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佛言
如果眾佛開口,他們會說些什么?是說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還是說白晝催生黑夜?抑或說些上善若水、厚德載物之類的圣哲之言。像我這樣恐懼表達的人,總是把佛想象成紅塵知音。我擔(dān)心眾佛們在崖壁上站久了,也怕冷、怕熱、怕風(fēng)吹、怕日曬、怕雨淋,怕人間的閑言碎語扼殺了蕓蕓眾生。
我站在東風(fēng)堰狹窄的濯纓堤上,發(fā)出自己的天問。多年來,我習(xí)慣了做一個緘默之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說話。哪怕有人誹謗我、辱罵我、污蔑我,我也聽之任之,絕不回嘴。是我缺乏勇氣和魄力嗎?也不是。我只是覺得,人生苦短,沒有必要把心力浪費在無聊的論爭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倘有那閑工夫,多去戶外賞賞野花,聽聽滿樹的蟬鳴不好嗎?有人說我這叫“佛系”。其實我根本不懂何為“佛系”,佛也不懂“佛系”。人懂的一切,皆是佛的困境。
佛被人雕鑿在高處,但并未高出人間。如若再高,那就高高在上了。佛不會干這種事,高高在上的只有人。也只有人,才老想朝高處爬。越往高處爬,越往低處墜。許多人就是這樣走向了自己的反方向,但他們絲毫不覺得。不但不覺得,還為此而自豪、而欣喜、而耀武揚威。
這是做人的悲哀。
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故一開始我就在朝低處走。低處比不得高處,陰濕、寒冷,沒有光照,路面坑坑洼洼,越走越讓人垂頭喪氣。但我不灰心,也不絕望。我的祖祖輩輩都是這么走過來的,他們沒有走偏,沒有把自己走得喪心病狂。走到有佛像的地方,他們就抬頭望一望。給佛磕幾個頭,說幾句知心話,然后繼續(xù)趕路,走向民間。佛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依舊不開口,更不會對他們指指點點。路都是自己走的。走東走西,走南走北,全看自己的造化。
也有悟性好的人,遇到佛就不走了,住下來,成為佛的供養(yǎng)人。東風(fēng)堰右側(cè)崖壁上的佛龕內(nèi),就有不少供養(yǎng)人像。供佛的人是有福的。不管你經(jīng)歷了什么,哪怕生死劫難,最后能夠選擇在崖壁上或內(nèi)心供一尊佛,都是一種福報。這說明,供養(yǎng)人已經(jīng)度化了自己,從磨難中走出來了,超越了他所經(jīng)受的一切苦厄。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真是云泥霄壤。有人一生都想做官;有人一生都想發(fā)財;有人一生都想成名;但有人此生只想成為佛前的一朵蓮或一支蠟燭。這不同的追求沒有對錯,只有我執(zhí)和破我執(zhí)的問題。當(dāng)然,如果在破我執(zhí)后,還能破法執(zhí)和破空執(zhí),那就更不簡單了。
可有人或許要問了,我們都是凡胎肉體,破我執(zhí)哪有那么容易。此話問得在理,可做哪一件事情容易呢,佛在成佛之前,不一樣是凡胎肉體嗎?任何幻想靠走捷徑而達到目的之人,都是陷入了更深的執(zhí)迷不悟。
佛乃覺者。
這世間的覺者多嗎?自然不多。正是因為不多,才有人愿意去修行,希望成為一個覺者。即使修行一輩子也成不了佛,至少可以不讓自己成魔。
青衣江日夜不停地流淌,我在濯纓堤上靜坐。一動一靜之間,一尾相忘于江湖的魚躍出水面,對著岸邊搖曳于清風(fēng)中的野花,深情地瞥了一眼。
水隨天去
順著峽谷走下去,會到達哪里?流水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它只是流淌。流水是不需要辨識方向的。牽引它的力讓它流向哪里,它就流向哪里。即使沿岸有無邊落木蕭蕭下,有逐水桃花紛紛墜,它也不會回頭,停下來欣賞身邊的景物。它的使命就是流,日夜不息地流,而且只朝低處流,不朝高處流。它對高處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即使高處住著神仙,也不關(guān)它的事。流水永遠是冰冷的,跟許多人的心一樣。哪怕太陽從早到晚照射著它,它也不會覺得溫暖。
