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六點半,天仍黑著,一輛藍色小巴在某處停下,在接到那個掐著點出現的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后,車朝著A93駛去。
與此同時,五十公里外一個村莊的一幢房子也亮起了燈。那位清瘦的年輕女人嫻熟地將水杯、毛毯、急救箱等準備好,然后按下升降梯。
森林、原野、河流……到處影影綽綽,迷霧飄繞,與世隔絕般清寒。小巴一路疾馳——它必須在七點一刻抵達,或者更早——如果司機打算吃早餐的話。村口的面包房常碰到同樣披星戴月的一些人:穿著桔色背心的清潔工、口袋塞滿零件的建筑工、超市早班員工……他們邊走邊大口啃著Brezel——一種當地特有的堿水面包。
小巴從不會遲到,因為司機是米歇爾。這個虎背熊腰的德國女人向來無法容忍落后于任何一輛車。她疾馳在超車道,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可樂或Shisha——煙斗大小的精簡版水煙。阿拉伯不再遙遠。一到夏天,這座德國小城的河堤到處都是“水煙流水席”,那來自湛藍地中海的芳香煙霧,如夢如幻地飄旋在波光粼粼的多瑙河上空。
七點一刻。
隨著停車,院內的感應燈亮起——小巴后的圖案于是清晰可見:一對手牽手的小朋友剪影。一輛校車——是的,當車行駛,當門窗緊閉,這便是人們從剪影讀到的解釋說明。
“早上好。”
“早上好,路上一切順利嗎?”
“感謝上帝!一切順利。孩子怎樣?”
“感謝上帝!”
對話一如既往。接著,米歇爾打開后門,放下升降板,將輪椅推入特制軌道,固定。她的搭檔——我,則將幾個包提上車。
整個交接過程行云流水,最多五分鐘。
“我的小熊,祝你有愉快的一天。”車門關上前,年輕的母親朝輪椅俯身,溫柔親吻。
那只小熊——那名叫亞歷山大的孩子,身裹一張繡著出生日期的小熊毛毯,眼睛半睜半閉,近乎透明的小臉冰雕般漠然。他從不為母親的親吻所動,仿佛剛從雪洞挖出,新鮮、蒼白、不朽,仿佛根本不是由柔軟溫暖的子宮孕育而是來自極地冰原:細胞和骨骼在永不融化的凜寒中以極緩的速度生長。
亞歷山大是只永遠處于冬眠狀態的小熊。出生六年來,他給這世界的惟一宣言便是偶爾的夢囈般的哭笑。
天色漸漸發亮。
米歇爾一邊抱怨一邊搜索交通訊息——只有此刻,“拜恩1”頻道的搖滾樂才會暫時中斷。
A93是“聯邦高速公路93”的簡稱,米歇爾對它了如指掌:她在這條路上跑了八年。然而如今大卡車越來越多,它們笨重、緩慢,銅墻鐵壁般擁塞,封得嚴嚴實實的車廂上,印著波蘭語、捷克語或法語。
這是A93。米歇爾從沒真的陷入困境。
她吐著煙圈,眼疾手快地在龐然大物間見縫插針。她毫無“車德”地頻繁變道、插隊,或是直接開到交警面前一臉焦慮地說:“車上坐著殘疾孩子……”這招永遠奏效。交警遲疑幾秒,然后大手一揮,優先通行。
車繼續疾馳。隨著一個急剎,我差點被甩離座位——這樣的事不止一次。
“不好意思啊,我開慢些。”米歇爾抱歉地說。
車的確慢了,降到了“才160”。我雙手一攤,不置可否。
人會習慣很多事,包括恐懼。這是A93,我們每天來回往返三百公里。我們總是天不亮就出發,天黑才回家。窗外的風景不再使人流連,手機里播放的安寧舒展的音樂,在一路狂奔中也如同一件借來的不合身的衣裳。
我摘下耳機,擰開了“拜恩1”:皇后樂隊的We Will Rock You,震耳欲聾。
二
她沒有牙齒,一笑便露出一口紅腫牙齦。她濃眉大眼,烏黑的發辮總編得整整齊齊。她的一切:衣裳、鞋襪、背包,甚至推椅都是粉紅色的。每天清晨,她如同會眨眼的粉色布娃娃,由護士緩緩推出巷口。
