降低預期和降低評估，我們把這種功能歸納為“降量表達功能”，這種降量表達功能既可以作用于命題層面，也可以作用于話語表達層面。“唄”字句降量表達功能的浮現受負面態度的語境影響，“唄”負面語境關聯的常規化與“唄”降量表達功能的規約化是一脈相承的。此外，“唄”字句態度表達的多樣性也與所在話語的分布和功能有關。

［中圖分類號］H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24）03-0066-10

1. 語氣詞“唄”的相關研究與降量功能的發現

已有關于語氣詞“唄”的研究注意到，“唄”可以用于陳述句句末，表示“事實就是這樣、道理簡單、無須多說”的語氣（劉月華等，2001： 429； 魯健驥、呂文華，2006： 28； 呂叔湘，1980/2007：69；齊滬揚，2011：15），可以表示說話人對出現的情況不介意、無所謂、沒關系（呂叔湘，1980/2007：69；齊滬揚，2011：16），說話人用“唄”時多不太滿意、不夠客氣、不太禮貌（劉月華等，2001：429），或表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做出的選擇，提出的勸告或要求（齊滬揚，2011：15）。從這些分析中我們發現，“唄”所表達的語氣有些是混雜在一起的，它既有“道理簡單、無須多說”的語氣，同時也表示出“不客氣”的意味（如“不懂就問老師唄”）；此外，有些語氣意義是“唄”具有的，但不是“唄”特有的，表示“道理簡單、無須多說、不夠客氣、無所謂”的語氣時，我們不僅可以使用“唄”，還可以使用其他語氣詞，如：

（1）不懂就問老師啊/嘛。

（2）你怎么來的？——走來的啊，這兒又沒車。

（3）丟了就丟了嘛，咱們再買個新的。

此后，先行研究開始關注“唄”區別于其他語氣詞的特有功能，這類研究主要傾向兩種觀點，一種是“唯一說”，認為“唄”的核心情態意義是“述唯棄責”①（徐晶凝，2007），“唄”側重于“情形唯一、無特別之處”（郭紅，2012）；另一種看法是“消極態度關聯”說，認為句末語氣詞“唄”在語境中起到了“增強該句與語境中某種消極情緒關聯度的作用”，“唄”具有消極信息關聯功能（王璨，2006：28；李咸菊，2010），“唄”可以表達不在乎、無奈何、不耐煩和不滿意四種態度取向，這幾種態度取向都是以消極情感為特征的（趙春利、石定栩，2015）。這些探討“唄”區別于其他語氣詞獨特功能的研究非常具有啟發性，同時，我們在考察口語語料①的過程中也發現了一些還沒有論及的現象。

首先，“唄”字句其實可表達說話人希望聽話人認同或執行自己所說的話，并且語氣很強烈，并沒有放棄對聽話人交際身份處置的責任，如：

（4）劉 梅：我估計到你高考那會兒，還得是3+X，語文、數學、英語的家教好找，X綜合特難找，那種家教。

夏 雪：那就別找了唄。（《家有兒女》第100集03：47）

例（4）中，“唄”字句強烈地表達出說話人不希望找家教的負面態度，在日常交際中“唄”的音長可以拖得很久②。這種“唄”字句不僅沒有放棄對聽話人交際身份的處置，反而是說話人主觀上對聽話人后續行為的強烈干涉。

其次，我們發現語氣詞“唄”在應答句和祈使句中都存在連用現象，如：

（5）陸武橋說：兩不靠了工人吃什么？陸掌珠說：你問我我問誰？下海唄，做小生意唄，偷呀搶唄。陸尼古一聽很不高興，說：別把工人說得那么沒覺悟。（CCL語料庫＼當代＼文學）

（6）余得利：我就納悶，按說咱們智商也不低呀，也都小精怪似的，怎么就讓這倆家伙蒙了？怎么瞅這倆怎么像弱智。

假何必：大意了唄，想占便宜唄。老虎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呢。（CCL語料庫＼當代＼文學）

