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緣何愛騎驢？

摘 要 《劍門道中遇微雨》是南宋詩人陸游一篇極有情趣的佳作。要深入透徹地理解這首詩，對“細雨騎驢入劍門”一句的辨析是關鍵。在中小學的古詩詞教學中，應當做到通史實、明典故與知作者，并尊重學生對作品的初始印象，帶領學生一起去研究，這樣才能使語文教學真正地實現立體化的效果。

關鍵詞 騎驢 陸游 通史實 明典故 知作者 始初印象

前段時間，有個學生在課間向筆者提問：“老師，我讀到了陸游的一句詩‘細雨騎驢入劍門’，為什么他不騎馬呢？馬不是比驢跑得更快嗎？”他問到的詩句，出自南宋詩人陸游的一首七言絕句，詩題為《劍門道中遇微雨》，全詩如下：“衣上征塵雜酒痕，遠游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1]陸游入劍門，為何騎驢而不騎馬？這個問題乍一聽，似乎就是小孩子腦洞大開的奇思妙想，但仔細想來，卻饒有興味，其中有非常豐富的教育與教學內涵，值得我們嚴肅對待。

如何解答學生的這個疑問？它實際上涉及了中小學語文教師應具備怎樣的知識積累以及應掌握怎樣的教學方法的問題。一個合格的中小學語文教師，要教好古詩詞，必須做到以下四點。

一、通史實

任何文學作品，都產生于具體的歷史與文化環境。對作家創作所處的政治、經濟與文化背景，從宏觀到微觀的細致、深入的考察，是準確理解作品內涵的第一步。落實到中小學的古詩詞教學方面，則要求教師應做到通史實。

就前文所述，陸游細雨入劍門，為什么騎驢而不騎馬呢？我們可以先從驢與馬在唐宋交通史上的不同地位來稍加探討。

馬匹在中國古代的軍事和交通運輸等方面，一直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因而幾乎所有封建王朝對馬匹的繁育、牧養、訓練、使用等相關問題（即所謂馬政）都非常重視。舉例來說，唐王朝在建立之初，就設立了專門的機構——牧監，負責管理全國六十多處馬場，這在唐朝軍隊戰勝突厥等游牧民族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其后安祿山舉兵造反及唐王朝最終平定安史之亂，也都與雙方在馬匹資源上力量對比的變化密切相關。兩宋時期，因為始終面臨著遼、金等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戰爭威脅，朝廷對馬政的關注更在歷代之上，北宋名臣文彥博就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戎之事中，馬政為重。”[2]在王安石變法的舉措中，就有專門的“保馬法”“戶馬法”等法令。基于這樣的歷史背景，可知在唐宋時期，馬匹顯然還是重要的軍事資源，因而民間騎乘、運輸用馬，大致仍限于達官顯貴，普通民眾是無力承擔的。相比較之下，驢的蓄養成本就比馬低得多了，而且驢性情更溫順，更便于駕馭。從中國古代畜牧和交通的發展歷程來看，驢作為馱獸的歷史也比馬更為久遠。在唐宋時期，驢不僅廣泛地用于商業、軍事和官方運輸，也是普通百姓代步的重要畜力。杜甫描述其早年長安求仕經歷的名篇《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就有“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句子[3]，明確地指出了當時貴宦騎馬而貧寒之士只能騎驢的事實。翻檢唐宋文獻，可以發現關于文人騎驢出行的記錄比比皆是。如白居易有“日暮獨歸愁米盡，泥深同出借驢騎”（《酬寄牛相公同宿話舊勸酒見贈》）之詩句，蘇軾也寫過“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和子由澠池懷舊》）[4]，等等。因此，陸游在劍門微雨中騎驢而不騎馬，就有一個現實的物質條件的因素，即騎驢比騎馬更便捷，也更經濟實惠一些。

二、明典故

中小學語文教學的核心任務之一，就是培養學生的審美感知能力。古詩詞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其價值的重要體現，正在于它反映了中華民族古典審美的精髓。古詩詞的古典美是多方面的，其中很獨特也很關鍵的一點即詩人在創作過程中對典故的運用。詩詞中用典，能夠以有限的文字表現極其豐富而有獨特藝術旨趣的內容，還能展現作者的學養，因而絕大多數的古代詩人對用典都樂此不疲。這當然也說明了通曉典故乃是理解古詩詞的關鍵所在。

就此而言，如果再深究一下陸游這首詩對前人典故的化用，我們就可以發現，古時的文人不僅因為身份地位和經濟條件而不得不騎驢，他們甚而儼然將騎驢視為一種雅趣而刻意為之。五代孫光憲在其筆記《北夢瑣言》中記載了一個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唐末的鄭棨，因為詩寫得好而受到皇帝賞識，平步青云，但當有人問做了宰相的鄭棨有無新作時，他卻大發牢騷，說：“詩思在灞橋風雪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5]這個故事還有不同的版本。元代陰勁弦、陰復春所編《韻府群玉》中有記載：“孟浩然嘗于灞水冒雪騎驢尋梅花，曰：‘吾詩思在風雪中驢子背上。’”[6]此外，李商隱為早逝的天才詩人李賀作傳，也提到李賀“恒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7]。根據以上種種，可知自唐代以來，“驢背尋詩”就是文人標榜風雅的常態。陸游騎驢，雖然不在灞橋風雪中，但素負“雄關天塹”之譽的劍門，既有峰巒倚天、崢嶸崔嵬的奇幻景觀，又是蜀道咽喉，是諸葛亮北伐中原的必經之地，其歷史意蘊之厚重未見得就遜色于灞橋。在漫天細雨微風中，陸游身騎瘦驢，踽踽獨行于蜀道雄關之情境，與灞橋風雪一樣有鮮明的畫面感，也能令人體會到蕭然淡遠的意趣。而“此身合是詩人未”一句，則可視為對鄭棨牢騷話的幽默回應：宰相勞神費心的書案難覓詩思，那么騎驢于劍門，感受蒙蒙微雨撲面，總該算得上詩人了吧？這一個問句，使山程水驛的悠然曠放中平添了幾分活潑與靈動。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說，驢子仿佛已經變為了“詩人特有的坐騎”，也正是因陸游的這首詩而發。

