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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工”在五四:詞義論爭、觀念變動與階級革命的凸顯

2024-10-17 00:00:00任杰
人文雜志 2024年9期

關鍵詞 勞工 勞工神圣 觀念變動 階級革命

一、引言

五四時期,因為十月革命和歐戰(zhàn)的影響,以“勞工神圣”觀念的出現(xiàn)與提倡為標志,在無政府主義、泛勞動主義等思潮的推動之下,形成了一種關切勞動問題、尊崇勞工價值的社會氛圍,在社會結構中愈發(fā)占據重要地位的勞工被新文化人推崇備至。陳獨秀說“只有做工的人最有用最貴重”,① 李大釗也指出“須知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并號召不要做“不做工吃干飯”的“強盜”,而要“人人變成工人”。②知識分子們開始認為,世界的主人不是帝王、不是貴族,更不是政客、軍閥或資本家,而是工人。③蔡元培甚至說,“人不是為生而工,而是為工而生的”。④有人還專門創(chuàng)作了《勞工神圣頌》,近乎全方位地歌頌了勞動者,認為勞動者是“地球底寵兒”“普照世界的神”“圣人”“萬物底創(chuàng)造主”,⑤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一般認識中,勞工就是靠苦力賺取工資的勞動者,但在五四時期,“勞工”的內涵則頗有不同。最具代表性的是,在發(fā)表了《勞工神圣》(1918年11月)演講的蔡元培看來,“勞工”包含了所有自食其力的“勞力者”和“勞心者”。⑥蔡元培的這一認識,影響極為廣泛,許多新文化人對之進行了分析與闡發(fā),并形成了一種整體性的社會思潮。事實上,“勞工”的內涵與外延并非固定不動,而是隨著時勢的遷移發(fā)生了諸多變化,不同立場的知識分子對“勞工”的認識亦有差異。已經有論者探究了“勞工”意涵從“四民皆工”轉換為“工人階級”的過程,①也有人討論了20世紀初“勞動話語”的興起,②但對“勞工”與五四時期社會觀念的變動與階級革命的展開之關系則尚無系統(tǒng)研究。在價值多元的“五四文化圈”③中,“勞工”是備受矚目的核心話題,誰是“勞工”、誰能“神圣”,“勞工”又如何成為革命主體,這是關涉“五四”觀念轉變與現(xiàn)代中國主體重構的重要問題。

二、社會結構變動與“勞工”的出場

“勞工”一詞表示體力勞動者之義,是從晚清開始的。此前,“勞工”雖見于典籍之中,但常為“勞”與“工”二詞意思的分別表達,即表示耗費力量以成其事,例如唐代佚名之作《金賦》中之句:“徒效拙于凌霄,實勞工于畫水。”④到晚清時,隨著近代工業(yè)的發(fā)展,“勞工”也轉為一個專用名詞,可等同于“工人”。譬如,1902年載振在考察歐洲各國時所撰《英軺日記》中就說:“勞工局,即工人局,專理大小巧拙工作之事,凡民間待遇、雇工工作時刻、男女勞工年限、各行工值及教育工人、勸化工人之事,皆聽稽查造冊詳報議院”。⑤ 在《清經世文編》中亦有“此地勞工甚寡,且頻年鐵路工事方急,故勞工等多從事于此”⑥等語。顯然,晚清之時“勞工”之義已經基本定型,有其特指對象,即從事工業(yè)生產的體力勞動者。

那么,近代以來的“勞工”與傳統(tǒng)觀念中“士農工商”的“工”又是什么關系?“士農工商”即為古代社會中的“四民”,《周禮》之《考工記·總序》對四民作了細致區(qū)分,認為以謀略治理國家的是“士大夫”,審視材料的直曲形勢而就勢進行加工的是“百工”,使各方的奇珍異寶等物資流通售賣的是“商旅”,耕耘土地獲得財富的是“農夫”。⑦ 后來,隨著社會的變遷,“四民”順序得以正式確立,班固在《漢書·食貨志》中有記:“士農工商,四民有業(yè)。學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圣王量能授事,四民陳力受職。”⑧不難看出,傳統(tǒng)“四民”中的“工”,主要是指能夠制成器物的能工巧匠。與之不同,晚清出現(xiàn)的“勞工”,則被稱為“力食者”,“有水工,有土工,有木工,有金石之工,有雜役之工”。⑨他們的特點是“勞以手,勞以足,勞以負載肩荷之強力,此皆無俟智巧,別乎技藝之工”。⑩ 并且,勞工(力食者)“竭手足之勤,日得有幾,或一日不事,則支絀矣,一月不事,則困飯矣”。也就是說,晚清時的勞工常被認為是不憑技藝工作、只靠體力吃飯的勞力者。

