鸕鶿句當(dāng)

“鳧”這個簡體字，極美，比甲骨文、金文、小篆和繁體字之“鳧”，來得波光粼粼，尤其在句子里見到“鳧”這個簡體字，句子也似乎浮沉起來。我的感覺純屬古怪，公之于眾，有點尷尬。

感覺往往像一個人私處，既然沒在天體浴場，那就需要葉子遮擋。

我選荷葉，或者香椿芽。

童年時書讀至“鳧”，不識此字，卻立馬看到猜到一只水鳥浮沉波浪之中，“幾”，涌起的一個浪頭。

“鳧”本義野鴨，引申為在水里游。魚在水里游，說“魚鳧”，有點迂腐，鯽魚、鱖魚，鳧不成吧，“鳧”在視覺上總得要有一部分身體露出水面，除非鯨魚，但鯨不是魚，鯨是哺乳動物。

“魚鳧”，第三代蜀王，“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第一代蜀王“蠶叢”，個頭比“魚鳧”矮小，這是我讀李白《蜀道難》后的心得。

“魚鳧”，魚老鴰的雅稱，學(xué)名鸕鶿。

常熟鄉(xiāng)下，過年時候，我在廚房偷吃油卵泡，看見一船鸕鶿，當(dāng)時是我第一次看到，大為驚奇，后來熟視無睹了。有一回在橋邊，看到鸕鶿剛吐出的一條魚，足有春筍大小，正是捉魚人午飯時間，他就活殺了這一條魚，不料從魚肚里掉出一只蚌。

“￡”，一響。“￡”，另外一響。

“￡”，怎么想起“￡”來了？你說像不像鸕鶿站在船上的形象？

￡￡￡￡￡￡￡￡￡……

那么，蚌里面是什么？有顆黑珍珠，

他就和女王約會，女王拿出了蚌殼。

那么套娃，里面是什么？那些更小的里面是什么？套娃和夏娃如何相互作用？認(rèn)知的極限，觀測不到的暗物質(zhì)，思維進(jìn)化史。

進(jìn)化到宇宙比人類年輕，一臉青春痘。

星空底下，他大概喝多了，下水摸螺螄，在門口小河浜里摸到一只蚌。還有一件事我會告訴你，蚌里住著一位姑娘，她與濕答答的一堆蚌肉一起生活，看來你已知道這事，蚌肉是活的，當(dāng)然，是活的，經(jīng)常溜出蚌殼，姑娘很害怕，害怕蚌肉暴露她的行蹤。

其實她多慮了，蚌肉愛護(hù)她，照顧她，不然也就不會和姑娘分享同一間房子。

但害怕成為姑娘所有的精神活動，于是害怕不斷消耗她，耗盡生命的意義，也就是說現(xiàn)在姑娘已經(jīng)不是一位姑娘，當(dāng)然，也不是一堆蚌肉，性征正在逐漸消失，消失在黯淡的河水偶爾光亮之際。打開蚌殼，沒有見到姑娘的乳房，現(xiàn)在姑娘渾身上下圓滾滾，作為姑娘的幾個術(shù)語退化到無思維，宛如一顆珍珠，鑲嵌在缺乏防范的田園之中。因為他在門口小河浜里，從漁民變形為農(nóng)民，漁民是不屑到小河浜里摸摸弄弄的，不是這個緣故吧。

他會摸到第二只蚌，并非復(fù)制品，或許是睡眠的形式，做夢的形式，而夢并不那么好用，需要干預(yù)，需要思考，這種自我評價的惶惑不定，就像父親的皮靴，致命踐踏的毀滅性敵視達(dá)到一定閾值，這種“致命踐踏”就會突然變得高效多產(chǎn)，從而成為創(chuàng)造者的思考，就像逾越，就像復(fù)仇，就像一個亡命者充滿輕蔑與覺悟的回眸：未知數(shù)是無限的，義憤填膺，缺乏想象力和靈性。

螺螄頗為失望，沒有鄉(xiāng)土氣來做道場，而蚌肉以厚實的文字、稠密的細(xì)節(jié)通幽洞微，多少有點鬧劇動靜。鬧劇背后，不置可否的同情之心修正人生教訓(xùn)，既循規(guī)蹈矩，又移風(fēng)易俗，至于離群索居，那些少數(shù)族裔群體開始創(chuàng)建自己的藝術(shù)學(xué)院，姑娘也在其中——女性意識在我看來是種歷史贊美，如果充滿爭議，那又意味著什么？洪水滔天，神話中沒有性別歧視，女媧是蛙，蝌蚪是長河句讀，覆舟，覆舟的繁文縟節(jié)，自有暗喜。

