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病房的走廊,像廢棄水井一樣荒涼。試著將一顆石子扔進去,便是叮叮當當的回聲。薛芃芃能在回聲中,迅速繪出石子的形狀大小,進而推算水井的深度。最后,“咚”的一聲漾出水花,溢得到處都是,抑或數聲石子跳躍撞擊的悶響,全無下文。
薛芃芃托著臉頰,手臂和桌子焊接在一塊;眼睛平視,目光與顯示屏互相黏合;手指鼠標上點著,整理各種護理數據。耳朵是唯一自由的,收集所有空氣中的音波。病人的鼾聲、咳嗽聲、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氧氣經過濕化瓶的咕嚕聲、電梯運作的哐當聲、甚至嗡嗡的耳鳴聲。她被死死禁錮在病區內。她是病區的中央處理器,同時忍受著電腦一樣嗡嗡的運行聲。
她耳鳴有段時間了,常在夜深人靜或忽然扭頭時發作。去五官科看過,說不出所以然,開了藥不見好。也去中醫科看了,說產后氣血虧虛,開了些補氣血中藥,沒什么效果。
耳鳴漸漸毫無征兆。喧鬧環境還好,感受不到,周圍一安靜,尤其當意識到有耳鳴這回事時,嗡嗡聲就迫不及待響起,環繞耳邊。睡覺時,耳鳴也應該糾纏著。只要一醒,耳朵就先于眼睛告訴她,你醒了。
她只能在腦子里和自己說話、唱歌,期待能化解耳鳴,或將周圍聲音引入腦海,形成畫面,蓋過該死的嗡嗡聲。
此刻,她身體固定在護士站,耳鳴聲不絕于耳。她像一株新鮮的樹木,被粉碎,被揉捏,變成一根菌棒,放在棚架上,任憑香菇、蕈子、木耳等,爬滿肉身,一股陰郁霉味也在肉體深處慢慢滋長。
她邊寫護理記錄,邊在腦子里哼一首《病變》。哼唱時,她敏銳地聽見窸窸窣窣,是一雙腳在地上尋找拖鞋,緊接著拖鞋響起,沒有進入病房衛生間,而是開門,吧嗒吧嗒的聲音在走廊回蕩。薛芃芃腦子里,一雙塑料硬底拖鞋長出了雙腿、臀部、上身、眉眼,迅速變成一張可識別的臉。馬上這張臉會從走廊那頭的陰暗處走出,浮現在面前。
3床家屬,一個矮胖農村大媽。
薛芃芃猜對了。她熱衷于這種自娛自樂的賭博,過程像打開盒子看見薛定諤的那只貓。
她解開和桌子的封印,阿姨,有事嗎?
護士,幫我們換個房間吧。隔壁那床呼嚕打得太嚇人了。大媽學著打了幾聲呼嚕,又吸一口氣,屏住,過了十幾秒,又“呼突突”地打出來,噴出一蓬唾沫星子。
薛芃芃往后避了一下,阿姨,你把口罩戴上。
大媽從褲兜掏出個皺巴巴發黑的藍色口罩,掛到鼻子下面,說,喏,不是我嫌他吵。這打法,誰知道他下一個什么時候打出來,萬一打不出來就斷氣了,嚇煞人了。
她說的是2床,塔吊司機,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胖得和大象一樣。
塔吊工作枯燥,駕駛室一待就是四小時,不能起來活動。前天午后,陽光酷烈,塔吊駕駛室在四十多米的高空中,地上看不到里面。換班工友看他到點了不下來,對講機喊去沒回應,就爬上駕駛室去換班。看到他眼睛是閉著的,裝小便的礦泉水瓶歪在地上。工友還以為看錯了,他左手抓著操縱桿控制大臂旋轉,右手很自然地控制小車往前跑,吊臂到地方,還把鉤子放下去,一捆幾百公斤的鋼筋被穩穩吊起,旋到樓頂上。要不是喊他沒反應,估計塔吊會一直開下去,直到哪捆鋼筋沒有鉤牢,掉落在地,揭曉一切答案。
監護儀指標都還正常,薛芃芃幫著翻了身,鼾聲暫時停了。
大媽還在絮叨,想要換床。
薛芃芃說,阿姨,大晚上換個床,得換床單被套,還得叫醫生改醫囑,前前后后半個小時要的。今晚整個病區就27床空著,要留著收危重病人。你想要是危重病人睡你那3床,萬一晚上有什么突發情況,我跑過去就要多十幾秒,搞不好就是一條人命。
大媽不高興了,你這是什么態度。危重病人是病人,我家的就不是病人。他身體本來就差,明天早上又要開刀,要是休息不好,開刀是吃不消的。
薛芃芃好言相勸,大媽明顯不開心,邊往病房走,邊嘀咕著要去領導那投訴。
大媽“吧嗒吧嗒”的拖鞋聲消失在走廊深處,接著陪客躺椅被重量不自主地推移,與地面發出尖利的摩擦聲。從腳離開那雙拖鞋開始,她這個人從腳到頭,慢慢溶解入黑暗中,只剩那雙塑料硬底拖鞋,在薛芃芃的腦子里寂靜無聲。
耳鳴聲更響了,怎么晃腦袋也停不了。
她開始默念,27床今晚會是誰住進來呢?最好不要太重,事情能少則少,順順利利下班。真要收病人,最好是骨科的,病情穩定。呼吸科的也行,吸吸痰輸輸液,還算安心。最好不要心內科的,定時炸彈,不知道什么時候心跳停了。綜合病區是雜科,醫院床位太緊張了,哪個專科床位滿了,就往綜合病區放,什么類型都會遇到,所以護士什么都要懂,什么都要會。
她最近沉迷于這種自言自語,像有個朗讀者把所有文字都在腦子里念出來,盡可能讓聲音大一點,以期蓋過耳鳴。像個介入激烈爭吵的勸架者,聲音要比吵架雙方還要大。默念著,有時會忽然悚然,腦子里的朗讀者是誰,這聲音如此熟悉,卻又不是自己的,像主持人在朗誦。
是學長嗎?