（7）牢騷還要發，工作事業照樣干，還是那句話，良心，良心，良心。干唄，發唄，干著發著發著干著，再讓您來回永世不得翻身就好了。（CCL語料庫＼當代＼文學）

“唄”字句的連用現象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如果“唄”所在的斷言或祈使是唯一的可能，那為什么會在“唯一的可能”后出現其他“唯一的可能”呢？然而“唯一說”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啟示，即“唄”所在的斷言或祈使也許不是數量上的“唯一”，可能是某種量級上的端值，或者說在交際互動的過程中“唄”拉低了說話人某種主觀態度量，“唄”在話語表達中表現出某種降量功能。已有研究指出，“唄”常與“得了、算了、行了、準是、大不了、頂多”等詞語搭配，有往小處說的意味（郭紅，2012），此外，從發音方法上看，語氣詞“唄”的開口度較之于“啊”“嘛”“吧”等都要小，這也是我們假設的一個佐證。

“消極態度關聯”說認為，“唄”字句主要作為應答句而非引發句，“唄”的核心語義界定為“應而不愿”，即“在話語上必須正面回應對方但情感上卻是不情愿的”（趙春利、石定栩，2015），其實情感上的不情愿也可以看作是說話人的態度取向從積極向消極降低的結果和體現。此外，在語料中我們觀察到，“唄”字句除了可以表示“應而不愿”之外也有其他的用法，如在例（8）中，“唄”字句用于引出一個新的話題，這里沒有明顯的不情愿的態度，而是將祈使和命令的語氣柔化為試探或商量，從而降低了祈使句的命令程度。

（8）陳魯豫：杠杠今天幾歲？給我做下自我介紹唄。

王興芝：說。

徐一涵：八歲。

陳魯豫：八歲。

徐一涵：九歲。

陳魯豫：啊，你那個決定好了嗎？是八歲還是九歲。

徐一涵：九歲。（媒體語料庫＼《魯豫有約》＼ 2012-03-22）

這些現象說明，語氣詞“唄”所表達的功能可能還有更多的方面，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考察上述語料中的“唄”字句，運用最小對比法和話語功能驗證法，嘗試進一步分析“唄”字句的各種用法，并提煉“唄”的核心功能。

2. 語氣詞“唄”的降量表現

語氣詞“唄”的降量表現為降低所附著話語的態度，即“拉低X”，這里的“X”概括為說話人的認可、期待和評估。“唄”可以使所依附的命題解讀為既不是說話人特別認同的，也不是說話人熱切期盼的，還不是說話人認為代價巨大的。

2.1 降低認可量

“唄”可以降低說話人的認可，對于話語內容，說話人知道但是卻不認同，這種不認同可以是針對談論對象的，可以是針對命題內容的，也可以是針對聽話人言語行為的。

2.1.1 降低談論對象的認可量

“唄”可以用在帶有負面評價意味的句子末尾，如：

（9）A：您那信的內容你還記得嗎？

B：就是吹牛唄，就說我這優秀，那優秀，所以你要不選我的話，就肯定是你眼光不優秀了，類似這種的。（MLC語料庫＼《魯豫有約》＼2011-01-20）

（10）A：聽上去大徹大悟似的，那為什么只對韓國如此呢？

B：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唄。（MLC語料庫＼《新聞夜譚》＼2010-08-11）

（11）對于人家平常刻苦讀書，學習成績好的孩子來說，那又當如何啊？是不是太不公平了？大伙都別念書了，到時候都抄去唄。也許你能混過這一次，可如果你今后一直抱著這種想法，進入社會，工作了，還這樣，早晚有你碰壁的時候。（MLC語料庫＼《話說天下事》＼2009-06-11）

（12）這就是個待遇問題，一碗水沒端平。聯合國打中間和稀泥唄，兩邊勸，最后給列出來五個備選國名。（MLC語料庫＼《話說天下事》＼2008-02-22）

上述例句中即使沒有“唄”也可以表達負面態度，它們是“唄”出現的一個典型語境，“唄”附著在負面評價句后，與所在話語共同表達了說話人對于談論對象或談論事件的不認可，“唄”更加降低了這種負面態度，強化了負面立場。

2.1.2 降低命題內容的認可量

“唄”還可以附著在中性表達之后，用來表示說話人對于命題內容不那么認可的態度，如：

（13）這100塊錢當然是羊毛出在羊在身上了，病人掏唄。看個小感冒，沒有三五百塊，絕對不能讓你出門。就這樣，您說能有好嗎？（MLC語料庫＼《話說天下事》＼2008-06-24）