請問，我親愛的，我母親說道，你該沒忘了上鐘吧？——老天——！父親驚呼一聲，同時注意把聲音壓低，——自古以來，哪有女人用這樣愚蠢的問題打擾一個男人？請問，你父親會說什么？——什么也不說。

因為愚蠢，一旦身為父親，立馬頑固不化。

打漁殺家

我聽過《打漁殺家》幾個版本的錄音，余派的，言派的，馬派的，譚派的，麒派的，這出戲，我比較喜歡麒派，其中有種身份。

梅蘭芳在歐美演過這出戲，他演蕭桂英，不知道誰演蕭恩。

蕭桂英（白）：女兒跟隨爹爹前去。

蕭恩（白）：為父殺人，你去做什么？

蕭桂英（白）：爹爹前去殺人，女兒站在一旁，與爹爹壯壯膽量也是好的呀。

蕭恩（白）：哎，好好好，走，走。

卓別林看過這出戲。卓別林看這出戲時，不知道在看什么。中國藝術(shù)有種封閉性，不在封閉圈內(nèi)，很難明白。當(dāng)然，我看中世紀(jì)繪畫，也覺得有種封閉性。

遇見一只船，他就給了船價，上了船，狂風(fēng)大作，甚至船幾乎破壞。

于是他們掣簽，掣出他來。

他們掣簽，掣出他來，他們遂將他抬起，拋在海中，巨浪就平底了。

他安排一條大魚吞并他，他在魚腹中三日三夜。

我少年時期看到《約拿與大魚》，以為是《白鯨》或《老人與?！返墓诺浒?。

中國藝術(shù)的封閉性，更大層面在技藝上；中世紀(jì)繪畫的封閉性，更大層面在宗教上。

這里，我推理出技藝會成為宗教。

那里，我并不能推理出宗教會成為技藝，或宗教是門技藝。

住地附近沒有河，更別說湖與海了，所以我很枯燥乏味，常去閑逛的地方，是小公園，按照現(xiàn)在說法，小公園為城市廣場，它像淡黃色的蛋。我在蛋的這一處。這一處碰到過吳大羽，他正觀察烏鴉在幾張桌旁蹦來跳去，四個男人玩著紙牌，表情詭異又認(rèn)命，一只面容悲傷的小狗跑過，而他慢吞吞走著路，似乎走累了，捧著蚌，離我太遠(yuǎn)，看不清他的臉龐。

小公園另一處的綠郵筒，每天下午三點半郵差打開郵筒小門，取走信件。那天，有個緊夾黑公文包的人蹲守郵筒邊，等郵差到來，他說自己寫錯地址，要把一封信截下。他們起了爭執(zhí)。

你看，你看表，快到五點。

小公園另一處的小型水泥雕塑，有說是水母，有說是布袋和尚，有說是安全套，用過的那種——形狀。這座雕塑也好，好處是我從來沒有把它當(dāng)?shù)袼?，但可以作為約會地點。

晚上八點，水母見。

這件雕塑確實是水母：桃花水母。

本市中南山，發(fā)現(xiàn)桃花水母，在水庫里。桃花水母曾有“水中大熊貓”之稱，前幾年本市旅游廣告，“要看地上大熊貓去動物園，要看水中大熊貓來中南山”，其實桃花水母沒那么珍稀，但對水質(zhì)要求較高。他說在她的淚水里就看到過，這是撒謊，桃花水母作為淡水水母，害怕咸味。

請把謊撒得科學(xué)一點。

我把桃花水母叫做“水中螢火蟲”，一個深夜，我看到發(fā)光的桃花水母，以為草地上的螢火蟲，上當(dāng)受騙，差點落水，所幸屈原不要我做他的兄弟。

“活化石”倒是真的，桃花水母出現(xiàn)比恐龍還早幾億年，《古今圖書集成》記載：

桃花水母形如榆莢，大小不一，蠕蠕然游水中，動則一斂一收，若人攢指收放之狀，不知避人，取貯盂中亦然。離水取視，不過如涎一捻，綿軟無復(fù)形體。

桃花水母離開水，就像一口唾沫。

小公園另一處的達(dá)蓋爾照相館，達(dá)蓋爾將上了碘化銀的銅版置于暗箱內(nèi)，前后左右輕輕擺動，調(diào)整適當(dāng)?shù)慕嵌扔脕砥毓猓孀R銅版上纖弱的影像：出現(xiàn)在黯淡的河水偶爾光亮之際。