二
你知道嗎?量子力學有個理論,叫薛定諤的貓。有個物理學家薛定諤,做了個實驗,把貓關進密封的箱子,里面有一個放射性原子、一臺探測器、一只錘子、一瓶毒藥。如果放射性原子衰變,會釋放出粒子,粒子探測器接收到粒子后會放出信號,然后錘子敲碎裝毒藥的瓶子,貓就死了。如果原子不衰變,貓就活著。死態和活態是貓的兩種可能狀態,也是疊加態。箱子外的人打開箱子測量貓的狀態之前,那是一只又死又活的貓。
學長摸著她的腦袋感嘆,你真是像貓一樣的女孩,我真不知道下一秒你是生氣還是開心。
學長是廣播站的播音員,有一口地道的播音腔。
薛芃芃沒聽懂,但手很自然擰住學長胳膊,好啊,你咒我又死又活。
她其實是喜歡貓的。有次她看見一只剛生完貓仔的母貓不知吃了什么,躺在小巷子里吐白沫,眼看要死了。她趕緊把它抱起來,跑回去告訴學長。學長讓她按住貓的頭,找了根胃管死命塞到貓的胃里,拼命灌肥皂水。忙了半天,貓肚子像皮球一樣鼓起來,還是一動不動。學長放下胃管,說,算了,沒救了。它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藥。最近流浪貓多,有些人嫌貓叫太吵,會用老鼠藥拌了食物,扔給貓。
她看著那只貓不停掉眼淚。天快黑時,她出去一趟,回來卻發現那只貓不在了。她問了學長,說剛才貓還一動不動,一不留神就沒了。她心里一陣高興,淚差點又出來了,它沒死,應該回去看小貓仔了吧。
第二天中午,她又在巷子里看到了那只母貓,它真的沒有死,正病怏怏地躺在陽光里喂貓仔。
她買了牛奶給它喝。它根本沒力氣爬起來,小舌頭一舔一舔,幾只小貓過來吃奶。它靜靜躺在那里,瞇著眼睛看著它們吃。學長說,那只母貓一定是放心不下小貓才掙扎著活下來,母愛真是偉大。
又過了一天,當她帶著幾盒牛奶再到巷子里,那只母貓和幾只小貓都倒在角落,口吐白沫,死狀一模一樣。清潔工人拎起它們往易腐垃圾箱里扔。
學長大學畢業后,去了醫藥公司做醫藥代表,薛芃芃回老家工作。每次見面,薛芃芃需要先坐客車到市區火車站,再坐高鐵,繼而乘地鐵,最后騎共享單車到學長租住的房子。學長過來,兩個人只能偷偷住賓館,她還要半夜溜出家門,凌晨再回去。薛芃芃父母反對異地戀,縣城的父母天然覺得,只有體制內的男生才能給女兒幸福安穩。
護士工作忙,休息天還常常開會考試,去學長那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薛芃芃參加完省城培訓,回來時繞到學長那兒,想給他個驚喜。她在房間里等他回來,卻發現自己的生活用品和睡衣被仔細收納起來藏在衣柜深處。
她渾身發抖地逃出來,回頭看那個房間,真像個盒子。它原本是裝滿了金幣的儲蓄罐,她想用了就可以去取,今天卻上了鎖。那扇門像一張巨大詭異的嘴,黑唇白牙,向她怪笑,用一口播音腔說著,薛芃芃,你真是像貓一樣的女孩。
從小,到了飯點,就會有飯菜出現在飯桌上。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只要努力,就有好分數。參加工作后只要按照流程,三查七對,就不會出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一切有條不紊。但在這時,薛芃芃忽然發現,人生規則被不確定擊得粉碎。
三
手機響了,嗡嗡聲戛然而止。她掏出手機,是婆婆,說小海螺額頭有點燙,身子扭來扭去睡不踏實。
薛芃芃產假后上班才三個月。當初挺著大肚子上班,她老想著提前休產假,一走路就氣喘,走兩步就尿頻的日子太不好受。倒是護士長勸她,產假休早了,后面就沒有了。等孩子生下來,真是累得恨不得塞回去。
她小聲說,媽,你用耳溫計量一下,看看幾度。
婆婆不耐煩,唉——那玩意一點反應都沒,亮都不亮,老貴老貴的東西,你買來一點用都沒有。
婆婆那標志性的一聲“唉”,是上聲,音調漸漸升高,會根據她認為的事情嚴重性,來任意拉長,最高級別能尖利到刺破耳膜。
薛芃芃感覺,這聲“唉”從聽筒里伸出來,像一把鍋鏟子,在自己耳膜上狠狠刮了一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可能沒電了,要么你讓亞平看看,讓他測一下。
唉——你曉得亞平明天還要上班的,他一天到晚累都累煞了。現在起來,明天還要不要上班的啦,工資還要不要啦?你干脆請假回來,換個人上夜班好了。
她低聲耐著性子遙控,一只手在半空抓來揮去,仿佛這樣能穿越空間,將那德國博朗耳溫槍準確開啟。功夫不負有心人,婆婆“唉”了一聲,38.5。
她心里一緊,問有沒有咳嗽,呼吸快不快。婆婆說沒有。她叮囑千萬不要捂汗,孩子汗腺沒成熟是捂不出汗的。婆婆“嗯嗯”幾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婆婆總是有自己一套。懷孕時不能吃兔頭,坐月子不能洗澡,只能喝煮開的米酒,一天吃十幾個雞蛋,很多事情她都妥協了。只有在婆婆嘴里嚼爛輔食往小海螺嘴里塞,她才殺氣凜冽地堅決起來。
掛電話前,她不放心,再三強調,如果體溫超過39度,還是讓亞平起來,喂個2毫升美林,真不行就帶到醫院來。
婆婆嘀咕,也不知道你怎么當媽的。不是說護士哺乳期可以不值夜班的嗎?你倒好,才六個月就斷奶,七個月就要求上夜班,想評先進也不是這么想的……
瑣碎高頻的絮叨,是玻璃接連破碎的耳鳴,扎耳刺心。
她想,自己就應該做個全職媽媽嗎?