（14）記 者：兒子和媳婦以前在家種地嗎？

馬少布：不種地。我種地，人家就在旁邊看唄，土弄到身上還要拍干凈。（MLC語料庫＼《央廣新聞》＼2013-12-31）

（15）雖然學校只說的是避免男女生互相喂飯，但是潛臺詞咱們都懂，還是怕學生早戀唄！這樣做也許確實能讓吃飯這事更像吃飯，但是孩子總歸需要有正常的交流，而且學生的主要任務與其說是學習，不如說是成長。（MLC語料庫＼ 《新聞縱橫》＼2013-12-27）

例（13）～（15）中，“病人掏錢”“站在旁邊看”和“怕學生早戀”這些命題本身并沒有負面評價色彩，但加上“唄”之后表達說話人對于命題內容并不贊同。不僅如此，即使命題內容單獨來看是正面表達，帶上“唄”之后依然帶有負面態度，如：

（16）A：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她？

B：她長得漂亮唄。（自擬例句）

（17）我女兒兩歲時，有一天被我看毛了，就問我，看我干嗎？我就很花癡的回答，你怎么長得那么好看？女兒就輕輕地蔑視我一眼說道，你會生唄！（MLC語料庫＼《一路暢通》＼2009-03-03）

（18）他怎么這么積極呢？顯得他重要唄。那美國人怎么評價他呢？四個字，比較極端。（MLC語料庫＼《話里話外》＼2010-04-01）

在上述例句中，“她長得漂亮”“你會生”等命題本身并沒有負面傾向，但是加上句末語氣詞“唄”使句子帶有負面情緒。“唄”字句的命題內容是對于前文問題的回答，這些命題內容與前文的疑問構成了廣義的歸因關系，在上述例句中分別表現為“她受人喜歡—因為她漂亮”“女兒長得好看—因為媽媽會生”“他很積極—因為要顯得他重要”，“唄”字句的命題內容是構成歸因關系的一部分，這里，說話人用“唄”降低了自己對這種歸因的認可度，表現出正話反說的意味，即給出回應但不認同。

已有研究認為，“啊”“嘛”“唄”在陳述句末尾帶有不耐煩、本應如此、顯而易見的語氣（趙元任，1980/2002：398；呂叔湘，1980/2007：69；劉月華等，2001：429；魯健驥、呂文華，2006：28；屈承熹，2008；齊滬揚，2011：15；郭紅，2012），在上述例句中，如果將“唄”換成“嘛”或“啊”，“道理簡單、無須多說”的語氣意義依然存在，但是說話人不認同的語氣就消失了，如：

（16）A：為什么大家都喜歡她？

B：她長得漂亮啊/嘛。

（17）我女兒兩歲時，有一天被我看毛了，就問我，看我干嗎？我就很花癡的回答，你怎么長得那么好看？女兒就輕輕地蔑視我一眼說道，你會生啊/嘛！

（18）他怎么這么積極呢？顯得他重要啊/嘛。

由此可以看出，降低認可功能可以看作是“唄”區別于其他語氣詞的一種用法。從對于談論對象的不認可到對于命題內容的不認可，“唄”受到了負面評價語境的沾染，具備了明顯的負面態度用法，即使命題內容是中性或正面的，整個語句依然帶有說話人的負面態度。這種功能還體現在求證疑問中，說話人以疑問的形式強化了不滿和挖苦的負面義。如：

（19）王 嘉：其實單身貴族選擇這種高檔公寓，盛博知道高檔公寓什么樣嗎？

盛 博：你的意思就是我沒見過世面唄？

王 嘉：不是，就是北京的高檔公寓究竟什么樣？（MLC語料庫＼《都市調查組》＼2012-05-21）

（20）你認為這就公平公正了唄？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傻嗎？（BCC語料庫＼微博）

（21）我說的你記不住，還跟我說我沒說過，自己說的話也記不住，等我說的時候就說我記錯了，合著來來回回都是我的不對了唄？ 好，我沉默，別再跟我說話了。（BCC語料庫＼微博）

（22）他說就這樣，所以西瓜都不夠秤，你的意思就是明坑唄，他說就是坑你了。（MLC語料庫＼《民生直通車》＼2013-08-03）

這類用法的“唄”既具有回應性，又具有求證性，說話人依據前文產生了某種推論，這種推論在說話人看來是不利于自身的，是不太能接受的，推論性回應中帶有不認同的態度。

2.1.3 降低言語行為的認可量

“唄”不僅可以降低說話人對于命題內容的認可，在互動中還可以降低說話人對于交際對象提問行為的認可，說話人在作出回應的同時，用“唄”表達對于聽話人提問行為的負面態度，因此在“唄”字句前后可以出現或補充“這還用問”的反問形式，表達對提問行為的否定，如例（23）：

