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式現代化是以人為中心的現代化,最終目標是要實現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從當前人的發展面臨的現實張力挑戰出發,中國式現代化要堅持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將人置于公共場域中,協調個體與共同體關系,有效應對社會轉型所造成的公共精神旁落;要大力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推動實現共同富裕,在分配中兼顧效率和公平,有效應對不平衡不充分發展造成的分配正義失衡;要推動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推動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協調發展,豐富個體精神世界,有效應對現代性造成的精神生活危機;要完善社會主義法治,在現代化進程中以法治重塑自由的交往關系,有效應對商品交換原則造成的社會交往異化;要堅持科技向善,堅守科技應用的人本主義立場,加強科技倫理治理,有效應對科技革命造成的人機關系張力。
關鍵詞:中國式現代化;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張力挑戰
中圖分類號:D61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9-6922.2024.05.002
文章編號:1009-6922(2024)05-21-09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現代化的最終目標是實現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1]現代化是有目的的人的歷史活動,現代化的不斷發展必然會呈現出某種趨勢和結果,這就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強調人的類特性是“自由自覺的活動”,人為了向自己的主體性復歸并占有自己的全部本質,就必然會尋求更為自由和全面的發展。因此,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不是抽象的主觀想象或者邏輯演繹,而是建立在人類社會歷史基礎上的現實必然。百余年來,中國式現代化堅持將人的現代化作為現代化的本質,強調人在現代化中的歷史主體地位,追求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不斷豐富人民精神世界,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實現了對人的“異化”“物化”的超越,不斷為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奠定理論和實踐基礎。然而從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來看,人仍然處于馬克思所說的對物的依賴的歷史階段,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和科技領域面臨著現實張力。因此,應立足唯物史觀,探析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張力挑戰和實踐路徑,進一步豐富發展中國化時代化的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更好回答中國式現代化的“人學之問”。
一、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應對社會轉型造成的公共精神旁落
馬克思指出,個體的生命表現“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現這種直接形式,也是社會生活的表現和確證”[2]302,人“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或者說把自身看作類存在物”[2]273。公共精神是個體在共同體生活中所發展出的社會關系,這種精神表現為對共同體整體利益和其他成員利益的關注,“強調的是人們對自己的自由和行為的主動限制”[3],是一種超越了利己性的公共性。對共同體來說,其發展不僅依賴于完善的規則體系,還要求其成員具有某種公共精神,從而能夠不斷強化成員對共同體的認可和支持。公共精神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價值基礎,是現代化進程對公民所提出的一種基本要求,是“位于最深的基本道德和政治價值層面,以全體公民和社會整體的生存和發展為依歸的一種價值取向”[4],它集中體現為個體在共同體范圍內對基本價值的認同、規則秩序的維護和公共事務的參與。