第二次戀愛,是工作后父母介紹的,就是亞平,事業單位上班,不算忙,有編制。
亞平五官普普通通,說話斯文,走路會牽她的手。過生日前,提醒他一下,會帶她去吃西餐。他沒怎么談戀愛,一天到晚看玄幻小說,或者去網咖玩游戲,這樣的人多少有些無趣,但無趣不好嗎?過于有趣,有太多不確定性。
那個房間出來后很長時間,薛芃芃開始畏懼每一天的開始。她覺得每個早晨都是無比不確定和陌生的。就算把事情規劃再好,也有可能出現意外。
上班,下班。夜班,夜休。漸漸地,她開始走神,甚至會發錯藥,被護士長狠狠批了幾次。你再這樣,別說考編制了,早晚連護士都沒得做。
薛芃芃就是這個時候和亞平相親的。他倆先規規矩矩吃了頓飯,又走流程似的看了電影。亞平邊看邊玩手機,后來居然在電影院睡著了,醒來之后忙不迭道歉。
亞平確實挺好,上夜班,也會打著哈欠騎電動車送她,送完后再回家里休息。縣城其實挺安全,護士夜班回家也不需要小心什么,半夜一點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一個妙齡女子騎著電動車慢悠悠回家,最大的風險無非是注意保暖不要感冒,但有人送的感覺絕對不一樣的。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久違的尊榮。她希望他看到自己的中空外直,只看到她長在地面上青山綠水的那一截,卻永遠不要看到她被深埋在泥土里的虛弱根莖,那些根莖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生長著,如同她深埋在地下的盒子,隱秘而堅不可摧。她就是一棵從這盒子里長出來的竹子,不管枝葉能長到哪里,她的根囚禁在當初那個盒子里。
事實上,和學長結束后的兩年,她都沒有真正談過戀愛。這一方面,她簡直是按照太監的規格來要求對方的,經濟條件長相身高都沒太大所謂,但只要她在接觸中一察覺到危險,一察覺到有那么一點的不確定性,就立馬決絕地停止接觸。
遇到亞平后,她奇異地沒有察覺到危險,沒有察覺到不確定性。可能因為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相互之間熟悉的朋友也多。一個個問起來,都說亞平安分守己,本分到有些木訥。和自己的閨蜜們一起吃飯,對漂亮姑娘他也是正眼不瞧,低頭只顧玩手機,給自己夾菜。
一切規律開始重塑。差錯慢慢少了,編制考試也過了。和亞平接觸慢慢多了,他確實厚道溫順。兩個人周末定期約會一次,吃一頓飯,看一場電影。吃飯地方也不怎么變來變去,一家西餐廳吃了幾十回也沒吃厭。
她喜歡這種一切都在計劃內的生活。不改變,就是好改變。
薛芃芃原本渾渾噩噩,終于有人幫她揮開身子周圍的黑霧,一點點透明起來。
一個值夜班的晚上,她站在窗前,外面被黑夜籠罩,燈光兩三點,病區里光明依舊。她感受著夜風從窗戶縫隙里流進來,拂過手背。她忽然頓悟到什么,周身通透明亮,像一條水族館里的熱帶魚。魚缸外面有人看著自己,自己也好奇地看著別人。
她不再覺得愛情是一場涌泉相報的犧牲,不再覺得婚姻神秘而高不可攀。她早已不那么想了,她只想有個最簡單的確定。亞平各方面都滿足她對于一個安全丈夫的條件。那個箱子,透明了。
一個月拉手,兩個月接吻,三個月上床,六個月見家長。
五月螽斯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他們像蟋蟀一樣,隨著季節有條不紊推進。
一年后,兩家人湊錢付了房子首付。婚后生活平穩有序,蜜月旅行,備孕吃葉酸,定期體檢查B超。接下來,迎接小海螺的誕生。她暗地里問B超科的同事,是男是女,同事不肯說,說小寶貝很害羞,屁股朝著探頭,看不清,但長得像媽媽。
薛芃芃懂了,買了粉色系的嬰兒服,讓亞平準備起女孩的名字。出生時,亞平抱著小海螺,俯身親她,熱淚盈眶。
亞平是個女兒奴啊。
四
“叮”的一聲,隔壁電梯間有了動靜。薛芃芃耳朵豎立起來,是兩個人不同的腳步。
一個是運動鞋,鞋底減震,聲音很輕,步子不大,似乎受了拘束。于是,一條偏緊的牛仔褲長了出來,應該有條皮帶。嗯,腳步徐徐,那么是穿一件襯衫的中年男子,頭頂有燈,逆光,面容并不清晰。另一個是中跟皮鞋的敲擊,一輕一重,是瘸子么?不對,應該是身子一側背著重物的女子。薛芃芃想,是抱著孩子的女人吧。
她抬起頭,看向走廊,果然是一男一女抱著孩子。她站起身問,你好,有什么事情嗎?
男子穿著襯衫,不高微胖,戴黑框眼鏡。他禮貌地向她點點頭,護士你好,請問你們病區是不是還有床位?
薛芃芃說,還有最后一張。
男子和和氣氣,說孩子被車撞了,想住院,急診室讓他們來看看有沒有床位。
薛芃芃有些奇怪,急診醫生怎么會讓病人來問床位。
女子旁邊插話,醫生讓我們待留觀室,可太吵了,打仗一樣。一下子有人車禍進來,一下子有人喝醉酒打架,有的大小便都拉在身上。孩子根本沒法休息,對心理也不好。加上受傷,孩子太可憐了。
薛芃芃的心被“孩子太可憐了”這句話刺了一下。她看了看孩子,五六歲的小男生,額頭上有擦傷,微微滲著血紅,睡得正熟,睫毛長長,偶爾一抖。
她給急診室打了電話。急診醫生說,這母親騎電動車帶著孩子,被一輛倒車的奔馳刮了一下。大人沒事,小孩頭上擦破點皮,頭顱CT做了,沒住院指征,回家休養就行。今晚有輛出租車撞大貨車,重傷三四個,神經外科醫生都去開顱了,沒人收這種輕癥。
薛芃芃對孩子父母笑笑,急診醫生說了,孩子得歸神經外科管,但神經外科醫生都在做手術。孩子目前還穩定,你們還是先在留觀室好一點。觀察一會沒什么問題,就回去休息。有情況再來醫院,明天病房就沒這么緊張了。
男子有些訕訕,好的,謝謝護士,我們回頭再看看。
兩人的腳步聲又重新響起,回到電梯間,隨著“叮”一聲,電梯門開合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將運動鞋和中跟皮鞋迅速封閉著下行,不著痕跡。
五
薛芃芃手機又響了,還是婆婆電話,還是那一聲熟悉的“唉——”,囡囡還是發熱,39度了。
旁邊有個低沉聲音糾正,是38.8。
婆婆罵道,有區別嗎?要你有什么用,剛才讓你遞毛巾,遞了這么燙的,還好我摸一把,要是燙著囡囡,我耳刮子扇過來。
低沉聲音不響了,代之以鼻腔發出的嘆息。
那人是公公,國企中層退休,經常被婆婆數落,婆婆有時當著薛芃芃的面也會破口大罵,一點不避諱。薛芃芃不想小海螺在這種環境下耳濡目染,她寄希望于今后和亞平一起,給小海螺樹一個美好婚姻的典范。
她說,小海螺除了發熱還有不舒服嗎?身上有沒有水皰皮疹之類的東西。
唉——這我哪里看得來。你還是回來好了,好歹是醫院上班的,有些藥能帶就先帶回來。
薛芃芃低聲說,媽,我這值班呢。整個病區就我一個,走不開。再說大半夜的,叫別人來換班也不樂意啊。要么先給小海螺擦擦身子,不行就帶到醫院里來。急診兒科有人值班,那醫生我熟,人很好,水平也高。
婆婆沒好氣,看你這班上的,連找個人代班都不行。我當年在廠里,想和誰調班就和誰調班,廠長都不敢拿我怎么樣。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薛芃芃放心不下,想想還是試探性給亞平發了條微信。
沒多久,亞平回了微信,我去看著小海螺,你放心上班,有我。
看了微信,薛芃芃心里一松,但感覺還是有團東西悶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她一直不想和長輩一起住,矛盾總會有,婆媳關系又是個千古難解的困局。亞平溫吞水的性格兩面討好卻不能左右逢源,但孩子總需要人幫忙,她只能接受和公婆一起住了。
她真是一刻也不想讓小海螺離開視線,一天下來累得連飯都吃不動了,一看到小海螺,她立刻打了雞血一樣精神抖擻,不停地逗她,讓一縷一縷的黃毛在手心里劃過。當她喂奶時,虛空中會出現和緩的音樂,她像嫦娥奔向亮藍色的月亮。小海螺吸吮的極樂,讓她忘記一切煩惱,連耳鳴都不會有。小海螺就是她的良藥。
薛芃芃愿意屈服自然界烙在她基因里的符咒,任憑催產素泌乳素等在體內被制造出來,讓小海螺擁有一切孩子該有的東西。
六
她打完電話,看到樓上神經內科的蘇醫生正紅著眼睛站在那里。
她有些頭皮發麻,說,你怎么過來了?