（23）主持人：看完這個消息，我作為經常坐飛機的一個乘客，我最關心的就是這個新的運價體系對我將來坐飛機會有多大的影響。

張 鴻：這還用問？就是貴了唄。就是它其實是一個變相的漲價，它不管叫什么名目。（MLC語料庫＼《今日觀察》＼2009-04-22）

在日常交際中，例（23）中對于提問行為的顯性否定形式（“這還用問”）也可以不出現，“唄”字句本身就可以降低說話人對于提問的認可度，如在例（24）中，“唄”字句命題內容是對于說話人提問的回答，不使用“唄”回應行為也可以實現，如例（24），而使用“唄”則體現了對于回應行為不那么愿意配合的意圖。

（24）鞠 萍：一群穿著部隊那個爸爸媽媽衣服的那種，叫什么？

陳魯豫：軍裝唄。

鞠 萍：對，軍裝的那些男孩就看著。（MLC語料庫＼《魯豫有約》＼2012-05-03）

（24）鞠 萍：一群穿著部隊那個爸爸媽媽衣服的那種，叫什么？

陳魯豫：軍裝。

鞠 萍：對，軍裝的那些男孩就看著。

從對命題內容的不認可到對回應行為的不配合，“唄”降量功能的作用層面從命題層變為了話語層，是說話人對聽話人施加話語影響的手段。“唄”字句表達對于聽話人提問行為的不配合，在連續發問的語境中會浮現出厭煩的態度，如：

（25）問：是中藥還是西藥？

答：西藥。

問：名字叫什么？

答：就叫中藥膠囊唄。

問：有名字嗎？

答：沒有。

問：有生產批號？

答：沒有沒有，有不就成真的了嗎？（MLC語料庫＼《民生直通車》＼2013-09-11）

對于聽話人言語行為的否定要比對于內容的否定更具有威脅性，這涉及到對于交際合作的挑戰，已有研究中所指出的“不夠客氣、不太禮貌”（劉月華等，2001：429）和“不耐煩”（趙春利、石定栩，2015）的態度取向在這種用法中體現最為明顯。

“唄”降低說話人的認可量，我們可以從反面進行驗證，如果話語表達的意圖體現為高度認同，那么這類表達意圖與“唄”字句不兼容，“唄”很少與“一定要”“必須要”這種表達高度認同的道義情態詞語共現，如：

（26）a.我們一定要化悲痛為力量，繼承他們未盡的事業。（MLC語料庫＼《新聞1+1》＼ 2010-01-19）

b. * 我們一定要化悲痛為力量唄，繼承他們未盡的事業。

（27）a.我必須要做一個長期的準備。（MLC語料庫＼《鏘鏘三人行》＼2011-12-13）

b. * 我必須要做一個長期的準備唄。

2.2 降低期待量

“唄”可以降低說話人的期待量，具體表現有三種，一是“唄”前的命題內容對于說話人來說沒有明顯的期待傾向，“唄”字句所表達的情況、所代表的選擇是發生還是不發生，對于說話人來說都是無所謂的，如：

（28）A：明天的報告你去不去？

B：去唄，閑著也是閑著。（郭紅，2012：85）

例（28）中，“聽報告”這個選擇對于說話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說話人對于這一選擇并沒有明顯的期待。有研究指出，“唄”可以表達說話人“棄責態度”（徐晶凝，2007）和“不在乎”的情感取向（趙春利、石定栩，2015），即說話人對于話語內容的態度都是不嚴肅的，并沒有經過自己的認真積極的思考，而只是以一種輕描淡寫的、游戲的口吻在說話（徐晶凝，2007），說話人認為“唄”字句與引發語之間的關系是“與己無關”的（趙春利、石定栩，2015）。我們認為“唄”可以表達“棄責態度”和“不在乎”情感取向的原因之一是它拉低了說話人的期待值，說話人對于話語內容的實現與否沒有明顯的期盼，自然也就不會在乎，在認知上不會做認真積極的處理。如果我們去掉“唄”或者換成其他語氣詞，就可以對比出這種特征，如：

