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的南京
關于南京,人們說得很多。丁帆要說得更多。
作為道地的南京人,丁帆寫南京,也就是寫自己。關于這一點,或許只是我的一種猜測。我與丁帆只有一面之交,幾乎沒有單獨交往過。對于他本人,我所知甚少。但當我拿到他的散文著作《消逝的風景》一書時,我相信他在書中精心描繪的南京風景,在某種程度上說,就是一幅他的自我形象的素描。或者說,我們可以通過理解散文中的南京,來理解丁帆本人。
南京孕育著帝王和權力,也孕育著文學。被人們稱作“文學之都”的南京,同時也是“帝王之都”。文學往往追隨著權力,權力也總是借助文學來裝飾自己的面目。但在丁帆的記憶中,南京的魅力并非其與各種權力之間的關聯,甚至與文學之間的關聯也甚少,盡管他本人是一位文學學者和散文家。
南京是丁帆的故鄉,他從小至今都一直生活在那里。但在《消逝的風景》里,丁帆更多地描述了街景、建筑、器物、植物、蟲鳥乃至食物。或者說,構成他的故鄉經驗的,不是那些抽象的、符號化的城市標記,而是一些訴諸感官的物質,視覺的、聽覺的、嗅覺的、味覺的……以及圍繞著這些物質性的事物而展開的人和事。而那些符號化的事物,有一種虛假的深刻,宏大卻又空洞。丁帆往往會用一種中性而又單調的口吻,列表式地簡單記述著某個地點所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和歷史故事。那些原本重要的歷史典故,在這里卻如同破舊的招貼,附著在記憶的表面,瑟瑟作響。丁帆卻將自己的視線投向了那些感官性的對象,那些在記憶深處涌動、轟鳴的細小事物。
我對南京人了解不多,在讀《消逝的風景》時,它讓我想起另一個跟南京有關的文本——“文革”期間風靡全國的歌曲《南京知青之歌》。這首歌覆蓋了作為抽象的城市符號的南京長江大橋,也覆蓋了那個時代的革命化的抒情,它只是通過對故鄉、親人、個人化的事物的紀念和緬懷,成為一代人的精神象征和情感紐帶。對于故鄉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的熱愛,而不是對那些抽象的象征物的膜拜,乃是真正的故鄉情感,是伴隨他們成長的親切事物。穿越漫長的歷史時空,《消逝的風景》與《南京知青之歌》聯結在一起,成為對南京的深情謳歌。在這種意義上,我相信,這兩個不同的文本的作者都是真正的南京人。
丁帆在回憶少年時代觀察故鄉南京的情況時,寫道:
1964年,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是一個最頑劣的成長階段,世界觀正在懵懂發育,所以,他在觀察自然風景和人文風景的時候處在一個朦朧的心理狀態之中。他看自然風景往往是一種直覺的收獲,是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感官留駐;他看人文風景的時候也并不具備歷史的知識,看到的風物也只是物體的表象特征。
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一個個體精神成長史的萌芽狀態。正是這種直覺的感官性,構成了他與南京之間的緊密關聯。那些感性的細小事物,成為其作為南京人的基本要素。一個物性的南京、形下學的南京,它比權力更久遠,又比文學更具質感。
作為風景的故鄉
從文學上看,故鄉是一回事,關于故鄉的文學書寫又是一回事。
如何描寫故鄉記憶,這是一個問題。有時,它是一個重要的詩學問題。毫無疑問,故鄉對一個人的生命至關重要,他會熱愛它,歌頌它,贊美它,進而仿佛要成為全人類共同的家園。故鄉事物與記憶之間有著相當強大的黏連性,甚至,這種黏著的敘事,往往是大多數故鄉敘事所追求的。寫作者企圖通過這種主客體合一的描述,不僅要將當下的自己融入記憶中的故鄉,同時,也試圖借此來引發讀者的共情,增強其作品的感染力,將讀者也拉入自己的情感世界和回憶當中。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這是作者的一廂情愿。
