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近體詩;意象;對仗;流水對
探求知識的系統性,可以選擇從歷史的源頭開始,但歷史的資源浩瀚無邊,無從下手,故也可以選擇從知識成熟的形態開始。二者相比,從成熟形態開始更具有可行性。
馬克思認為,比起處于復雜過程中的事物形態,已經發展到成熟階段的形態,更容易研究。他在《資本論》的“初版序言”中提出:“已經發育的身體,比身體的細胞是更容易研究的。”關于成熟的形態,馬克思指的是,一切事物都處在從低級到高級不穩定的過程中。馬克思提出從高級形態回顧低級形態的方法:從高級形態抽象出初始范疇,然后闡釋其低級形態。他形象地說:“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
李白的五言律詩《渡荊門送別》屬于唐代近體詩,系古典詩歌高級成熟形態,正等于從人的個體胚胎發育史中,看出人類從受精卵、低級動物進化到高級靈長類一樣。以之為個案解剖,在歷史的比較中,不難分析出中國古典詩歌不斷進化的階梯性,看出《詩經》《楚辭》和漢魏六朝詩歌既為唐詩成熟提供基礎,又被唐詩所超越。只有這樣,古典詩歌的知識才具有歷史的系統性。從這個意義上說,解讀李白這首《渡荊門送別》離不開五言律詩形式的歷史發展梳理。
一
從情感的獨特性而言,孤立的個案分析是難以深入的。李白此詩的獨特性只有在歷史語境中,在同類比較中,才不難揭示其構思的唯一性。
一般送別詩多數是送友,所謂“贈別之詩當寫不忍之情,方見襟懷之厚”,往往離不開戀戀不舍的憂傷。當然,也有離別故土,背井離鄉,情緒大抵是黯然的,故中國古典詩歌有“鄉愁”的母題。對此類情緒,南朝江淹在《別賦》中有所總結,“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故離愁與別緒總是相連的。當年交通不便,別離之憂傷是因為相見無期,如李商隱所寫“相見時難別亦難”。故古典詩歌中,沒有“歡送”“再見”這樣的話語。這個母題,早在南北朝時期有過名作,謝脁在《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中抒寫離開荊州到達建康時,告別荊州同僚的心情:“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離別與大江的關系,有從孔夫子留下的典故:“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水流不息,如時間日夜流逝,意味著詩人離別友人的“悲”不能終止(未央)。而且“馳暉不可接”,時間流逝不可阻擋。再加上“何況隔兩鄉”,空間距離又大。只有一個感性意象(大江),基本上是直接抒情。這個母題到了唐代就有了發展。李白這首《渡荊門送別》超越了離愁別恨,離開故土,呈現出一派朝氣蓬勃的風姿。
原因是此詩大致寫于公元725年前后,當時正值開元盛世,李白25歲上下。大約四五年之后,李白30歲,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回憶當時的心情:“大丈夫必有四言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27歲左右,李白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訴說自己的宏大政治抱負:“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離別故土,正是他規劃的壯麗人生的開始,所以不但沒有憂愁,相反充滿了雄心萬丈的氣概。
二
這樣的青春朝氣落實在《渡荊門送別》的語言結構“意象”上。
開頭一聯是散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第一句是離鄉如此之“遠”,從四川綿陽到江漢平原。第二句道出遠離故土的目的,到楚國屬地游歷,心情一下子振奮起來。但是這種情緒并沒有像謝靈運那樣以直接抒情的方法表現,而是通過景觀意象間接抒寫:“山隨平野盡,江人大荒流。”這里的“山”,已經省略了三峽七百里的“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酈道元《三峽》)的艱險,又輕松地越過了湖北荊門山和虎牙山對峙的險峻,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山隨著平原一直平緩下去,江向遠方廣闊的荒原流去。
表面上寫的是自然景觀,實際上是主體的感知:視野的開闊,蘊含著豁然開朗,心情為之一振。接下來的兩句,主體情感就更加明顯了:“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眼前之景,如月鏡反照出的天上仙境,遠方云霞則如海市蜃樓。這里就不僅是自然景觀的“真”,而且是詩人想象的“假”。二者的結合,就是古典詩話家所說,詩的想象好像是把米釀成酒一樣,使得自然景觀“形質盡變”。這里的“山”“平野”“江”“大荒”“月下”“天鏡”“云生”“海樓”,就不是散文的細節,而是古典詩歌的意象。有比較敏感的一線教師,試用意象來解讀經典文本,其意義不可低估,但是孤立的意象范疇概念并未界定,亦并未系統化,因而很難深入。
表面看來,意象范疇是20世紀初美國人提出的。他們發現中國古典詩歌與他們傳統的直接抒情不同,而是間接地把情感寄托在意象中。他們的代表人物龐德為意象下了一個定義:在一剎那的時間里表現出一個理智和情緒復合物的東西。
這個意象(image)定義在五四時期并未得到準確的翻譯。后來朱光潛先生在《談美》中把克羅齊對意象的定義翻譯為: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情趣離開意象,或是意象離開情趣,都不能獨立。這個定義突出了情趣必須寄托在一個對象中,是很中肯的,但在邏輯上有矛盾:意象就是把情趣寄托在意象中,意象本身就是情趣寄托在客觀對象中,“把情趣寄托在意象里”等于說“把意象寄托在意象里”,在邏輯上隱含著同語反復。
其實,意象范疇早已存在于中國古典詩學之中。《周易·系辭》中就有“觀物取象”“圣人立象以盡意”,不過這是卦象,屬于哲學范疇。最早把它用之于廣義的文學則是劉勰。他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元解”是深刻的理解和洞察,“之宰”乃是對這種理解的洞察和駕馭,用富有聲律的語言描繪出感官的景象;“獨照之匠”說的大抵仍然是深邃的匠心,“窺意象而運斤”則是以可感意象發揮高度的技巧,對抽象的情志加以具象的表達。這還是對多種文體的概括。到了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縝密》中就直接用之于詩歌:“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開,清露未唏。”只要用了意象,寫了感性的自然情景,詩情就有了感性,如水流花開一樣清新起來。所有這些觀念都在說明,深邃的情思和抽象的“元解”(情志)難以直接抒發,要通過感性的意象來間接抒發。