蘇醫生個子不高,臉圓皮膚黑,是高年資老主治醫師,也是享譽護士圈的霉鬼。曾創造一周五天班,連續給10個危重病人送終的記錄。護士送名號“霉長蘇”。
這無關醫術水平,都是患者大限已到,但偏巧都是他站最后一班崗。薛芃芃和他兩人,多年來只要搭班,基本都是忙到不吃不喝不撒。同時,其他平時很忙的科室都很閑,外科連個闌尾都收不到,心內科連心律失常都不會有。
醫生的另一個極端,是人稱“保命神”的小沈。值夜班忌諱新人,大家覺得和新人搭班必出事。結果無論新人舊人,只要和小沈醫生搭班,不會送走一個病人。有病人病危,也絕對會挺著一口氣撐到下一個醫生交班再走。
可惜,命這么好的醫生,說不干就不干了。考上學術型碩士,不再接觸臨床,被護士們認為是醫院有史以來最大的損失。
蘇醫生說,急診室來電話了,有個腦梗塞病人過來住院。家屬有點磨嘰,急診室和他們談了三個小時勸他溶栓,這個兒子怕危險,那個兒子怕花錢,硬是錯過了6小時的時間窗。估計命能保住,手功能要廢。
她說,看來今晚你沒法睡了,我也夠嗆。
蘇醫生打個哈欠,我半個小時前就醒了,兒子發燒咳嗽,39度,遙控指揮了一下。還好老婆仗義,吃退燒藥物理降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驚訝,這么巧,我女兒也發燒,搞不好是流感。
蘇醫生說,最近皰疹性咽峽炎流行,很多小孩被傳染了。你讓家里人看看喉嚨紅不紅,如果紅的話,八成也中招了。
她趕忙給亞平發微信。過一會,亞平回的微信證實了這個推斷。
蘇醫生感嘆幾句,你說我們當醫生護士的,天天伺候病人,自己孩子生病也不能回去。我老婆說當初嫁給我,其中一個原因為了家里人看病方便。犧牲她一個,幸福全家族。聽聽,這覺悟和古代遠嫁番邦和親的公主差不多,整個一王昭君。我就差給她著書立牌坊了。
薛芃芃本來神經緊繃,被蘇醫生一下子逗笑了,要是你老婆是王昭君,那我嫁給老公,是不是白素貞恩將仇報嚇死許仙?
這時,電梯門又開了,傳來兩個不同腳步聲。
蘇醫生拿起聽診器說,病人來了,準備吧。
薛芃芃耳朵豎起來,運動鞋,中跟皮鞋。她說,不對,這腳步聲我聽過。
果然,還是那一家三口。
男子腳步比剛才快,幾步就到了護士站,語氣焦急,護士,能不能幫忙叫醫生開個住院單。
他看到一旁的蘇醫生,忙說,原來有醫生在啊,急診室還騙我說神經外科的醫生都在開顱,怎么好騙人呢。醫生,能不能開個住院單,我兒子情況很嚴重,一定要住院。
蘇醫生有些摸不著頭腦,說你這是什么情況,我是神經內科,不是神經外科的。我接到急診室電話是有個中風老人要住院,不是孩子啊。
薛芃芃也有些奇怪,忙說,你先別急,孩子怎么了?
男子說,我兒子九點受傷,六個小時了,急診室連傷口都不給包。我在外地上班,接到消息趕回來,看到的結果是傷口還血淋淋的,不縫不包。你們醫院怎么管理的,是不是婦女兒童好忽悠,是不是好講話就欺負我們,是不是人家奔馳車有關系就不讓我們住院?
蘇醫生先不接茬,問了孩子母親幾句,又看了看孩子,孩子額頭的血紅已經結痂。他說,您孩子我看就是點擦傷,要是包扎了反而不透氣。孩子出汗多,汗水浸了紗布,傷口更容易感染。
男子急了,什么叫就是點擦傷。孩子叫都叫不醒,想住院不能住。我們來了六個小時,憑什么人家剛來,這床位就得給他。
薛芃芃說,先生您先別著急,孩子可能是太困了才叫不醒。醫院為了病人安全,收病人都有相關規定的。
男子指著她鼻子說,什么規定,還不是為有錢有關系的人服務。別以為我不知道,要是你們自己家人,哪怕打個噴嚏,再沒床位也會騰出床位。
蘇醫生有些沒好氣,大哥,話不能這么說。大家都是當父母的,孩子生病都著急。我孩子在家里生病,她女兒也發熱,都不容易,沒有誰故意為難誰。這么著,您先坐一下。我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怎么樣?
男子氣哼哼,你們今天要是不給個滿意答復,我就到網上曝光你們。什么公立醫院,草菅人命。上個月你們醫院不是讓一個肚子痛的孩子回家觀察,后來人就沒了?
薛芃芃終于明白男子為什么執意住院,上個月那起醫療糾紛沸沸揚揚,朋友圈傳遍了,但其中內情卻是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
蘇醫生躲到辦公室打電話,薛芃芃走進去問,急診室怎么說。
蘇醫生皺著眉頭,急診醫生說這孩子就一點擦傷。一是家里人比較緊張孩子,二是可能出于經濟賠償的考慮。只要住院了,對方除了報銷醫藥費,還得支付每天的護理費和伙食補貼。要是回家了,這筆錢就沒了。他們在留觀室鬧過了,急診主任發狠,說再破壞醫療秩序,影響搶救其他危重病人,就報警。這才消停一會,沒想到又溜到病區來了。
薛芃芃耳朵一下子響了起來,她忍著嗡嗡聲,低聲對蘇醫生說,要么你就幫他消毒一下,想想辦法勸回去,不然等下中風病人來了,搞不好就吵起來了。
蘇醫生也很機靈,給孩子消了毒,用紗布包了起來,并囑咐男子明天如果孩子汗多,就把紗布拿掉。
兩人又費了好一番唇舌,才把這對父母給勸回去。走的時候,男子還深深往電腦上的床位表看了兩眼,眼神嚇人。
七
耳鳴聲中,薛芃芃聽到電梯間傳來鋼索摩擦的聲音,接著“叮”的一聲,電梯的金屬摩擦聲再次響起。
這次腳步紛沓,高跟鞋“篤篤”,旅游鞋“吱嘰”,皮鞋“嘚嘚”,一聲“哐”,電梯門被撞了一下,萬向輪“吱吱”帶著鋼管震動聲,夾雜著幾個中年人的埋怨聲。以萬向輪為基石,迅速長出了一張急救平車,一個甕聲甕氣戴口罩的護士,幾個中年人抓住平車四角,嚷著慢點慢點。打頭一個虔誠地舉著輸液架,像引領戰士沖鋒的旗手。這些人從電梯間出來,來到護士站前,和她腦海里的形象分毫不差。
和急診室護士交接后,蘇醫生看看急診病歷,掏出手電筒和叩診錘,剛剛做了幾個神經系統檢查,立即被家屬圍起來七嘴八舌詢問。
醫生,我爸情況怎么樣?急診室醫生說要溶栓,什么是溶栓?藥那么貴,五千多一支。
蘇醫生說,這個是阿替普酶,專門溶栓的藥物。用了這個藥,恢復會比較好。當然,風險肯定有。收益和風險是并存的,有腦出血風險。我想急診室醫生都和你們講過了吧。
講是講過了,我再問問,看你們對不對得上。
另一個人說,醫生,用常規治療怎么樣,能不能保證效果?
