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黨建引領 社區治理 參與秩序 自由秩序 引領秩序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站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起點上,強調“加強城市社區黨建工作,推進以黨建引領基層治理”。①黨建引領社區治理,是當前學術界和實務界共同關注的一個熱門而重要的主題。從既有的研究來看,學者們對于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探討,主要還局限在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具象邏輯概括②以及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實踐路徑探討③等實證或者應用的層面,而在哲學抽象層次的理論建構或者知識生產上存在欠缺甚或空白。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我們不僅要讓世界知道‘舌尖上的中國’,還要讓世界知道‘學術中的中國’、‘理論中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中國’”。④基于中國本土的經驗實踐,建構哲學抽象層次的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意義重大而深遠。
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在當代中國正在生發出一種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社區治理模式。對于這種社區治理模式,如何在哲學抽象層次的理論上來予以概括、提煉和建構,并由此能與西方相關的哲學理論進行同等層次的理論對話,是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和理論體系中應有的重要方面。誠然,中西方學者筆下的社區治理在概念內涵上并不盡然一致,但其核心都在于尋求一種鄰里生活層面的或者具有直接關系的社群生活層面的良性秩序建構。對此,西方學界的探討形成了“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兩種基本的理論模式。本文在與西方學者理論對話的基礎之上,認為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正在形成一種不同于西方學者筆下“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的作為“引領秩序”的新型社區治理模式。本文對于“引領秩序”的理論建構,是基于與“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的比較。這種比較依循三個基本的敘述維度來展開:一是秩序追求。社區治理的核心在于尋求一種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良性的秩序建構,那么這三種不同的社區治理模式,分別以何種秩序作為最高的價值追求?二是對待沖突。社區秩序建構的核心在于如何對待人與人之間在交往過程中所產生的沖突,那么這三種不同的社區治理模式,分別對沖突持有什么樣的態度?三是社區品格。社區這一概念原本就具有共同體的意涵,那么這三種不同的社區治理模式基于不同的秩序建構理念和方式,分別形成了什么樣的共同體形態?
二、參與秩序:古典秩序和浪漫的現代想象
