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鄧雅文：“飛車女俠”曾是教練的“小哭包”

2024年7月31日，巴黎奧運會自由式小輪車女子組決賽中，中國選手鄧雅文拿下了冠軍。這是中國體育在這個項目上首次拿到冠軍，創造了中國自由式小輪車的歷史。

比賽結束后，鄧雅文與自己的恩師吳丹深情相擁，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太幸運了。然而，沒人比吳丹更清楚，幸運的背后，是鄧雅文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除了開心，他對這個18歲的小姑娘滿是心疼……

教練眼里的“小哭包”

2017年12月，四川省小輪車隊教練吳丹風塵仆仆從四川瀘州帶回了12歲小姑娘鄧雅文。她有運動基礎，身體素質也很不錯，周圍人都夸她是個好苗子，吳丹也開心地說：“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搶來的！”

半年前，國際奧委會正式將自由式小輪車列入東京奧運會正式比賽項目。各省市都開始緊鑼密鼓地組建小輪車的專業隊伍。在四川省水上運動學校任職的吳丹臨危受命，開始跨界選才，組建四川省小輪車隊。

沒多久，吳丹教練來到四川瀘州田徑隊選拔人才。第一眼，他就看中了鄧雅文。當時，鄧雅文眼里有光，十分靈動。吳丹教練就向田徑隊的老師打聽她的情況——

2005年10月，鄧雅文出生于四川瀘州，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為人陽光開朗，“能文能武”，是學校紅領巾廣播站的播音員，還是班級文體委員，曾代表學校參加區里舉辦的運動會。

2013年，8歲的鄧雅文被選入原瀘州市業余體校田徑隊訓練，不斷練習跑跳等基礎體能，盡管很枯燥，但她從不抱怨也不偷懶，在隊里十分受歡迎。前不久，省標槍隊教練來隊里選員，看中了鄧雅文。但為了不耽誤她的學習，建議她寒假再去報道。

鄧雅文的啟蒙教練還告訴吳丹：“雅文這孩子有個性。入隊不久就將參加奧運會當作自己的目標，平時訓練特別能吃苦。”吳丹一聽就樂了，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這么優秀的“種子選手”，提出讓她去小輪車隊試試，還聯系了鄧雅文的家人。

鄧雅文的家人很支持，覺得去見見世面挺好，還給她放了小輪車泥地的競速視頻。當鄧雅文看到視頻里的人居然能“飛”起來，覺得簡直太帥太厲害了，最終選擇了小輪車隊，跟著吳丹教練來到了四川省水上運動學校。

起初，鄧雅文覺得小輪車不難學，不就是一個后空翻、一仰頭、一回頭的事兒?？蓻]多久，她就被狠狠“打臉”了。第一次從高處滑下，她直接摔倒了，一種恐懼感油然而生。因為疼得厲害，她竟哭了起來。一旁的吳丹教練目瞪口呆：這孩子不是很能吃苦嗎，怎么一摔就哭啊？

吳丹完全不知道怎么哄一個小姑娘，只能給她打預防針：“小輪車是極限運動，摔跤是家常便飯，你總不能次次都哭吧？”原是想激勵她，沒想到鄧雅文卻打起了退堂鼓：“我不學了，我要回家?！?/p>

吳丹耐著性子勸說：“來都來了，就先練一周，一周之后，你若是還受不了，我就送你回去。”原以為對著這么一個“嬌氣”的小姑娘，還要多費一番口舌，沒想到鄧雅文竟擦干眼淚，說：“那好吧?！?/p>

這之后，一周變成了一個月，一個月變成了兩個月，鄧雅文不斷地練，不斷地摔，不斷地哭，哭到最后，她竟意外解鎖了在半空中弄個“飛轉”的快樂，嘴里總說著：“來都來了，我總要試試自己行不行吧?！彼枪刹环數膭耪鸷持鴧堑?。

是教練也是父親

2018年上半年，為備戰東京奧運會，中國自行車運動協會組建了自由式小輪車國家集訓隊。鄧雅文獲得試訓的資格。她主動從北京淘來二手車，和教練一起找來一些國外隊伍訓練的視頻，模仿著視頻里的運動員，學習怎么發力、做動作……