保證是無論誰都不敢保證的,什么事情都可能有例外。人體那么復雜,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
常規方案醫保能報嗎?
可以的。我們一般用醫保范圍之內的藥,像你家老人這個情況,主要還是拜阿司匹林腸溶片和波立維片雙抗治療,再加立普妥片降脂穩定粥樣斑塊治療。自費藥物得你們簽字同意后才用。
醫生,病房條件太差了,有沒有更好的房間,最好一個人的。
蘇醫生咽了口唾沫,有幾間VIP單人病房,一天五百,醫保不報銷。這幾天也住滿了。
問的人也咽了口唾沫,這么貴,好一點的酒店也才兩三百。難怪人家說醫院黑,哦,醫生,這話不是我說的。你看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就醫院最熱鬧,永遠不缺病人。東西再貴也得買,還不講價。
“旗手”說,醫生,我認識個老軍醫,鄉下開藥鋪。聽說他膏藥很靈,很多中風病人用了,當天能下地走路了。我買來用行嗎?聽說一帖藥五百塊。
蘇醫生有些無奈,阿姨,也許那藥真的很神,但估計那個老軍醫沒執照,你用的話,責任自負。
他這種人不需要執照的,高手在民間,祖傳秘方就夠吃一輩子了。
蘇醫生有了舌戰群儒的感覺,他招架不住,找了借口才脫身。
薛芃芃就沒這么幸運了,一下子被家屬埋怨環境差,一下子說新換的被子有味道,一下子嫌棄隔壁床東西太多擠占了地方。幾個家屬爭先恐后找出醫院不足之處,仿佛找不出問題就是不孝。
她接心電監護時稍微慢點,還被懷疑是不是實習生。她只能亮出胸牌上主管護士的身份。“旗手”悻悻嘀咕,主管怎么了,再大不也是伺候人的嗎?
她也不反駁,在口罩后不停說話,腦梗死病人怎么擺體位,哪些動作不能做,關節一天要活動幾次,以免出現血栓。她的舌頭越變越短,呼出的熱氣從口罩邊緣漫出,迷蒙了她的眼睛。她像一條熱得快要中暑的狗,每個字剛吐出來就被嚼碎變成一團白霧,蒙在眼鏡上,她快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手機再一次響起,她騰不出手接。一聲兩聲三聲,最后不響。
他們終于放過了她,討論起明天要不要請護工,“旗手”邊說話邊雙手一抬一放,像演講的領導人,說如今護工的行情是一天兩百,錢幾家怎么分,醫保支付后自費部分大家是平攤,還是老大多承擔一點。父親癱了,住院住多久,出院了住誰家等等問題。
他們在護士站對面商量著,一句句一聲聲都往耳朵里鉆。薛芃芃還有點感激,這些夾槍帶棒暗含深意的話進入腦子,代替了腦子里的播音腔,起碼耳鳴減輕了。
八
凌晨三點半左右,蘇醫生說,首次病程錄寫好了。我回病區,那邊有幾個特級護理的病人要盯著。你看著鹽水和心電監護,有異常就打我值班電話。
她說,好,我把護理記錄和交班寫好。
凌晨四點,她再次巡查新病人,指標平穩,沒有什么異常。家屬一個個走了,剩病人一個人躺在床上不動彈。
她抓住最后一個走的“旗手”,阿姨,病人得有個家里人看護。
“旗手”一臉惱怒,仿佛聽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話。你是干什么的,看護不是你們護士干的嗎?一天我要付二十塊的護理費給你的。
薛芃芃說,阿姨,不是這樣子的。我一個人值班,整個病區五十個病人,都要我去巡查護理。按照護理規范,日常生活護理,以及大小便,是家里人或者護工來,全國醫院都這樣。
“旗手”說,我忙活了半天,肚子也餓了,去對面夜宵攤吃碗餛飩總可以吧?
病人病情現在還重,得留個人看著呀。
最后薛芃芃只能拿出告知書,給“旗手”簽字。“旗手”不肯簽,說這個應該老大簽,自己小女兒沒資格簽。老大逃得賊快,早就到家睡覺了。你們醫院就知道讓家屬簽字,來推卸責任。
好說歹說把字簽掉。“旗手”的皮鞋“嘚嘚”,伴隨嘴里埋怨,被電梯門合上,歸于虛無。
薛芃芃整個世界被耳鳴聲籠罩了,圍得水泄不通,像在一個盒子里,她就像一只貓,安靜遲緩,外面的人不知道生死。
她有個驚人發現。她抗拒耳鳴,但偏偏會得了強迫癥一樣想著耳鳴,只要一想到,就會如約而至。最難受時,她戴上耳機,聽著重金屬音樂,越響越好。可值夜班要聽呼叫鈴,萬萬不能戴耳機。
手機又響起,她才想起來手機曾響過。
電話里亞平的聲音依舊和緩溫柔,小海螺40度,我給她喝了美林,燒還是退不下來。要不要帶去你醫院看看?
她摘下口罩,說,美林退燒要半小時。就算過來,醫生也是這樣處理,再看看吧。有出汗嗎?
我摸了一下,平時她睡覺頭上都是汗,今天蓋了兩層被,還是干干的。
薛芃芃有些無語,畢竟拗不過婆婆。小孩子沒到年齡,根本捂不出汗。真要退熱,就抱她洗洗澡吧.。
亞平“嗯”了幾聲,囑咐她上班注意點,不要累著,就掛了電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說服婆婆。
她站在窗口,往家的方向看,凌晨四點的天還是黑的,看不到遠方,看不到未來。
她經常在凌晨,安撫好沒睡安穩的小海螺,繞過發出鼾聲的亞平,他像一塊睡著的石頭。
她也是這樣站在窗口,靜靜看著窗外。天微亮,一半黑夜,一半微光。
窗外是菜場,正是菜販和批發商們忙碌的時候。他們是城市里最早一批覺醒者。有菜販的三輪車擠在貨車前,搶著賣相最好的蔬菜。后來的菜販擠不進去,叫罵著,就你一個人要掙錢啊,把三輪車的剎車扳手撥動得嘈雜。
賣豬肉的分割半扇豬肉,虔誠得像手術的醫生。賣水產品的婦女給魚缸里打氧氣,像極了給病人輸液的護士。賣蔬菜的整理攤位,將蔬菜擺放在燈光下重生得青翠欲滴,像清點核對藥品的藥師。
人間不缺為了生活勞碌奔波的人。
她像只被封印住的異獸,窺探著人間的煙火。在這個時候,她能看見外面,外面的薛定諤看不見她。
其實是她把自己封閉起來,自己決定要不要用錘子打破毒藥。外面世界的一切榮辱都與自己無關,一切行為的結果都可以決然和自己割離,哪怕再親近的人,哪怕再利益相關的事。不,小海螺是例外,她和自己永遠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在盒子里。
走廊另一頭傳來“噔噠噔噠”的聲音,她聽出是有人開玻璃窗。醫院玻璃窗為了防跳樓,安裝了防開啟裝置,縫隙巴掌大,頭鉆不出去。她走了過去,看到一個大象般的身影站在窗戶前,嘗試把頭放進縫隙,是那個塔吊司機。
薛芃芃問他在干嗎。塔吊司機臉對著窗戶外面,不回頭,聲音幾不可聞,我頭疼。
薛芃芃又問他頭疼干嘛這樣。塔吊司機說他頭快裂成兩半了,只能用窗戶把腦袋夾住,免得大腦掉出來,左邊一個半球,右邊一個半球。
薛芃芃問要不要叫醫生。塔吊司機說不用,他和老婆離婚了,現在連在半空中盒子里的工作都要丟了,醫生救不了他。
薛芃芃說,醫生救不了你,我救你可以嗎?
