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統編初中《語文》八年級上冊選編了陶淵明的《飲酒(其五)》和王績的《野望》(東皋薄暮望),是兩首頗具代表性的歸隱主題作品。雖然兩首詩都描寫了秋季的山水田園風光和作者逃離塵囂、歸隱幽居的隱逸生活,然而兩位詩人的隱逸動機和情感存在顯著差異。通過聯讀教學,比較兩首詩中的具體詞句,解讀造成這些差異的深層原因。
關鍵詞 《飲酒(其五)》 《野望》 對比聯讀 隱逸動機 文本解讀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歸隱主題廣受文人推崇,陶淵明的《飲酒(其五)》與王績的《野望》是中國文學史上歸隱主題的代表作。“一切景語皆情語”,陶淵明筆下的歸隱和王績筆下的歸隱是不同的,兩首詩雖都描繪了詩人遠離塵世喧囂、歸隱自然的山水田園生活,但詩人的情感和隱逸動機卻各有側重和差異。通過對這兩首詩的對比閱讀,我們不僅可以窺見兩位詩人的歸隱生活,還能深入理解他們在隱逸情感表達上的差異。
一、同歸幽居:秋景意境與隱逸志趣
《飲酒(其五)》與《野望》兩首詩歌都以秋天為背景,構筑了鮮明的秋景意境,兩位詩人通過各自獨到的視角,傳達了遠離塵囂、回歸自然、避世隱居的愿景。
《飲酒(其五)》開篇,詩人便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兩句堅決表明自己身處自然、遠離繁華塵世的態度。陶淵明在喧擾的世界邊緣搭建一方凈土,選擇的生活場所雖在“人境”,但內心卻遠離了車馬奔走的喧囂吵鬧之聲。這種物理上的鄰近與心靈上的疏遠,恰好折射出詩人物質世界的超脫和對精神家園的堅守,暗喻一種遠離塵世的高潔境界和隱逸志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神來一筆,陶淵明捕捉秋天的獨特景色,描繪了一幅寧靜祥和的田園圖。在這遠離塵囂怡然自得的一方天地,詩人悠哉游哉地在籬笆邊采摘菊花,細嗅菊花的獨特清香,不經意間的一次抬頭,南山的別樣景致映入眼簾。這里的“悠然”,不僅表達了詩人的從容自在,還反映了他與自然的融洽相處以及內心的平靜。秋天的菊花,常被視為高潔之士的象征,詩人的采菊之舉也暗示了他的高潔志向和隱逸的人生態度。“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兩句則進一步描繪了傍晚時分的山色以及歸鳥,賦予了整個畫面時間上的變化和動感。傍晚山間的云氣十分好,有飛鳥結著伴兒歸來。秋天的山氣隨著日落而顯得分外怡人,而飛鳥歸巢的情景與詩人歸隱自然的情感相映成趣,又增添了一份生動與和諧。陶淵明用樸實自然的語言描繪了一幅寧靜致遠的田園生活圖景,映襯出自己與自然和諧共生、享受逍遙自在的愜意生活的隱逸趣味。
對比之下,《野望》雖然也描寫了詩人隱居之地的清幽秋景,然而在閑逸的情調之外給人的感覺則更為孤寂和深邃。“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開篇便有望而無依的孤寂感,詩人處在人生旅途中一種暫時的停頓,但是在這種孤單中仍不失堅定的隱逸決心。隨后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兩句是詩人對眼前景觀的粗線條描繪,疊詞的運用使蕭瑟秋景中別有一番清冷的韻味。每一棵樹都已染上蕭瑟的金黃的秋色,每一座山都沾染了夕陽的余暉。隨著時間流逝,光線衰減,色彩變淡,漸漸建構出一幅寧靜、開闊、美麗的秋日景色圖,表現出了作者對隱逸生活的感性認知。“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用質樸的語言形象地描繪了田園生活的一幕:牧童趕著小牛回家,打獵的人騎馬帶著獵物歸來。大家都有各自的家園歸宿,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小世界里。通過細膩的秋日景色描繪和牧人、獵馬等生活化的細節,王績展現了一幅動人的田園詩畫,也在不經意間表達了自己略顯孤獨的歸隱情懷。
二、異在隱情:忘我之情與迷茫之困
雖然兩首詩對山水田園生活都有贊美,但兩位詩人的隱逸情感實則存在著明顯的差別。陶淵明歸隱田園是一種心靈上的選擇,注重心境與自然的契合,通過內心的淡泊來實現對塵世的超然。王績的隱逸似乎傾向于逃離現實社會的壓力,顯現出對人生的迷茫。
《飲酒(其五)》前半部分寫景,后半部分抒情。“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表明陶淵明居住在塵世而又心向自然,選擇在塵世邊緣獨自享受與世無爭的寧靜生活。表層上看,他似乎是在尋求一種超然的生活狀態,但深層的動機則源于他對仕途的鄙視和對自然法則的景仰。“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用一問一答的設問方式闡述了自己能夠達到這種心境上的超然離塵的原因:只要內心足夠平和,選擇主動遠離俗世的紛擾,即便置身于世,也能保持一份寧靜和獨立,這便體現了陶淵明自覺擺脫現實束縛、主動追求理想生活的態度。“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詩人充分感受到了山野田園的自然之美,不知不覺間與自然為伍。詩人在此得以放松身心,與自然和諧共生。最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表明他在田園生活之中尋找和體驗到了真正的意義,這種意義超越了言語表達,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在整首詩歌中,陶淵明的內心是平和寧靜的,他超越了物質世界的紛擾,對于田園生活有著深深的喜悅和莫大的滿足感。結尾句更是將內在的隱逸意志升華到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層面,表現了一種超凡脫俗的神奇境界。