鄧雅文古靈精怪，總覺得普通自行車都是坐著騎，小輪車為什么不行呢？吳丹教練說：“站著騎才能騎得穩?！编囇盼牟环獾卣f：“我坐著騎也能騎得穩，為什么非要站著？”吳丹教練十分扎心地說：“因為你腿短！”

和鄧雅文真正熟悉起來，吳丹覺得自己果真沒有看錯人。建隊以來，吳丹也是摸著石頭過河，他其實根本不知道什么樣的運動員適合小輪車，選擇鄧雅文全憑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鄧雅文雖然是個“小哭包”，害怕了會哭，受傷了會哭，壓力大了會哭，甚至有時候成功突破了一個點，也會喜極而泣，但吳丹還是從這個小姑娘身上看到了一種韌勁。

每次，他給隊員布置完訓練計劃，鄧雅文都會自行梳理、安排，然后高效地完成，完全不用他去操心和督促。不僅如此，練習小輪車后，雖然她很少上文化課，但還是用業余時間自學。

然而，訓練這么久，這么苦，中國隊依舊沒有拿到東京奧運會的參賽資格，這無疑打擊了隊員的信心和士氣。這年冬訓，鄧雅文對自己特別狠，不斷重復著動作，受了傷就把自己包成“木乃伊”，繼續在空中飛舞。吳丹看了十分心疼，他知道，鄧雅文的心里憋著一股勁。

一年后，鄧雅文就在中國BMX自由式聯賽上獲得眾多榮譽，被中國自行車運動協會授予運動健將稱號。2021年第十四屆全運會，鄧雅文成功奪得自由式小輪車賽女子組亞軍。

這期間，鄧雅文免不了磕碰與受傷。有一次，鄧雅文在練習后空翻的時候，連人帶車坐在自己的左腳上。吳丹趕過來查看傷口，猜測可能只是崴了。然而，休息了一個星期后，隊醫看到她走路的樣子，有些不放心，就說：“你這個腳好像有點不大正常，我帶你去醫院拍個片子吧?！?/p>

結果，鄧雅文走著進醫院，出來時卻是被背出來的。因為檢查結果顯示，她的左腳趾骨斷了三根！吳丹心里特別懊惱，自覺對雅文關心不夠，沒有第一時間帶雅文去醫院！

可鄧雅文卻安慰吳丹：“是我自己沒注意，而且我也沒感覺到多疼啊?！眳堑ぢ犃吮亲右凰?，想當初，鄧雅文總是哭著對他說：“我最怕摔，最怕痛了?！笨啥潭桃荒?，她已然習慣了這樣的傷痛，他心疼不已。

作為教練，平時訓練時，吳丹很嚴厲，但一想到鄧雅文小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又覺得特別心疼，所以每次批評完鄧雅文之后，他就后悔了，下了訓練場，就立馬去找鄧雅文道歉，一點架子也沒有，讓鄧雅文十分感慨。

放假時，他還會帶鄧雅文外出，給她買衣服，對她噓寒問暖。鄧雅文喜歡拍照記錄生活，但又覺得自拍不好，總是將鏡頭對著他人和景色。吳丹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就主動給她拍照，還說：“你打扮得美美的，不就是想拍出好看的照片來。”

這之后，吳丹就一直有給鄧雅文拍照的習慣。每次出國比賽、訓練，他就會給鄧雅文拍個不停，手機里幾乎全是鄧雅文的照片，就連他的親生女兒都沒這種待遇。奇妙的是，吳丹的女兒，小名叫“小文子”，每次他喊“小文子”，大家都笑問：“你到底是在叫女兒還是叫雅文??？”吳丹笑笑說：“都一樣，都是我的孩子?！?/p>

鄧雅文也覺得，教練對她就像老父親一樣，絮絮叨叨，格外親切。時間一長，她也放下了拘謹，累了，受傷了，還和教練撒嬌，借機休息幾天。只要不耽誤訓練，吳丹總是寵著她，真心將她當作自己的孩子。

從摔到“飛”的蛻變

2023年，自由式小輪車公園賽世界杯巴中站，鄧雅文以一連串高難度動作驚艷全場，奪得冠軍，并以93.84分的成績創造女子自由式小輪車歷史最高分。

這之后，鄧雅文被公認為是中國隊技術最全面、最有拼勁的姑娘。自由式小輪車比賽的四個主體動作：后空翻、360°轉體、神龍擺尾、轉把，鄧雅文都熟練掌握。她在微博里寫道：“當你有一個堅定目標的時候，會覺得一切的困難都是小問題，因為你充滿動力。”