然則,在提出“勞工神圣”的蔡元培看來,不但金工、木工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卑賤勞動者是勞工,“凡用自己的勞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業(yè),不管他用的是體力、是腦力,都是勞工”,所以“農是種植的工,商是轉運的工,學校教員、著作家、發(fā)明家是教育的工”。蔡元培在這里,消弭了一般認識中“勞心”“勞力”的高下之分,而將所有體力、腦力勞動者都視為“勞工”,極大地擴大了“勞工”的所指范圍。這在中國歷史上可謂是前所未有之事。盡管在蔡元培之前已經有不少人提過“勞動神圣”之類的說法,但他們所說的“勞動”都具有直接生產性,是能夠“直接生利”的體力勞動。① 到蔡元培這里,能不能“直接生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作成有益他人的事業(yè)”,因而所有行業(yè)的從業(yè)者都是“勞工”。蔡元培在演說中并沒有使用沿襲千年的“士農工商”之說,而是用具體的工作和職業(yè)來稱呼不同的“勞工”,并且,他劃分“勞工”的性質時用的也是“體力”“腦力”這樣的新詞匯,而沒有使用傳統(tǒng)的習慣用語“勞心”和“勞力”。這里有著怎樣的考慮?又蘊藏了什么奧義?

實際上,如李大釗所說,“凡一時代,經濟上若發(fā)生了變動,思想上也必發(fā)生變動”,②晚清以降,中國整體的社會經濟、文化、思想等層面發(fā)生了巨大替嬗,傳統(tǒng)的“士農工商”社會結構產生了錯動,知識群體開始認為,“士農工商,四大營業(yè)者,皆平等也,無輕重貴賤之殊”。③ 當然,這一出現(xiàn)于廢除科舉之前的提倡,主要是為了反撥長久以來對于“士”的尊崇,經受了半個多世紀的列強欺壓,振興實業(yè)已成晚清的社會共識。彼時有人就指出,中國今日之貧弱,“皆由偏重士農而賤工商”。④ 更進一步,由于西方資本文化的沖擊,在“士”階層的思想引導之下,無論是決策者還是普通民眾,都開始認為“商”才是國之本,如鄭觀應所指出的,“稽古之世,民以農為本;越今之時,國以商為本”,⑤“農本”的傳統(tǒng)觀念開始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動搖之態(tài)。于是“士農工商”變?yōu)榱恕吧淌哭r工”,由“‘士首商末’而‘商居四民之首’”。⑥ 而在辛亥之后,因為軍閥、學生、紳商等階層的出現(xiàn),“四民”已經完全不能再對社會整體結構進行概括。更重要的是,由于產業(yè)革命的發(fā)展和無政府主義等的傳揚,“勞工”愈發(fā)成了不可輕視的社會群體。

但是,傳統(tǒng)的力量是巨大的,即便晚清以來的仁人志士在改良、改造社會方面已經做了不少工作,即便對于民眾的“現(xiàn)代性”啟蒙也已漸為展開,入仕為官卻依舊是許多讀書之“士”的執(zhí)著夢想。在民國初年,仍然有人針對當時社會結構的變動而大談“士”之優(yōu)勝。有文章指出,從西方傳來的所謂文人為“分利份子,非生利份子”之說是偏頗之論,并對比論證了“士”與“農工商”的關系:“士為因,農工商為果;士為理想家,而農工商為實行家;士為創(chuàng)造者,而農工商為守成者;士開其端,而農工商繼其源;士窮其理,而農工商辦其事”。該文進而認為,“農工商雖為生利者,然茍無士為之指導發(fā)揮,只可束手待斃而已”。因此在“四民”之中權衡輕重的話,“吾未見士之甘居人下也”。⑦ 在一個新舊對抗的歷史交替時期,且不論遺老們是何態(tài)度,就是一般的知識分子對于“自降身價”也是難以接受的。但既然有變動,就會產生結構、觀念上的裂隙,而各種外來思想、主義的不斷擴散,則使這種裂隙一次次擴大,成為諸多新的、現(xiàn)代的思想觀念所滋長紛爭的巨大空間,到新文化運動時,新舊觀念發(fā)生了最猛烈的撞擊。盡管最后的結果是新文化呈燎原之勢,然而舊傳統(tǒng)的廢墟卻也仍然停留在原地,沒有即刻隨風而逝。