一個抱著兒童安全椅的深膚色男人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一個同樣膚色的女人——她的肚子就像隨時都可能蒂落的熟瓜。待安好椅子,女人奮力上車,等著男人將“布娃娃”傳過去。
扣安全帶、整理衣物、拂開額頭的發絲……每個步驟都如此溫柔、一絲不茍,包括嫻熟地將一根細管伸進孩子喉嚨。她不是護士。她只是重復了這樣的動作八年。孩子望著她,歡喜地咧著嘴,喉頭呼哧作響——痰液正從開敞的氣管被吸出。
那女人,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而女兒,從家門到學校(托護中心)全程都有專業護士陪伴,可她從不缺席,從沒在車啟動前離開。她笨重但充滿力量。雪花落滿肩頭,她眉眼含笑,仿佛每天都如此新鮮,被希望撐得如此飽滿。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總是無聲無息的亞歷山大突然發出叫喊。他閉著眼,冰雕般的小臉沒有表情也沒有淚水,仿佛那一聲聲尖叫不是出自身體而是深不可測的地穴。
正準備下車的女人一下僵住,剛剛還笑意盈盈的臉瞬間淚如雨下。
“他可能是做噩夢了。”人們安慰地說。
“不,他痛!只是說不出來,我知道。她也一樣,痛!很痛很痛!只是說不出來,我知道……”她虛弱地倚在車門,對著亞歷山大,對著也跟著叫起來的她的粉紅色的孩子,渾身顫抖,語無倫次。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從那雙總是含笑的眼里看到痛。很痛很痛。
勞拉今年八歲——這已是奇跡。她的那間堆滿藥品的房間,也是粉紅色的。
車啟動了。女人抹一把臉,挺直身。雪花落滿肩頭,她輕輕揮手,抿嘴微笑。護士說,謝天謝地,勞拉即將出生的妹妹,是健康的。
接亞歷山大和勞拉,是我們的早班任務。
送艾利斯、辛巴、馬蒂歐,是我們的下午班任務。
總是這樣,艾利斯坐在我的左邊,笑;辛巴坐在我的右邊,哭。
艾利斯的笑無聲無息,他的腦袋不是朝左就是朝右,不是前傾就是后仰——這取決于他身邊的人——比如我,如何安置那顆漂亮頭顱。
坐椅上方其實有固定箍圈,但扣環咬合有問題,于是每當剎車或拐彎,那顆頭顱就如突然折斷的花苞。艾利斯的脖子修長優美,但就像那同樣修長優美的四肢一樣,什么也不能支撐,亦無法自主動彈——它們的存在似乎僅是為了成全這個男孩的人類形象。他的喉嚨因充滿痰液而總是咕嚕作響。
不僅如此,這具癱軟的半流質狀身體還會經常突然僵直如木。我時常被迫目睹這樣的場景:他大張著嘴,雙目上翻,指趾曲張如爪,俊秀的五官因窒息而痛苦扭曲。這令我想起離水之魚,令我自此每看到離水之魚,都會想起這個十一歲的德國男孩。
艾利斯的家在六十多公里外,這是段令人擔驚受怕的路程,不止一次我以為他再也撐不下去,但每一次,他又都撐了下來,就像電量微弱的機器,總在關閉邊緣,又總在最后一刻續上不多的一點。
他一動不動地癱在那,因長期張口呼吸而干焦的嘴唇微張,只能斜著看人的眼球如同古怪又敏感的雷達:無論我是緊張、微笑還是嘆息——任何朝向他的蛛絲馬跡他都能迅速感知并立即回應:一眼一笑,一眼一笑。哪怕是在發作間隙,哪怕痰堵利刃般毫不留情刮切體能,只要一緩過來,這笑便一秒也不耽擱,不空落。
整整三個月,我惟一聽過艾利斯發出的聲音就是咳喘,惟一看過的自主表情就是微笑。那笑,如在寒風中顫栗卻全心全意的單瓣小花,沒有目的,沒有遮掩,沒有因也沒有果。它開在如此絕望之境,卻出以無與倫比的寧靜純柔。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笑,它甚至讓哀傷沒有立足之地,就像在半空悄然融化的下落不明的雪。
辛巴相反。
那具能跑能跳的身體只要一落座,哭嚎便隨之而起,仿佛座位下有個一觸即發的情緒開關。
“上帝啊,這小孩是多么漂亮又多么可怕!”米歇爾搖著頭,一臉的受夠了——她將“拜恩1”的聲量調到了最大。