每塊銀版獨一無二。當(dāng)時，平均一塊售價約二十五法郎金幣，通常像首飾盒里的珠寶一般珍藏在華麗的框盒內(nèi)。

照片隔了數(shù)代以后再觀看，能讓我們面臨新奇而特別的情況：比如有張照片——紐黑文地方的一名漁婦，垂眼望著地面，帶著散漫而迷人的羞澀感，其中有某樣?xùn)|西留傳下來，不只證明攝影技藝。

他把蚌捧進(jìn)達(dá)蓋爾照相館，拍照留念，因為他在蚌里看見姑娘，而達(dá)蓋爾則看見他和蚌。

小公園另一處的戲院。“嗨，那韁繩太長了，他的馬會失控——”但是，那孩子神情肅穆，策馬沿街一溜小跑，穿過車流，隨后便開始表演，狂奔中韁繩越來越多地從他手中滑落，直到他的身體從直立的馬上向后仰翻，雙手高舉空中，游戲成為人的感知能力的決定性特征。游戲人（Homo Ludens）與工匠人（Homo Faber）比肩而立，“也許，游戲人和智人（Homo Sapiens）處在同一個層次?！惫诺鋾r期和文藝復(fù)興時期有個常見主題，這個主題在莎士比亞筆端非?；钴S：演員是一切人的化身，“游戲”就是一切生活的形象和濃縮。在行為和表演背后，在世界舞臺背后，在常規(guī)表象背后，在新柏拉圖主義源頭和說教式慣用語背后：“真正的、純粹的游戲是文明的柱礎(chǔ)之一?！瘪R一路飛奔，穿過一個危險的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剛剛變掉，方才為闖過紅燈而以六十公里每小時的速度開過來的大量小轎車和大卡車現(xiàn)在一齊全速向前沖，險些撞到馬匹和騎手，不過我看得出，他很快就會在這條街上死于非命。我大聲喊著：“抓緊韁繩！拉呀！”他不是嬰兒，只要他愿意，他就有足夠的力氣去拉住那匹馬，從達(dá)蓋爾照相館櫥窗中，我看到姑娘，姑娘看到孩子和馬。

小公園附近有個兵營，那里養(yǎng)了十幾匹軍馬，有時，比如說夏天的一個傍晚，我們可以看到年輕戰(zhàn)士上街遛馬。一只面容悲傷的小狗跟著軍馬，據(jù)說托爾斯泰早在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像一只小狗似的真實地陶醉于自己的姓名了。

俄羅斯作家多少有點像村里人，英國作家多少有點像外省人。

本省最有名的土特產(chǎn)是滑稽戲與荒誕劇，略過不提。

本市最有名的土特產(chǎn)是魚。

他們的漁船被沒收，其中幾人成為瘋子，成為瘋子后又能打魚。

打魚，一個準(zhǔn)確的詞，就是捕魚，就是捉魚。

打漁，一個錯誤的詞，“漁”，含有“打魚”。

含有“打魚”這個行為，當(dāng)行為成為勞動，含有“打魚”這個勞動，工具是網(wǎng)，這是一個漂亮的句子。

打漁是打魚的訛。

現(xiàn)在使用“打魚”與“打漁”，大致這么個用法：打魚是小規(guī)模的，打漁是大范圍的；打魚是具象的，打漁是抽象的；打魚是能見，打漁是不能見（見到打漁之際就是打魚）；打魚是戀愛，打漁是軋姘頭；打魚是邊境線上的局部戰(zhàn)爭，打漁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還是給我一條魚，我學(xué)會打魚方法沒用，這里的領(lǐng)導(dǎo)心血來潮禁捕，蘆葦叢中白斑明亮，那些白斑是老死的魚，死魚成災(zāi)，公路上就能聞到腥臭。