實際上,蔡元培當時所面對的,不只有這種難以驅散的傳統(tǒng)認識,更有著民國肇建之后政局動蕩、內亂頻仍的現(xiàn)實境況。在動蕩不安的時局中,各個行業(yè)的從業(yè)者都受到很大沖擊,但竟然有能借此時勢大發(fā)橫財之人,比如“憑借遺產的紈绔兒”“賣國營私的官吏”“克扣軍餉的軍官”“操縱票價的商人”“領干修的顧問咨議”“出售選票的議員”等。蔡元培讓“我們”不要羨慕他們,“他們雖然奢侈點,但是良心上不及我們的平安多了!”“我們要認清我們的價值!”這里,“我們”就是各行各業(yè)憑借自己勞力做成事業(yè)的“勞工”,“我們”是有價值且神圣的。⑧

進而言之,在“勞工”正式“出場”之后,蔡元培于歐戰(zhàn)勝利的特殊歷史時刻,以一校之長的政治職務和既“舊”又“新”的文化身份而高喊“勞工神圣”,一方面極力宣揚歐戰(zhàn)中十五萬華工的巨大貢獻,另一方面,亦以新文化立場對傳統(tǒng)“士農工商”社會分層觀念進行了消解與抵抗,從而提升能夠自食其力之“勞工”的地位;此外,也直接針對社會的“寄生”階層,在對其的指斥中蘊含了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這不但是蔡元培本人思想的一種直接體現(xiàn),而且是五四時期時代精神與社會潮流的有力彰顯。

三、“勞工神圣”:從觀念闡釋到社會實踐

蔡元培的號召與暢想極為美好,有著極強的象征性與感染力。因此,延續(xù)蔡元培思路闡發(fā)“勞工神圣”觀念的新式知識分子紛紛涌現(xiàn)。譬如,早期馬克思主義的介紹者陳溥賢表明:“我所說的勞動者,不是專指身的勞動者而言,心的勞動者當然也在這個范圍以內。”①炳辰指出,“做工的意思,不一定是指拉車掃地,凡用自己的勞力去做成有益于人的事業(yè),不管是用腦力,體力,均是‘勞工’。各人有各人一部分的工作,只要各盡其力,不昧著良心去依權附勢,那就得了”。② 這基本是對蔡元培演說主旨的復述。

范士榮則表述得稍微復雜些,他認為:“凡能用自己的心思體力,做成種種有益于世的事情物件的人,都叫作勞工。人要能作勞工,才算有價值的人。不能作勞工,就不算有價值的人。”③顯然,范士榮在這里之所以會“復雜”,是因為他有試圖進行對話的對象。他的文章不只是對蔡元培“勞工神圣”的闡述,更是為勞心者的“邀功”與價值證明。他在文章中指出,勞心者的思索研究、考察發(fā)明是有功于世的,并且“其實他并非閑著不用力的安坐而吃。他所用的是心力,是做大有益于世間上眾人的事情,也是和農工商……的功勞差不多”。④這里的重重論證倒頗有為“士”叫屈的意味,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神圣”勞工就是指體力勞工,由于對體力勞工的極力推崇,曾經作為“四民”之首的“士”的地位似乎滑向了另一個極端。要想確認“士”的價值,就只有攀附不涉及行為主體身份和職業(yè)的“勞動”,因而與體力勞工進行對標便成為必由之徑。范士榮采取的論述方式即是如此。無論如何,在“勞工神圣”已成風潮的彼時,“士”的地位從數(shù)年前的“吾未見士之甘居人下也”,⑤到今日“和農工商……的功勞差不多”,其間“地位”差異之巨大,真是令人感慨不已!