（28）A：明天的報告你去不去？

B：去！肯定要去，我期待好久了。

（28）A：明天的報告你去不去？

B：去啊，肯定要去，我期待好久了。

“唄”字句降低說話人期待量的第二個表現是，“唄”字句的命題內容在所有期待的可能中是處于最低位置的，是說話人不太愿意看到的，“唄”字句所表達的內容位于說話人期待值中的相對低端，如：

（29）老頭老太太挺可憐的，你攆他，他沒兒沒女。我畢竟我比他們強，我吃稀的他也吃稀的，大伙伺候唄。（MLC語料庫＼《新聞和報紙摘要》＼2010-05-16）

（30）我五歲上學的，有時候回家之后，我父母比較忙，我就自己在家關著唄，由于關久了，所以我就不太想出去了。（MLC語料庫＼《面對面》＼2009-04-11）

（31）解 說：六一快到了，記者在各地多所小學傾聽孩子心聲，兒童節怎樣過才快樂？得到的答復卻常常讓人心酸。

江雨彤：一點兒也不期待，就按平常的過唄，周六上午八點到十點英語，周日上午也是，周六下午兩點半到四點半作文。（MLC語料庫＼《新聞和報紙摘要》＼2013-05-29）

“唄”表達期待值中低端量的功能，我們還可以從兩個方面進行驗證，一是“唄”經常與“只好”“只能”“反正”“還能有什么辦法”這類聽任式詞句共現，表達了說話人無可奈何、不抱什么期待的語氣，如：

（32）記 者：都沒有了，現沒買到，你打算怎么辦啊？

購票者：明天繼續唄，還能怎么辦。（MLC語料庫＼《新聞1+1》＼2009-01-12）

（33）老婆婆說，你就扔外邊等天亮再洗。你還就能扔外邊放在那里掛著啊，你就得給他洗洗，大冬天的，怪冷的。反正是這么一點點熬唄。（MLC語料庫＼《新聞縱橫》＼2013-12-14）

（34）我們屬于那種家長不牛的，那我們只能逼孩子了唄。逼孩子變成所謂的稍微牛點的，能夠看看有沒有機會有一張門票。（MLC語料庫＼《新聞縱橫》＼2009-06-23）

二是“唄”不能加在滿心希望的預期表達后，“唄”與高期待量的表達在意圖上是相互對立的，如：

（35）a. 我好想有輛車啊。

*我好想有輛車唄。

b.我太想有輛車了。

*我太想有輛車唄。

c.我真想有輛車啊。

*我真想有輛車唄。

“唄”字句降低說話人期待量的第三個表現是，“唄”從可以標識說話人期待值的低端量，變為拉低說話人的期待值，也就是說，“唄”可以給正向期待的命題內容賦上低期待值的特征，“唄”所依附的命題內容對于說話人來說已經足夠，說話人不需要更高的命題內容來滿足期待。如：

（36）記 者：他們希望你做什么？

石 悅：平平安安的唄。

記 者：對，誰都希望孩子平安，他們有沒有對你……

石 悅：真不希望我干什么大事。（MLC語料庫＼《面對面》＼2009-04-11）

（37）我沒有什么遠大的抱負，就是好好工作，好好學習唄。（MLC語料庫＼《魯豫有約》＼2012-03-31）

例（29）～（34）中“唄”字句的命題內容在說話人的期待中處于低端，是說話人不愿意接受的無奈之選，我們把它稱之為“低期待”，而在例（36）（37）中，“平平安安”“好好工作、好好學習”本身沒有低期待的態度取向，獨立使用的時候可以解讀為正向期待，但是加上“唄”后，聽話人理解“唄”字句時，只能解讀為這些命題內容對于說話人來說不是特別高的期望，跟其他期待的可能（如“干大事”“遠大抱負”）相比處于低端。“唄”拉低了聽話人對于命題期待值的解讀，這是“唄”降量功能的一個體現。從例（28）到例（37），“唄”字句在語境中經歷了“沒什么期待”到“低期待”再到“拉低期待”的變化過程，“唄”行使降量功能的語境依附性越來越弱，獨立性越來越強。

2.3 降低評估量

“唄”可以降低說話人的評估量，這里的評估是指對于一件事情重要性或者后果的評估，“唄”字句可以表示事情不重要、不困難，或者后果不嚴重、可承受，是對于命題內容的評估，這類用法的“唄”常與“X就X”“得了”“一……就……”等表達共現，如：