安慰、勸導、呵斥……一切無濟于事,世間的所有言語統統被辛巴拒之門外。他上身直挺,雙手塞在腿下,歇斯底里。他哭,他叫,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可表情卻是無動于衷的漠然,就像暴雨擊濺在一個完美面具上。
偶爾,他停歇收聲,茫然四顧:冰晶般美麗的藍眼望向我時,就像掠過一望無際的平原中的微凸地帶。他為此略微停頓或者不停。一切遙不可及,惟淚水仍余留人間溫度。它們如斷線之珠,甚至就連睡著時也涌掛在濃密睫毛,瑩瑩欲墜,仿佛那具小小的身體是一片永不枯竭的滿溢的海。
他只有六歲。他淚如雨下卻從不尋索和依賴任何的人間親密:所有伸過的手——哪怕是來自溫柔雙親,也不過是工具,他不過借此上車下車,吃飯穿衣,一如那與生俱來、無依無靠的美。
馬蒂歐是惟一必須單獨接送的孩子。
第一次接他時我便得到提醒:不要與他排排坐。通常,我是應該坐在孩子身邊的。
門開了,一個高大身影踉蹌著出現,懷里的平板電腦里放著童謠——這個剛過完十六歲生日的少年的嘴邊有著一圈明顯的黑絨。
面對人們的祝愿,他一言不發,目不斜視。時間毫無意義,他只服從門:門開,他就站起;門關,他就坐下。他的個頭就在無數的開與關之間節節升躥。天那么冷,可門突然被風吹開,于是他站起——哪怕光著腳,在風中躅躅獨行。
“不要與他對視并盡量保持距離。”為少年扣安全帶時,那位拎著雙45碼大鞋的工作人員再次提醒。“唉,他以前多乖啊。”她又說。她一路小跑著追趕,好話說盡——想讓少年哪怕至少穿上襪子。但沒用,他只需輕輕一推就能讓她連連后退。
她如釋重負的表情顯現出下班是多么的令人愉快。
很多人認識馬蒂歐,很多人記得那張曾經的恬靜可愛的童顏。那孩子,在風調雨順中安靜、毫無目的地成長,直至青春期的旺盛蓄滿每根毛發。他是安靜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對這世界從無惡意。但那能量勢不可擋,幾乎要撐破皮膚,以至他不得不對此做些什么——比如,將平板電腦用力甩出;比如,突然將一碗面扣在護工頭上——對方吃驚的喊聲把他嚇到了。他縮在角落,十指相扣,不知所措。
此后,他身邊的位子只能空著。人們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給予更多的耐心和包容。但那能量仍不肯平息,仍在體內橫沖直撞、掠地攻城,以至他不得不經常用力捶打門窗——他的破壞如同他的生命一樣,毫無惡意與目的。
幸而所有的門窗都是防暴級的。人們早已做足了一切準備。在這已有一百七十年歷史的專為殘障者而建的托護機構,這樣的少年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去馬蒂歐的家只有十分鐘車程。
在一片白色的聯排別墅小區,一位體態苗條的女士準時出現。她讓人想起《花樣年華》,想起哪怕只下樓買一碗云吞面也要換上雅致旗袍的蘇太。
車門打開,一只涂著淡棕色指甲油的修長的手伸過。蘇太的云吞面是寂寞的,而這只手所接之物,寥落無比:背包里裝的不是書,而是玩具、尿不濕和被一遍遍踢掉的鞋襪。
少年視若無睹。他如同抓扶梯般借助母親的手下車,歡欣又跌跌撞撞地追逐風中落葉。
“馬蒂歐,好孩子,回家吧。”女人的法國口音為堅硬的德語注入了某種令人傷感的柔情。
她一手拎包,一手緊挽住已高過自己一頭的少年。
她身上宜人的香水味讓人想起森林中剛剛伐倒的松木。
三
早上八點,從不同路線奔赴而來的小巴一輛接一輛拐上一個“之”字形斜坡,又一輛接一輛停下。
司機打開門,松掉固定帶,按下升降機,副駕則提著箱包,將輪椅推送至不同“教室”,至此,早班結束,車輛駛離。