作為“參與秩序”而存在的社區治理模式,在西方具有悠久的歷史。從社區(community)這個概念的原本涵義來看,“參與”可以說是“社區”的應有之義。依據英國學者威廉斯的考究,社區這一概念的英文詞“community”,可以追溯到拉丁文“communis”,有“由直接關系所構成團體”之意,因而“communitypolitics(社群政治)”一詞的使用,“通常包含了各種不同的直接行動、直接的地方組織,‘直接與百姓工作’”。① 德國學者滕尼斯是社會思想史上對社區這一概念第一個進行專門而系統探討的學者。在滕尼斯的筆下,社區生活是一種親密的、隱秘的、排他性的共同生活,意味著一種原始的或者自然的狀態,在這種共同生活中人們相互占有和享受,“共同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② 按照滕尼斯對社區的理解,社區生活離不開社區成員的共同參與,沒有共同的參與也就無所謂社區。當然,共同的參與在這種原始的或者自然的社區生活中,是與對權威的服從結合在一起的,“統治的因素和伙伴關系的因素結合了起來”。③由于這種社區的權威是建構在“共同領會”④的基礎之上的,因而本質上是一種集體權威。“在這里,權威發揮著作用,他最終直接地關系著每一個追求自身利益的個體,只有從這一權威里,作為最終單元的個體才能為自己引申出自由和財產。”⑤可以看到,滕尼斯筆下的社區生活,是一種集體生活或者說公共生活統馭個人生活或者說私人生活的格局。在這種社區生活中,社區成員們的參與并非基于“個人自由”的參與,而是“積極而持續地對集體權力行使的參與”。⑥

滕尼斯筆下的這種作為“參與秩序”而存在的社區治理模式,在古希臘的城邦政治中可以找到古典樣本。古希臘城邦是一種社區意義上的自然生長起來的社會團體,“早期各級社會團體都是自然地生長起來的,一切城邦既然都是這一生長過程的完成,也該是自然的產物”。⑦ “這些城邦顯得具有某種個性,這種個性愈是高度發展,愈是強烈地被意識到,就愈不愿意哪怕是部分地犧牲它……他們愈是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國家的和宗教的社會一致性,他們愈是不愿意擴張,因為擴張意味著他們密切的共同生活松懈下來了。”①這種一致性意識其實就是滕尼斯所說的“共同領會”。城邦為了使公民的私人生活一貫地服從于城邦最高而最廣的善業,往往要求和鼓勵公民參與城邦的政治生活,以集體的方式來行使城邦的主權。正是基于此,亞里士多德把城邦定義為“公民的組合”,②而公民的普遍性質為“凡有權參加議事和審判職能的人”。③這就是說,公民是需要參與城邦公共事務的,其在本質上是相對于“私民”而言的,離開了參與也就沒有公民,沒有公民也就無所謂城邦。在這種古典秩序中,作為城邦的公民不被認為是一種“私生活中的自我”,④沒有“個人自由”,只有集體性、同一性的“政治自由”,就像有學者所說的,“只有同一性的公民而無獨立的個人”。⑤ 貢斯當把這種古典的公民參與行為,稱作“古代人的自由”,其與公民對集體權威的無條件認同和服從是同出一轍的,“公民被城邦所吞沒”。⑥
在現代,一些西方學者基于對古典“參與秩序”的懷念,面對自由主義民主的咄咄逼人及其所帶來的社會危機,呼喚把“參與”的價值重新帶回到民主政治體系之中,從而出現了參與式民主理論。參與式民主理論家們奉行的基本理念,就是個人若想要真正控制自己的生活,就必須直接參與到與自己生活相關的事務當中。由于現代國家已經不再是小國寡民的、社區意義上的古代城邦,參與式民主理論家們盡管有建立“參與社會”的宏大目標追求,“即社會中所有領域的政治體系通過參與過程得到民主化和社會化”,⑦但主要的關注點卻放在基層社區和工作場所。就基層社區中公民參與的學術主張而言,美國學者巴伯是重要的代表性人物。他認為,民主政治不等同于代議制民主,在美國事實上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民主:一種是將普通公民排斥在外的代議制民主,另一種則是“具有良好的鄰里關系和生機勃勃的積極行動”的鄰里(neighborhood)民主。⑧ 巴伯正是基于這種鄰里民主而提出了“強勢民主”的概念。美國行政學家博克斯基于參與式民主理論,強調積極的公民能動主義,提出了社區中的“公民治理”模型,“民主必須始于公民的家園,而這個家園就是我們鄰里的社區”。⑨
