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蕭乾散文中的情感主題

在蕭乾的散文創作中，自由思想隨處灑落，如海灘邊閃亮的貝殼，于字里行間閃現其思想光芒，始終受作家心中存放著的情感的指引。從早期的困惑與突圍，中期的性靈自由到晚期的理想重建，生動地展現了蕭乾的自由主義精神歷程。作家的精神世界色彩斑斕且復雜紛紜，是其對自我靈魂的解剖，展現思想的多維度和立體感。蕭乾的前期散文創作致力于意境和美的追求，剛柔相濟；后期散文創作注重精神和思想的提煉和升華，境界顯得更加開闊。蕭乾在深入生活的基礎上融入自己豐富的藝術想象力，以自覺的審美意識來支撐其他自由主義的思想世界。他無視地圖，用自己一生實踐精神之旅，用生命來書寫人生，用自由的理念來詮釋生命的真諦。

蕭乾以自己對人生的獨特理解和人生智慧，努力做真實的自己。他以主體的真實感受，通過美的藝術形式展現其生活智慧和人生體驗。他用自己的行動實踐了不帶地圖旅行的自由人生價值觀，也堅持自己的人生旨趣，在時代精神和理性自由中以真實的藝術原則來闡釋藝術的本質和審美特征。蕭乾一生堅持的一個原則就是“盡量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這是他歷經人生風雨堅持的人生信條，也是他對人生真實的審美感受和人生體味。

蕭乾的散文帶有濃重的感情色彩，這也是他在獨特的時代下對自身處境和審美心理的調試以及自我情感的釋放。蕭乾以一種寬容和平和的心態來面對一切苦難和不公平的命運，真正以自己的人生來實踐他對“愛”的理解和審美感知，以一種不可遏止的創作激情實踐了他的審美意識，也實踐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和藝術審美原則。在對現實的觀照和對美的事物的超越中，蕭乾以自己的清醒的審美眼光和深刻的審美感知能力抓住了時代的精神脈搏，也增強了他對時代的理解和改造時代的信心。在命運的挫折和時代的變遷中，蕭乾以獨立的人格和清醒的精神展現了他的本質力量，在斗爭中展現了悲壯和悲情，在不平的命運面前發出內心憤懣的呼聲，他有著敢于與現實作斗爭的勇氣和不甘妥協于命運的抗爭精神。

蕭乾的散文創作展現了作為中國現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和思想世界。他對自我的審視和身份困惑，對家園意識與民族情懷的不懈追求，對人類自由精神的終極追尋，以一種獨立的人格重塑姿態堅持個性寫作，體現出其自由主義文藝觀。蕭乾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尋，附著于新的時代要求和發自于民族革新的力量，表現出現代知識分子對調整平衡中國現代文化自身內部關系的努力。他們對自我身份的困惑和重新審視，直接影響了“五四”后出現的種種不同的文藝思潮和文學流派。他們在“五四”落潮后的時代文化氛圍中鑄塑和伸展自己的藝術生命力，賦予現代精神予革新意義。

一、身份困惑與突圍的艱難

蕭乾的散文創作也和他的小說一樣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既有他個人的真實心路歷程和精神脈絡的呈現，也有時代的廣闊視野的再現。但蕭乾始終對現代知識分子的自我身份確認有著困惑，并在這種困惑中感受到精神的痛苦，在不斷嘗試各種精神突圍的實踐中步履蹣跚，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創作理念和審美觀念。早年的蕭乾以樸素的自由民主觀念進入現代文壇，又以自我的審美理想來展現一種精神上的強大。當作者的精神生命力在自由的創作理念中得以伸展，精神的領域被不斷拓展，也是作者的精神生命遇到阻礙時的一種自我舒展。蕭乾在面對創作困境時，以情感來引領思想，在理性和感性的矛盾沖突中希望以此獲得自由。

當蕭乾的文學理想以道德的要求出現在文學作品中時，總是以一種憂郁的悲劇美來展現其獨特的審美價值觀。蕭乾的散文創作從容而淡然，充滿著對人生況味的深刻認知和價值思考。在思想和文藝理想之間，蕭乾立足于思想的基石獲得文學藝術審美價值，使其文學創作更加成熟。蕭乾以一種淡然自得的心態來創作散文，體現出博大的胸襟和廣闊的視野。當思想的光芒照進蕭乾清麗明艷的文字時，兩者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在理想的節制下，蕭乾以其獨特的思想與見識在時間與空間的滄桑中流動著敘述的魅力，在人有限的精神世界里實現歷史與現實、想象與藝術的結合，在思想的空間里給人以情感的安慰。蕭乾在他的散文名作《雁蕩行》中就有這么一段精妙的描寫：