對蔡元培的“勞工神圣”進行更為細致、深入解讀的是沈玄廬。在蔡元培演說的基礎上,沈玄廬撰文指出,所謂“勞工”,就是“盡個人底能力,做利他底工作”;他將“勞工”分成兩類,一為“筋肉勞工”,一為“精神勞工”。沈玄廬此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澄清“‘精神勞動非勞工’底爭議”,他從人體的細胞說起,給出了一個幾乎無法辯駁的證據:“因為腦和肢體,都是人身上底細胞構成的,在一個人身上的細胞,決不能說那部細胞該勞動,那部細胞不該勞動;也不能說那部細胞勞動出來的作品是作品,那部細胞勞動出來的作品不是作品。不但如此,凡是勞工決沒有絕對只用筋肉、不用精神,也沒有絕對只用精神、不用筋肉。”由此,他進一步反問道:“比如著述、發(fā)明、教育、明明是精神上底勞作居大部分,能夠說是著述者、發(fā)明者不動筋肉,只坐著或睡著在那里冥想,就會有作品發(fā)生的?”⑥如此一來,沈玄廬就有力地證明了精神勞動也是“勞工”。同時,沈玄廬與孫?工也特別以詩歌唱和的方式反復確認象征勞心工作的筆之重要性不亞于其他。⑦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當時出現(xiàn)了從推崇勞工出發(fā)而刻意貶低筆墨文明的議論———有知識分子就以一種高度的自我批判精神,通過否定自身價值而將勞工推至“神圣”之地位,譬如某位作者把吳稚暉所說“什么叫做文明?斧頭鑿子而已”懸為定律,進一步指出,“中國人都以為學生的筆墨可以寫‘之乎者也’,可以寫‘愛皮西提’,是頂文明的了,其實學生筆墨的文明,還不及工人斧頭鑿子的文明”,“筆墨可以寫文章、發(fā)議論、灌輸新智識、提倡新學說,對于文明很有功勞的。至于斧頭鑿子,可以筑鐵路、建橋梁、造房屋,對于文明也是很有工(功)勞的。但是比較起來,筆墨僅能造成文明的思想,斧鑿可以造成文明的事業(yè),一是理想,一是事實。真真的文明,在做不在說,所以斧鑿的文明比筆墨的文明更是可貴”。① 在這樣的論述中,“勞力”(斧鑿文明)的價值要遠勝于“勞心”(筆墨文明),相應地,創(chuàng)造筆墨文明的知識分子也就不再具有地位上的優(yōu)越性。

無論是肯定腦力勞動者的價值,還是貶低筆墨之文明,兩方的抗辯最終還是聚焦在誰是神圣“勞工”、更應關注哪種“勞工”的問題上。總的來看,盡管有不少知識分子極力強調從事體力勞動和精神勞動的都是“勞工”,但大部分人還是認為勞力者才是“勞工”。當時“工學會”的召集者周馨就說,“‘工’這一個字,照廣義說起來,勞心和勞力的事,都可以包括。但是本會注意較強的點,還在勞力”,他在文章結尾指出:“我們既然把‘勞工神圣,勞工萬能’當作一種信條,所以一心要他實現(xiàn)。”②而實現(xiàn)“勞工神圣”這一信條的途徑就是提倡半工半學的“工讀主義”。③

工學會和更有影響力的工讀互助團,所秉持的都是“工讀主義”,“工讀主義”深受無政府主義和新村運動的影響。④ 他們認為,做工的人要讀書,讀書的人要做工,應該做的工作,“是勞心兼勞力的工作,不專是勞心或勞力的工作。是研究學術的勞心,不是研究治人的勞心;是工廠田野間的勞力,不是拉車抬轎的勞力”。⑤ 不做“治人的勞心”好理解,那為何不能做“拉車抬轎的勞力”呢?工讀主義者認為,這關乎人格的自由,拉車、抬轎、趕馬車不是神圣的事業(yè),而是一種“專給人家拍馬”的“奴隸的工作”,自力更生的縫工、木工、石匠、皮匠等人的生活才是“以神圣的勞力換相當?shù)拇鷥r”,所以他們“人格何等高尚”。⑥

