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黎
老黎是湖北人,他到海南來,是沖著他的朋友老陶的。老陶在海南打造了一個大公司,幾成食品帝國。老黎投奔老陶是有理由的,過去在老陶落魄的時候,他是老陶的死黨,幫老陶做過一些事情。老陶在原單位是一個副職領導,不很得志。在他們兄弟一般的日子里,老黎有了代之受過的機會。如果老陶一直落魄下去,這些往事只能湮沒于煙塵,說不定還要成為老黎的悔恨。但是,老陶創造了一個神話,于是,任何的付出都成了指望回報的投資。
老黎攜妻兒躊躇滿志地到了海南,老陶派人把他安排在酒店,好吃好喝地款待著。他急著要事情做,但老陶沒有馬上給他一個好位置,而是讓他到瓊海的一個豬場養豬。老黎一下子蒙了,憑他們之間的兄弟情分,不至于叫他去養豬。公司有幾十個豬場,還有屠宰場、飼料加工廠、雞場、咖啡廠、學校,職位一大堆,隨便撥拉一下,就可以安下他老黎,讓他發號施令,吃香的喝辣的。但是,老陶就是讓他去養豬。老黎氣不順,肚里對這位兄弟很是埋怨,經常就著一袋餅干,喝干一瓶白酒,醉后到處撒酒瘋。老陶讓一個兄弟到豬場去看他,不看還好,這一看更惹了他,他當時正在鏟豬大糞,他對來人說:“我操,養,養,養,養他媽的屄。”他怒不可遏,舉起手中的鐵鏟,來人以為他要向自己撒氣,便敏捷地跳到一旁。老黎將鐵鏟重重地拍到母豬的肚子上,母豬被打翻,這是一頭懷孕的母豬,當即屁股后面冒出一攤稠血來。
這個兄弟知道老黎是一個莽夫,但沒想到如此魯莽,他回去后向老陶如實匯報。他以為老陶會生氣,但老陶一笑,說:“還是這副德性,朽木不可雕。”第二天,老陶叫人通知老黎,到一個小飼料廠上班,老黎還直發愣,問,到飼料廠干什么,馱包嗎?對方說,當廠長。
老黎以為自己的一鏟打得好,一打,打出個廠長來,要不,自己還要養多長時間的豬?但他永遠不知道,老陶開始不是這樣設想他今后的工作的。老陶正在籌建畜牧總公司,如果老黎足堪大任,就派老黎去當畜牧總公司的老總。但老黎還是過去那個喜歡耍脾氣的老黎。
上任時,老黎非常感激老陶,他心里說,老陶還是夠意思的。
老黎既不懂生產,也不懂管理,喜歡小刁小摳,還喜歡逗弄女工,把一個小飼料廠弄得烏煙瘴氣。豬吃他的飼料光生病,飼料短斤少兩不說,還要貨沒貨。他的荷包越來越鼓,可飼料廠卻越虧越多。
相關材料擺到了老陶的面前,老陶又一笑:“這家伙,這德性。”
飼料廠待不下去了,老黎又去養豬,當了生態養豬場場長。他舊習不改,總喜歡把本來屬于公家的東西,毫不掩飾地裝到自家的荷包。生態養豬場經不住他的掏挖,很快就辦不下去了,他又從場長的坐椅上跌落下來。他苦著臉又去找老陶,哀求老陶再給他一碗飯吃。老陶笑瞇瞇地問他,要什么飯碗,給飯碗你端得住?老黎說,小一點的飯碗就端得住。老陶仍是笑,依他的脾氣,對辦事不牢靠的兄弟,是要拳腳相加的,他自己親自動手,不煩勞身邊的人。被他打過的人,日后都得到重用。因此,大家都以被老陶打過為榮。相反,老陶客客氣氣對待的人,在心里都沒有被他看作兄弟。老黎是個例外,老陶對他算是客氣,同時,又有求必應。
2002年,我開始在仔豬場做統計,年末,公司安排來了一個副場長,這人高大,目光游移,光頭,皮黑,聲大,像是從《水滸》里出來的漢子,他就是老黎。雖同是老鄉,但我并不認識他。副場長是閑職,可以什么事都不干,他整天抱著胳膊在場區和宿舍區晃來晃去。開始,大家摸不清他的底細,時間一長,知道他不是一個做事的人,便漸漸對他顯出了輕慢。