大多數人會認同故鄉即家園,乃至成為個人生命最終的歸宿。他們必須在自己的語言世界里,將記憶的老屋修葺一新。而另一方面,大多數熱切謳歌家鄉的文字,對于我這種“異鄉人”來說,幾乎是多余的。而且,過分密切的鄉情與我從小就四處漂移的經驗大相徑庭。對我來說,故鄉的概念一片模糊,既不是家園,也不是風景。作為讀者,我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進入別人的故鄉。作者的故鄉熱情是他個人的情感黏液,如果不能擦除語言上的這些分泌物,對于一個文本的閱讀者來說,更多的時候是令人不適的。更進一步說,即便是自己的故鄉,在時過境遷的情況下,也未必能夠真正進入。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而我在《消逝的風景》中,看到了丁帆在避免這種不適方面的努力——將故鄉風景化。也就是說,在回憶者那里,故鄉事物首先呈現為“風景”,成為被觀看的對象。這樣,觀看者和敘述者就與故鄉事物拉開了距離。“風景是現代性的產物,或者說,它是近代以來的產物。這并不是說,古典時代就沒有風景,相反,古典時代的自然景物比現代世界來得更美、更豐富和更普遍。說風景是近代的產物,乃是說,古典時代的自然景觀并不成為觀照、思考的對象,當然,甚至也不成為文學書寫的對象。風景并不自我呈現、自我證實,在現代生活中,風景只有在有確定的觀看主體的情況下,才得以成立,風景才成其為風景。而且,風景的獨立性,是同樣身處大自然之中的人的獨立性的證據。正如印象派畫家的風景畫一樣,它不是為了融入大自然,相反,它是要將繪畫者與對象分離出來。只有這種分離狀態,才能夠在某個瞬間、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描述繪畫者所觀看到的光影和色彩的變化。
同樣,只有當故鄉成為風景的那一刻,故鄉才成為被觀照的對象,并通過對風景的凝視和追憶,來凸顯觀看和回憶之主體的位置。從來沒有孤立的風景,只有當觀看和記憶的主體介入其中,風景才成為與人相關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這就意味著寫作者作為觀看的主體,與故鄉之間存在著某種時空距離。這是一種必要的距離,它避免了敘述者過分沉湎于經驗和情感的池塘當中,反而失去了對變化中的世界的注視。當故鄉成為風景,故物故事只有在當下的具體的觀看中,才有意義,才成為某種程度上的真實存在,而不是脫離時空經驗的幻覺。否則,那些故鄉敘事要么成為一張故鄉歷史風光導游圖,要么成為敘述者個人早已僵死的記憶備忘錄。對此,丁帆本人顯然有過相當程度的思考,他在談到自己的寫作時解釋道:
弗朗辛· 普羅斯在《倫敦風景》的內容介紹中說:“宛若一位絕佳的旅游伴侶,弗吉尼亞· 伍爾夫驅散里煙霧,向我們展示了這座城市深深的地層之下究竟隱藏了什么。”我不是旅游伴侶,沒有能力驅散煙霧,也沒有意圖去發掘地層深處的東西,我只希望從不同時代的眼睛折射中翻拍出歷史細節的碎片,盡量用白描的手法,而非文學修飾的手法,去沖洗我所看到的那時南京生活風景和市井風俗風情的底片。
丁帆的這一番表白,充分闡明了他的散文寫作主張。丁帆對故鄉景物的回憶和審視,既是對這座城市歷史文化的追溯,同時又是對故鄉諸事物與自我關系的考察。故鄉之景觀的變遷,在記憶主體身上激起了如此這般的反應,而這一切,構成了寫作者的基本的生存經驗,因而,它也是一幅寫作者個人精神成長的示意圖。于是,正如我們在《消逝的風景》中所看到的那樣,一個少年在這些景物之間穿梭、奔走,如同一段段褪色的黑白電影鏡頭,它模糊,但更真實,記錄了一個個體生命成長的面貌,為存在和時間作證。
觀看與時間
值得關注的是,丁帆在書中反復用“照片”“電影”等視覺語匯來作比方,以強調視覺的感官因素在其記憶敘事中的重要性。他在書的“引子”中稱自己試圖通過一雙“電影眼睛”來觀看。“電影眼睛”意味著一種絕對的客觀性的追求。這種客觀化的觀看是否能夠保證充分的真實性,這是一個問題。但無論如何,這是丁帆在關于記憶敘事上的一種詩學努力。