參與體現的是人的自主性的價值,因而參與式民主在社區治理中的實踐,突出的是“自治”的理念。正是緣于此,巴伯的“強勢民主”著眼于構建自治的共同體,“只有在自治的共同體中,他們用以維護自身的并期盼的自由才能形成并得到滋養”。⑩博克斯的“公民治理”,強調公民社區是公民自己的社區,公民需要成為社區的治理者而不是消費者,要創造以公民為中心的治理結構,“復歸到以前那種積極的、主動的生活中去”。參與式民主的構想在社區治理的實踐中,吸引了眾多關注的目光,得到了積極而富有成效的探索。但在現代社會,參與式民主理論始終帶有浪漫的色彩,具有道德理想主義的特點,正如有學者所述的,“西方參與式民主理論將參與作為核心要素和構建基礎,強調參與的價值和意義,卻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參與現實”。參與式民主理論在社區治理中的實踐,其理想主義、形而上學的特點,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參與式民主強調通過“公民政治”來把私人利益轉化為公共利益、把沖突轉化為合作,但現實政治卻往往是“大眾政治”。巴伯指出:“強勢民主并不是‘人民’的統治或‘大眾’的統治,因為人民并不是一個公民群體……大眾是吵鬧不休的而公民則是進行協商;大眾是作出行為(behave)而公民則是進行行動(act);大眾是沖突、彼此交叉的而公民則參與、分享和奉獻。”①這就是說,強勢民主作為參與模式中的政治,是建構在公民美德的基礎之上的。只有基于公民的美德,把自我置于他者的情境之中,積極地審視和調整私人利益,人們才能在面對面的參與行動中把多元化的私人利益轉化成為公共利益。然而,現實中的人往往并非是理想中的公民,而是私民甚至是暴民,所以參與政治經常淪落為大眾政治,從而帶來紛爭、混亂和無序。法國大革命以來,對大眾政治的恐懼可以說一直在困擾著人們。有學者指出,高度的參與會帶來一個由各種受到狹隘的、自私的利益所驅使的團體所構成的高度分裂的、無序的社會,這些團體表面上是“公”的,實際上卻是那些控制這些團體的人謀取私利的工具。②
二是參與式民主強調公民的積極行動,但冷漠而消極的人在現實中卻是大量地存在。參與式民主理論把參與置于民主生活的核心地位,一個人只有通過參與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自主權,才能算是自主的人,也只有基于共同參與才能真正意義上建構出社區共同體的生活。基于參與式民主理論,離開了社區參與,社區中的個體嚴格意義上就談不上屬于社區的成員,社區中的個體把參與社區事務的職責交給了其他人也就意味著產生了社區共同體生活的異化。然而,在現實中冷漠而非積極參與的人卻是大量地存在。早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就有學者研究指出:“大約30%的美國成年人在政治方面是冷漠的或者消極的,大多數的情況下,他們并不了解自己周圍其他世界的情況。大約60%的美國成年人扮演一種政治旁觀者的角色。”③而帕特南在《獨自打保齡球: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一書中,更是指出,在20世紀的大約后三分之一的時間中,美國人的社區參與迅速下降。“羅珀民意測驗所測量的每一種社區參與形式的頻率出現了顯著下降……今天,美國人玩任何一種公民游戲(thecivicgame)要比二十年前少得多。”④
三、自由秩序:現代性侵蝕社區的冷漠秩序
誠然,社區參與在現實中并不少見。巴伯指出,他所提出的“強勢民主”,“不是來自于某種非歷史的用于批評與破壞的烏托邦觀點的理論觀念,而是一種對根源于美國政治史和當代政治實踐的政治可能性的反映”。⑤ 但是,社區參與的現實卻遠遠沒有參與式民主理論家們所主張的那么理想和浪漫。古典的作為“參與秩序”而存在的社區治理模式,已經和正在被現代性所無情地侵蝕,“再多的汗水,也永遠不會重新打開那扇通往共同體的天真、原始的同一與安寧的大門”。⑥ 在西方,與古典的“參與秩序”相對而言的就是現代的“自由秩序”。這種“自由秩序”作為現代化的產物,在鄰里社區的層面日益占據著制高點。
西方古典的以參與為核心的政治生活方式,經歷了古典世界后期初始的個人主義文化萌生以及中世紀世俗自由因素的興起,最終在現代性的作用下顛覆了自我,催生出了自由主義的“個人自由”,亦即貢斯當所講的“現代人的自由”。“從路德所說的‘基督徒的自由’轉變為世俗公民自由,從中世紀的特許權逐漸發展成為普遍權利,從共同體的自由延伸到個人自由,從上層階級的人權逐漸向中下階級擴展,基督教母體的秩序和封建秩序終于遭到分解。”①在現代性的自由秩序中,滕尼斯筆下的“社區”不斷萎縮,從一種作為統領原則的格局降格到了“社會中的社區”格局,日益被“社會”所替代。而滕尼斯所述的“社會”,是建構在自由市場和個人主義的基礎之上的,在“社會”中“每個人都只是為了自己”,②從而私人的生活超越了公共的生活,“經濟”凌駕于“政治”之上。“自由變得與自私自利難以區別,并且由于冷漠、疏遠和道德淪喪而變得腐化墮落;平等變成市場交換,同時也與它本來需要的家庭背景和社會背景相脫離;而幸福則是通過不利于其精神品質的物質滿足來衡量的。”③這種“社會”與西方的自由主義民主是相適切的,而自由主義民主的現實表現就是具有精英主義特征的代議制民主,它排斥大眾的政治參與,因而越來越偏離了古典傳統的民主本質。