工讀主義試圖瓦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tǒng)觀念。有工讀主義者指出:“讀書的也不做工,天天‘子曰詩云’;吃了‘十年寒窗苦’,中了什么‘秀才舉人……’,便可以‘得志’了。?們看不起做工的,當工人是‘低下人’。又怕‘底下人’也想鉆上來做‘上面人’;于是乎就有限制,讀書被一部分人占去,竟成了一種‘行業(yè)’,列在四民之上。”⑦作者又進一步強調,為了求學問的讀書,不能停留在書本上,“要向自然界去求”,因為“人的生活,最要緊是衣食住,衣食住是要做工得來的。……所以我認‘讀書’不是一種‘行業(yè)’,是‘個個人應該做的一種工作’。”由此他主張“工學合一”。⑧顯然,工讀主義在推崇體力勞動的同時,也一直在強調讀書的重要性。然而,在具體的實踐中,奉行工讀主義最有影響力的北京工讀互助團的迅速失敗,則又說明工讀主義根本上乃是知識分子圍繞自我展開的一種烏托邦式構想。

四、誰是“勞工”:所指演變與無產階級的浮現(xiàn)

與蔡元培等相比,工讀主義者的設想當然更是無比美好,可是一旦涉及工銀收入和社會地位的對比,“工”或“勞工”的范疇便立即縮小,“工讀主義”即刻失效。小說《工人語》就講述了這樣的故事:一個在上海做工15年的老工人,已經整整8年沒漲過工資。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拿了一枝筆”的“經管稽查”,三五年里工資“從二百加到四五百,六十塊加到毛二百,米貴了加房錢”。① 在這里,同樣是為“資本家”服務,“勞心者”和“勞力者”之間卻出現(xiàn)了巨大差異。聯(lián)系到小說開頭:“暗淡的星月從那魚肚色的云中,一閃一閃地隱了;許多工人,農人,挑著擔,提著籃,去趕他們底菜市、工廠”,顯而易見,在作者看來,勞心者不算是“勞工”,只有貧苦艱難的工人和農夫才是真正的勞工。

不言而喻,在闡發(fā)“勞工神圣”的意涵時,不同立場的知識分子體現(xiàn)出了不同的主義與主張。盡管不少無政府主義者或傾向無政府主義的知識分子延續(xù)蔡元培的思路,繼續(xù)呼吁“四民皆工”,但現(xiàn)實是,很多人就是把“勞工”單純地理解為體力勞動者。所以沈玄廬指出,“眾人腦筋里承認的‘勞工神圣’種類不同”,因此“演成誤解的實在不少”。② 這種“誤解”主要表現(xiàn)為,在提倡“勞工神圣”時,許多知識分子并沒有像蔡元培那樣把“勞工”擴展為各個行業(yè)的從業(yè)者,而是針對一般所認為的體力勞工,包括工人和農民。當時《星期評論》上有人作了這樣的區(qū)分:農民可分為田主和佃戶,其中田主分為自己耕種和不自己耕種兩類,佃戶分為做長年管家、長工、種別人田的、能專耕田的、專做臨時工人的和無田可種的6種;工人則可分為農式的工人、成衣工、木工、泥工、漆工、竹工、石工、雕花工、棺材工、鐵工、銅工、皮工、修護工、畫工、屠工等15種。③在更多人看來,這些才是真正的“勞工”,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們能夠直接生產物品,勞心者則不能。

面對勞工的生產功勞,知識分子在“攀附”之后、在慚愧之余開始了自我批判:“我想我這拿筆在白紙上寫黑字的人,夠不上叫勞工。我不敢說違心話,我還是穿著長衫在,我的手不是很硬的,我的手掌上并沒有長起很厚的皮,所以我不是勞工。”④在這里,拿筆寫字穿長衫的知識分子,自認為“夠不上叫勞工”,因為他們沒有勞動所“賦予”的身體上的痕跡。甚至有人用頗為激烈的口吻否定了“念書人”的價值:“念書人是什么東西,還不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無用而又不安生的一種社會的蠹民嗎?……號稱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了,但是請問回到家里扛得起鋤,拿得起斧子、鑿子,擎得起算盤的可有幾個人?”⑤受了高等教育的讀書人做不了體力勞動,所以是“無用而又不安生的一種社會的蠹民”,這樣的自我貶低,實為當時“勞工神圣”思潮演化出的一種極端。當然,這也與知識分子的贖罪意識與愧疚感直接相關,施存統(tǒng)就說,“我很慚愧,我現(xiàn)在還不是一個工人”。⑥