中國式現代化相比于以往任何歷史時期,都更加促進了人與人的公共交往,不同的社會成員在廣場、街道、社區、公園、圖書館、商場等場域開展著形式多樣的公共生活,但公共精神卻呈現出一種總體旁落的態勢。雖然當前全過程人民民主已經全面推開,但很多人對公共事務并不感興趣,不愿意參與到其中,還有部分人則是缺乏參與的能力,沒有相關的法律知識和專業知識儲備,容易對社會某些現象或事件作出過激反應,造成群體性事件。公共精神的旁落反映的是社會基本價值和行為準則的塌陷,表明聯結不同個體的社會紐帶正在斷裂,這必然會讓人陷入一種危機性的發展境遇,人們“不作思考、不作判斷、盲目從眾,由此給社會和他人造成的惡,甚至連自己都茫然不知”[5]。公共精神旁落的病癥在現代化進程中日益凸顯的原因主要有兩大方面:從歷史因素來看,傳統文化歷來提倡“崇公抑私”,將“公”與“善”、“私”與“惡”聯系起來,強調“私”應當無條件服從于“公”,沒有為公共精神的生成提供足夠的土壤空間,這樣“私人空間完全被擠壓,形成既無私人領域存活的空間,也無公共生活的立足之地”[6],社會成員無法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成公共生活的經驗。從現代因素來看,現代化不斷瓦解著過去人們因血緣、親緣和地緣關系而構建的宗法共同體根基,社會成員的交往聚合不再以家庭倫理為軸心,而是基于契約和規則來建構現代化的社會關系,“個人從傳統的身—家—國—天下的四重結構,蛻變為無所倚傍的個體”[7],這就造成了個人主義的出現,個體越來越多將自我這個主體作為衡量評判的基點,過去追求公共利益的一些活動也越來越帶有明顯的私人色彩,公共領域被權力、金錢等滲透,娛樂性議題開始替代社會政治等議題,自我中心主義成為社會各領域的主導性原則之一。
中國式現代化探索出形式更為科學、內容更為豐富的全過程人民民主,為在現代化進程中重構新的公共精神奠定了扎實基礎。一方面,全過程人民民主可以引領更多個體進入公共領域。社會大眾在參與全過程人民民主過程中,必然會從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私人領域轉入到由不同公共利益和事務所構成的公共領域,借助于自身理性來獨立觀察判斷公共事務,獲取有關信息并決定參與公共事務的方式和路徑,實現個體自我意識和社會公共意識的雙向互動。當前,更多的公共領域逐步向民眾開放,個體可以借助互聯網平臺、社會組織等積極參與政府決策,在尊重其他社會成員發展權利和個性前提下,在公共領域中最大限度地發展自由個性。全過程人民民主將作為社會性存在的人置于公共場域中,引導個體在以不同方式和身份參與國家社會的治理中來豐富發展自身個性,積極與其他社會成員進行交往。同時,全過程人民民主也在不斷影響和塑造個體,其中關鍵在于引導個體認同和接受共同體的價值共識、生活愿景和秩序規范,從而避免個體被“一種去政治、去歷史、去社會的氛圍所包圍”[8],在現代化進程中重構一種新型公共精神,而這種重構必然賦予公共精神以鮮明的時代化和中國化特色。另一方面,全過程人民民主可以更好協調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在個體與個體關系上,不同個體在現有生產力水平下會表現出多樣化的需求,而不同主體的需求會存在矛盾沖突,全過程人民民主則能夠在不同個體間構建起相對固定的規則和秩序,讓這些個體通過民主程序機制來協調彼此的利益關系,進而實現共同體內部成員間的和諧共處。在個體與集體關系上,個體既要考慮個人利益,同時也要維護集體利益,特別是將集體利益置于更優先的位置,一旦兩者出現矛盾,通常會以集體利益為先來確保社會整體利益的實現,而全過程人民民主則為個體表達和實現個人利益訴求提供更多途徑,確保共同體能夠對遭受利益損失的個體作出一定補償。在個體與國家關系上,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式現代化取得了偉大成就,全過程人民民主能夠進一步強化個體對國家的歸屬感、對中國共產黨的滿意度和信任度,從而確保這些個體能夠主動克服主體偏好的任意性和欲望的無盡性,與其他個體達成價值共識,積極參與到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因此,全過程人民民主能夠在個體特殊性之上建構一種普遍性的公共精神,讓自由個性與共同體價值保持一致,更好推進個體的自由全面發展、社會生活的自由全面實現。
二、推動實現共同富裕:應對不平衡不充分發展造成的分配正義失衡