閑固然輕松,但閑的另一面,便是沒有丁點權力和好處。他閑得無聊,閑得無人把他當副場長看,一想弄成這樣,心里就不順暢。他向場長請纓,要事情做。場長略知他的來路,有點犯愁,不讓他管事不好,讓他管太多的事肯定不好,就讓他管殺豬。場里每月殺一次豬,一次殺兩頭,大家輪流來殺。老黎督促殺豬的人,把豬從圈里趕出來,放血,褪毛,開膛,分肉,整個過程無須他動手,只要他看一看就完事。其實,沒他的時候,這事大家就干得好好的。老黎許多事不會做,但有的事他肯動腦筋。豬殺之前,他就琢磨開了,排骨歸誰,豬腳歸誰,豬油、豬肚又歸誰,他都想好了。等活豬變成豬肉,最后,那些東西都歸了他自己。殺豬的人不服,又不好說什么,便也往家里多提一兩份肉。結果,肉分到最后,居然不夠分,沒吃到肉的人很有意見。殺了幾次豬,結果都這樣。場長直皺眉頭,對他說,殺豬你就不要管了。
老黎又閑下來了。又沒人和他套近乎。那時,場里每月都要組織衛生檢查,評選出第一、二、三名,獎現金若干。老黎看出了其中有文章可做,他又向場長請纓,讓他牽頭搞衛生檢查,他是所謂的后勤副場長,衛生檢查正是他份內的事情,場長想了想,就同意了。
這個老黎說起來也是不簡單,他的強項之一,便是擅長杯中興浪,無中生有。衛生檢查下來,他告訴得獎的承包戶,你之所以得獎,完全是我說的算,這樣,看你如何謝我。承包戶便請他到家里喝酒,他拍起胸脯,說,以后一定讓你次次得獎。
他的胸脯拍多了,自然要失靈。而自他把衛生檢查弄出許多花樣,這項工作便無法進行下去。承包戶有的拒絕檢查,有的故意將豬舍弄得臟兮兮的,場長不得不出來收拾殘局。很簡單,就是不叫老黎帶隊檢查,甚至干脆不讓他參加了。
我和老黎在一個辦公室,對他的日常言行有一點了解,雖然都是細枝末節,但足以看出一個人的品性。
他是副場長,不但要人家當他是領導,而且把自己很當一回事,辦公室的衛生與他無關,地不掃,桌子不抹,每天,我把地掃凈桌子抹凈,他來上班只負責抽煙,把煙頭扔得滿屋子都是,還脫下鞋子,把雙腳高高地蹺在桌子上。他在示威,好像告訴大家,我就是一個大老粗,大老粗怎么了?大老粗還在這兒當副場長哩。
場里經常有客人來,起先,場長還邀他一起陪客,幾次后場長不再叫他,因為他說話離譜,場長認為他素質不高,丟了自己的臉。有一次,場長陪客忘記關自己的辦公室門,老黎急忙溜進去,提出一件礦泉水,藏到自己的辦公桌下,接著又運回家里。我們辦公室里光溜溜的,報紙、信紙、墨水、抹布都被他捎回家里。我辦公要用電腦,他不辦公,也不會用電腦,他非常氣憤,為什么場長不給他配一臺電腦?他對著電腦胡亂拍打,終于把電腦變成黑屏,他快意了。
有一年,豬場發動員工自己動手修建籃球場。晚上,男職工都在平整球場,他踱來了,叉著腰站了一會兒,大概大家都在勞動,他覺得實在不好意思,便裝模作樣端著鍬鏟了幾鍬石子,之后,不聲不響溜掉了。勞動快結束的時候,他又輕手輕腳回來,盡力縮矮他高大的身子,不叫人注意到他。我大聲地說:“嗨,老黎,你到哪兒去了?”大家把目光轉向他,他心虛,十分惱火,又不好發作,硬著頭皮說:“我,我到哪兒去了,關你,你,屌,屌事。”他本來有點結巴,一急就露出來了。我又逗他:“當然不關我的事,但你是領導,你要給我們指明前進的方向,你不在,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干的好。”
老黎身材高大,這樣的身坯據說很好,很劃得來,多吃米飯,多占空間,應了十大九不輸的俗話,但他這個人,酒是能喝,卻做不了什么事,地不愿掃不說,還掃不干凈。樹大空心,說的就是他這種人。2005年,臺風“達維”將場里很多樹木吹斷,斷樹倒在路上,妨礙生產,場長見他閑著,便安排他端著電鋸鋸樹,他鋸著樹,不知心里想什么,在鋸斷一根粗樹枝時,電鋸隨樹枝落到自己的小腿上,當即血肉飛濺。對這件事大家都很疑惑,當真是老黎不會做事,還是他以此抗議場長不該安排他去干雜工的活?