以前，麗水，金生麗水。

岸上有人喚我，是哪一個？

我也不知其肉，由于過于變相。

在九獅夢游

每個地方都有一個白阿叉，像中心點，適合來臨。

這些日子，前些日子，我在九獅村，像夢游似的，九獅就是一座山，就是一個村，就是村，舊式村，九獅村：這一個村窄長，年畫里的金毛獅前肢，從山下伸到山上，搭在樹叢中、廟門前，晨鐘暮鼓，朝云夕煙。

原本這樣開始：顧大嫂早晨殺了口豬，請我吃豬肝。

太話本了吧。還是從軼事開始：當(dāng)天晚上，我們到達(dá)，晚飯時候，有位上海姑娘說她愛吃肉，但從沒見過豬。于是大家約好看豬。如果約好看熊貓或長頸鹿，是很少見多怪的；約好看豬，頓時有種超凡脫俗的快感。

第二天，真看到豬了，確實與牛不同。豬圈邊，做了場音樂會，音樂會就一件樂器：手碟。

手碟是很空靈的玩意兒，它飛起來，我們碰巧在路上走著，柿子樹上還有僥幸沒被戕害的柿子，雖然已經(jīng)不像柿子。我們正看著，手碟飛過柿子樹，幽浮來了，外星人進(jìn)村討杯酒喝：走出來一位位上大人孔乙己，手里托著納米碗，眼睛碧綠，流光溢彩。

對了，豬長得如此之白，如果眼睛碧綠，那就完美了。上豬圈參觀可能就要簽證，與去歐洲同等待遇。

當(dāng)天晚上，飯吃一半，顧大嫂來了，提溜兩瓶金剛刺酒。金剛刺是什么材料？懶得打聽，因為這名字好，肯定護(hù)法、護(hù)身、護(hù)愛情。不叫“金剛刺”叫“小人刺”的話，我才會小心。

突然吃到豬肝，好豬肝，這么好的豬肝，幾年沒有吃到，我就多吃幾塊，顧大嫂見狀，就說明天早晨殺口豬，請你吃豬肝。

你們明天來文化活動中心看殺豬。

太早了，我沒起床，我夢見屠龍。殺豬的，屠龍的，村里更需要誰呢？不知道。知道的是我需要殺豬的——有次在島上，海邊全是豬，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東跑西顛，無可奈何，殺豬的離島辦事，據(jù)說是去買點燒烤用的炭，臺風(fēng)停航，他一時半會回不來。

于是，我吃了十天的魚，把魚吃出蘿卜干味道。

顧大嫂是九獅村村支書，哦，顧書記。顧書記快人快語，聽她講話，如聽打雷，一個雷打到水里，魚呀蝦呀，全部煮熟，直接上桌。

第二天，豬肝真好吃啊，比當(dāng)天晚上的還要棋高一著，我方吃兩塊，沒有了。松三去廚房找，找到一碗，廚師說就這些了就這些了。

第二天，在廚師自己開的飯店吃飯，說起豬肝，他說，是你啊，把我留著的豬肝都吃掉了。他本來想用豬肝替工錢的，工錢天天有，好豬肝難得一見。好豬肝是餐桌上的千里馬。

其實我也沒看到柿子樹，看到的是麻栗樹。在鄭主任家院子里，他告訴我這是麻栗樹。

麻栗樹樹干做柴，這里人以前不把樹叫“樹”，叫“柴”，現(xiàn)在環(huán)保意識加強(qiáng)，叫“樹”了。

麻栗可以做豆腐，不少材料都可以做豆腐，話說西施做成豆腐，吳王一頭撞死，《吳越春秋》也就是豆腐興亡史吧。豆腐有鹵水的，有石膏的；文章也有鹵水的，有石膏的。有人問我，汪曾祺是沈從文學(xué)生，他們到底是怎樣的傳承關(guān)系？我說兩人都是做豆腐的，沈從文做鹵水豆腐，汪曾祺做石膏豆腐。我是做豆腐干的。九獅村的豆腐干真是好吃，說明水好。水好的地方，有三好：好酒，好豆腐，好女子。

第二天，我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就沒吃飯，坐在停車場和老村長聊天，老村長讀過不少話本，拿來他寫的九獅村故事給我看，我動員村長寫村史：你別想著寫作，就當(dāng)說話，每天說幾句，幾年下來，這么厚，都嚇自己一跳。