自由主義民主崇尚的是個人自由,也就是貢斯當筆下的“現代人的自由”、柏林筆下的“消極自由”,它排斥古典的以參與為核心的政治自由,強調公私之間的邊界,“必須劃定私人生活的領域與公共權威的領域間的界線”,④確立私人生活的正當性。個人自由從本質上而言是與私人領域緊密相關的一個概念,它是伴隨著由自由市場發展催生出的對從事私人性經濟活動、追求私人性事業發展的熱切渴望而出現的對新的生活方式的倡導和追求。個人自由的出現天然地就帶有反傳統的批判和革命的色彩,它崇尚平等,強調私人領域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反對在私人領域界限內任何的蓄意干涉尤其是來自政府的強制。在自由主義者看來,個人自由不僅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而且是一種價值追求,在現代社會,把公共領域置于私人領域之上、為了政治自由而犧牲個人自由是不可能的,政治自由只不過是服務于個人自由的一種手段而已,并且還不是必要的手段。“自古代社會結束以來,一項最重要的消極自由就是‘脫離政治的自由’(freedomfrompolitics),而這一自由也是當代民主傳統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公民可以作出判斷,在某些情況下,廣泛的參與是不必要的。他們如此判斷有其非常合理的原因,其中包括,他們確信自己的利益已經得到了很好的保護。”⑤
在現代社會,鑒于私人生活和個人利益的重要性,普通的公民并不愿意把大量的時間投入到政治生活之中,于是西方便產生了代議制的民主架構。在這種代議制民主架構中,普通公民通過投票選舉的方式授權代表來代替自己參與政治生活。這樣,普通公民就可以節省出大量的時間從事私人性事業。然而,在公民不直接參與政治的情況下,公民的個人自由如何來保障?公民又如何確信自己的利益已經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對于此,西方在古羅馬的私法精神中找到了解決問題的答案淵源。古羅馬由于商品經濟的空前發展,創建了出色而完備的私法體系,乃至于恩格斯稱贊其為“商品生產者社會的第一個世界性法律”。⑥
古羅馬法學家基于古羅馬簡單商品經濟發達的現實,最先提出了公法與私法的分類,并把主要精力放在私法體系的建構上,注重通過私法來保障個人利益。“公法是有關羅馬國家穩定法,私法是涉及個人利益的法。事實上,它們有的造福于公共利益,有的則造福于私人。公法見之于宗教事務、宗教機構和國家管理機構之中。私法則分為三部分,實際上,它是自然法、萬民法或市民法的總和。”⑦古羅馬私法體系在理念上體現出了人格獨立、財產私有、契約自由等理念,這些理念在西方沉寂多個世紀之后,經由羅馬法復興運動而得以重現光芒,對當代西方為保障個人自由以及與個人自由關聯在一起的私人領域而建立起來的法治下的社會秩序產生了深遠影響。近代以來,伴隨著工業化、城市化和自由市場的發展,西方為了維護現代人的自由和保障合乎道義地“利己”行為,以新的面貌找回了古羅馬的私法精神,確立了法律的至上權威,把政府和社會的活動都納入了法治的范疇,形成了一種法治下開放且自由的“抽象社會”的現代秩序。①
法治保護下的代議制民主和私人生活模式,適切于滕尼斯所述的“社會”形態。在滕尼斯的筆下,現代政治國家也屬于“社會”的范疇,“國家概念也就是普遍社會意義上的協會概念”。② 因而,這種秩序原本并不屬于滕尼斯筆下的“社區”想象,也并非是學界通常所說的社區治理所關注的話題。然而,現代性卻在不斷地拉大“社會”而擠壓“社區”,不斷地向鄰里關系層面侵蝕,以至于學界產生了“社區消失論”的論調。這種論調認為,現代性已經吞噬了傳統意義上的社區共同體,形成了一種一體化的“社會”形態。當然,“社區消失論”或許有點言過其實,學界也存在著“社區保存論”與之的爭論。但是,現代性在不斷地侵蝕傳統聚落的鄰里社區,流動性和陌生化不斷地在鄰里領域伸展并不斷地在摧毀人們傳統的社區情感和瓦解傳統的“參與秩序”,卻是不爭的事實。