米歇爾永遠是最后一個離開的:不是填表就是送表,不是領口罩就是發消毒液。她的確有許多事——在這個大多數員工都已接近退休的工作團隊,五十歲的她仍是“年輕人”。
為了避免干等,我時常搭弗蘭斯的順風車先走。弗蘭斯與我住在同一片街區,這位永遠一身牛仔裝的老先生開過三十多年出租。他溫和、謹慎、辛勤——一如他那一代的許多德國人。他相當樂意搭我,也許因為我們都喜歡皇后樂隊,也有可能,他與搭檔老穆不夠合拍。老穆來自突尼斯,但已在德國生活了二十年。
“寫幾點?”下車時老穆這樣問。他住得比我近。
“嗯……08:35。”弗蘭斯飛快地掃我一眼,語氣有種心虛的不堅定。“哦!”老穆聳聳肩,一臉無奈。那是種夾著失望以及些許不屑的無奈。老穆下車的確切時間為08:33。
開始我不明白為何老穆不高興,直至某天晚上我突然接到米歇爾的電話:她讓我更改工時表。
我們的工時與收入息息相關。當一個月結束,大家便將自己的工時表格投到公司信箱,工資按此月結。這是需要高度自律和信任的合作,因為工時全由自己填寫,且不透明。我從沒看過米歇爾的表格——那是她的隱私。
我早上出門時間為06:30,我這樣填了近一個月。“噢,我多糊涂,竟忘了跟你溝通!請你以后一律填06:00,如果蓋戈先生問起,你就說以前搞錯了。”電話那頭,米歇爾的叮囑四平八穩。我才知道原來她一直填的竟是05:45——上級對她去接我需花費45分鐘產生了疑問(她的住所離我為15分鐘車程)。到底是米歇爾,她當即臉不紅心不跳地讓不在場的我背了個鍋:那個新來的中國女人德語不太好,搞錯了。
我等著。
我坐在車上,將口罩拉了又拉,目光追逐著那件醒目的紅夾克:新上任的蓋戈先生夾著文件包,在幾十個灰白腦袋間無頭蒼蠅般轉來轉去。都是些瑣碎又不得不理之事:關于車的清潔,關于病假,關于路線太長或太短,甚至關于堵車……抱怨聲潮水般此起彼伏。蓋戈太年輕了,人們真正敬畏和信任的,仍是已退居二線的神色冷峻的前任。
事情就這樣過去。沒任何人向我求證,沒任何事情需要解釋說明。那件令人不安的紅夾克,色澤不再鮮艷刺眼。
出門時間成了06:00——這意味著,我每天可以“白賺”半小時工資。我自是有點心虛,但經過對比,我發現,若按其他人的車速走我們的路線,比如弗蘭斯,那么每天的總工時其實差不多。米歇爾不過是用速度為我們換取了半小時睡眠……漸漸地,這種自我安慰便名正言順,理所當然。
“兩分鐘也是錢嘛,積少就成多了……這個弗蘭斯!”某天,趁弗蘭斯不在,老穆有些憋屈地說。他欲言又止,又似乎心知肚明。老穆也與米歇爾搭檔過。
但弗蘭斯不是米歇爾。面對搭檔每天的明知故問,老先生最大方的一次也只多給了5分鐘。
天越來越冷,我們的速度越來越快。
除了買煙,我們從不中途停泊。但那天,米歇爾不僅停下,還關了音樂。
“看!多美!”她將手機對著曠野,語氣急切。
晚霞無與倫比。世界籠罩在溫柔的玫瑰金色中,包括辛巴的淚珠和艾利斯的微笑——霞光有多美,他們離人間就有多遠。
“看到看到。”手機那頭傳來熟悉的男聲。我從沒見過那人,但每天都能聽到他的聲音——正是這個被動的、不痛不癢的聲音令米歇爾馬不停蹄,快馬加鞭。
她撥通電話,問他需要什么,問周末有何計劃,告訴他自己正在堵車,所以他最好換走某條線……總是這類瑣事,語氣總是低柔遷就——此刻的米歇爾與爽朗果斷又帶點兒狡黠的我的搭檔是多么不同。他則總像剛被吵醒般漫不經心,他抱怨咖啡機又出故障,抱怨天氣冷得都不想出門遛狗,說怎么搞的冰箱連一塊奶酪都沒了……他當然也看到滿天晚霞:他與她一樣每天在路上奔馳。不同的是他運送貨物,行駛在另一條高速。
他先掛了電話,一如既往。她不介意。他們認識的時候,她才二十五,剛剛成為一位年輕寡婦——丈夫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在一場可怕的車禍中永遠地閉上了。