《中國統計年鑒—2023》數據顯示,目前我國收入分配差距仍然較大,從城鄉收入差距來看,2022年,國內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49282.9元,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0132.8元,前者約為后者的2.5倍。從區域收入差距來看,2022年東部地區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別為58459.9元、25037.3元,而西部地區則分別為42173.3元、16632.1元,絕對差分別為16286.6元、8405.2元,地區收入差距依然較大。從行業收入差距來看,以城鎮非私營單位收入來進行對比,2022年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行業就業人員平均工資最高,為220418元;住宿和餐飲業就業人員平均工資最低,只有53995元。最高與最低平均收入之比約為4.08 ∶ 1。從居民收入分組來看,城鎮居民中20%高收入組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為107224.1元,農村居民中20%低收入組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為5024.6元,兩者相差超過21倍①。從部門間收入分配格局來看,2018—2020年,我國住戶部門在初次分配中的占比分別為61.1%、61.4%、62.0%,而大部分發達國家都在65%以上,美國甚至超過了80%②,這反映出我國居民收入在初次分配中占比偏低。從基尼系數來看,2020—2022年,我國的基尼系數分別為0.468、0.466、0.474①,一定程度反映出居民收入分配仍然有差距。另外,這種分配問題還帶來了代際流動問題,上一代積累的財富資源會通過代際傳承而流入到下一代,造成了不平等問題在社會階層中不斷被復制和擴大。
分配正義是指“公平地向個體提供他們必需的資源,從而使他們自由而公平地追求他們發現值得去過的生活方式”[9],這是社會正義的重要構成部分,決定了資源、機會和利益在不同成員之間的分配狀況。分配正義“事關不同個體或團體間利益和負擔的分配”[10]。對于個體來說,如果他存在的基本物質基礎無法得到有效保障,那么他就要重新開始為生活必需品所斗爭,此時的個體就會拋棄人的尊嚴和社會規范,重新陷入到霍布斯所說的“人與人的戰爭”中。對于共同體來說,雖然財富的總蛋糕不斷發展壯大,但是一小部分人卻分配走了絕大部分的蛋糕,分配正義失衡引發共同體成員的對立,破壞個體的歸屬感。分配問題還直接影響著人口的分布和遷徙,大量人口會從落后地區向發達地區流入,期望能夠獲得更為優質的教育、醫療和就業資源。
馬克思指出:“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11]不可否認,在現有生產力發展水平上我國仍然存在分配失衡的問題。對此,中國式現代化不斷探索生產力發展規律,創新提出生產力發展的新思想新理念新舉措,推動粗放型、外延型的發展模式向可持續模式轉變,大力推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有效化解傳統發展模式遺留的產能過剩、庫存過高、污染較大等問題,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為生產力升級發展打下良好的基礎。在高質量發展要求下,以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來激發生產力發展活力,不斷完善國內資本市場,加強高素質人才培養使用,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通過深化改革不斷釋放技術、勞動力和資本三大要素活力,通過舊要素的更新和新要素的發明應用實現經濟增長動能的新舊續接。著力發展綠色生產力,合理調節生產力發展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積極整合構建綠色產業鏈,推出“雙碳”等系列綠色政策體系,推動生產力從低水平重消耗發展中解脫出來,邁入低碳循環發展的新階段。全面構建新發展格局,深化調整國內區域經濟結構,推出京津冀、粵港澳等區域發展戰略,結合區域特色推進生產力發展制度創新。始終保持高水平對外開放,在國際社會上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積極融入全球產業分工和供應鏈價值鏈,為生產力發展創造更大市場空間。
中國式現代化正在不斷催生出新的生產力,而“任何新的生產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的生產力單純的量的擴大(例如,開墾土地),都會引起分工的進一步發展”[12]520,這種新的分工發展反過來又會進一步推動生產力水平總體躍升。隨著生產力邁向更高階段,中國式現代化“將給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給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質生活和閑暇時間,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13]。屆時,生產力將成為人的自身力量,成為“構成自由人類社會的物質基礎”[14]469,從而為人類社會跨入“自由王國”提供可能性。當生產力高度發達后,在對社會資源的分配和占有上,“每個人皆應有其社會應有,得其社會應得。在分配正義上,社會應得是可能的”[15],這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目標追求。未來,中國式現代化在分配中必須要兼顧效率和公平,從而“既提升社會創造財富和克服貧困的能力,又造就公平正義的社會秩序”[16],朝著馬克思所說的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高階正義不斷前進。