當勞動者被抬升到高于一切的地位時,知識分子確認自身價值的坐標系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勞動者或者說勞動階級成了坐標原點,而知識分子只有成為勞動者才能不是“蠹民”。王光祈在《少年中國學會之精神及其進行計劃》一文中就讓“我們”成為“勞動階級”:“我們自身便是勞動者,便是勞動階級的一分子。”⑦《浙江新潮》“發(fā)刊詞”中也指出,為改造社會,“凡智識階級里面覺悟的人,應該打破‘智識階級’的觀念,投身勞動界中,和勞動者聯(lián)合一致”,因為改造的責任,“不能不由勞動者承擔”。⑧ 《浙江新潮》主張自由、互助、勞動,本身“帶著濃厚的無政府主義氣息”,⑨但又接受了并不明晰的“階級”觀念,并將農、工勞動者作為改造社會的主體,這一方面體現(xiàn)出當時青年知識群體思想之混雜,另一方面也說明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漸趨深廣。實際上,《浙江新潮》的主要創(chuàng)辦者俞秀松不久之后就成了共產主義者。

作為共產主義先行者的陳獨秀則把“勞工神圣”直接指向了勞力者:“我們吃的糧食,住的房屋,穿的衣裳,都全是人工做出來的,單靠天然的原料是不行的。人工如此重要,所以有人說什么‘勞工神圣’。”①李大釗的話也極具代表性,他說:“須知‘勞工神圣’的話,斷斷不配那一點不作手足勞動的人講的;那不勞而食的智識階級,應該與那些資本家一樣受排斥的。”②在李大釗這里,只有“作手足勞動的人”才是神圣“勞工”,而智識階級則與資本家一樣“不勞而食”,因此他們不配被稱為“勞工”。

那么,究竟誰是勞工?陳獨秀清晰地指明,勞動界的“勞工”是“指絕對沒有財產全靠勞力吃飯的人而言。就職業(yè)上說,是把那沒有財產的木匠、泥水匠、漆匠、鐵工、車夫、水夫、成衣、理發(fā)匠、郵差、印刷排字工、傭工、聽差、店鋪的伙計、鐵路上的茶房、小工、搬運夫,合成一個無產的勞動階級”。③ 不難看出,與上述附和、延展蔡元培“勞工神圣”思想的沈玄廬等人不同,李大釗、陳獨秀不僅沒有把“勞心者”當作勞工,而且也將有土地(財產)的農民排除在外,也就是說,在馬克思主義視域中,誰是“勞工”的問題顯示出了新的質素———無產階級。當然,在風起云涌的五四時期,時局動蕩、思潮迭起,知識分子面臨著復雜錯綜的動態(tài)局面,他們的抱負與主張也就不可能一成不變,而是常常因為各種契機而發(fā)生變化。譬如,1921年8月,曾著力闡釋蔡元培之“勞工神圣”觀念的沈玄廬,在浙江蕭山一帶動員農運時在演講中說道,資本家“不知生產,不能生產”,“世界上一切的東西,都是勞動者底氣力造成的”,④很明顯,此時已經信仰馬克思主義并參與了共產主義小組創(chuàng)建的沈玄廬,已經把勞動者范圍縮小為受資本家欺壓的工人和農民群體。

值得注意的是,“五四”前后中國“勞動運動”“勞工問題”成為焦點,以及泛勞動主義、社會主義等思潮的出現(xiàn),都與當時的世界潮流密切相關。自19世紀中后期開始,勞工運動便在歐美各國蓬勃發(fā)展,而1917年“十月革命”的成功和勞農專政的建立,則意味著勞動者能夠成為歷史的主人。經由五四運動的推動,馬克思主義的很多思想迅速為人們所接受。于是,以“階級”視角分析社會結構在當時變得十分流行。陶履恭就在分析歐美勞動問題時指出,工業(yè)發(fā)達的國家中有兩種“階級”,“一方面是有產者,有金錢的人,雇用那沒有資產專賣工作能力的;一方面是沒資產的勞動者,因為沒有機械,原料,土地專是受人雇用才能生產的”。⑤ 以“階級”而言,知識分子屬“不勞而食的智識階級”,真正的“勞工”,就是無財產而靠勞力吃飯的“無產的勞動階級”。很明顯,上述陳獨秀、李大釗對“勞工”的界定已是一種馬克思主義式的認識,這種認識在當時隨著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和擴大,影響力與日俱增。