不少人喜歡流水,也許并不是因為它柔軟,也不是因為它象征著時間,而是因為它冰冷。靠近冰冷的流水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可以讓自己免于被灼傷;二是能夠使自己的肉身和思想都冷卻下來。這是人的自我保護?;钤谶@個火熱的年代,每個人都需要給自己降降溫,不要使自我的情緒或怒氣達到著火點。爆炸是危險的,搞不好,就會粉身碎骨。
但我不一樣,到金河口大峽谷,不是要靠近流水,也不是要靠近流水的冰冷,而是希望將自己變成流水。這個想法于我而言,也至少有兩個好處,一是我本從低處來,只有朝更低處走,才可能是安全的;二是我自認為心中尚存幾分愛意,能使冰冷的流水變得暖和點。
請大家不要譏笑我。有些看似癡人說夢的事,恰恰都是讓人篤信的。放眼塵寰,癡人說的夢還少嗎?但我們都并不覺得荒唐。不但不覺得荒唐,還都期盼著夢想成真。為此,許多人赴湯蹈火,肝腦涂地。那種英勇和大無畏精神,是很令人動容的。
可我能變成流水嗎?這個追問并非多余。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包括恨我和愛我的人,我是一個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尤其對自己十分不自信。我的太多理想都死于想法,以致有人說我缺乏執(zhí)行力,只是嘴皮子功夫厲害。其實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懦弱。人就是這樣,不管你多么有風(fēng)骨,多么有節(jié)操,在社群中混久了,難免會變得油滑和世故,一臉奴才相。說話吞吞吐吐,做事畏手畏腳。顧忌的東西越來越多,擔(dān)心得罪人,怕自己吃虧,或遭到詬病,名譽受損。如此一來,自然也就乖乖地將個性收斂了,理想埋藏了,開始討好人,巴結(jié)人,說些不尷不尬的話,做些不干不凈的事。還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禪者”形象,美其名曰活通透了、達觀了、淡定了、圓融了、悟道了。
這類人將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也視為流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好高的境界??!但我不想成為這樣的流水,也成不了這樣的流水。因此,我的處境堪憂,在生活中處處碰壁。有時被碰得鼻青臉腫,有時被碰得皮裂骨折。難道我不痛嗎?不痛是假的。即使不被碰壁,我也會痛。痛是有感知力的人的常態(tài),無法避免。我寧可疼痛,也不愿麻木。痛至少證明我還活著,要是麻木那就等于死了。我唯一的期望,是那些眾多看著我碰壁的人,看著我碰壁后鮮血淋漓、痛不欲生的人不要嘲笑我,不要將我當(dāng)作自己明哲保身的一面鏡子,并以此幸災(zāi)樂禍地去教育自己的后代,說:“看,那就是碰壁者的下場!”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流水和流水也是不一樣的。有的流水向東流,有的流水向西流。那么,我是想成為一股逆流嗎?我哪有那勇氣。我說過,我是懦弱的。我到金河口大峽谷來,是想檢驗一下自己是否具有冒險精神。一個再懦弱的人,也不能老是那么懦弱,對吧?即使想成為流水,那也要成為峽谷中的流水,不要成為平原上的流水。
也就是說,我始終在選擇并不平坦的道路行走。是我不懂得享受舒適和安逸,不懂得趨利避害與和光同塵嗎?是我不明白崎嶇的道路,比平坦的道路有著更多的激流、險灘、風(fēng)暴和惡浪嗎?不是的。你們懂的我都懂,你們不懂的我也懂。我之所以選擇獨自一人去劈波斬浪,不是我有多么偉岸,多么具有犧牲精神,而是我想活成一個人。我知道,我比你們都要渺小和卑微。地位沒有你們高,權(quán)力沒有你們大,財富沒有你們多,名聲沒有你們響。你們輕易能夠做到的事情,我耗費一生也難以做到;你們輕松能夠?qū)崿F(xiàn)的理想,我奮斗終生也未必會實現(xiàn)。但這不要緊,我既不會羨慕和嫉妒你們,也不會奚落和抱怨你們,更不會仇恨和責(zé)難你們。
你們選擇做你們的流水,我選擇做我的流水。即使我做不成自己的流水,也不會做流水上的漂浮物。
選擇與幻想
你站在水中多久了?