塔吊司機回過頭,對著薛芃芃咧著大嘴笑了,表情很像薛芃芃。他走回病房,大象一般的人,走路沒有一點聲音。對了,大象的腳能減震,是不會發出聲音的。
薛芃芃看著身影消失,在耳鳴中,聽到了塔吊司機那獨特的鼾聲。
薛芃芃一驚,睜眼發現自己仍然置身于護士站。
九
她還想著方才的殘夢,卻忽然聽見一陣“咚咚咚”的聲音從走廊那頭急促傳來,是腳后跟撞擊走廊地面的聲音,迅速長出一雙小腿,還沒來得及長出大腿,急切的呼聲先一步傳來:醫生醫生……
張著嘴的臉先長出來了。
36床的護工,她慌亂地說,36床剛才吐了,我幫他擦嘴,看他臉發青,不對勁,叫也不應。
薛芃芃頭皮一下子麻了,忙打電話把蘇醫生叫過來,自己推著搶救車往36床跑。
兩分鐘后,蘇醫生從樓梯跑上來,頭發支棱著,臉上還有被衣服褶皺壓出的痕跡。
他扯著聽診器,問護工情況。
護工吞吞吐吐說,前幾天36床經常半夜一兩點叫餓,她只能跑到街上買夜宵,弄得整個房間都睡不著。今天索性睡前將他喂得飽飽的,喂到打嗝為止。剛才,36床忽然一翻身,吐得滿床都是,接著就臉色鐵青,出氣多進氣少。
蘇醫生有些惱,病人有胃食管返流癥,只能少吃多餐,你喂那么多不吐才怪,護士都跟你說過的啊。
護工有些委屈,護士說了那么多,我哪記得清楚,我連字都不認識。
蘇醫生一邊給36床做海姆立克搶救,一邊對薛芃芃說,叫999吧。咱們搞不定,搞不好要氣管插管。阿姨你也別愣著,趕緊打電話叫他家里人來醫院。
999是病人出現危及生命情況時的呼救機制,一打999,消控中心立即通知重癥監護室麻醉科,樓上樓下的醫生護士都要趕過來支援,還會把科主任和護士長都從家里叫過來。
不過一分鐘,蘇醫生把36床嗆到肺里的異物按出來一些,都是些混著胃液黏嗒嗒的食糜。薛芃芃也按程序吸痰,按壓氧氣,接好心電監護,氧飽和度已經降到可怕的百分之五十多。
薛芃芃從肺里吸出來的都是食糜,混著痰液,看來被吸到肺里不少。
過了兩三分鐘,其他科室的醫生護士到位,一幫人圍著,按壓心臟的按壓心臟,打腎上腺素的打腎上腺素,抽血的抽血。麻醉醫生一來,大家趕緊讓開。他二話不說,抬起病人頭,一陣搗鼓,插上氣管插管,眼瞅著氧飽和度慢慢上來了,但病人依舊昏迷。
家屬也來了,臉色嚴肅,第一句話就讓人渾身發冷,怎么回事,白天好好的,晚上就這樣了,是不是用錯藥了。
病房里醫生人擠人,薛芃芃想讓家屬先出去不要影響搶救,家屬不肯,掏出手機對著大家拍,臉色冰冷。
過了一會,科主任和護士長也來了,和家屬嘰嘰喳喳說了一通,勸他把病人轉到重癥監護室去。
薛芃芃此時沒有了聽覺,沒有留意他們說什么,只感覺耳鳴聲和著監護儀的滴滴聲、氧氣的咕嘟聲、他們的議論聲,攪和成一團漿糊,和36床嘔吐出來的物體一樣。
終于,家屬收起手機,在轉運單上簽了字。呼吸皮囊、氧氣瓶、搶救藥箱、轉運病床早就等好了。一聲令下,推著病人往隔壁電梯間走。
“叮”的一聲,所有人不見了。
晨光一點一點透明起來,病房里像被洗劫過一樣,各種搶救器械和藥品雜亂放著,漸漸清晰起來。科主任、護士長憂心忡忡在主任辦公室商量了一會,又給行政值班的領導打了電話,一起去行政樓了。
薛芃芃一遍一遍和蘇醫生核對醫囑,看看有沒有漏洞,兩個人眼皮耷拉著,話越說聲音越低。她耳朵里的耳鳴聲卻越來越響。
她核對完起身,讓蘇醫生繼續寫搶救記錄,自己去值班室的衛生間。
站在衛生間里,她沒有開燈,像被蛇追捕的老鼠,自己鉆入洞中,讓這滿滿一房間的黑暗庇護自己。這是難得的幾分鐘,在這幾分鐘內,她不是誰的天使,不是誰的救星,不是誰的妻子,只是一個被最基本需求驅使到此處的人類。
出了這個門,光亮之下,她又不得不再次被耳鳴所支配。
可惜這個世界不打算那么輕易放過她。手機再一次響起,微弱的屏幕亮光中,她看到洗手臺上鏡子里的自己,頭發散亂,眼角布滿淚痕,五官已經松弛,像在福爾馬林里泡了一生的標本。
十
電話又來了,亞平全然沒了溫柔,不耐煩地命令她盡快下班,回家看看孩子。孩子才退燒半小時,體溫又高上去了。婆婆急得火急火燎。
他的溫柔也終于耗盡了吧。以前,他工資不高,但要什么基本都會滿足。她懂事地不會要什么奢侈品,一兩百塊的禮物也很開心。生了小海螺后,家里花銷大了,差的東西她不敢給小海螺用,孩子一天天長大跟撕錢似的。
亞平為了賺錢,去炒股,股票卻好幾個跌停。
她放產假,只有兩千多基本工資,獎金一分錢沒的。上次媽媽生日,她問亞平拿五百塊錢買衣服,亞平沒吭聲。她只好又要了一次,說,給我五百塊錢。亞平還是沒吭聲。
她第一次明白,問人要錢是一件多么冒犯和無恥的事情。她早早結束產假,而且提前上夜班,畢竟夜班比普通班次多一點夜班費。
今天亞平開始命令自己了,沒有愧疚。他還沒有意識到,薛芃芃在那個晚上,看過了他微信小號上和那女人的聊天記錄。
她翻過那個女人的朋友圈,鄰縣一家幼兒園的老師。
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薛芃芃每個傍晚會抱著小海螺,坐著公交車,到那家幼兒園。去了之后她什么都不做,像一名游客一樣在幼兒園門口閑逛,把門口那教師風采墻里每一個人的毛孔都看熟了。保安問她是不是還有個大孩準備上幼兒園。薛芃芃笑著,把小海螺抱得高一些,擋在胸前,問幼兒園收費怎么樣,哪個老師教得好。保安居然都告訴她了,還把每一個老師帶哪個班,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教得怎么樣都告訴她了。
她后來就死死盯住其中一個人的臉看,不再說一句話,很久很久都動彈不了。直到小海螺哭起來,才抱著她坐公交車。公交車里每個人都會給她讓座,她坐在座椅上,看著車窗外,不哭不笑。