在李大釗看來,“現(xiàn)代的經濟組織,促起勞工階級的自覺,應合社會的新要求,就發(fā)生了‘勞工神圣’的新倫理,這也是新經濟組織上必然發(fā)生的構造”,⑥于是“以后的經濟學,要以勞動為本位,以勞動者為本位了”。⑦ 經a830bff1fecd868f087094be78a03c57過這樣的視角轉換,“勞工神圣”就成為只為“勞工階級”而生的“新倫理”。再到后來,從神圣“勞工”的立場出發(fā)而改造社會的觀念設計,也凝聚成了一種更有號召力和指向性的“無產階級的革命”。

五、從“勞工問題”到階級革命:新革命主體的召喚與凸顯

五四時期,伴隨著社會思潮的轉換和勞工群體的“浮出歷史地表”,勞工與社會的關系、勞動價值、平民教育、社會主義、勞工權益等相關論題成為社會的焦點問題,而如何消除社會上的各種不平等、怎樣改善底層勞動者的生活境況等重要問題更是得到了充分探討。這是因為,知識分子深刻認識到了當時社會制度的“不平等”,戴季陶就說道“‘布爾色維克’(布爾什維克———引注)的風潮,不是空空洞洞,忽然生出來的。他是由社會上政治上種種不平等不自然的惡制度惡習慣激動出來的”,①在種種“不平等的惡制度惡習慣”之下,首先是勞工們的生存權益受到了巨大損害。實際上,在“五四”之前,知識分子就早已把目光投向了底層的勞動平民,并認為他們是變革社會的真正關節(jié)所在。而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傳布,作為“無產階級”的勞動者開始被突出強調,于是就有了這樣的呼吁:“我希望我們無產階級的腦力勞動者,大大的團結起來,提攜著那大多數(shù)的無識無產的體力勞動者,組織一個東方無產階級的大聯(lián)合來,迎著紅灼灼的太陽光,高呼:無產階級萬歲!”②同時,階級斗爭也逐漸成了彼時最有力的主張。③ 如日本早期社會主義者山川均所說,“勞動者一進入工場門口,同時就變成滾入階級斗爭漩渦中的人了”,④而且,“工場里也明明現(xiàn)出資本家和勞動者兩階級”。⑤ 在一種強調階級斗爭的濃厚氛圍中,革命知識分子們開始鼓動勞工們進行斗爭,要求人權:“傭工的人們,我們也應該有點覺悟,要順著世界潮流走,不要專想做那專制時代的傭工人了。東方快亮了,傭工人們趕緊起來,和這一般惡主人奮斗,奮斗。”⑥“奮斗”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推翻資本家,而是為了徹底破除階級,當時有人就指出,“勞動者沒有不痛恨資本家的,自己一旦做了資本家,也就獻出資本家底手段來了”,⑦正因如此,打破階級制度成為當時的最大訴求。

但是,擺在革命知識分子面前的首要問題還是怎么推翻資本家、如何解除對勞動者的壓迫。這個時候,階級革命話語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國家話語的力量。當時,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浦東日華紗廠的工人在爭取被剝去的分紅權時,遭到了日本管理者的毆辱,于是全廠三千多工人同盟罷工。但是,中國的警察署長當即派警力強迫工人上工,“對于毆辱工人的日本人,竟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并且,“上海的言論家、商人、學生,竟這樣忍得住、看得過,一句公道話都不敢說”,⑧有人就此指出,“愛國者呵!原來你們的愛國觀念是以階級為前提的。既然要這樣尊重階級的利益,你們還講甚么愛國呢?呵!原來你們講愛國是這樣的,你們的階級就是你們的國!”他對工人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工人呵!你們的階級就是你們的國!愛國呵!!愛階級呵!!這是紳士階級教你們的!”⑨在這樣的語境中,對于體力勞工而言,階級是一種大于國家的存在,因此有人說道:“現(xiàn)在的時代,是階級斗爭的時代。……應該合各國勞動階級的力量,和各國的資本階級斗爭,才能打破資本階級。所以勞動階級當中,決不當再分什么種界國界。”同時,革命知識分子也通過創(chuàng)辦刊物、舉行演講、開設工人學校等宣傳教育方式“啟蒙”勞工,讓勞工們生發(fā)階級的覺悟,認識到他們的各種利益“一定是要以資本家為敵標,互相援助,才可以得到;才能發(fā)生、才能成立的”,①進而實現(xiàn)“工人自決”,“豎起‘勞工專政’底旗幟,使一般資本家和資本家底幫手在這面熱烈的旗幟底下發(fā)抖”。②

