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態批評的第四次浪潮重點是探討文學作品中的“物質轉向”,以及其對于我們理解物質世界的影響。理查德·鮑爾斯的《上層林冠》通過幾位主要人物各自與樹之間發生的故事,呈現了非人類的植物的生命能動性。本文以生態批評及其物質轉向為理論依據,對小說中涉及的物質與意義、樹的敘事能力、實施能力三方面進行解讀。同時,本文對理查德·鮑爾斯所傳達的生態思想進行分析,探索其中蘊含的生態主題,進而促進人們對生態文明建設的深入思考,并從中獲益。
美國后現代主義作家理查德·鮑爾斯于2018年出版的生態類小說《上層林冠》獲得2018年曼布克獎提名,并一舉斬獲2019年度第103屆普利策文學獎。理查德·鮑爾斯以20世紀90年代美國西海岸木材戰爭為故事背景,用八位不同背景的主人公作為主角,通過樹木來講述故事。八位主人公被樹的召喚所吸引,并從各個角度聆聽樹的聲音。理查德·鮑爾斯將這部小說的焦點投到非人類的樹上,表現其強烈的非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同時,理查德·鮑爾斯通過文中作為樹的捍衛者的主人公們的言行來為樹發聲,體現出作為非人類的樹木所具有的能動性。
理查德·鮑爾斯將樹的身體部位比作一個完整的故事,從樹根開始,他描繪出八位背景不同的陌生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與樹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特殊的聯系。并且,理查德·鮑爾斯通過這種方式,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即人類應當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理查德·鮑爾斯在書中巧妙地描繪了幾位主人公與樹的關系,這些人的命運也隨著他們與樹的聯系的加深而改變。在書的末尾,主人公們被樹木召喚,以各種方式協助拯救瀕危的森林。他們在抗議活動中遭遇了許多挫折,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小說中的最后一章,隨著種子部分的圓滿收尾,不僅標志著一個階段的終結,更預示著一個嶄新的開始,它深刻揭示了人類與自然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這是人類與自然在歷史長河中共同書寫的一章,充滿了深遠的意義。此外,理查德·鮑爾斯也留下了人與自然成為共同體的希望。
《上層林冠》中涉及了各種各樣的樹與不同的人之間發生的故事,但相同的是,小說中作為非人類的樹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能動性。不難發現在小說中,樹木作為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自然物質,與人類共同居住在地球上,并且與人類的生活息息相關,它們相互影響、相互作用。首先,樹木具有一定的“施事能力”,也就是具有發出某種動作或做出某種行為的能力,這也被認為是樹生成意義的過程。同時,樹木也具有“敘事能力”,即樹能通過某種媒介講述或描繪故事,這也是樹木傳達意義的過程。因此,作為物質的樹與意義之間有緊密的聯系,樹可以生成意義也可以傳達意義。
一、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
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在《環境批評的未來:環境危機與文學想象》一文中主張生態批評的發展歷程是類似于“羊皮紙的重寫本”或是“波”的形狀,即生態批評的每一次浪潮都有其新的關注點,但新的關注點一定是基于上次浪潮而形成的,相當于對前次浪潮的延續、補充與發展,并不會與上一次浪潮相分離。目前,生態批評被公認經歷了四次浪潮。
生態批評的前三次浪潮均是在前有經驗的基礎上不斷拓展而來的,逐漸打破了種族、地域、學科間的限制。2012年,賽仁娜拉·伊奧凡諾(Serenella Iovino)和瑟普爾·奧伯曼(Serpil Oppermann)在《物質生態批評:物質性、動能性和敘事模式》中提出“物質轉向”,標志著第四次全球性的環境批判運動的開始。“物質轉向”是具有深遠影響的物質生態批判,它借鑒了后現代主義理論,挑戰傳統的物質主義,強調事物本身具有自主發揮功能、創造性思維,超越事物本身,把人們置于物質世界之外。同時,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從微觀層面入手,反對物質與意義的二元對立觀點。因此,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研究重點在于物質與意義、物質的敘事能力、物質的施事能力。