一次訓練時，她從一層樓高的空中直直摔落，“啪”的一聲掉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地面上。一瞬間，她想不起來任何事情，只是一直哭，從早上九點哭到十二點。后來，聽到教練復述當時的情況，鄧雅文才意識到，她出現了短暫性失憶。

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鄧雅文都籠罩在從空中摔落的心理陰影中，不敢再騰空往下跳躍。吳丹焦急不已，一直想方設法開導她，帶她去吃好吃的，為她減壓。但鄧雅文就是怕，不敢嘗試，甚至有了退役的想法。

吳丹能感受到她的焦慮，也知道鄧雅文壓力大的時候，不愿意和人交流，所以想辦法把鄧雅文養的小貓帶到了隊里，默默陪伴她。

他還將手機里的照片拿出來給鄧雅文看，有她參加比賽的、訓練的，還有她出去玩的各種照片，但每一張都無一例外，全是她哈哈大笑充滿信心的樣子。

鄧雅文一直以為教練老嘲笑她愛哭，肯定收藏了很多她的“黑料”照片，卻沒想到，在教練眼里，她是如此陽光、積極和充滿能量的。那一刻，她理解了教練的良苦用心。

她突然明白了，要想站上奧運會的賽場，就必須克服這種恐懼。她開始調整自己的動作，利用小輪車的特性，一只腳踩著腳踏板，另一只腳發力把小輪車“送”到地面的坡道上，這樣即便摔倒，也能形成有效的緩沖。

2024年5月，在巴黎奧運會資格系列賽上海站的比賽中，鄧雅文排名第三。按照規則，每個國家（地區）奧委會最多只有兩個名額，雖然后面還有布達佩斯站，但鄧雅文覺得自己已經沒機會參加巴黎奧運會了，何苦再去布達佩斯跑一趟呢？

不僅如此，在布達佩斯站自由式小輪車的場地中，有很多“人（字）墻”道具。在“人墻”上做后空翻，是鄧雅文最不愿嘗試的動作。

屋漏偏逢連夜雨，鄧雅文還出現腰椎峽部裂和第五腰椎滑脫的傷病。她感覺有無數個聲音已經在宣布：“鄧雅文，你出局了。”她哭著跟吳丹說：“我是不是該放棄，不是我不想努力，而是我確實做不到?！?/p>

吳丹第一次跟自己的愛徒發了脾氣，直言說：“哪怕你不能參加奧運會，我也不想看到一個低迷的、眼里沒光的鄧雅文?！?/p>

吳丹和鄧雅文復盤了這些年的點點滴滴，給她看隊里的師弟師妹在訓練時表現出來的堅韌和毅力?？吹綆煹軒熋盟さ帽轶w鱗傷，卻一次次爬起，鄧雅文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隨后，鄧雅文及時調整狀態，登上了飛赴布達佩斯的航班，不惜打了封閉針參賽，最終在布達佩斯站取得了第四名的好成績，獲得了代表中國隊參加巴黎奧運會的機會。

2024年7月31日，在巴黎協和廣場上舉行的自由式小輪車女子決賽中，只見她戴著頭盔、穿著護甲，和小輪車“人車合一”，在波浪形的賽道上俯沖、騰空、過彎、沖刺……贏得在場觀眾的掌聲和歡呼，最終奪得了金牌。

那一刻，鄧雅文哭了，像個孩子似的奔向教練。吳丹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這個渾身是傷，卻堅持到最后的孩子，眼里早已飽含了淚水。

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幾年鄧雅文到底經歷了哪些無法言說的傷痛，但她還是帶著所有人的希望，載譽而歸……

蹚過那段“黑暗”歲月，鄧雅文終于戰勝了自己，吳丹比誰都開心，他像一個不善言辭的父親，親手給“女兒”寫了一封信：“雅文，作為你的教練，我見證了你的每一次成長，每一次蛻變。奧運冠軍之路并不平坦，你用日復一日的刻苦訓練，一次次摔倒后重新站起的堅持，在18歲的年紀，就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績，你是賽場上的英雄，更是我心中的驕傲……”

編輯/包奧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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