在他之后,場里又調來了一個管理生產、姓彭的副場長,因職工宿舍比較緊張,老黎一人住著一個大套間,場長便安排老彭和老黎住一起。老彭以前就在一個豬場當過場長,他這個人算是一個好人,好得沒有一點心機,好得十分透明。有一年,他被上面指責,沒有管好生產,他被撤了場長的職務,調到我們場當副場長。老彭很有修養,對于老黎經常和他提起的水呀電呀誰多了誰少了,根本不同老黎計較。問題是,老彭不同老黎計較,可老黎一定要和他計較。有一段時間,老黎做出架勢,好像非要把老彭趕出去不可。老彭不理老黎的茬,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出入屋子,似乎沒有老黎這個人。
2004年年末,公司通知,調老彭到另一個豬場當場長。第二天老彭要走了,他喜歡打羽毛球,晚上,吃過晚飯,場里幾個喜歡打羽毛球的年青人便想陪老彭好好打一晚球。大家正打著,十分高興,老黎從場外打來電話,要請老彭到三江吃飯,給他餞行。老彭說,已吃過,正在打球,不去。
我們接著打球,幾分鐘過后,老黎又打電話來,要老彭一定去。老彭說,你的心意我領了,太感謝了,恐怕去不成。
又接著打球。又過幾分鐘,老黎的電話又來了,老黎說,無論如何要賞臉,不然,你就是瞧不起我。老彭說,我沒有瞧不起你,我吃過了飯,我想運動一下,幫助消化消化。
之后,老黎的電話接著打,十分執著,第六次時,老彭終于妥協。老彭放下球拍,說,本來是一個好好的晚上,被這家伙糟蹋了。老彭去赴老黎的飯局了,我們都知道,老黎的飯一般吃不到嘴,即使吃到了,也很難咽到肚里去,如果今天你吃了他十元錢,總有一天,他會一百元地找補回去。他曾經端給我半碗豬耳朵,有一天我們到三江去,還沒到飯點,他坐在飯店不走,非要我請客不可。開始我還沒有想明白,慢慢地就記起我還欠他半碗豬耳朵。得,這頓飯是一定要吃的。老黎見老彭當了場長,以后有利可圖,于是,便投下一點本錢。
老黎后來又在許多家單位待過,基本上一兩年換一個坑,干的都是閑職,不做事,工資照拿,因為有人罩著他,盡管到哪里都不受歡迎,但他的日子過得比一般人滋潤。
阿狗
阿狗原籍瓊海,出生于海口市郊的一個農場。初中畢業后,沒有繼續升學。他不愿種地,也不愿割膠,只想做生意,到處晃蕩。2005年2月4日晚,阿狗與人打麻將,苦斗一夜,輸了二百八十元。次日,他又向他的老父要錢準備繼續玩牌。狗爸身上只有剛賣蔬菜所得的四十元錢,他想回一趟瓊海老家,這便是路費。阿狗沒有要到錢,很生氣,便掐老父的脖子,一定要得到那筆錢。
在這之前,狗爸和狗媽有一間小店,加上幾百元的退休工資,就這樣過日子。阿狗初中畢業,也不找事情做,他抽煙,在店里拿錢,打牌,也從店里拿錢。
小店在雞場旁邊,客源就是雞場近百名職工,貨物是煙酒、飲料等日常用品。老夫妻守著店,進貨由狗爸去,阿狗幾乎不看店。
接著,小店不遠處又擠出了一家雜貨店,一碗飯,或許只有半碗,現在又要分出一半給人家。那家雜貨店的店主是一個年輕姑娘,一些男人的生意一下子都被她攬走。
狗爸被兒子掐著脖子,眼睛直翻,他的手腳發軟,只得從荷包掏出卷成一團的鈔票。
有一段時間,店里不見阿狗,大家說阿狗做生意去了,雞場旁邊是一家豬場,阿狗包下了豬糞,天天往附近的花場送豬糞。雞場人好像松了一口氣,阿狗終于懂得自己賺錢了。
阿狗做生意據說還是賺到了錢,因為有一天他帶回一個姑娘。姑娘二十歲左右,穿短褲,露出光滑的腿。他對人說,姑娘是他女朋友。我們到小店喝茶,有人指著那姑娘,悄悄說,她是做那種事的。為什么有人一定要說面前這個長得還算漂亮的姑娘是做那種事的呢?這說明,大家瞧不起阿狗,因為瞧不起他,所以也瞧不起和他在一起的姑娘。這姑娘在小店待了一天一夜便離開,以后再也不見。