死亡帶走了一切,除了一歲的兒子和一顆被恐懼擊穿的心。后來,她認識了這個男人,他溫柔地跟她說不要怕,溫柔地吻掉她臉上的淚。由于工作變換,男人搬過好些地方——她也跟著換,跟著搬——只要能離他更近。
年復一年,她苗條的身體開始臃腫;年復一年,男人終于與妻子分居,搬出家門。
一天,完工后米歇爾一反常態地帶我轉悠到一片陌生街區。
“我現在住那兒。”她指著某個陽臺,笑著說。
陽臺不大,位于二樓,是好看的拱門造型。這是共事兩個多月來,米歇爾指給我看的第二間公寓。第一間位于一條租金便宜但大量房屋急需維修的老街。
接著,她又帶我轉到幾百米外。“我男朋友住的地方。”她指著一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笑著說。
他們竟離得這么近!這么近竟不住在一起!更令人不解的是,很快米歇爾又要搬家,因為目前的房間是一位朋友為幫她過渡而臨時騰出的,最多只能住半年。難怪她曾問我住在哪,想不想與人合租。
“我們一起住過八個月,房租倒不貴,只是我實在受不了滿地狗毛。”這是米歇爾的回答。但我分明記得,她曾給我看過她以前的一只狗的相片且滿目喜愛。
他們的戀情至今已維持了二十五年,但真正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僅八個月,且房租平攤,她不介意。他一人兩狗,住在帶有小花園的敞亮的80平方米的房子,她與朋友擠在60平方米的房子并再次面臨搬遷,她不介意。他與她約定:只在周末見面,除非必要——比如,冰箱連一塊奶酪都沒了……她什么都不介意。
她每天風馳電掣,載著大包小包在咫尺天涯的幾百米外待命——只要他需要,只要他允許。
“時間如流水,轉眼他居然二十多歲了……”米歇爾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她再次朝窗外舉起手機。“他的眼睛和他爸爸的一模一樣!好多女孩子喜歡他呢。”米歇爾湊過身,又說,神情滿是欣慰與驕傲。
相片里那個漂亮的年輕人是米歇爾惟一的孩子。他有一雙藍寶石般的眼,不過,更吸引我目光的卻是那只握著相片的手。我知道米歇爾的腰不好,但從沒注意過她的手竟是如此粗糙、蒼老、布滿皸裂。
原來,米歇爾每周六竟還有一份兼職:為一幢診所樓做清潔。
沒錯,這份司機工作收入不高且不是很穩定。我們賴疾病以生存。我們不知道哪個座位什么時候會突然空掉(這意味著工時縮減,直至另一個孩子將座位填上)。盡管如此,只要是全職(每周38.5小時),收入仍夠一個人不緊不松地花。
她需要錢。盡管兒子已自立,雙親已故去,她也不是有什么奢侈物欲之人。她需要錢。為此她經常看招聘啟事。一天,她開心地向我透露:也許很快她就可以換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她已到某加油站面試并約好時間簽合同。
然而僅過了一周,這份可能便不復存在。
“他不同意。他說那樣的話我會認識很多其他男人。唉,你說這人神經不?什么都還沒開始就吃醋了……”
他不同意。沒有商量、沒有爭論、沒有抵抗。男人一錘定音。在這段漫長的戀情中,他的自私從來心安理得,她的遷就一直低到塵埃。我望著這個體態臃腫、韶華已逝的女人——在說到“吃醋”時,所流露出的那種微妙又古怪的表情,就像熱戀中的年輕女孩對心上人的甜蜜嗔怨,讓我內心五味雜陳。
原來,如衛星般忠誠地圍繞于他,才是米歇爾真正的工作與使命。
我們一如既往奔馳在A93。
直至那個灰暗寒冷的清晨,我在路口等成雪人。
米歇爾沒出現。米歇爾再也沒出現。
我給蓋戈打電話,給弗蘭斯打電話,詢問因失去狗而被米歇爾緊緊擁抱安慰過的某位同事,但一切徒勞。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米歇爾與她男友的電話,全都處于關機狀態。