正緣于此,法治下的代議制民主日益從政治國家層面向基層社區層面拓展,法治下的私人生活模式也日益從市場經濟領域蔓延到了社區生活領域。參與式民主的持有者和信奉者賦予基層社區場景中公民參與的極高價值,同時諸多的實證研究也表明公民參與的確具有重要的價值。“對諸如教育、城市貧困、失業、控制犯罪和濫用毒品甚至是衛生領域進行研究的學者已經發現,成功的出路經常是出現在有良好公民參與的社群中。”③但不論公民參與的價值究竟如何,現代性卻在無情地消解公民的參與行動,“自由秩序”在日益地占據著社區治理的制高點。1992年,四分之三的美國工人認為,美國社會的重大問題就是社區的崩潰和人們的自私行為增加;1999年的幾項調查中,三分之二的美國人認為,整個美國社會關注的是個人而不是社區。④ 就連“公民治理”的倡導者博克斯也看到在社區中存在著搭便車者、看門人和積極參與者三種不同類型的公民,而積極參與者事實上扮演的就是社區治理中的代議者的角色,“他們參加社區理事會或委員會,出席社區會議,在社區政策制定和執行中扮演重要角色”。⑤
“自由秩序”本質上是一種“私”的秩序,其在社區治理中的擴張會消解社區的公共性,帶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以及“私”的紛爭和沖突。現代性帶來了“自由”的解放,其侵入到社區之中,使得原本以“共同體”形式而存在“社區人”轉變成了“原子化”的“社會人”,帶來了“自我本位”的社會心態,“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⑥因而人與人之間實質上是“彼此分離”的。⑦而這正是貝克等學者所講的“風險社會”的重要來源之一,它使得人們在面對共同制造的風險時,卻共同地回避和推卸責任,帶來“有組織的不負責任”的現象。⑧ “自由秩序”接受沖突,并依托于法治來管理沖突,但并不能轉化沖突,相反會帶來“私”的冷漠、“私”的紛爭和共識的困境。在“自由秩序”左右的社區治理格局中,“公民參與的熱情”變成了“孤獨的消費者”,對于社區中的個體而言,除非有利害之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否則不會關心周圍的世界,鄰里之間的相互陌生和防備成為一種常態,社區只是一個缺少認同感和歸屬感的冷漠棲息區域。
四、引領秩序:政黨介入下的新公共性秩序
當代中國走的是“政黨中心主義”①的現代化道路,這也是中國式現代化最為本質的內涵。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中國特色。”②當代中國的社區治理基于當代中國“政黨中心主義”的現代化道路,區別于西方社區治理最為本土的特點就是“黨建引領”。黨的十八大以后,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實踐不斷推進,從而日益在當代中國形成了一種具有本土特色的社區治理模式。這種社區治理模式,不同于西方學者筆下的“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本文用“引領秩序”來予以表達和詮釋。
西方古典的“參與秩序”,把社區視為一種“理想國”式的抽象共同體。在這種抽象共同體中,公共生活統攝個體生活,集體意識統馭個體意識,個體的參與行為以服務于所屬社區共同利益為價值依歸,個體與所屬的社區同化為一體,個體沒有“自我”,只不過是一種“集體存在”。“如果一種行為觸犯了強烈而又明確的集體意識,那么這種行為就是犯罪。”③這種社區治理秩序是一種古老的公共性秩序。“當柏拉圖嘗試回答‘為什么正義符合個人的利益?’,或當基督教宣稱‘人可以由服務他人而獲得完美的自我實現’時,他們背后的企圖都是希望將公共和私人融為一體。”④黑格爾指出,這種古老的公共性秩序奉行的是“共有產權”,“它以人格沒有能力取得私有財產作為普遍原則”。⑤ 現代的參與式民主理論,盡管并不簡單地繼承古典“參與秩序”的共同體主義的社區主張,也關注到了現代性所帶來的個體自由和公私行動領域劃分的價值,但繼承了古典“參與秩序”對于共同體的“公”的價值的倡導并且把普遍的參與作為建構共同體的核心要素。“參與是創造一個統治自身的共同體,并且創造一個發生參與的自治共同體。”⑥但在現代性的作用下,參與式民主理論所主張的社區治理中“參與秩序”的重建,卻始終帶有浪漫的色彩,具有道德理想主義的特點。