這種邏輯具有巨大的力量。冬天的半夜,雞場的狗忽然狂吠不止,越叫越響,將本來寧靜的夜撕扯得凌亂不堪。一伙年輕人匆忙起身,奔出屋子,發現幾個賊人正把停在圍墻里的一輛摩托車往外抬,沖出來的幾個年輕人立即大聲吼叫起來,嚇跑了賊人。賊人跑得快,了無蹤跡。事后,有人懷疑是阿狗引人來偷雞場的摩托車。問有什么證據沒有,懷疑者說,沒有,不過,阿狗吸上毒了,他需要錢。店里沒錢,他自己又賺不來錢,偷是最快的來錢辦法。
一天,我回家,已是傍晚時分,狗爸站在路口,等去海口的班車。阿狗喝農藥自殺。農藥是喝下去了,但沒有死成,狗爸去醫院接他回來。
2003年12月3日,經過狗爸的小店,狗爸正在清點貨物,雞場保安陳冠倫也在一旁點數。原來,小店開不下去了,狗爸將小店賣給了陳冠倫。小店沒有多少貨物,不值錢,主要是屋子,可能值幾千元。此前,阿狗在海口吸毒,被公安抓獲,狗爸要去把他贖回來。
狗爸沒店后,專門種起蔬菜,經常挑一擔新鮮蔬菜,從原來他的小店門前經過,到鎮上去賣。一年后,本來身體還健康的狗媽突然得了大病,狗爸把狗媽送到瓊海老家養病,不久,狗媽過世了。狗媽是農場退休職工,有一份退休工資,為了繼續領這份退休工資,狗爸瞞住農場,沒有向農場報喪。大家都很同情他,沒有人對農場領導報告此事。當初,狗爸把狗媽弄回老家養病,大概就留了這個心眼。
狗爸繼續種菜。他家在雞場附近,我們不上班時,還能遇到他。但阿狗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很難見到他。兒子長得像父親,并不奇怪,但像狗爸阿狗父子這樣像的,恐怕不多,在我們眼里,狗爸是年老后的阿狗,阿狗則是年輕時候的狗爸。
天下事總是很出奇,幾天不見狗爸,居然聽人說狗爸要結婚,他要娶的女人三十多歲。于是有人問他,狗爸,你這么大的歲數,娶一個年輕的女人,照顧得動嗎?狗爸說,我娶這個女人,不是讓我來照顧她,也不是讓她照顧我,是為了以后給阿狗帶孩子。
雞場的人笑作一團,這個狗爸很會打算盤啊。
狗爸后來結婚沒有,不知道。父子倆慢慢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
家像一棵樹,有的越來越旺盛,有的卻今天落一片葉,明天斷一根枝。狗爸一家,讓人看到樹的凋零。
老秋
老秋是雞場旁邊村莊的村民,五十多歲,中等身材,面相清癯,像一個書生。他穿戴整齊,皮鞋發亮,常常被人當作干部。他本來是農場職工,還沒有到退休年齡,不種田、不種地、不割膠,靠一種比較別致的方式生存。大家看他成天放羊、撿垃圾,以此維持生活。看見一個穿著熨帖的人,揮著鞭子,驅趕羊群;或者提著蛇皮袋,不停彎身撿垃圾,總讓人感到別扭。我想起過去讀的一句詩:即使擦地板也要站著擦。大概是說,干任何事情,都要保持自己的尊嚴。那么,老秋,就算是在有尊嚴地撿垃圾吧。
除了放羊、撿垃圾,老秋另外的兩個主要愛好就是喝茶、喝酒。
喝茶經常為人所見,屋外烈日炎炎,他端坐在雞場旁小店的陰涼之中,悠哉游哉,閑氣十足,叫一壺濃釅的老爸茶,細斟慢飲。我們從他面前經過,他會高聲地喊去喝茶。但只有阿弟接受他的邀請。
老秋要喝酒總是回家喝,因此,我沒有見過他端酒杯的樣子,倒是常常見到他喝酒大醉的瘋態。他的兒子和兒媳都是雞場職工,他可能心里認為他與雞場有某種深層的聯系。一喝醉酒,就跑到雞場來發瘋。他躺到地上,又哭又罵。沒醉酒時,他是一個愛干凈、體面的人,但喝了酒,這些就全然不顧了。他四仰八叉,亂蹬雙腿,撒起潑來。他的叫聲時而像喘息的老牛,時而像發情的公貓。有時顯然是累了,氣若游絲,但突然又高亢起來,如同炸雷。他自始至終好像都在咒罵我們的場長。場長被罵了這么久,也不出來應聲,可能是場長沒有聽到,或者是裝作沒有聽到。一個保安去驅趕老秋,誰知,老秋伏在草叢中睡著了。保安踢了他幾腳,讓他回家睡去。他爬起來,哼哼唧唧,迷迷糊糊,往家里走。他放羊的時候,有時老伴跟著他,替他攔攔羊。他醉酒時,老伴往往守在遠處聽他罵。他喝茶,涼爽的小店里根本看不到老伴的身影。為什么老秋每每要到雞場來發酒瘋?開始以為我們場長是位女性,性格柔弱,易于欺負,他便來胡罵一通。后來覺得不完全是這么回事。我們場有一百多號女工,從年輕到年老,各種年齡段的都有。有人說,老秋賊心不死,八成是心中裝著某個女工。這就涉及到老秋的另一個愛好。