拐過一巨巖，我們為一種鏗鏘嘹亮的響聲所驚駭。在幽暗的山谷里發出隆隆回聲。我們低頭尋找，還以為溪澗突然發了狂，可冤枉了那清澈見底的小溪，它依然沖刷著大小卵石，卷著凋落的竹葉，琤琤吟唱，緩緩向山下流著。

那響聲越來越隆大了。漸漸地，深谷里的寒風竟夾著雨星向我們撲打。天陰，可還沒落雨！當我們一面向前探著腳步，一面心下揣了疑懼猜測著的時候，突然一道由半山垂落下來的白光出現在我們眼前了。

“小龍湫！”有人這樣喊。

蕭乾運用擬人和比喻的表現手法，將傾瀉而下的泉水寫得富有生命的靈性，以生動形象、富有動感的動作和神態描寫，細膩地將雁蕩山水的美和魅展現得淋漓盡致。新穎而富有張力的語言在多種藝術表現手法的運用中表達了蕭乾對大自然偉力的贊頌和對生命的領悟。通過對雁蕩山小龍湫瀑布的審美觀照，我們看到了蕭乾對人的生命力和生存哲學的思考。蕭乾以山水之美的存在來映照人的自我存在和生命的自由價值，來展現他對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的拷問。雁蕩山生命的浩蕩之勢讓人聯想到中國年輕的知識分子，他們是祖國年輕的一代，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中流砥柱，對民族和未來有著無窮的創造力，理應成為歷史的主宰和自我命運的主宰，在時代的大合奏中展現生命的輝煌。

蕭乾的另外一篇散文《由午夜到黎明》也是其藝術表現手法創新的重要嘗試。這篇散文是以游記的形式記敘了他當時在《大公報》擔任記者時的一次重要的人生旅程。蕭乾運用了擬人、比喻和通感的藝術表現手法來細致描寫戰時中國陰沉的時代氛圍和壓抑的情感。蕭乾的語言通過獨特的句式和情感產生了疏離感，起到類似于西方文學語言中陌生化藝術表現手法的表達效果。一切不符合平常的自然物體被賦予人的情感和心理，顯得生動有趣、情感飽滿，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那是一個陰郁的初春，天空滿是沉重的灰云。日頭被灰云蒙蔽得如一盞豆油燈，地上是冰碴兒和踐踏得不像樣的殘雪。”比喻的藝術表現手法的運動，生動活潑地展現了戰時人們忙亂而無序的生存狀態以及內心的憂慮與恐慌，將內心的心理外化，疏通了人與外界的情感，達到交流溝通的目的。蕭乾以生動真實的情感體驗和細膩的心理刻畫生動地展現了“人化了的自然”和“自然化了的人”，展現生命個體的情感追求和精神信仰。在除去了語言既定使用規律束縛之后的自由表達，以內在的情感邏輯來替代外在的思維邏輯，顯示出一種別樣的自然與藝術的真實。這是藝術的自由表達，也是作者的一種自覺的藝術追求。在獨特的語境和文化境遇中，蕭乾以獨特的語言展現了他對自我的認識、生命的體認和對人生的理解。在雜亂無序的現實中，他以獨特的語言實驗實現了對自我的重新定位和精神的突圍。蕭乾在穿越古今的深思之后獲得了對生命的重新領悟和理解，展現了他精神突圍的艱難與糾結。被情感困于其中，還是將情感在自由主義思想的引領下自由伸展，在自然和生命的面前如何表現內心復雜的情感，展現內心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這是擺在蕭乾面前的一個讓人焦慮的命題。蕭乾散文中能否以自然的方式自由表達真實的情感，尤其是能否豐富而細致地展現這些情感，是對他散文創作能力的一個最大考驗。

二、豐富與生動

蕭乾在其散文中所表現的自由主義思想，是以其精彩的人生為體驗，呈現出生動而廣闊的畫卷。他不帶地圖的人生旅行和自由創作是建立在他豐富的生活經驗和廣闊的思想視野基礎上的，也是其獨立思考、獨抒己見的自由主義思想的體現。