作為新物質主義(New Materialism)主要倡議者之一的簡·班納特(Jane Bennett)在《活性物質》中主張,物質是具有能動性的“生成過程”,反對將物質的能動性束縛于人類的意志。提莫西·克拉克(Timothy Clark)在《生態批評的價值》中指出,物質不是毫無變化的被動存在體,而是不斷變化的。曼紐爾·德蘭達(Manuel DeLanda)在《新物質主義》一文中強調,“物質轉向”使多種不同的觀點有機融合在一起,其中最重要的主題就是“非人類物質有著不可估量的能動性”,也就是物質的施事能力。
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極大地拓展了人們關于物質的觀念,指出它可以把概念、特征以及運作機制組織起來,并且擁有自身的內在價值及可行性。“物質轉向”指出物質的活力使其處于話語建構的核心,而它與其他元素之間的關系也正是這一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物質與其他元素之間的相互作用,可以創造出豐富多彩的物質敘述。
生態批評的“物質轉向”認為文本中屬于非人類的大自然不僅是作家筆下的描述對象,更是能生成故事的物質,因此物質本身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敘事。黛安娜·科奧爾(Diana Coole)和薩曼莎·弗羅斯特(Samantha Frost)在《新物質主義:本體論、能動性和政治學》中指出,每一種物質形態都具有其“講述”故事的能力。敘事能力是混雜形式的表達,物質敘事屬于一種動態的變化過程,語言和敘事是物體所固有的。瑟普爾·奧伯曼(Serpil Oppermann)在《物質生態批評:物質性、能動性和敘事模式》一文中指出,事物的能動性也可理解為其具有敘事能力,這種敘事能力又進一步拓展為講述復雜愛情故事的“敘事能力”,則產物為“有愛情故事的東西”(Storied Matter),其講述的故事成為物質文本。
二、《上層林冠》中物質的施事能力及意義的生成
《上層林冠》中的樹木的施事能力并不是理查德·鮑爾斯的想象,賽仁娜拉·伊奧凡諾(Serenella Iovino)在《物質生態批評》中指出,物質的施事能力可以產生重要的影響,它們可以改變環境,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另外,樹木不僅擁有出色的思考和溝通能力,還擁有自主意識。在理查德·鮑爾斯筆下,樹的意義生成能力借助人類的活動而不斷強化。
書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帕特麗夏在其幼時因與生俱來的聽力障礙無法與人類正常溝通而遭受社會的排斥,被人類驅逐。于是,帕特麗夏便每日與自然為伴,夜晚枕著松針睡在青苔上,與自然融為一體。正是因為這樣的經歷,帕特麗夏獲得了更多接近自然的機會,并且逐漸具備和樹木交流的能力,成為樹的知音。“一切高大的樹干都環繞并守望著她”,帕特麗夏已經變成一棵被樹所注視的目標。
通過與自然的親密接觸,帕特麗夏觀察到了樹與樹之間的聯系,并且開啟了她的種子庫項目。通過研究,帕特麗夏驗證了樹的社會屬性,即證實樹木彼此間可以相互交流、傳遞信息,甚至能夠照顧彼此,在遇到危險時發出警報保護彼此。最終,帕特麗夏的研究在科學界得以認可。
《上層林冠》中,帕特麗夏堅信,所有生物之間都有著密切的關聯,沒有一種物種能夠完全獨立于另一種物種。樹木也不例外,當一棵糖楓樹遭受蟲害時,它會發出求救和預警信號,以此提醒周圍的樹木,保護自己免受傷害。通過這種方式,其他樹木可以分泌抗體來抵御害蟲,從而減少損失。此外,部分植物的根部可以與土壤交融,相互輸送養料,增強自身的保護能力,為下一代的繁衍提供支持。即使一棵樹死去,它也不會消失,反而會在死后轉化為營養,為其他樹木的生長提供支持。
帕特麗夏指出,當人類走近樹林時,樹木會“感知”發出警報,提醒人們要小心,以免受到傷害。盡管樹木可能會發出警告,但我們卻無法從它們的話語中感知到任何信息。在“自殺樹”中,帕特麗夏在一個生態專家聚集的地方,模仿了一生只能繁衍一次的傳統,但最終她還是在眾人的注視下,服下毒藥自殺,并呼吁“不要自殺”的出現。