老秋還有一個盡人皆知的愛好:喜歡上街找小妹。大家知道,他天天上街,街上主要的魅力是那些外地來的、年輕漂亮的小妹。老秋一心結交那些姑娘,和她們山盟海誓。可以想象,那些姑娘對老秋所迸發出來的巨大的吸引力。眾所周知,老秋養羊有一手,他的羊成群結隊,膘肥體壯。有一些日子,清晨和午后,寂靜的樹林里總是蕩漾著清脆圓潤的羊鈴聲。那些羊鈴,遍地滾動,歷歷可數,告訴我們,老秋的羊群有多壯大,它們在草地上覓食有多么歡快。自從結交了站街女,老秋的羊一天天減少。每結交一個姑娘,他就要送給對方一只羊。一次,他酩酊大醉,他可能讓酒燒糊涂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告訴旁人,和他海誓山盟的姑娘,竟不辭而別了。他要去追趕那個薄情寡義的姑娘。他伏在草叢中哭泣了一個晚上。可是,第二天,他洗凈了昨晚的酒漬,好像忘記了一切,照樣放羊,照樣上街喝茶。
我曾背著老秋,把他寫進了一個短小的故事里。開始我擔心老秋見到那些文字會生氣,其實那些東西很難遇見老秋。再說,軟弱的、可有可無的文字,誰又要看呢?我這才放下心來。生活如舊,老秋繼續趕羊走林間小路,也像往日那樣,踏上大路,邁上班車,到鎮上去。
某天,日上三竿,老秋又從鎮上歸來。他戴著一頂灰色的禮帽,穿一身整齊干凈的衣裳,腳上踩著一雙擦得放亮的黑皮鞋,模樣像一個悠閑的干部。他照例又進了路邊那家小店。阿弟仿佛正專心等著老秋似的,當老秋在茶桌旁坐定,他適時出現了,也大大方方在桌旁落座。老秋對店主說:“倒茶。”
茶來了,老秋喝紅茶,阿弟也跟著喝紅茶。大概是喜于有人請他喝茶,阿弟在低頭喝了一口茶之后,竟扭過頭來無聲地竊笑了一下,接著,他又接過老秋遞過來的煙卷悠然自得地吸起來。
喝了一杯茶之后,老秋便打開他從鎮上帶回來的薄膜紙袋,里面裝有他購回的一雙黑皮鞋、一只腰花、八個鵪鶉蛋和一盒卡式錄音帶。這些都是他拾破爛換錢買來的。他把鵪鶉蛋一一分給了大家。
喝完了茶,老秋便起身回家,去放他的羊。羊群有七八只山羊,全是黑的。里面有一只成年的公山羊,這只山羊威猛雄壯,責任感極強,比主人還要嚴密地看護著羊群。因而從旁看上去,這只雄山羊有點神經質,過于兇相畢露了,好像時刻警惕著是否會被搶奪走什么。其實它在這群山羊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除了它,余下的都是母羊和未成年的羔羊。這就是老秋喂羊的章法。但是,我們還是看到了公山羊那專橫而憂心忡忡的眼神。
等老秋的身影重新出現時,樹林里就傳來了系在羊脖子上的鈴鐺發出的悅耳的叮當聲。老秋手里提著一只編織袋,到處尋找著可以利用的垃圾。老秋的一天就是這個樣子。
每每見老秋賣了破爛,又安然坐在小店喝茶,總使我心生感慨。誰似他能把日子過得如此簡單呢?生活的枝葉讓他砍削得所剩無幾,僅僅只留下一條供自己吸收養料的根須而已。同時,他又像一個文章高手,刪去了文字中冗長無用的部分。
也許許多人對老秋的生活不屑一顧,看得出來,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但老秋并不以此為意。
嚴敬,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五月初夏的晚風》《芒果園蝴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