事情就這樣發生、過去。在這個極重視隱私權的國度,人們的私生活從來都秘而不宣。知情者即便談論,也是在極小范圍內。
終于,半個月后,我從弗蘭斯那得到一點消息:某同事打聽到米歇爾的泊車處并將小巴開了回來(公司有備用鎖匙),他一邊清理一邊抱怨一個女人的車怎么如此臟亂差——我牢牢記住了其中一點:車上還有半杯沒喝完的咖啡。
“她人挺好的,可惜找了那樣一個男人。”末了,弗蘭斯嘆息道。至于何以如此感嘆,弗蘭斯聳聳肩,無可奉告。
再又半個月后,老穆帶來另一個消息:據說是因為公司突然發現米歇爾的駕照其實早被吊銷——如果此據當真,那么整整兩個月,我竟是與一個無證駕駛者亡命狂奔。
最后一個消息則來自我的新搭檔阿布杜拉(下文簡稱阿布):米歇爾人身安全,只是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發作。
一切到此為止。
后來的路途,每當再遇天色絢爛,我常會想起那天:沉寂的曠野中,我與米歇爾身披霞光,并肩而立。
那是共事以來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覺得:我們,不僅僅是同事。
四
我坐上了阿布的車。
這個來自摩洛哥的男人瘦而結實,目光炯炯,響亮的“Hallo”常讓我想起北非的燦爛斑斕。
搭檔的第一天,當打開車門,我看到座位上有一張紙。“哎,我總是忘記收拾。”阿布暫停與某人的語音聊天,將紙往某個空隙一塞。
那是他的工時表,或者說,是還沒經換算的工資單。這樣的“忘記”經常發生,有時他隨手一塞,有時我隨手一塞。這對德國人來說相當隱私的內容,在阿布眼里不過普通如報紙。
我的工時表在包里,于我,它算不上多穩私,但也不會隨意公開。
我的填寫變得嚴謹——阿布的記錄精準如鐘表。除此,我們的行車也四平八穩,絕不超過限速一公里。我們甚至還每天按時休息——據說公司有此條規:不得連續駕駛超過兩個小時。
“嘿,你還累嗎?”我終于忍不住問——那天阿布已低頭刷了至少十分鐘視頻。
“不,只是現在回去太早。”他看一眼時間,伸了個懶腰。
“也就早十分鐘,路況又不是天天這么好。”
“十分鐘的錢也是錢啊。”這語氣,跟老穆真像。
“那按平時一樣記不就行了,反正工作量都一樣。”
“這怎么行!這樣我晚上一定會睡不著覺!不行,如果不工作就不該記錄!”他幾乎是喊起來,仿佛我的提議離譜之極。他是個誠實的人。為了證實每分錢并非不勞而獲,他啟動了車子:慢悠悠轉入一個小村莊,再掐著點慢悠悠轉出來。
這樣漫無目的的消磨不止一次。有一回他甚至載我到另一個小鎮,導游般告訴我各個藥店的位置,以及哪個老板人好哪個又不太行。阿布之前是送藥司機。
搖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阿拉伯風情。這位煙酒不沾的摩洛哥人時常情不自禁地搖頭晃腦,跟著歌唱。他對我竟對那些“全世界都有名”的阿拉伯歌手如此無知而感到吃驚遺憾。
如同每天必與某人通話的米歇爾,阿布也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發小話友”。不同的是,米歇爾通常使用耳機,他則從來“免提”。
許多年前,如同許多其他北非移民,他們先是抵達沒有語言障礙的法國,幾經輾轉,最后選擇對移民更寬容社會福利也更好的德國。每天,他們開著同樣的車,在不同城市的清晨和黃昏穿梭。他們聽同樣的音樂,討論見聞分享感受。仍記得,當電臺傳來摩洛哥隊進入2022世界杯四強的消息時,兩人的激奮狂喜幾乎將我的耳膜震穿。
“看,Europa(歐洲)其實什么都不是!”阿布輕蔑地伸出小指。
“我是摩洛哥人。我的心只屬于非洲。”阿布不止一次這樣強調。
“哪怕你已在德國生活了二十多年,并且還將繼續。”
“因為我的妻子是德國人。”
“只要你想,也可以帶她一起回摩洛哥生活的,不是嗎?”