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同樣注重共同體的“公”的價值,也注重參與對于建構共同體的重要價值。“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構成了時下中國作為社會治理基礎單元的社區治理的基本實踐綱領。與此同時,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看到了在現代性作用下參與式民主理論所主張的社區治理“參與秩序”重建的浪漫色彩,也看到了自由主義所主張的“自由秩序”對于社區“共同感”的沖擊,以及隨之而帶來的社區生活確定性、安全感和歸屬感的流失,從而使人們生活在一個冷漠而充滿風險的生活世界中的公共危機。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基于中國共產黨的公共性品格以及嚴密的組織體系和強大的滲透、塑造、組織、動員社會的能力,通過“黨建引領”來克服現代性作用下“參與秩序”的浪漫色彩和消解“自由秩序”的“共同感”危機。這種“引領秩序”,是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因素介入社區治理而形成的一種新的公共性秩序,其具有兩個方面的重要價值:
一方面,黨建引領可以帶動“大眾”的公共理性,從而能夠推動社區治理中的公民參與從“大眾政治”向“公民政治”轉化。現代性打破了傳統社會人們交往的封閉性,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似性聚合而帶來的一元化社區形態。在現代性的作用下社區日益成為一個存在著“理性多元論”事實的小型公共世界。在這種小型公共世界中,社區秩序的建構依賴于公共理性的運用。所謂公共理性,按照羅爾斯的表達,“它是公民的理性,是那些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① 而所謂的公民,不僅要有公共參與的智識能力,而且要有尋求人與人之間正當性共識和互惠性合作的公民美德。所以,公共理性本身就意味著智識與道德之間的結合與統一,就像羅爾斯所述的,“公共理性的價值不僅包含基本的判斷、推論和證據之概念的恰當運用,而且也包含著合乎理性、心態公平的美德”。②
而黨建引領之所以能帶動“大眾”的公共理性,就在于中國共產黨具有“智識與道德”③上的先進性。《中國共產黨章程》中明確規定,中國共產黨黨員是“先進分子”,中國共產黨是由“先進分子”所組成的“先鋒隊”,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三個代表”事實上定位了中國共產黨在智識與道德上的雙重先進性的屬性和要求。黨建引領可以在“智識”的層面,確立公共理性運用的認知框架和指導原則,引領“大眾”具有作為公民的認知與理性行動能力;可以在“道德”的層面,把馬克思主義反思現代性而追求公共性的“公”的精神與傳統中國“義務本位”④的倫理文化結合起來,引領“大眾”形成一種公民義務理性,從而走出“私”的無序和沖突,“最好把公共理性理解為起特定作用的公民義務”。⑤ 這樣,黨建引領就能夠推動社區治理中的公民參與從“大眾政治”向“公民政治”轉化。
另一方面,黨建引領可以帶動熱情而積極的“社區人”,促進社區參與,從而可以增進社區的“共同感”。現代性消解了公民的參與行動,帶來了社區生活的“共同感”危機,破壞了社區生活世界的統一性,催生出了“風險社會”的社區生活形態。那么,在現代性作用的境況中如何重新喚起熱情而積極的“社區人”?如何建立起新的適合于這個時代的社區公民生活?對此,帕特南強調了“公民創新”,尤其是強調要通過“公民創新”來創造具有包容性的“連接性社會資本”。“連接性社會資本可以產生出更加廣泛的互惠規則,而粘合性社會資本則會使人們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里。”⑥然而,帕特南為創造連接性社會資本而貢獻的方案,依然是一種實踐困難的理想,正如帕特南自己所說的,“機構改革可能不會成功,事實上,它可能也不會發生”。⑦而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卻在實實在在地創造連接性社會資本,帶動熱情而積極的“社區人”。