（38）英國政府花錢大手大腳，不在乎這些，丟了就丟了唄，打報告花錢再買一個不就完了嗎。（MLC語料庫＼《話說天下事》＼2009-04-27）

（39）街道沒說不準賣啊，反正他們要收就收走唄。（MLC語料庫＼《廣視新聞》＼2010-08-22）

（40）歌好聽就得了唄，管那個呢。（MLC語料庫＼《話里話外》＼2010-07-21）

（41）所以說這個還是應該克服一下，就是說你覺得你自己因為這個，你看紅燈我為什么不能走，沒車，我一抬腿過去了唄，我管那個的，但是久而久之有時候對安全確實不好。（MLC語料庫＼《話里話外》＼2010-10-16）

例（38）～（41）中，“唄”所在話語本身就帶有后果可接受（“丟了就丟了”“要收就收走”）、事情不重要（“歌好聽就得了”）、行為不麻煩（“一抬腿就過去了”）這類低評估義。還有一種情況，話語內容的低評估性很難看出，但加上“唄”之后則可以表達這類態度，這是降量用法的一個外在表現，如：

（42）假如說不使了，它可以轉交給別的朋友、親戚，我不用你用唄。（MLC語料庫＼《央廣新聞》＼2013-10-15）

（43）記 者：先生，這不是寫著不讓抽煙嗎？

受訪者：沒事，抽完掐滅唄，也沒人管。（MLC語料庫＼《新聞縱橫》＼2013-12-14）

“唄”拉低說話人的評估量，還體現在命題內容對于聽話人重要性、難易度的評估上。“唄”所在話語表達的祈使或建議本身不具備低評估性，加上“唄”之后，整個語句表達的是說話人主觀上認定命題內容對于聽話人來說是難度不高的、容易接受的、后果不嚴重的，如：

（44）陳魯豫：先說說你看完他電影的觀后感唄。

孫 儷：我告訴你呀，我從那個電影《金陵十三釵》從一開始我的眼睛有一點濕潤。（MLC語料庫＼《魯豫有約》＼2012-02-07）

（45）4575：你們的新媒體機在圖書大廈開始銷售了，你們給宣傳一下唄。

王佳一：這個機器我覺得買完之后是超值的，因為今后的服務會越來越多，而且不收服務費。（MLC語料庫＼《一路暢通》＼2008-12-16）

（46）解 說：七年時間，雖然他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他卻用智慧和雙手成功修理了成千上萬輛摩托車，撐起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光明世界。

陳魯豫：吳健你用你家鄉話，用苗語給大家打個招呼唄。

吳 健：大家好。（MLC語料庫＼《魯豫有約》＼2012-07-06）

（47）解 說：61歲的父親一把一把抓起玉米桿，塞進爐膛，母親把做好的菜再燙一遍。飯桌上端起酒杯，也沒有多余的話。

趙先進：你喝點唄。

父 親：我不喝，你吃魚。（MLC語料庫＼《新聞縱橫》＼2011-01-28）

在與其他語氣詞和不使用語氣詞的情況做對比時，這種降量功能更加突顯，如在例（48）（49）中，“唄”字句表達的是這件事情在說話人看來沒有多么嚴重，沒什么大不了（對比例48、49），在語境中浮現出挑釁和勸慰的語氣，在例（50）中，說話人主觀上認為“唄”前命題對于聽話人來說難度不高，不會讓聽話人付出太多去完成（對比例50），帶有試探和商量的語氣。

（48）我們副校長給我回了一句話，他說你就是十成十的理，你的官司也打不贏！我給我們校長打電話，他說：您起訴唄，我又沒攔著你，干嘛不起訴，你上訴好了！（MLC語料庫＼《新聞縱橫》＼2011-09-08）

（48）我們副校長給我回了一句話，他說你就是十成十的理，你的官司也打不贏！我給我們校長打電話，他說：您起訴吧，我又沒攔著你，干嘛不起訴，你上訴好了！

（49）孩 子：對不起媽媽！這次沒有考好。

媽 媽：別哭別哭，沒關系，下次咱再好好考唄。（自擬例句）

（49）別哭別哭，沒關系，下次咱再好好考嘛。

（50）情人節快到了，你給我買個禮物唄。（自擬例句）

（50） 情人節快到了，你給我買個禮物。

“唄”具有降低說話人評估的功能，這一點我們也可以從反面進行驗證。當某一命題內容或者言語行為對于說話人來說非常重要時，是不可以使用“唄”的，如在感謝和贊美行為中“唄”很少出現。感謝是對他人施惠行為的高度評價，是“受惠方對于他人施惠行為的認可、謝意或感激”（李麗娜，2004），贊美是對贊美對象某種特質或價值的凸顯，通常贊美對象具備“雙方都認為有價值的優點（所有物、性格、技能等） ”（黃梅、張權，2018）。這些表態類言語行為與“唄”的降量功能在話語的表達意圖上是矛盾的，如：