“我還有很多親戚朋友在歐洲,瑞典、比利時、葡萄牙……”
“所以你們其實還是覺得在歐洲生活更好。”
“他們以前搶走非洲那么多東西,我們不過是再要回來。”阿布的語氣堅定得就像忍辱負重的復仇者。
他的確這么做了:把“被搶去”的東西再要回來——比如那條分配給弗蘭斯的短途。那本是阿布中午跑的路線,由于他接管了米歇爾的工作,蓋戈先生于是將之分給了工時較少的弗蘭斯——他車上的兩個座位空置已久。
“那個摩洛哥人……讓我,嗯,心煩。”一天,弗蘭斯吞吞吐吐地說。當時我以為指的是阿布的嗓音——這的確會驚擾到德國人。除此,老先生對我的態度也大不如前:不再等我,找各種托詞不搭我,有時甚至轉頭匆匆繞行。
這奇怪的疏遠讓我困惑,直至某天阿布突然搖下車窗。“那是我的工作!那是我的孩子!我的!你必須讓那不要臉的小偷把它還回來,否則有你們好看!”他咆哮著,半個身體外傾,五指鷹爪般緊緊揪著那個一臉蒼白的可憐的年輕上司。
人們驚呆了。這舉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這是個連小狗都鮮少吠叫的安靜國度,人們處理糾紛的方式通常是拿起電話或筆——法律會給出解決方案,哪怕有時需要等很久。
阿布將很快失去工作——如果按常規處理的話。然而事實是,他不僅沒失去工作,還“奪回”了“被偷走的東西”:弗蘭斯放棄了那條短途,同時也放棄了與我的交情。我理解,畢竟,我是那個辱罵他為“小偷”的人的工作搭檔。
阿布更忙了,但沒關系,他應付得了。我需要工作,他說。我絕不能容忍如此明目張膽的偷竊,他說。他始終認為弗蘭斯是早有預謀。面對不公,作為一個摩洛哥男人,絕對得不顧一切,反抗到底,他說。他令我想起在撒哈拉遇見的那些腰掛佩刀、頭裹藍巾的身影。那里的許多地方(不僅是摩洛哥),各種紛爭源源不斷,那里陣營之間的對抗,是部落式的手起刀落,血債血償。
但這是歐洲。只有暑假他才能一解鄉愁。他深情地說起自己那已過世了的養育了十個孩子的“偉大而幸福”的母親,說起家族中,家家都已有房有車,更令人開心的是,他最喜歡的一位侄子剛從美國某知名大學畢業。為了驗證自己并非吹噓,阿布當即撥通一個美國手機號——那位現身視頻的小伙,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
偶爾,阿布也會聊起中國。在他看來,中國的防疫政策非常值得歐洲學習借鑒。
我不知阿布對中國究竟了解多少。我到過摩洛哥,見過不少商店門口都掛著寫有中文“歡迎”的牌子。記得所住客棧邊上的幾個小店,每次經過店主都會熱情地招呼喝茶。那是2019年底,那時沒人知道,很快,隨處可見慷慨多金的中國游客便了無蹤影。
阿布對我的反應感到困惑——某種他熟悉并深以為然的狂熱并沒發生。我不是他想象中的中國人。特別是某天,當聊到歐洲“傷風敗俗”的天體海灘,我的淡然讓他是何等震驚失望。
“你這么正派,你的第一個女朋友就是你老婆吧。”我戲謔道。
“才不!我有過很多女朋友。法國的、意大利的、芬蘭的……”他果斷反駁。
“都是外國人?”
“嗯,我們的姑娘不一樣……當然,我的女友人都很好。”
“你們的姑娘怎么不一樣?”
“哪天我們一起去天體海灘?”他瞟了我一眼,笑嘻嘻轉了話題。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開這樣的玩笑。
我們的姑娘……我想到西撒哈拉,那些因武裝沖突而走投無路的年輕姑娘,是如何緊裹頭巾,借著夜色一遍遍叩擊男性旅客的門。想起西非某國垃圾遍地的集市,那位沒完沒了洗刷二手鞋(洗后晾干再賣)的疲憊的父親,是如何強笑著請一位路過的白人“拿”走他的女兒——三個女兒中的任何一個,都行。
你的西域,我的東疆。地理的界,文化的界,物質的界,信仰的界——界界神圣不可侵,又界界蠶食鯨吞。
“都是年輕時的事了,現在我什么都有了,很滿意。”阿布重新調大音樂聲。
一切都令人滿意,而其中最滿意之處,當屬在這異鄉建立起了一個微小但牢固的世界。除了發小,阿布也與妻子每天通話。“親愛的夫人……”他總是這樣開始,那邊則傳出愉悅的笑。他們的交談有時為德語,有時為阿拉伯語。
“馬上就圣誕了,有什么打算?”我問。
“我才不過他們的節。”他的果斷斬釘截鐵。
“從不?”