三、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應對現代性造成的個體精神生活危機
在現代化進程中,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在一元與多元、封閉與開放、傳統與現代等諸多維度中經歷了歷史性轉換,而這種轉換讓當下中國人不再將精神生活納入到共同體秩序中,也不再將其作為連結不同社會成員的基礎,而是退回到私人領域,以一種個體主義的方式來面對種種精神挑戰,由此引發了三個層面的精神生活危機。
首先是道德危機,即由儒家思想所構建的某些道德律令和倫理準則不完全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社會公德和私德的某些領域出現了問題。比如,“小悅悅事件”“扶摔倒老人事件”等反映的是當下社會的道德冷漠問題,“公交車讓座”“逼迫捐款”等事件則是將社會倫理規范無限拔高,“毒食品事件”“出生證明倒賣事件”等道德底線失守問題更是引發全社會的憤恨。這些都反映出目前某些道德困境。其次是存在危機,傳統的內圣外王追求在現代社會似乎失去了自身魅力。近年來的網絡流行詞“躺平”“佛系”就是青年人群陷入意義困境的信號。對這些人群來說,傳統的“天道酬勤”等已經不完全適用于當下“內卷”的現代社會,個體只能夠將自我從各種社會關系和角色中抽離出來,逃避家庭、社會和組織對主體的期望要求,將自我安置于“無為”“不爭”的環境下,患上了精神饑荒的“空心病”。最后是意義危機,現代化進程是一個世俗化進程,個體在這個進程中不再尋求反思、批判和超越現實世界,而是越來越傾向于放棄對意義世界的建構。這樣,人存在的形而上的意義不斷被遮蔽。人開始更多回歸于世俗世界的真實并將其作為一種終極目標,由此引發了現代社會的拜金主義、享樂主義等,權力、財富和名譽充斥著人的理想世界,人喪失了對世俗存在的批判超越能力,在“形而上”層面陷入一種嘲笑理想與崇高的主義之中。當今,人們逐漸疏遠宏大敘事和整體價值,社會、民族和國家淪為了個體精神生活的虛空場域。盡管中國式現代化不斷嘗試用元敘事來整合人的精神生活秩序,但“現代性元敘事卻并沒有給當代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以堅實的支撐”[17],由于共同體、傳統倫理等在現代精神生活中的式微,人展現出一種變態的、可悲的自我關注,不斷忽視對社會、歷史和宇宙的思考,將精神生活從現代世界中連根拔起,卻找不到再次植入的土壤,不得不服膺和統一于人的物質生活,個體的精神生活更加狹隘、局促和片面化。形式上更加自由的現代個體已經背負著越來越嚴重的精神危機,人的精神生活空前活躍但卻異常無序、無處扎根,這種精神危機遮蔽了人的豐富性和自由性,將人限制在具體生活世界和基本物質需求之中,“倘若人不能依靠一種比人更高的力量努力去追求某個崇高的目標、并在向目標前進時做到比在感覺經驗條件下更充分地實現他自己的話,生活必將喪失一切意義與價值”[18]。
揚棄和超越當下精神生活的現代性困境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緊迫任務,必須要著力構建與現代化實現良性互動、與主體自由意志共存的精神生活,推動實現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中國式現代化鮮明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戰略目標,在秉持文化主體性的基礎上,選擇性吸收容納世界其他文化中的有益元素,著力推動中華傳統文化和精神價值理念的現代重構,持續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中國式現代化、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契合點,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和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成為人民美好生活的重要組成,構建更具歷史連續性、空間廣延性和價值普遍性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解決現代中國人的文化鄉愁問題。中國式現代化通過文化體制改革、文化服務體系構建等協調發展文化事業和文化產業,為人民群眾參與文化創造和享受創造提供政策支持、物質條件和人員保障,把文化繁榮發展從一個抽象的命題轉化為貼近世俗生活和普通民眾的實踐活動,讓高雅文化、主流文化和大眾文化同時成為現代化語境下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消費對象,從多個維度來滿足人對文化的多樣化需求,讓文化不僅僅是人的一種消費過程,更成為現代人的意義生成過程。