散步的時候看到有人挖筍，想起我在前人筆記上看到，冬筍要寫成“筍”，春筍才寫這個“筍”。

挖筍。

現(xiàn)在是冬筍。

那么，懷素《苦筍帖》里的“筍”，一定是冬筍了。一定是冬筍嗎？懷素寫的是“筍”。但冬天不出茶啊。中國文字被中國無聊文人搞得太瑣碎了，人人都是孔乙己，位位皆非上大人。

上大人不拘小節(jié)，烘青豆卻處處需要小節(jié)，這是飲食之禮。

村里人口語說“烘青豆”，包裝袋上印“熏青豆”，語言的鄉(xiāng)土化與文字的國家化，未來并不會激烈，鄉(xiāng)土的消逝——他們?nèi)ふ宜?，我在睡覺，“只有勞作的人得到面包”。夠奇怪的是這句話并不適用于它直接所屬的世界，因為外在世界是受不完美性的法則支配的，并且在這里一而再、再而三重復(fù)：不勞作的人也得到面包，睡覺的人比勞作的人得到更多的面包。在這外在世界一切都是“落在誰的手里就是誰的”；這世界在漠然性的法則下受著奴役，那有著指環(huán)的人，他是指環(huán)的精靈所要服從的主人，不管他是一個努拉丁還是阿拉丁。

孫阿姨家門口有三棵龐大的銀杏樹，或許四棵，或許兩棵，我記不清了。孫阿姨專心致志做了四十年烘青豆，每年九月她做烘青豆。她說的方言我基本不懂，疑難問題請友人翻譯，也只能領(lǐng)略一二。

毛豆先過開水，撈出來后浸入用鹽、辣椒等調(diào)好的汁，然后用炭烘烤。孫阿姨兒子帶我去另一個房間看木炭，冷天見炭，心中喜歡，大熱天看到了，憑空出身汗。

炭在房間角落，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烘青豆如果可以在冬天加工，那就兩全其美，一邊勞動，一邊烤火。農(nóng)事是按照四季節(jié)奏的，此刻大地嫻靜，村民們也農(nóng)閑了，要結(jié)婚的可以結(jié)婚了，要生育的準(zhǔn)備生育了，老人說，現(xiàn)在懷上了也不好，生孩子時候正巧大熱天，孩子一身痱子，也是可憐。

夏天懷上了好不好呢？夏天好，只是打雷時不能懷孕，生下的孩子不孝順。

三斤多毛豆烘一斤烘青豆。

毛豆分本地毛豆和外地毛豆。本地毛豆做的烘青豆好吃，有種糯性，外地毛豆烘出來的，剛，像江西筍干。

“一粒青豆十八嘬”，那時候窮，下酒菜就幾粒烘青豆，喝一口酒，拾起一粒烘青豆，嘬一下，放下。要把烘青豆嘬得沒一絲咸味，才舍得吃掉。一粒烘青豆可以下三兩酒，你我大把大把咀嚼，會遭雷劈。

轟隆一聲，筷子落地，劉皇叔逃過一劫，青梅青豆，義結(jié)金蘭，烘青豆配青梅酒，青青！閣下滋味如何？

村里人告訴我，烘青豆是一位尼姑發(fā)明的。我想知道得細(xì)些，村里人又語焉不詳了。大意是過去寺院有田產(chǎn)，尼姑們種了毛豆，吃不完，壞了可惜，有位尼姑想出烘青豆，作為保存毛豆的方法。

后來流傳到村里，大家都說山上有一位“青豆尼姑”，神一樣存在。所以方圓五十里姑娘乳名有叫“毛豆”的，但不能叫“青豆”，“青豆”是神的專名。

如何品鑒烘青豆呢？

青豆烘好之后，渾身上下皺皺巴巴的烘青豆，才是上品；假如光滑仿佛剝出的白煮蛋，就是下品。

只有本地毛豆才能烘出皺皺巴巴的感覺，外地毛豆要烘出這感覺，皮就掉了，掉下的皮淡黃色的：你買一斤烘青豆像在藥店買一包蟬蛻。

蟬蛻以色澤黃亮、干燥、體輕、完整、無雜質(zhì)者為佳。

我小時候出疹子出得不利落，吃掉半斤蟬蛻，以致現(xiàn)在好像可以餐風(fēng)飲露的樣子，又好像隨時金蟬脫殼的樣子。

烘青豆的外觀我知道了，那么怎樣才是一粒好味道的烘青豆呢？

好味道的烘青豆，要有炭火氣。

要點說三遍：

烘青豆要有炭火氣！

烘青豆要有炭火氣！

烘青豆要有炭火氣！

舊社會進(jìn)天目山有四條路，穿過九獅村的這條路叫西天目大道，五公里，進(jìn)東大門，老村長聽他父親講，騎馬的，坐轎子的，步行的，挑夫云集，絡(luò)繹不絕。