“從不。”
他們已結婚十三年。他們夫唱婦隨。他說自己娶了個最好的女人,但他從來不過“他們的節”。他一如既往早起,對著圣地方向祈禱,然后目送妻兒離開。妻子不再屬于“他們”——為了愛情她早就更改了信仰,但畢竟,那是她的娘家。他什么也不慶祝,不買,不參與——圣誕節于他的意義,就是可以清靜地看喜歡的電視劇并大睡幾天。
他的阿拉伯之心,在歐洲完好無損。
五
“很幸運,我的孩子生活在這。否則,她的人生將毫無希望。”
說話的男人個頭不高,舉手投足充滿自信——哪怕是端送盤子時。那天,作為店長的他再次為門口的藍色小巴送上免費咖啡。他太熟悉這車了。
男人有三個孩子,但最寶貝的,是因先天眼疾而永遠走路跌跌撞撞的小女兒。他甚至默許她在外吃某種他的宗教絕不允許的食物。孩子在無盡呵護中成長,自信又獨立,就在去年,她不僅完成了某種技能培訓,還與一個健康帥氣的男孩訂了婚。
男人欣慰的同時也清楚,這樣的結果絕非僅出于他個體的愛。如果孩子生活在他出生的那個國度,那么,他將很快力不從心。愛是有條件的,畫的餅不可能真的充饑。當然,他有不少擔憂,但生活從沒破碎,因為同時承接和抵擋這記重拳的,還有這車——這女兒最牢固周到的襁褓、搖籃。
因著這車,他的生活不必被迫突然轉向墜落;因著這車,女兒的世界便不僅只限于家庭,還有商場、公園、劇院……是的,他是孩子的父親,但參與養育的,還有不計其數的司機、陪護、清潔工、醫生、維修工、園丁……在這個國家,每位殘障者一生所得到的支持呵護,如同無縫天衣。
“記住,無論生在何處,只有給你溫暖、尊嚴和支持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鄉。”不止一次,他這樣對女兒說。
“噢!你好……”一個聲音響起:一位戴著耳機的小伙正端著食物尋找座位,風衣卻突然被誰一把揪住。
他的聲音,吃驚卻溫和。
“可以抱抱嗎?抱抱……”那是位體征成熟但目光稚滯的年輕女性。她坐在輪椅上,一只手攣縮如爪,另一只活動自如——正是它,揪住了小伙。
她咯咯笑著,胸前的漂亮絲巾因流涎而一片潮泅。
“吉娜,來,我們抱抱。”護理人——一個臉上打有許多環釘的紅發女人朝小伙歉意笑笑,將輪椅稍微轉向,寵溺地將吉娜擁入懷中——那只抓著衣服的手于是自然松開。
小伙微笑轉身,在某處坐下,低調地擦拭著沾有醬汁的衣裳。
“吉娜,你的辮子真好看……”“吉娜,這是你喜歡的草莓味冰淇淋……”“吉娜……”親切的聲音此起彼伏。人們耐心等著,善意避讓——那只從輪椅伸過的總試圖抓住什么的手,涂著漂亮的藍色指甲油。然后,擁擠中出現一條小道——輪椅被推向店長專門留的一個隱蔽又寬敞的位置。
據說,除了總要跟人擁抱的吉娜,常坐那個位置的還有一位因經常摔碗而只能使用塑料餐具的自閉癥者。
“這是我最后一周跟你跑A93了。”那天,將最后一個孩子送回家后,我對阿布說。
“啊!為什么?不喜歡我了?”
“我的老腰受不了長時間坐車。有朋友給介紹了另一份工作。”
“嘿,是男朋友吧?怪不得一直在發短信!”
……
揮手道別后我沒有馬上進門,而是走向屋后的坡地——那里可以俯瞰村莊、大橋以及駛向A93的隧洞。
紀塵,作家,現旅居德國。主要著作有《遇見——世間的那些陌生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