更重要的是,以五四運動的爆發(fā)為契機,各地的工人罷工運動開始如火如荼地展開。如吳玉章在后來所追述的,“如今在五四群眾運動的對比下,上層的社會力量顯得何等的微不足道。在人民群眾中所蘊藏的力量一旦得到解放,那才真正是驚天動地、無堅不摧的”。③ 并且,因為政治力量尤其是中國共產黨的介入和支持,罷工開始有了更為具體的斗爭方向,從爭取待遇的提高走向了反抗資本家、反對帝國主義、爭求工人階級的政治權利。經由一系列的罷工運動,如隴海鐵路大罷工(1921年)、漢口租界人力車夫罷工(1921年)、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1922年)、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1923年)、五卅運動(1925年)等,勞工群體的革命性力量開始源源不斷地爆發(fā)出來。

1921年,陳獨秀在《共產黨》月刊上發(fā)文,指出勞動階級要想免除自身困苦,必須要通過兩種方式:一為“階級的覺悟”,即把各行業(yè)的勞動者組織為一個階級,如此才會有“反抗組織強大的資本階級的力量”;二是“革命手段”,即“大家聯(lián)合起來,用革命的手段去組織勞動階級的國家、政府、國會、省議會、縣議會,去解決勞動自身的困苦”。④ 由此,勞工群體開始在革命知識分子的鼓動與引導下,走向革命成為革命者,“建立勞動者的國家,實現(xiàn)無產階級專政”,⑤20世紀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革命開始了。

總之,“勞工”一詞如今看似平常無奇,但在五四時期的思想、社會、政治等諸多方面均有極大影響,并且其內涵與外延在彼時也變動不居。根本原因在于,民初以來的新式知識分子,不僅在精英文化層面尋找挽救民族危機的可能,而且不斷下移視線,著力挖掘與凸顯底層勞動者的價值和潛力,試圖重建一種更為普遍、更加徹底的革命形式與政治構想。在“勞工神圣”思潮和泛勞動主義影響下,新文化人崇拜勞工成為普遍現(xiàn)象,而因為思想立場與社會時勢的不同,知識分子對“勞工”詞義的認識與對勞工群體本身的把握卻又不盡相同;而且,勞工群體的真實處境也進一步激起了知識分子改造社會的強烈沖動。因此,對“勞工”的關注不僅是新文化人體認勞動價值、變革傳統(tǒng)觀念的表征,還關聯(lián)著他們對彼時社會狀況的判斷與憂思。同時,在強調“令勞動者覺悟他們自己的地位”“要創(chuàng)造新的政治理想”的新文化運動中,⑥由于“勞工神圣”等觀念的倡導與勞工群體的突圍抗爭,無論是出于階級立場或社會現(xiàn)實的考慮,還是知識分子自我救贖情懷的驅動,“勞工”因其勞動能力與階級屬性,開始備受關注,激發(fā)了現(xiàn)代中國在革命、政治、文化、文學等諸多方面的種種可能。譬如,無產階級革命、平民政治、平民文學、文藝大眾化等重要命題均與“勞工”密切相關。更進一步而言,對“勞工”的聚焦與推重,實際上亦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未來社會的理想性創(chuàng)想。在破除威權、實現(xiàn)民主的這條崎嶇之路上,“勞工”不只在觀念上,也在現(xiàn)實中成了最為主要的力量。最后,還應認識到,知識分子在以“勞工”為核心變革思想、改造社會之時,亦在無意中奠定了日后民粹主義泛濫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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