老村長聽他父親講，有位挑夫走過別人家，要一碗酒喝，別人家給他打了滿滿一碗酒，挑夫端到松樹下，背靠松樹坐著，望望九獅山，幾口喝完，挑夫挑的是醬油，給寺院廚房的，他把醬油壇子打開，舀了滿滿一碗醬油給別人家，算酒錢，挑夫眼見得醬油少了，就去河里滿滿地舀水一碗，倒入醬油壇子。和尚淡食，不怕！所以作孽是作孽，尚可原諒。不，不可原諒，你不能因我吃得淡，就偷他的鹽。

九獅村這條路……高老伯說，但他并沒有接著往下說，他說起家譜。

我們家家譜這么厚（他用兩只手比劃了一下），有三本，都燒了。

可惜！老村長說。

除了家譜沒有了，還有什么好玩的東西沒有？

第二天，去看高老伯，他是村里釀酒的，九獅村人人會釀酒，據(jù)說他名氣比較大。他說：酒里有太陽氣味，就不好喝了。

“太陽氣味”，太玄奧了，還不好喝，百思不得其解?！疤?，太陽，請把我?guī)У侥纳磉叞桑退惚粺酪矝]關(guān)系。即便是我這樣丑陋的身體，燃燒的時候也會發(fā)出小小的光芒吧。請您一定把我?guī)ё甙伞！蔽液紒y想之際，腦海里沒有飄來宮崎駿，竟然飄來太宰治坐在加長版椅子上的形象，大自然中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向著太陽，從地面向上升高：草、樹木、動物，一切都在生長。人也一樣，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也在長高，也在成長。長不高了，就立正在凳子上。

生命消耗于瑣碎，但在夢游里，瑣碎是有樂趣的，常常并不是能做想做的事，只是在做能做的事，不僅是我們個人，社會也是如此，恐怕就連神也不能按照心意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盡管有一些難過的事情，但也有能讓我們不能忘記的無窮樂趣，這就是最好的經(jīng)歷，至少我是這么覺得。

至少這些日子我在九獅村覺得挺好。

第二天，老村長說，這里釀酒推到張道陵，治病救人要用到酒。

第二天，老村長說，不喝酒，飯吃得再多，也覺得肚子空空。

第二天，在一都，村支書給我找了塊葛根，我是第一次吃到。

第二天，在聯(lián)湖，村主任給我做了碗粉干，醒酒。

第二天，在池林丹那里，吃到莧菜梗蒸螺螄，螺螄先過水，水開后下螺螄，再蒸，她弟弟說。

第二天，買了點王妹子酒坊的酒。

第二天，他們?nèi)ヌ炷可街袑ふ揖弄{村做酒的水源，我身體不舒服，在民宿睡覺，夢見會做烘青豆的尼姑，她說她法名“管一”，我說你瞎說吧，她說不騙你。

第二天，我吃香榧子，就找“西施眼”，找到“西施眼”，在它眼皮上一按，香榧子就啪地打開，不要，不要那么粗俗地咬啊啃啊走進(jìn)良夜。

第二天，她媽媽把蘿卜切條，用鹽腌一晚，控水后加入醋、糖、生抽、姜、蒜和蔥。

在九獅村，除了當(dāng)天晚上，都是第二天第二天第二天，也只有第二天，九獅村是被當(dāng)天晚上和第二天這雙筷子夾著的一塊清炒豬肝。

第二天，我去看火桶、火盆?；鹋栌鄿亍鄿赝鹑绻欧?，蘊藉守舊，一只蜻蜓掉在灰燼之上，我可不想從中尋找出什么詩意：蜻蜓的兩對翅膀，一對卷縮，仿佛蟬蛻；一對舒展，彈它一下，眾山皆響。

車前子，詩人、畫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