（51）a. 多謝你的幫助。

b. 辛苦您了！

c. 真叫我感激極了。（李麗娜，2004：94）

（52）a. *多謝你的幫助唄。

b. *辛苦您了唄！

c. *真叫我感激唄。

（53）a. 我覺得你的簡報很棒耶！

b.你剛才的表演實在太優秀了！

c.你彈得真棒！（黃梅、張權，2018：28）

（54）a.*我覺得你的簡報很棒唄！

b. *你剛才的表演實在太優秀唄！

c. *你彈得真棒唄！

“唄”降低說話人評估的用法已經出現了詞匯化的現象，如新生詞語“花唄”由句子直接實現為詞，類似的詞語還有“還唄”“借唄”“分唄”等等，這些新詞語最先出現在互聯網信貸分期平臺上。有研究指出，在“花唄”這類詞語中，“唄”表達的是唯一性，即“花（銷）”行為是唯一的可能（劉一夢，2021）。我們認為，這類“X唄”產生促使消費的語用效果源自語用類推，即“X”代表的行為不會產生多么嚴重的后果，買家無需過多擔心。商家以此結構給自己的信貸平臺命名，是為了給消費者造成一種心理錯覺，即“花（銷）、還（款）、借（款）、分（期）”都不是什么嚴重的事情，降低了這些行為的嚴重程度，從而使商家達成促進消費的目的。

3.“唄”降量功能的規約化與降量表達的具象化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把語氣詞“唄”的降量功能具體歸納為降低認可、降低期待和降低評估三種。“唄”降量功能的形成過程，或者說語氣詞“唄”對于句子態度表達的貢獻，受到語境意義和話語功能的影響，是負面語境的常規化和話語功能結構化共同作用的結果。

3.1“唄”降量表達的規約化與負面語境的常規化

一些語用現象的規約化是語言使用者在交際中對言語信息含義的“認知”—“推理”—“固化”的過程（方梅、樂耀，2017：24），“唄”降量表達的規約化也是如此。負面表達功能的浮現與特定句法環境中的語境意義有著密切的聯系（趙春利、石定栩，2015）。“唄”經常出現在負面態度或負面評價的語境中，如例（55）～（57）：

（55）主持人：講講相親現場都是怎么樣子的。

嘉 賓：傻傻的唄。（MLC語料庫＼《鄉約》＼ 2010-07-12）

（56）鐵鉤子掛在眼皮上，拉動桑塔納。真可謂，肥豬跑進屠夫家，抱著老虎喊救命，耗子嫁貓，怎么講——找死唄。（MLC語料庫＼《鄉約》＼2008-01-01）

（57）茅于軾：怎么使全社會的痛苦最大化。怎么痛苦最大化呢，我叫你痛苦，叫他痛苦，但是我自己沒有什么快樂。

竇文濤：損人不利己唄，這不是痛苦，損人不利己唄。（MLC語料庫＼《鏘鏘三人行》＼2008-03-11）

這些例句中，“唄”所附著的命題中都帶有負面評價性詞語（如：“傻傻的”“找死”“損人不利己”），“唄”經常附著在低認可、低期待和低評估這類負面評價性話語的末尾，從而使“唄”與這類負面語境的關聯變得常規化、自動化。關聯的常規化過程也是固化的過程（陳西、束定芳，2020）。結構上“唄”與話語之間更加互為依存，與附著話語共同表達一種負面態度，“唄”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這些負面語境當中，負面態度的表達功能固定到“唄”上。漸漸地，好多評價性話語即便不是負面的，但是加上“唄”之后所依附的話語被賦予了負面評價的解讀，其積極態度值也會降低一級，從而使“唄”產生了降量表達的用法，如：