中國式現代化不僅關注本民族的文化發展,還對世界文化發展有著高度的自覺。當前全球化進程讓不同民族文化之間出現了遭遇性的沖突和緊張,這是由各個民族文化傳統的差異所決定的。中國式現代化推動全球文化交流互鑒,尊重不同民族文化的傳統和個性,反對主張文化同一性的文化霸權主義,期待通過多元文化的對話交流來形成一種“重疊共識”,實現文化特殊主義普遍化和文化普遍主義特殊化的辯證統一,為每個人的發展和共同體的和諧提供一種共同認同的普遍價值觀念。當人能夠在實踐活動中充分認知和掌握文化創造規律,并真正占有自身創造的一切文化時,全新的人類文化時代就會開啟。屆時,人不僅將從自然和社會中獲得解放,還將在精神世界中實現自我解放,走向自由而全面的發展。
四、完善社會主義法治:應對商品交換原則造成的社會交往異化
中華傳統文化中的家國倫理讓中國人產生了濃厚的人情觀念,在對外交往中構建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生活群體,實質上就是一個小范圍的熟人社會。在這個圈子中,每個成員對待彼此都像家庭成員一樣,他們在不斷地交往中建立了牢固的情感紐帶和人情關系,并用約定俗成的道德觀念來對成員行為進行約束。這種熟人社會的交往關系在維護共同體秩序、實現個體安身立命等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現代化則進一步推動了人與人的普遍交往,打破了血緣、地域和民族所帶來的交往片面性和局限性,前所未有地拓展了人的交往空間范圍。然而這種交往關系卻出現了局部異化的趨勢,主要體現在原有的交往中出現了不同的內容,而這種變化已經直接對正常交往的維系造成了威脅。
從交往主體來看,個體不再將與之交往的對象視為平等的自由主體,而是視為能夠滿足特定需要的抽象的存在,交往中平等開放的“我—你”關系就變為單向利用的“我—它”關系[19],交往所看重的不是個體的人格魅力,而是個體的角色資源。舉例來說,個體為了尋求更高的發展而不得不選擇某一“小圈子”“靠山”,依托于所謂的熟人關系來謀求社會地位、權勢頭銜的提高,這必然會導致原本獨立的個體成為依附于他人的存在。從交往手段來看,前現代社會的人往往會通過一定的實物或者貨幣交換來實現熟人社會的互助,此時在“人—物—人”的交換體系中,人本身仍然占據主體地位,而現代化的交往則是以物否定了人的這種主體地位。比如,現代社會伴隨婚喪嫁娶、升學入園、加薪升職等而興起的隨禮風俗,讓傳統熟人社會的互助行為變質為庸俗的金錢交易,個體不得不背負沉重的人情經濟負擔。從交往規范來看,中國歷來提倡謙讓恭敬、尊老愛幼、親和友善等交往理念,同時還設計了會面、待客、宴請等不同的禮儀制度,交往規范是鮮活的、生動的,然而現代化則為人們制定了一套實用主義的交往標準程序。比如將市場交換的規則挪用到人與人的交往中而構成所謂的潛規則,在不同領域走后門、拉關系,辦事要給人回報、求人要表示誠意等,交往規范的正義性被庸俗性所替代。“在今天這個貨幣世界中,人們自愿地自我出賣”[20],“如果人再也不能被拿去出賣,他也就一文不值了,但是如果人自己出賣自己,或者說,‘受雇于人’(verdingen),那就會有價值”[21]。這種交往異化讓交往從一種自由的活動轉化為被迫的活動,個體被困于人情網絡之中而失去了自身的獨立性,交往異化問題成為制約人自由全面發展的重要病理特征。
馬克思指出:“同他人直接交往的活動等等,成為我的生命表現的器官和對人的生命的一種占有方式。”[2]304對自由的個體來說,交往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交往、聯合以及仍然以交往為目的的敘談,對他們來說是充分的”[2]348。中國式現代化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的交往理論,在現代化進程中著力發展人的交往關系,特別是以社會主義法治替代傳統的宗法倫理成為新時代人與人的重要交往準則。社會主義法治是以代表人民意志的法律來對交往進行規范,它能夠有效抑制和顛覆商品交換原則對交往的滲透和控制,在現代化進程中構建一種新的關系體系,讓個體能夠更好處理自身的社會交往關系。一方面,社會主義法治能夠增強人的法治信仰,讓個體對良法產生信任和認同,自覺將法律作為社會交往的重要價值標準,打破傳統社會所遺留的官本位、權本位思維定式,在人的交往中重新恢復倫理自覺和道德自律。比如,以社會主義法治推進新時代政商關系親清化,就實現了對一些潛規則和腐敗交往的有效遏制。社會主義法治要求以人為中心來對商品交換原則所控制的交往進行全方位的重構,真正構建起充分尊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新的交往體系,這樣的交往能夠將個體置于一個穩定的“存在之鏈”并賦予人以安全感、歸屬感,使個體從壓抑性的異化交往中解放出來,在新的交往體系中得以充分發展自由個性。