在當代中國,黨領導一切,黨的組織體系和政治力量滲透到了社會的各個領域,跨越了具有多元背景的不同的組織、團體、社群和個人。中國共產黨基于黨的組織體系的網絡化連接和公共性生產,通過積極地塑造社會和多樣化的組織動員策略,促成了不同人群與個體之間的聯系交流,催生出了多行動主體之間相互包容和互惠協同的強關系網絡。這樣的行動鮮明地體現在社區這種小型公共世界之中,是在社區領域中創造連接性社會資本的生動活潑的中國實踐。黨建引領社區治理,正在當代中國建設出一種以中國共產黨為中心、以中國共產黨的基層組織體系為關鍵伸展節點的具有中國本土特點的社區治理共同體。
基于與“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的比較,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中國實踐正在形成的作為“引領秩序”的新型社區治理模式,可以從秩序追求、對待沖突和社區品格三個維度,建構出基本的理論框架(如表1所示)。
首先,從秩序追求的維度來看,“引領秩序”并非簡單地追求源自傳統的“自治”秩序,也并非簡單地追求基于現代文明的“法治”秩序,而是在黨組織的領導下把“自治”和“法治”結合起來,同時基于黨的公共性品格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內在關聯,把“德治”也帶了進來,追求的是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混合治理體系。“參與秩序”推崇傳統的“參與”價值,強調公民的普遍參與,把“自治”作為建構社區治理秩序的最高價值追求。“自由秩序”推崇現代的“自由”價值,強調法治保護下的私人生活模式,把“法治”作為建構社區治理秩序的最高價值追求。“引領秩序”基于當代中國“政黨中心主義”的現代化道路,一方面崇尚“參與”的價值,并以黨建引領參與,把“自治”作為社區治理共同體建構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也尊重現代性作用下公民的私人生活,并不浪漫地推崇普遍的公民參與,主張有限自治,把“自治”與“法治”保護下的社區層面的代議制民主和私人生活模式結合了起來。此外,中國共產黨的公共性品格,一方面源于馬克思主義崇尚“公”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源于傳統中國“義務本位”的倫理文化,并且這兩個方面具有內在的契合性,從而又把“克己”“修身”“愛人”層面的“德治”融合了進來,追求的是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具有中國本土特點的混合治理體系。
其次,從對待沖突的維度來看,“引領秩序”承認現代性作用下“私”的沖突的存在,但并非簡單地追求基于公民的參與和美德來轉化沖突,也并非簡單地追求基于法治來管理沖突,而是在黨組織的領導下把轉化沖突和管理沖突結合起來,同時基于黨的公共性品格對于傳統中國自我內在修養的道德秩序的倡導,又具有抑制沖突發生的作用,從而實現了轉化沖突、管理沖突和抑制沖突三者之間的結合。沖突是政治哲學關注的核心主題,不同的政治理論其實可以看作是對沖突的不同政治反應。古典的“參與秩序”是一種集體生活統馭個人生活的格局,沒有私生活中的自我,因而本質上是否定“私”的沖突的存在的。現代的參與式民主理論所主張的“參與秩序”,承認現代性作用下“私”的沖突的存在,并主張依托公民的參與和美德來把私人利益轉化為公共利益、把沖突轉化為合作,從而建構良性的社區治理秩序。“自由秩序”更是接受了“私”的沖突,但并不主張通過公民的參與和美德來轉化沖突,而是依托于法治來管理沖突,建構的是一種冰冷法治的社區治理秩序。“引領秩序”作為現代秩序,承認現代性作用下“私”的沖突的存在,追求的是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和德治相結合的混合治理體系,既注重依托于公民的參與和美德來轉化沖突,又注重依托于法治來管理沖突,同時還把傳統中國“向內用力”的道德文明融合了進來,依托于“互以對方為重”的義務關系文化來抑制沖突的發生。“其所以起矛盾者,即為兩面各自主張其權利,而互以義務課于對方。……兩方互以對方為重,才能產生均衡。”①由此,“引領秩序”實現了轉化沖突、管理沖突和抑制沖突三者之間的結合。