（58）解 說：當年兒子兒媳協議離婚，現在卻仍然一起住在老人家里，這正是老人心里想不通的一個問題，離婚不但沒把婚姻關系梳理清楚，反而更亂了。

王大媽：這就一塊兒瞎混唄1，住唄2，復合不復合實際咱也不知道。（MLC語料庫＼《7日7頻道》＼2008-03-03）

在例句（58）中，“唄1”所在命題依然帶有負面評價性詞語“瞎混”，但“唄2”所附的話語信息“住”不帶有正面或負面的態度，“唄2”降低了說話人的認可量，從上下文我們也可以看出，說話人對于“住”這個行為是并不認同的，“唄2”已經具備了相對獨立的降量表達功能，這種用法在例（59）（60）中固化得更明顯：

（59）我就好奇去問這個警察，我說為什么沒改正，繼續放在這？他說那沒法辦，人家有錢唄。（MLC語料庫＼《新聞熱線》＼2009-03-11）

（60）A：這又是為什么？

B：為了好看唄。（CCL語料庫＼《讀者》＼1984年第34期）

“有錢”和“為了好看”都是正面評價性表達，但是加上“唄”后表達的是說話人不認同、無奈、諷刺、戲謔的態度。這時，“唄”改變了所在命題的態度取向，“唄”字句不那么積極的態度已經無法從所在話語的其他成分中獲得，也就是說，語氣詞“唄”無需語句中其他成分的幫助，獨立地行使了降量功能。“唄”負面語境關聯常規化的過程與“唄”降量表達的規約化過程是一脈相承的。

3.2“唄”降量表達的具象化與話語功能的結構化

“唄”的降量表達功能在交際中可以體現為多種不同的態度，如已有研究中指出的“道理簡單、無需多說、不介意、沒關系、不禮貌、不耐煩、不滿意”等，“唄”降量表達功能的具象化與“唄”字句所在的話語分布有關。態度的表達屬于話語行為，如果我們將“唄”字句放到會話序列中觀察，會發現它經常出現在兩個位置，這兩個位置本身具有特定的話語功能，而特定的話語功能又有著特定的結構設定。首先，“唄”可以位于應答語的位置，應答是對交際方陳述、疑問、描述、判斷、態度等話語內容或言語行為的回應，這個位置本身帶有是否配合的結構設定，“唄”的降量表達功能拉低了所附著的回應語配合度，這種低配合度的回應，可以體現在內容上，也可以體現在言語行為上，說話人以低認可、低期待和低評估的表達式回應對方，自然會浮現出說話人積極性不高、不那么配合、不那么滿意、不那么認同的態度。其次，“唄”可以位于祈使句的引發語位置，祈使句是對交際方發出指令，這個位置本身帶有使役性強弱的結構設定，這時“唄”的降量表達功能拉低了所附著祈使句的使役度和冒犯性，將祈使句的要求和命令變為商量、試探或勸慰。也就是說，“唄”降量表達的具象化與“唄”所在語句話語功能的結構化是相輔相成的。

4. 結語

“唄”字句的降量功能表現出一種言者意圖，即“拉低X”，這里的“X”概括為說話人的認可、期待和評估。“唄”字句在主觀態度量級中表達低端值，這種降量功能既可以作用于命題層面，也可以作用于話語表達層面。“唄”字句在特定語境中表現出的“不耐煩、不滿意、不介意、無所謂”等態度，都與它的降量功能有關。語氣詞“唄”降量表達功能的浮現受負面語境的影響，“唄”降量表達功能的固化跟負面語境關聯的常規化互為里表，同時，“唄”字句在表達上的貢獻也受到話語分布和話語功能的影響。“唄”字句無法與高評價、積極的、昂揚的表達共現，這也是“降量”功能和“拉低”意圖的外在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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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degraded expression of the modal particle bei （唄）

WANG Xianhui

（Research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Key words： modal particle； bei （唄）； degraded expression

Abstract： Based on spoken Chinese data，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core semantic function of the modal particle bei （唄）， and tries to analyze the causes of its function. Through observation， we find that the modal word bei has the function of lowering the speaker's attitude， which is embodied in reducing recognition， expectation and evaluation. This then can be summarized as the function of degraded expression. It is used not only at the propositional level， but also at the discourse expression level. The emergence of the degrading function of bei sentences is affected by the context of negative attitudes. The conventionalization of degrading function of bei is in step with the correlative routinization of negative contexts. The diversity of attitude expression in bei sentences is related to the distribution and function of the discourse.

【責任編輯 劉文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