另一方面,社會主義法治能夠保障人的權利和自由,從而大大拓展人的交往深度和廣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法治最為直接的任務就是確保個體享有充分的權利和自由,將法治作為對人的存在和價值的制度安排,將以人為本貫穿法治建設全過程。在中國,憲法以根本大法的形式規定了人民的權利與義務,刑法對危害共同體和個體的行為進行了限制和懲罰,民法在主體平等和自由基礎上調節交往關系,訴訟法為個體維護自身權益提供程序保證,等等。所有這些法律都通過法治的方式來擴大人的自主權限和活動空間,弘揚個體的獨立意識和主體精神,保障人享有自由而全面交往的權利。社會主義法治不斷成熟完善的進程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個體在現實世界中構建自由而全面交往關系的現實狀況。未來,中國式現代化應繼續以社會主義法治揚棄異化的交往邏輯,在現代化進程中重塑自由的交往關系,從而推動“過去受制約的交往向個人本身的交往的轉化”[12]582,真正推動以人自身為目的和主題的交往。
五、堅持科技向善:應對科技革命造成的人機關系張力
過去人類用創造的科技征服自然,今天這種科技可能反過來征服人類,“技術為人立法”替代“人為自然立法”越來越成為可能,對人來說,科技活動越來越成為“不依賴于他、不屬于他、轉過來反對他自身的活動”[12]160,人的世界充斥著技術的邏輯。比如,二進制的數字符號代替語言符號來對人進行數據化描述,人成為可被計算的存在,人的理性和自由意志成為人工智能的數據來源和信息反饋者,智能算法將主體牢牢囚禁在狹隘化的封閉信息空間中,人不再能夠自由獲取和接觸不同類型的信息,也越來越少用理性來主動思考判斷。以Chat- GPT為例,它所采用的算法的價值預設取決于OpenAI公司,其必然會過濾掉與價值預設不符的內容并強制向用戶灌輸一些價值理念,用戶在面臨ChatGPT的巨大算力和信息鴻溝時,極可能受制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算法規則,在人機交互中主體的認知模式和行為方式被算法所固化,人不再能夠“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12]500。在人工智能為人們所塑造的同一認知圖景中,人的個性被徹底磨平,“普遍性和特殊性已經假惺惺地統一起來了”[22],人逐步邁入同質化的境遇,“人是機器”與“機器是人”的命題引發廣泛關注。
馬克思指出,人類社會財富的創造開始“取決于科學的一般水平和技術進步,或者說取決于這種科學在生產上的應用”[14]196,科學技術成為了引領社會發展的“一般智力”。現代科技的快速發展大大拓展了人的認識和思維,為人的實踐活動創造了更大空間。但與此同時,作為客體的科技也在不斷滲透和控制作為主體的人,人的主體地位遭遇空洞化、形式化的危機。面對現代科技所造成的人的發展張力,中國式現代化必須要推動科技回歸工具屬性,完善中國式科技倫理治理體系,塑造科技向善的理念機制,構建和諧的人機交互關系,以科技的迭代更新來拓展人的實踐空間,讓科技真正成為推動人自由全面發展的伙伴,在智能技術革命中來追求實現自由人聯合體,讓科技真正“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作準備”[12]193。中國式現代化要以科技現代化來重構人與自然的現代化關系。科技作為“人對自然界的理論關系和實踐關系”[12]350,既能夠將人從自然的必然性下解放出來,也能將自然從人的控制下解放出來,實現人“對自然的人道的占有”,從自然本身的立場出發,“為了物同物發生關系”,并“按照美的原則來塑造對象性世界”。新時代,中國加大節約、替代、循環等生態技術的開發和推廣應用,引導企業、院校、研究機構等加強生態領域關鍵前沿技術攻關,在現代化進程中構建全方位綠色創新支撐體系,利用綠色科技創新來轉變傳統的生產生活方式,不斷推動人類物質生產系統的生態化,讓人的實踐活動成為更加尊重符合自然規律的活動,推進美麗中國建設。中國式現代化要以科技現代化來實現人的智慧勞動。當前,以人工智能技術為核心的第四次科技革命已經席卷整個人類社會,從ChatGPT到Sora,人類正在不斷發展人工智能,這將是人類歷史上一次前所未有的科技革命。中國式現代化要加快在人工智能等領域的研發突破,提高勞動者的科技素養,以科技創新來推動勞動形式向創造性的智慧勞動變革,讓主體能夠在智慧勞動中充分展示和發展自由自覺的個性。在未來,科技躍升將讓勞動者從直接生產中退出成為可能,勞動者可以自主選擇勞動方式,實現人的主體性復歸。中國式現代化要加強科技倫理治理。元宇宙等數字技術在人的身體性存在之外還創造了一個虛擬性存在,后者是在數字世界活動,人工智能則在碳基生命之外追求硅基生命的建構,這些科技現實呼喚著一種全新的科技倫理。中國式科技現代化應堅守科技應用的人本主義立場,針對不同的科技應用場景來構建多樣化倫理原則,搭建可操作性強的科技倫理規范框架和指標體系,與其他國家共同推進科技倫理標準認證,為科技造福全人類提供倫理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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