反觀《野望》,王績則在閑逸的情調中流露出仕途不得志的無力感嘆和孤獨苦悶,似有不得已而歸隱的情愫。“徙倚欲何依”表現出對逝去歲月的感慨和對未來命運的困惑,“徙倚”即徘徊,寫出詩人內心的苦悶和矛盾。“欲何依”是化用曹操《短歌行》中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表現出詩人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卻始終不得志的迷茫和失意情緒。“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王績所見的秋天景色都籠罩在落日的余暉中,有著一種淡淡的憂愁和凄涼感。雖然看到了放牧的人趕著牛返回,獵人騎著馬帶著獵獲的禽鳥歸來,看似是歸去的喜悅之景,但這些都是屬于別人的各有所歸、各有所依,反觀詩人自己,雖身處陶淵明般的境地,卻沒有明確的歸宿,與周圍的一切有一種說不清而道不明的隔膜和疏離之感。“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采薇即隱士的象征,詩人放聲高歌,懷念古時候的隱者伯夷和叔齊,透露出一種對隱逸生活的無限向往和內心深處的孤獨,這和陶淵明的超然自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三、探知成因:時代所使與個人情懷
通過對比分析,我們可以發現,陶淵明的《飲酒(其五)》和王績的《野望》在歸隱主題上具有共通之處,但兩位詩人對于隱逸生活的態度和情感表達卻存在顯著差異。陶淵明的隱逸更顯積極主動,是對現實敏銳的抵觸和對自然圣潔的向往;王績的隱逸是孤獨的,有無人訴說的落寞之感。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與兩位詩人不同的時代背景、個人遭際以及對自我定位的不同理解有著密切的聯系。
從時代背景和個人遭際來看,社會環境的差異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兩人對隱逸生活的訴求和情感表達。陶淵明生活在社會動蕩的東晉,有過短暫的仕途生涯,他也曾有濟世之心,然而在官場中屢屢失意,不堪權貴之間的爾虞我詐,不滿官場與世俗的虛偽,導致他多次出世入世,最后還是毅然隱退。即使窮苦潦倒,生活清貧窘迫,也依舊怡然自得,盡情享受著歸隱的樂趣,體現出一種通過內心富足彌補物質貧乏的超然。用他自己的話來表達,就是“守拙歸園田”。守著一顆不愿沾染俗世、干干凈凈的心,哪怕不會投機取巧、阿諛奉承,也誓要追求心靈的寧靜和物質生活的簡單。因此,陶淵明選擇自我放逐到田園生活的方式,他對田園自由生活的向往實則是對理想社會的向往,同樣也是對不可調節不可更變的污穢俗世矛盾的回避。
王績生活在唐朝初年政治動蕩時期,他的歸隱可能有著更深的時代痕跡和個人挫折感,這使他的詩作帶有一種悲涼與沉思的基調。王績一生“三仕三隱”,一直在官場和田園間徘徊,他是非常想建功立業的,無奈隋末唐初朝代更替,戰亂頻繁,自己又難以顯達,只好“棄官歸隱”,一生郁郁不得志。從“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兩句中看到,王績雖然已辭官歸隱,自稱“東皋子”,看似在山野中瀟灑人間,可當他在傍晚登上東皋的一個山頭,向遠望去,獨自徘徊,卻始終不知道自己該歸依何方。或許是政治上的失意讓他有如此的心境,又或許他想通過隱逸生活獲得心靈的慰藉與超脫,但想要建功立業的星星之火始終無法真正熄滅,才會導致他的迷茫與孤獨。當他看到牧人正趕著牛群回家,獵人騎著馬帶著獵物歸來這個場充滿了溫馨與人情味的場景時,覺得自己與這樣的場景格格不入,而他又沒有真正的朋友來陪伴傾訴,最終也只能以懷念古人的方式來自我安慰。王績的隱居生活是孤獨、苦悶、寂寞的。
兩位詩人隱逸情懷的不同之處,也可以通過其個人性情來加以判斷。陶淵明的性格中有種淡泊明志的堅定,他本性恬淡,崇尚自然,其詩歌多表露了這種超然物外的態度。“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展露了詩人在自給自足中感悟自然真理的情懷。除此以外,他的詩中透露出淡淡的樂觀和對自然的真摯愛戀。他是真真切切地發自內心地熱愛田園生活,并愉悅自得,找到了心靈的歸屬,是“吾心安處是吾鄉”,可以說他的歸隱是自主型、沉浸式的。而王績雖已辭官歸隱,游山玩水,然而他依然還會顯現出對人生境遇的迷茫和彷徨。由“徙倚欲何依”“長歌懷采薇”這兩句,我們可以揣摩,他或許在仕途上多次受挫,難以找到志同道合的知己,在世俗社會中難以獲得理解和認同,這種挫敗和孤獨之感才推動了他的歸隱之舉。他的歸隱是逃避式、隔膜式的,充滿了孤獨和落寞之感。
在動蕩的東晉南北朝時期以及朝代更迭、隋唐交界的時代,陶淵明與王績所創作的《飲酒(其五)》和《野望》成為表達歸隱志趣的經典之作,反映了文人志士面臨社會動蕩、個人理想與現實沖突時的心理軌跡。歸隱不僅體現了他們對理想生活的追求,同時也折射出他們復雜的內心世界以及各自時代的社會背景。通過聯讀這兩首詩,我們不僅能感受到詩人的隱逸志趣,豐富了我們對古代詩人情感世界和隱逸文化的理解,更為我們認識個體在追求理想生活時不同的精神性向往提供了獨特視角。
[作者通聯:山東壽光市圣城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