在葉子掉光之前,你有沒有感覺到冷?在枝干枯寂之后,你有沒有感覺到疼?那些從你身旁走過的人,那些站在岸邊與你合影的人,有沒有向你說一聲抱歉。在這樣發(fā)問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你。我就是佇立在水池中的一棵樹,與天地共生,與日月共長。
你別怪我過于敏感,敏感已成我的頑疾。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問東問西。這不是我對寄生的世界充滿了好奇,而是總有那么多的疑惑令我費解。我不想糊里糊涂地過日子,老幻想做個明白人。可做明白人是困難的,當(dāng)此種疑惑解除,彼種疑惑又起,直至我把自己的思緒打成了結(jié)。9yjeIXYob3bLFSLEjYNCbA==我很想將這個結(jié)解開,不料結(jié)卻越解越緊,這讓我異常苦惱。
我是渴望做一條魚的。終生把自己沉入水底,不讓人看見自己的憂傷和煩悶。人能夠看見的,永遠是風(fēng)平浪靜,不生一絲漣漪。在黑竹溝的水池里,就有太多這樣的魚。它們在水草間穿梭,活得自由自在,不悲不喜。既不用驚悚水中會燃起火焰,把魚身烤成標本;也不用憂懼水中藏著刀子,稍不留神就會被開腸剖肚。只要水面是平靜的,痛苦就會過去,日子就會安好。
但我還是有顧慮。假如我是一條魚,會不會做到像黑竹溝的魚那樣泰然自若。畢竟,我是做過人的。做過人之后再去做魚,跟那些天然的魚肯定不一樣。天然的魚不懂得人世的復(fù)雜和人性的幽深。它們天真,不知道什么是危險。遇到誘餌張嘴就吃,全然意識不到那誘餌中裹著鉤子。即使有魚被鉤子釣走,喪了性命,幸存下來的魚也不會奔走相告,提醒同類小心謹慎。更不會長記性,在水底建造一座遇難者紀念碑。
話說到這里,想必大家都已經(jīng)覺察。我哪怕做一條魚,也會是一條不安分的魚。我無法做到對同類的遇害視而不見。要是我在水底目睹有同類死亡,一定會召集魚群奮力抗?fàn)?,去戳穿生存的謊言,攪起翻騰的浪花,讓更多的大魚小魚免于殞命。
但我還是有顧慮。像我這樣的魚,我的同類會喜歡嗎?在魚群眼中,我會不會被認為是個異類。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過安逸的生活,死水般的生活。習(xí)慣了被利誘和欺騙,也見慣了逃亡和死亡,認為這一切都是常態(tài)。求生哪有不付出代價的。況且,我也未必能喚醒它們。說不定,我還未行動,它們就把我從水底世界給排擠掉了呢。躲在深水區(qū)的魚,從來不需要搏擊蒼穹。
那么,做一只鳥如何?黑竹溝的鳥貌似比黑竹溝的魚更自由。它們不畏嚴寒,不畏風(fēng)暴,不畏電閃雷鳴,在高空展翅飛翔。我能看見它們翅膀上攜帶的信號。跟隨信號的指引,我會找準一個方向,獲取一種力量,使長期在大地上匍匐著生活的我,認識到有比活著更高的追求和飛升。那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活得太務(wù)實,必然會遭受屈辱。
然而,鳥也有鳥的劫難。在黑竹溝的草地上,落著無數(shù)鳥的羽毛。我甚至在一片荊棘叢中,發(fā)現(xiàn)了鳥的尸體。我不清楚翱翔在這塊空曠地帶的鳥兒都經(jīng)歷了什么。這里沒有打斗場面,巖石和小道上也沒有留下血滴,但我分明嗅到空氣中有一股刺鼻的氣味??梢娍此坪椭C的環(huán)境也并不那么和諧。
于是,我打消了做鳥的想法。這倒不是我怕那看不見的破壞力,實在是我倦于飛翔。別看我成天都在大地上行走,我的思想其實是長有雙翅的。不然,我早就被嚴酷的生存給打趴下了。
那就還是做一棵樹吧。樹才是耐活的。你看那棵站在水中的樹,葉子掉光了,枝干枯寂了,它仍傲然地活著,雖然活得有點寒磣。無論那些生長在它周圍的形象偉岸、冠蓋如傘、葳蕤蒼勁的大樹怎樣嘲笑它、蔑視它、誹謗它,它也毫不介意。
一群樹是很難理解一棵樹的,一群人是很難理解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