最后,從社區品格的維度來看,“引領秩序”下的社區趨向的不是前現代社會的抽象共同體,也不是現代性作用下的浪漫共同體,更不是基于“私”的個體理性而形成的虛假共同體,而是一種在現代性作用下可以去浪漫和虛假的真正共同體。社區這一概念原本就具有共同體的意涵。在前現代社會,社區是基于同一性的公民參與而形成的個人依附于集體的“理想國”式的抽象共同體。在現代社會,倡導“參與秩序”的社區由于現代性對于公民參與行動的消解而成了一種涂上了浪漫主義色彩、具有理想化特點的浪漫共同體。而“自由秩序”下的社區本質上是分散的“私”的個體理性的結合,“雖然其中存在著種種結合的因素,人們卻保持著分離”,①因而是一種虛假共同體。“引領秩序”下的社區由于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因素的介入,以馬克思主義共同體思想為指導,一方面接納現代性作用下個人私生活的重要價值,尊重個人獨立存在的價值,把“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作為“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②把“每個人的自由發展”作為“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③另一方面又強調“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④ 注重通過黨建引領來創造社區中的連接性社會資本,祛除“參與秩序”的浪漫和“自由秩序”的虛假,因而塑造出來的是一種馬克思所說的“自由聯合”的“真正的共同體”。⑤
五、結語
立足于中國本土的經驗實踐,在與西方學者進行理論對話的基礎之上,建構中國本土的學術話語和理論體系,是中國自主知識體系生產的基本路徑。本文認為,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正在生發出一種具有中國本土特色的作為“引領秩序”的新型社區治理模式。與西方學者筆下的“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相比較,一方面,“引領秩序”接納了“參與秩序”所主張的公民參與的重要價值和對共同體的“公”的追求,也接納了“自由秩序”所主張的私人生活的正當性和法治保護下的代議制民主的重要價值;另一方面,“引領秩序”看到了現代性作用下“參與秩序”的浪漫色彩和“自由秩序”所帶來的“共同感”危機,并強調通過“黨建引領”來克服浪漫和消解冷漠。“引領秩序”是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因素介入社區治理而形成的一種新的公共性秩序。
誠然,無論是“參與秩序”“自由秩序”,還是“引領秩序”,都屬于知識層面的理論建構,服務于人類社會知識體系的生產,不可避免地帶有韋伯式“理想型”思維的特點。在現實的社區治理中,純粹的“參與秩序”和純粹的“自由秩序”或許并不存在。同樣地,“引領秩序”也并不能簡單地去對應現實實踐。本文對于“引領秩序”的闡述,只是基于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經驗實踐,提煉出了一種并非西方學者筆下的“參與秩序”和“自由秩序”抑或兩者的混合所能解釋和涵蓋的新的理論模式。現實世界是豐富多彩的,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實踐效果也是高度差異化的。現實中,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個性化形態與實踐效果,取決于“黨建引領”實際性的作用發揮狀況,以及公民參與、現代法治和傳統文化三者之間的混合狀態。最后,本文的理論建構只是初步性的探討,關于當代中國黨建引領社區治理的自主知識體系生產還亟須進一步開拓而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