我們傳統的“意象”觀念,并不像美國詩人龐德所說的那樣,是一剎那的、靜態的,而更多是動態的;也不像克羅齊所說的那樣僅僅是把情感寄托在“一個意象”里,而是在一組意象群落里,且是動態的。
一線教師用意象來解讀范仲淹《漁家傲》中的“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但是,其意象觀念是靜態的,而這里的意象“雁去”不但是動態的,且“無留意”是被主體情感化了。其實,就“雁”這個傳統意象而言,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大都是動態的。例如,李白《與夏十二登岳陽樓》中的“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王灣《次北固山下》中的“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中的“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杜甫《天末懷李白》中的“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僅就這些有限的詩句即可看出意象的范疇至少不是單一的、孤立的,而是在一個有機的群落中動態呈現的。光有一個孤立意象的觀念,而對意象沒有系統的分析是空洞的。
就以李白《渡荊門送別》來說,則更是明顯:“山隨平野盡,江人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不是一個意象,而是一組意象群落的動態結構。
此外,這里還有古典詩歌更具歷史發展意義的語言結構的進化。此詩中間兩聯的句子結構,從句法到詞法結構都是對稱的。“山隨”對“江入”,“平野盡”對“大荒流”,“月下”對“云生”,“飛天鏡”對“結海樓”,這叫作“對仗”。
這種對仗句法,在中國古典詩歌發展到講究格律的階段才產生。這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大發明。其優越性在于多個意象組成群落,有很強的精練性。兩句之間是并列的,其間在邏輯上、語法上,散文式的聯系的詞語被省略了。在歐美詩歌中,句間沒有連接詞語and、then,關系代詞which、where,介詞by或者動詞的現在分詞等,違反語法規則,是不可想象的。
李白用的這兩個對仗句,結構的對稱性更強、句子之間的連接更緊。八個意象,感性密度如此之大,所有語言又如此樸素,于樸素中見文采。
三
有了成熟的形態作為準則,就不難作歷史的比較,看出其間的繼承與提升。
這種對仗句法,并不是古已有之的。在《詩經》中,句子與句子之間是緊密聯系的。如《國風》第一首《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楚辭》中也一樣,如《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日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到了漢魏樂府五七言古詩,句間的直接聯系仍然沒有改變。如《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客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到了建安七子日寸代,句間聯系還是一脈相承。故唐人殷瑤在《河岳英靈集》一開頭就說:“至如曹、劉,詩多直語,少切對。”這里的“曹”指的是曹植,其《白馬篇》日:“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劉”指的是劉楨,其《贈從弟》其二為:“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即使到了陶淵明依然如此。如其《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句句相屬相連仍然是天經地義的。上述經典句式就是秉承著《詩大序》的精神:“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直接抒情。但是這種直接抒情樸素真摯,慷慨悲涼,雄健深沉,構成建安風骨之高標。但是,后世直接抒情用得太隨意,遂走向極端,變成了玄言詩,抒情的直接性就面臨著抽象化的危機。
沈約在《謝靈運傳論》中評論說:“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為學窮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莫不寄言上德,讬意玄珠。”
鐘嶸在《詩品序》中更具體地指出:“永嘉時,貴黃老,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直接抒情走向極端的抽象化,就產生了從大自然景觀中獲取感性景觀,將情感滲入其中,構成感性意象,情感隱匿在意象群落之中。大約在南朝劉宋以后,中國古典詩歌發生了意義重大的進展,那就是以謝靈運等開始作山水詩。《文心雕龍·明詩》總結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山水方滋。”王國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說:“純粹之模山范水,流連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見。”
與此同時,由于平仄聲的發現,追求詩歌外部聲律的變化和意象群落的對仗很快席卷整個詩壇。南朝宋齊梁三代,詩人們新的課題乃是情感寄寓于自然景觀,情感滲透使自然景觀發生“形質盡變”。這就使景觀的細節變成了意象。有了意象,詩人不用像《詩經》那樣一味借助“興”和“比”,也不用像樂府、文人五言詩那樣直接抒情,而是將情感滲入自然景觀的意象群落來間接表達。幾百年間成為宏大潮流,模山范水之詩風席卷詩壇,幾乎成為文人詩歌的不二法門。直接抒情和敘事傳統從此為間接抒情所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