《古城》和《殤》也同樣以頗具神韻的動態美來展現蕭乾豐富的精神世界，突出其散文思想主題的深刻意旨。同樣是以古來寫今，以深刻細膩的精神感受來寫出他對現實的觀照和人道主義情懷，以清麗的文字來點燃他內心的激情，以對現實的深入描寫來展現他對人生和現實的深刻思考，以反思現實追尋自我的人生價值和人生定位。不同的是，這兩篇文章都是在描寫戰時北平的寂寥和陰沉的時代氛圍，極力渲染戰爭帶給人的沉重壓抑之情感，以一種悲涼來傾訴戰爭帶給國人的苦難和罪惡，以一種強烈的愛國情感來統攝全文，展現他對時代和民族命運的深刻思考。他早期的散文集《小樹葉》《落日》以犀利的筆觸揭開世界生存景象的殘酷，控訴社會的不公和黑暗，同情和憐憫處于社會底層不幸被侮辱的勞動人民，關注棄婦和孤兒等弱勢群體，充滿他對人性的關懷和對個體價值、生命尊嚴和個性自由的精神追求。《小樹葉》以“一二·九”運動為背景，描寫了學生運動后備受迫害的苦難學生的悲慘生活，他們如同被風吹散的“小樹葉”般凄惶無助，控訴命運的不公和政治的腐敗。《跳出來說的》以貧富階層的不同生活對比揭示了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社會現實，激起人們的不滿和反抗，對“人”的平等的渴求。

蕭乾以一種藝術直覺來展現其豐富而生動的精神世界，描摹他對世界的微妙感受，表達他對自由的無限向往以及對精神渴求突圍的愿望。他的散文創作以一種靜默而沉穩的現實觀照和苦難敘述寫出了內心對自由的情感和理想的追求，以一種超越現實與苦難的精神去追尋他生命的最初理想，這是蕭乾面對黑暗時代和苦難歲月的一種精神抗爭，也是面對生命勇敢與執著的精神追求。他對自由精神的渴望是如此強烈，甚至以此來療治和撫平他靈魂深處的傷痛。蕭乾以不甘沉淪于俗世而力求活出自我來追求他生命的自由境界。這是早年蕭乾在經歷人生滄桑后，逐漸歷練成熟，在創作中理性和淡然的心態的體現，也是他不斷超越自我以一種藝術審美的方式來抒寫其自由理想的見證。他的散文創作展現了他對自我身份困惑的思考，在現實的苦難中不斷以自由的精神突破生存的困境，以實現自我的精神突圍。

三、心靈隱秘和自由思想

在散文《過路人》中，蕭乾將現實生活比喻成“一條爬滿了虱子的炕”，生動形象的比喻背后給人沉重的思考。蕭乾以他離奇而輾轉的赴英海上旅途為背景，寫出了一個漂泊海外的游子在面對故園淪陷無奈而沉重的心情。“我”在海外所遭受的不公平遭遇也是祖國備受欺凌的現狀的折射和寫照，海外游子的命運和祖國的命運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這是蕭乾游歷海外的親身體驗，也是他對自我命運和國家民族命運的交會時的深刻自我認知。蕭乾以文學藝術世界描畫了一幅人類情感世界的復雜圖像，也呈現出知識分子內在生命和自我感悟的精神圖譜。

這是一個復雜的時代命題。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在特殊的時代境遇中，在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的生存困境中，不斷發出對自我命運的拷問，對時代出路的探尋和對自我心路歷程的探索，以實現對美的展現和對美的精神世界的生動記錄。蕭乾散文始終是以人的精神世界為主要表現主題，通過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來展現時代命運變遷給他們帶來的深刻變化，來展示人的精神生命的豐盈與沉重，描摹出生命的真實感受。蕭乾以一顆充滿愛國激情的心來折射出生命的精神畫面和生動形態，以展現人內在的心靈隱秘和自由思想。他以一種執著的自由精神，展現了生命的莊嚴、肅穆、自由和浪漫。

在蕭乾的審美世界中，獨立是他最重要的精神支柱，自由是他崇尚的精神追求。蕭乾以其文學創作實踐體現其獨特的審美判斷和自由理想，這也是蕭乾的個性追求和藝術創造，以一種自我超越的精神來實現他自由之夢的飛翔。蕭乾以其具有審美意蘊的散文創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以苦難和人生的主題來喚起人們的時代感和精神認同，以重新喚起人們的自我意識的復蘇和生命的尊嚴意識，以增強民眾的民族意識和使命感。他在痛苦中獲得自我反省的力量。這種憂郁的情緒被他強烈的愛國感情所沖淡，他反而將這些情緒提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民族憂患意識，使之具有真正的悲憫情懷，以此實現對人性和自我的救贖。

蕭乾深深地愛著自己的祖國。他對民族和國家的深沉感情是建立在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立場和情感之上。他以保持一個知識分子的道德情操和獨立的人格尊嚴作為他愛國情感的出發點，以實現他民族振興與和平自由的民族理想。對于社會和歷史的發展，蕭乾總是以一種理想主義者的樂觀態度來展現他對民主自由社會的追求。蕭乾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感，體現了他對國家和民族的天然親和力，這種情感血濃于水，是緊密相連、不可分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