所以，梳理清楚“騎驢”這一典故中所蘊含的獨特詩情，我們才能更好地體會這首詩的美，也才能理解為什么有評論家會認為他是陸游詩集中的壓卷之作了。而且，在古詩詞教學過程中，落實“明典故”的方法，還能幫助學生拓展思維，形成對古典文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系統性、連貫性的認識。

三、知作者

以往在中小學（尤其是小學）的古詩詞教學方面，長期存在重文本解讀而忽視對作者及其創作背景的介紹的情況。這當然有學生認知困難的客觀原因，但要真正理解作品，真正體會詩詞中的情感與美，必然離不開對作者的生平的了解，這也是幾千年來無數士人讀書治學的基本軌轍。

假如我們將視野拓寬一些，去翻閱整部的《劍南詩稿》，不難發現，包括這首詩在內，陸游寫到驢的詩句固然很多，但是他寫馬的詩篇也為數不少。如“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圖有感》）、“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少年騎馬入咸陽”（《晚春感事》）等，不勝枚舉，與他寫驢的詩句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照。如果我們進一步深入了解陸游的生平和思想，就會看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情況。陸游寫到馬，多是在表達他渴望以身許國、建功立業的豪壯理想，以及請纓無路、壯志難酬的苦悶；而寫驢則往往回歸到了他的個人生活，表達的是人生的詩意與情趣。陸游既是一個愛國志士，也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自然的詩人，“細雨騎驢入劍門”正是陸游詩人一面的形象的傳神寫照。

總而言之，陸游詩中這“騎驢”二字，可以從時代的政治經濟也可以從中國古典文學獨特的美學趣味以及作者復雜多元的人生情懷等諸多層面進行闡釋。在客觀上，這要求教師在講授這首作品以及所有的詩詞的時候，應當通史實、明典故、知作者，即要做到基本了解古詩詞中涉及的相關背景知識和所運用的典故，要以“知人論世”的態度與方法去理解作者的人生經歷與思想情感。唯有如此，才能進行多維度的解讀，才能真正吃透詩歌的內涵，也才能在講解的過程中串聯起豐富的知識，從而使語文教學真正地實現立體化的效果。

四、尊重學生并與學生共同討論問題

然而，由“陸游為何騎驢而不騎馬”的問題所觸發的思考似乎并不應該就此止步。在具體問題之外，作為教師，還應該為學生能提出如此有趣又有價值的問題而感到由衷的高興。中小學語文的課堂教學怎么擺脫原有的刻板乏味的模式化，怎樣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一直是困擾整個語文教學界的難題。那么，“詩人緣何愛騎驢”的問題是否能給我們一些啟發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這種啟發，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教師應充分尊重學生對作品的初印象。中小學生（尤其是小學生）的爛漫童心，會使他們在面對古詩詞以及幾乎一切文學作品的時候，有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認知視角，并形成很多奇特的理解。很多老師會苦惱于怎樣將學生往正確的認知上引導，但其實不妨轉換一下觀念，也許學生提出的古怪問題，恰恰是有價值的，不認真對待，很可能就扼殺了學生的想象力和創作力。本文所討論的“詩人緣何愛騎驢”就是個很好的例證。即便學生提出的問題并不成立，讓他感受到尊重以及和老師共同討論的樂趣，也是非常重要的。

另一方面，當學生提出了有價值的問題之后，教師該怎樣做呢？簡單給出答案，或許并非最佳選擇。我們還可以將問題還給學生，帶領學生一起去研究。具體來說，就是教師指示一個方向，而查找資料、分析研究的過程則由學生自己去完成。如果這樣的設想在教學中得到落實，那語文課一定會是活潑而充滿趣味和吸引力的。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科學規劃2023年基礎教育高質量發展重點專項委托課題“基于‘整本書閱讀’的中小學古文學習讀本編纂”（編號：FJGHZD23-13）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宋]陸 游.劍南詩稿校注：卷五[M]. 錢仲聯，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宋]謝深甫，纂修.慶元條法事類：卷七十九[M].北京：燕京大學圖書館影印，1948.

[3]莫礪鋒，童 強.杜甫詩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4]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5][宋]孫光憲.北夢瑣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2.

[6][元]陰勁弦，陰復春.韻府群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7][唐]李 賀.李賀詩集[M].[清]王琦，等評注.蔣凡，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

[作者通聯：福建福清市濱江小學觀溪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