道格拉斯作為一名入伍軍人,戰爭中他所在的飛機遭遇襲擊并被擊落,因掛在菩提樹上而幸存了下來。理查德·鮑爾斯用大量筆墨對這棵菩提樹的形成過程進行細致描述,菩提樹經歷了三百余年的成長后在關鍵時刻拯救了人類的性命。道格拉斯在此次經歷之后開始加入種植花旗松的隊伍中。這正是物質施事能力的體現。
三、《上層林冠》中物質的敘事能力及意義的傳遞
史黛西·阿萊莫(Stacy Alaimo)在《身體自然:科學、環境和物質自我》中指出,人類是由自然物質構成的,人類與自然之間的互動,本質上是物質之間的相互作用。因此,人類與自然發生關系并生成意義便是物質的敘事能力。
“榿木在談論災害,楊樹八卦風的緋聞”和“訴說著曾經的災難”“重復著風中的八卦”“預言著未來的天氣”都展示了理查德·鮑爾斯如何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來描繪樹木之間的對話,這表明物質也具有獨立的敘事能力,可以被敘述出來。
《上層林冠》第一章中所涉及的不同主人公與樹之間的故事都或多或少彰顯了樹木敘述事情的能力。尤根·赫爾一家是來自挪威的拓荒者,他們最終定居在美國中西部,并在那里種植了六棵板栗樹,最終卻只有一棵幸存了下來,當地人稱之為“哨兵樹”。約翰·赫爾決定每月拍攝一張照片,并將這一行動傳承至后代,最終積累了數千張照片。赫爾家族四代人穿越時空,拍攝的“生成過程”見證著板栗樹的變化,也記錄著美麗的美景。這棵板栗樹不僅僅記錄了赫爾家族幾代人的歷史,而且還能夠讓人們通過拍攝的照片來重溫當年發生的美好瞬間。
理查德·鮑爾斯希望借由赫爾家族的努力,使全世界都認清“生成過程”,“你們從來沒見過完整的我們”,樹木存在著多樣性,而非僅僅局限于它們表層,因此,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樹木,而非僅僅關注它們的表層。與樹木相比,我們的壽命太短,僅僅可以觀察它們的某些特征,正如赫爾家族幾代人共同努力,最終將板栗樹培育出了參天大樹。
此外,咪咪·馬一家種下的桑樹陪伴著咪咪·馬一家二十余年,用其一生講述著他們的故事,并在最后與咪咪·馬的父親相繼死亡,敘述著咪咪·馬父親的故事走向了結局。亞當雖然存在社交障礙,卻能聽到被麻布包裹的樹向其訴苦并求救,隨后亞當注意到了他姐姐種下的榆樹逐漸枯萎,暗示著姐姐生命的消逝。雷和多羅茜一家遭受生活的打擊后開始種植植物,任其野蠻生長,象征著雷和多羅茜一家得到慰藉后向往自由生活的狀態。這一系列人類與樹木之間的聯系都是樹的敘事能力的體現。
理查德·鮑爾斯選取自然界中隨處可見的樹木作為文本敘事的中心,將對宏觀自然的敘事轉移至自然界的一棵樹上,把樹的形象類人化,通過樹木講述故事,以樹的視角看人類的行為,賦予了樹敘事的能力,給予樹人的生命力,并與人類的故事相融合,從而呼吁讀者尊重自然、愛護自然。《上層林冠》不僅僅是“生態文學”的延續,它更加強調了樹木的重要性,人們受到樹木的影響,并最終成為它的忠實守護者,這也是對人類的傲慢、掠奪行為的深刻反思。
理查德·鮑爾斯在《上層林冠》中采用隱喻的手法以及寓言的形式書寫樹木的聲音,從而支撐故事結構。因此,筆者認為樹木作為自然的代表所發出的聲音,以及自然的呼喚聲對人類的啟示值得后續研究。并且,后續對《上層林冠》的研究可朝物質生態主義批評視角下所描畫的生態期望方向入手。理查德·鮑爾斯通過人與樹之間的故事,深入探索了社會現狀,并進一步探索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他研究了生態危機的根源問題以及人類的發展前景,著重書寫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并且在其作品中傳達生態思想,期望突破人類中心主義的枷鎖,實現人類與非人類的和諧共生關系。生態批評家們認為自然是有靈性的,并且反對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主張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此外,分析《上層林冠》中蘊含的生態主題,并促進人們對建設生態文明重要性的深入思考與反思,已成為對該作品研究的主要趨勢。由此可見,《上層林冠》已經不僅僅是簡單的“生態文學”作品,更做到了以樹為主角,而“人”則被樹感召、指引,最終成為樹的親族和守衛者,這也是對人類的傲慢、掠奪行為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