新房臥室墻上,有他倆的新婚照,但她感覺這張照片就是巨大的黑白照片,死死地像黑色月亮似的,懸掛在她頭頂。照片里是亞平和她,臉上都沒有笑容。自己抿著嘴唇,一雙眼睛森然從照片里向下看,嘲諷著。
這照片被放大了的緣故,更清冷肅殺,又像座懸空寺,懸在半空。薛芃芃陪著女兒在床上玩,像沐著佛光一樣,在肅殺的照片底下玩著玩具。
到后來,薛芃芃看頭頂上就只高懸著亞平的黑白照片了。自己的臉逐漸隱匿在一片更深層的灰敗黑白之間。那些層層疊疊的黑白像一層層風干的時間,一層層向里退去,最深處才是薛芃芃自己。
她像一只鬼魅一樣的貓,站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遙遠地看著這房子。這幾個月里,她一直就這樣,走不出去,深藏在懸空里。
她得了怪癖,不再坐家里的車,連帶小海螺去母嬰店洗澡也寧可叫滴滴。亞平莫名其妙,婆婆也嘀咕浪費錢。她只是說,出去停車不方便。
她有時候會一個人走到車庫,站在車前面,瞇著眼睛,彎著身子,透過車前擋風玻璃往里看,看行車記錄儀紅點一閃一閃。
就這么一直看,她被定了身一樣,一人一車像定格了的一幅畫,令人可怕的窒息。
亞平和那個女人在車里,在盒子里。這個時候,她忽然想到的不是別的,是當年的學長。學長跟她說過很多,當她想知道一個結果,去了解的過程,就對結果產生了影響。人生很多東西,她算過很多次,也故意不去算很多次。
這一幕還是發生了,這個畫面她六年前就經歷過了,它怎么能在今天發生,怎么才在今天發生。
情境與六年前如此形似,本質卻已完全不同。亞平不僅僅在偷情,更是被一條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河流裹挾著往前走。他不過是河谷中的一粒石子,和其他的石子沒有任何不同。他不再出奇,再沒有英雄色彩,更不用說溫柔。他為了情欲和一個女人偷情,這種偷情居然是服從秩序的,是順流而下的,是合理的。
所謂的秩序,是身為妻子的薛芃芃忙,不能取悅丈夫,不能討好公婆,不能承擔起一個女人在家庭里全能的地位。她沒時間洗衣服,沒時間做美食,也沒時間向亞平撒嬌。薛芃芃連打理妝容的時間都沒有,連想恢復產后走樣身材的時間都沒有。一切都沒有時間,一切都敗給了時間,一切都敗給了那個該死的盒子里那該死的錘子,該死的毒藥,甚至那該死的薛定諤。
她無聲地笑了,像蒙娜麗莎的微笑,在靜態畫面中動了。她直起身子,對著車子里面揮了揮手,又轉過身子,和遠方的某個人揮了揮手,對著未知的世界致敬。
她知道那個女人的一切,關于她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包括她喜歡吃日料,從哪個幼師學院畢業,談過幾次戀愛,愛穿什么衣服,周圍人對她的褒獎,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對她太熟悉了,甚至比她身邊的閨蜜、同事、父母都熟悉她,盡管她連那個女人面都沒有見過。
那個女人也是一只在盒子里的貓吧,她真的明白自己在河流中的位置嗎?責任在誰身上?
這么說起來,耳鳴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很多個白天,亞平去上班了,她一個人抱著小海螺玩,有一種在時空中湮滅的感覺。白天太長了,像一個暗流洶涌卻波瀾不驚的湖。她一個人在岸邊將雙腳浸入水中,看不到對面也看不到身后,只覺得雙腳正被湖里一股莫名的吸力拉扯,向更深的地方沉去。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有一種還魂的感覺。魂魄在半空看著肉身往水里沉沒下去。一個在盒子里,一個在盒子外。
兩個自己相互對視,不懷好意看著對方,相互詭異地笑著,嘴里一開一合,念咒一般不停說話。
那個令人窒息的瞬間,她的耳朵開始響起“嗡嗡”聲。
她抗拒它,她擁抱它。
她從來沒有去質問亞平,也沒有去找那個女人麻煩,更沒有故意找茬和亞平吵架。她把亞平當做了盒子外面的貓。
她突然想上班了,哺乳期護士可以不上夜班。她六個月就狠心給小海螺斷了奶,七個月就要求上夜班。
科室人手短缺,生二胎三胎的又剛好高峰期,人人找借口不想上夜班,苦于人手不足,新來的護士又不能獨當一面。當她主動要求上夜班時,護士長難得眉頭一展,拿過排班表,沒問緣由。
十一
衛生間不是永恒的安全區,她不得不從里面出來,坐在了護士站里,值夜班的護士和戰士一樣,不能隨便離崗。
至于請假回家是不可能了,這種病情突然惡化的情況,不把護理記錄補好不能走的,出了糾紛,不管有沒有責任,科室多少都會有麻煩。如今的環境,醫院可以看不好病,看不好,病人大不了罵幾聲醫院黑心醫生沒用,去別的醫院另請高明,但千萬不能出事情,只要病人出了事情,那么醫生和護士,很有可能就是被丟掉的卒子。
去年急診一個醫生就因為上夜班太困了,趴在桌上瞇了一會。病人過來開藥,喊了他一聲,他太困了,沒有醒。病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還是醒不過來。后來這一幕被病人偷拍放到網上,引發輿情,最終那個當晚搶救了五個危重病人的醫生被醫院停止執業一年。那個醫生,就是“保命神”小沈醫生。
耳鳴聲中,她又聽到了隔壁電梯間“叮”的一聲。她聽到了一個寒風凌厲的腳步聲,迅疾不可阻擋。
腳步直接就變成了男子,像一架從云端中穿出的飛機,立即現形,鋒利的機翼如刀,劃開柔軟的云朵,身后還拖著條白線。
男子走到護士站,重重拍了一下臺面,發出悶響。
我在你們醫院急診室和病房來回跑了六次。你們就這么推諉病人?我們老百姓想住個院就這么難嗎?