文字敘事如何能夠做到“電影眼睛”般的觀看效果?這是一個困擾散文家、小說家的難題,尤其是在有關記憶書寫的情況下,困擾會更嚴重。觀看,以及一定意義上的沉思主體的存在,風景成為客體,正因為如此,風景方可保持其獨立性,同時又被賦予意義。如若不然,風景要么成為無關緊要的純粹自然的自在,要么就淪為主體(人)的寄托、抒情的載體,而失去了自身的整全性。很顯然,丁帆試圖拋棄那種被他稱作“ 文學修飾”的手法。如果文學成為一種修飾手段,它就等于是在記憶上涂抹了一層色彩,就像將黑白照片上色的彩照一樣,是一種虛飾的顏色。
回憶者在新舊交疊的空間里觀看和尋覓。他仍在那個地方,一切都在眼前,似乎沒有距離。這種不足的空間距離,無疑會增加真實的難度。引入時間性因素,將會把故鄉拉長成遙遠的風景。丁帆在自己與南京之間,填充了一層時間的隔膜。正因為這一層隔膜,才使得丁帆的記憶敘事成為一種更為真實的敘事,而不是那種故鄉回憶文學中慣有的虛假現場感。對于丁帆來說,記憶是時間中的記憶,也就是說,這種記憶敘事不只是一種(可疑的)直觀,而是加進了時間因素,加進了記憶主體內在經驗中不可抹除的時間性。他將一座城市的現在式和過去式在追憶中疊加。這種時間性的疊加,丁帆本人稱之為“疊印”效果。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記憶文學慣常的敘事路徑,為記憶詩學提供了新的可能。
時間的流逝,是記憶中無可挽回的損耗。即便景物依舊在,它也不再是舊時之物。抹除這一點,追憶就成了通往遺忘的下水道。丁帆站在歷史的另一端,眺望風景消逝,就是眺望時間流逝。消逝的時間性因素,不僅是他的城市的變遷,也是他個人生命經驗和內在精神狀態的變遷。
捍衛記憶
時間性因素的介入,讓丁帆的記憶敘事帶上了某種沉思的氣質。《消逝的風景》不僅記錄了他對城市南京的記憶和情感,還涉及景觀、大自然以及現代生態文明的思考。他曾站在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畔,思考文明進步和衰退、工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的破壞性等哲理問題,進而提出:“我們是誰?我們走向哪里?這是自然書寫作家彷徨于文化與文學悖論之間時必須思考的問題。”很顯然,這也是他的回憶性散文深層所隱藏的文化精神和價值論問題。但丁帆的書中并沒有對此類問題做出更多的理論探討。不過,這在我看來并不重要。不是問題不重要。對于人文學者丁帆來說,這些問題在理論上的解決或許是至關重要的;但對于散文家丁帆來說,在一定程度上他已經通過自己的寫作,對這些問題做出了某種回應。
丁帆記錄了自己城市中許多景觀的消逝。風景的消逝,意味著記憶的對象的實體在現實中被抹除。城市在發展的過程中,總是在不斷地拆除、掩蔽、抹煞記憶的痕跡。而丁帆則努力用自己的文字來保留記憶,保留那種時間流逝的痕跡。這種追憶的時間舊痕,正是回憶者生命經驗的一部分,甚至是其基底的部分。追憶不是返回,不是要成為失去的家園景象的殉葬品,是業已頹敗的家園的記憶墳場。去追憶,時間乃被空間所容納。像丁帆所引述的卡爾維諾的話——“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涌流的潮水記憶。”記憶復現了城市,城市承載著記憶。這是城與人的二重奏,在時間中鳴響,成為寫作者生命的歷史的和現實的見證,并將引向他所希冀的未來。痕跡化的時空交疊的敘事,捍衛了記憶和感知。在這樣一個交匯點上,是對過去時間的挽回,是對現在時間的駐留,甚至也是對將來時間的展開。而記憶書寫乃是以這種方式來避免生命在時間中沉淪。正如T.S. 艾略特所說:“現在的時間和過去的時間/ 也許都存在于未來的時間/ 而未來的時間有包容于過去的時間中。”從這個時間的辯證的意義上說,捍衛記憶,就是捍衛家園,捍衛生命的意義。丁帆的《消逝的風景》以他獨特的記憶詩學,展示了他的這種捍衛的努力。
作者: 張閎,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