薛芃芃累得聲音有點抖了,先生,我也很理解,但孩子病情,經過醫生判斷和頭顱CT檢查,確實不需要住院。醫生跟你詳細解釋過了。
男子臉紅脖子粗,解釋個屁,醫生只顧別人,一點不顧我們死活。
男子口口聲聲罵急診室,卻跑到綜合病區來撒氣。是的,急診室離保衛科很近,還有防暴鋼叉和盾牌等各路神靈鎮守。
只有住院病區,在后夜班的最后時刻,她是唯一的哨兵了。
我孩子九點鐘受傷,我老婆一個人拼命花了兩個小時把孩子哄睡,才做了CT,你們輕飄飄一句沒發現異常,就想把我打發了,沒那么容易。
薛芃芃想站起來,卻感覺腿有些發軟,又一屁股坐下去。先生,我們現在也沒床位啊,你找我這小護士也沒用啊。
又想騙我,我來了三次,早就知道了。你電腦顯示牌上36床是不是空的,這就是說有空床了,為什么不給我?
我都說了這事我做不了主,醫院有醫院的規定,不符合住院指征,就是不能住院啊。
男子掏出手機,對著薛芃芃錄起來。
吶,你們看,這就是我們人民醫院。我的孩子受了傷,還這么小。你們醫院急診室把我往病房推,病房說我不能住院往急診室推。我們夫妻倆抱著孩子在這醫院來來回回六次,我就想問這是醫院嗎?是救死扶傷的地方嗎?
薛芃芃無力說,請您不要錄我行嗎?先生請您不要錄我行嗎?我值了一晚上的班,很累了。
我就錄你怎么了,你累,有我累嗎?我在你們醫院來回跑了六趟。我一個老百姓沒權沒勢,我就要個說法。
蘇醫生從辦公室走出來,大聲說,干什么吶,干什么吶。這是醫院,吵什么,病人還要不要休息?
男子放下了薛芃芃,手機對著蘇醫生瞄準過去,就是這個醫生,有床位空著不收我們,拼命把我們往外面推,一點不顧我們的死活。
蘇醫生汗毛都豎起來,你孩子我都幫你傷口消毒包扎了,還要怎么樣?我們也不能把沒有住院指征的病人收進來住院啊,這是浪費醫療資源。
聽聽,草菅人命,還說我們浪費資源。
男子最終被遲一步趕來的保安,客客氣氣送進電梯。
男子邊走邊說,我要把今天事情都發到網上去,讓大家看看你們醫院是個什么樣子。
十二
熬到八點鐘,夜班和白班的交完班,科主任接了個電話,對薛芃芃說,有病人一大早到院長那投訴你和蘇醫生了,領導讓你過去了解一下情況。你不要太緊張,想好了,好好說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定不能說。
下了員工電梯,薛芃芃看著住院大樓邊門,門虛掩著,透著一束亮光。她一步一步走向門,輕輕推開。天光云現,一切都從黑暗中逃離出來。
她像那只在盒子里的貓,窺得一絲夾縫,拼命從里往外擠出來。毛皮被鋒利的夾縫剮開,血淋淋還在往外掙扎,一公分距離,一公分鮮血。
走出來,陽光刺目,灼燒血淋淋皮肉。薛芃芃感到遠處的樓房影子變得模糊。醫院的一座座建筑陷入一種陰森的嘈雜,連樓頂上那醫院的招牌,也開始褪色,變成蒼白,變得無力。
她搖搖晃晃走向行政樓。
是誰投訴呢?36床?27床?3床?還是那個男子?
去了就知道了,不到領導那里,瞎猜也沒有用。
醫院人潮洶涌,都是來看病的人。路過嘈雜的急診兒科時,傳來一聲熟悉的“唉——”
這一聲“唉——”在薛芃芃耳膜上惡狠狠刮了一下,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之后,迅速形成了一張嘴,一張臉,一條正向著某個人指指點點的手臂,長成了她熟悉的一個人。
你們醫院也是,排隊這么長!沒有病也要排出病了,你這個醫生也是,虧我兒媳婦說你人很好,也不照顧下。我們一家人為了孩子發燒一晚上沒睡,我兒子今天還要上班的。他們領導很壞的,不讓他隨便請假,你幫我們家先看一下,就兩分鐘。我家囡囡已經喉嚨紅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兒科醫生近乎哀求,阿姨,你看病人這么多,都是發皰疹性咽峽炎的孩子,我也沒辦法,只能一視同仁。我從昨天晚上值班到現在,都沒有合過眼,你看我眼睛也紅啊。
薛芃芃半近不遠站在電梯口,電梯門一開一合,病人從身邊來來回回,她不進也不走,聽著婆婆指責天,指責地,指責一切。
她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一扭頭,耳鳴聲驟然響起,伴隨一股身負重物的窒息感,這不常見,耳鳴聲還沒有在空曠喧鬧的環境中出現過。
她回頭看到背后,丈夫和婆婆居然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背后。身后還跟著密密麻麻的人,面無表情,一個個向她走來,3床的大媽,27床的家屬們,那個小孩一家三口,36床的護工,還有護士長、科主任,還有很多已經記不住的面孔,一個個用手指指著她的耳朵。
她取下發夾,拿下護士帽,解開頭發后的發髻。
卷成一團的發髻,在空氣中爆發開了,像一團亂麻,像美杜莎的蛇發,張牙舞爪。除了耳鳴,她還聞到了頭發散發出那種類似于菌類的陰郁氣味。
頭發蓬亂的薛芃芃更加憔悴,她真的準備好了,迎接這一刻。她完全放開了,敞開自己,迎接越來越大的耳鳴。終于,她感到耳鳴聲變得緩慢,像開始用0.5倍速播放的廣播。她聽清了耳鳴里,是兩個自己在不停爭辯,一個人說著,離開,另一個說著,留下。
兩個人語速慢了一會,開始越來越快,兩個詞交錯在一起,在頭顱這一密閉空間中形成回聲,不停共振,最終形成了那已糾纏甚久的嗡嗡聲。
她想到了那一晚在車庫外面,聽到婆婆一巴掌扇在亞平臉上。
婆婆壓著聲音,芃芃那么好的一姑娘,你怎么能做這么不要臉的事情。你怎么也跟你爸那樣……
薛芃芃慘笑著,這個時候,耳鳴聲忽然消失了,她感覺到什么,低頭一看,小海螺正在胸口吸吮。不對,自己的乳房已經不產奶了,是眼睛無比純潔的小海螺在反哺她啊。那只有四顆牙齒瞇瞇笑的嘴,正不自量力地把自己的精血回輸給她。
小海螺啊小海螺。媽媽的耳朵,也像一只海螺,它本來是不應該只會耳鳴的。
海浪拍打礁石,秋風拂過樹冠,雨水落在玻璃窗上,咖啡豆倒進容器,燉肉在鍋里顫抖,孩子吧唧吧唧吸吮手指。
海螺聽到的聲音,應該是這樣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