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交加

一

我在讀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恩惠》，開頭句就已經很打動我了?！皠e害怕。我的訴說不能傷害你，盡管我做了那些事；而且我保證，我會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也許會哭泣，或偶爾再一次看到流血——但我絕不會再伸展四肢站起來，并露出牙齒。我在解釋。你要是樂意……”

今天突然想起村里的那個人。他幼年的時候得了白內障，眼睛一直瞎著。可讓我們奇怪的是，他能用塑料桶和一個黑色的罐子去河邊挑水。那些路都是由石塊砌成的臺階，即使我們走著也會磕磕絆絆的。小時候他走在前面，我們跟在他后面，都會走得心驚膽戰。很多年過去了，他一直都生活在那個小村子里，似乎沒去過鎮上，更沒去過縣城，他一直和自己生活在那個不完整的身體里，和身體之外，方圓不過一公里。

雨下了好多天。我看見的，除了雨滴，下落時有些凌亂，還有什么呢？我們都曾這么脆弱過。窗臺上一簇海棠花迎著陽光開著，紅色的，有時候安靜，有時候會發出一點點吵聲。作家麥倫·尤伯格的筆下有聽障的父親說紅色是很吵的聲音，我相信。看見桃花盛開的時候，恰好是早晨。看見火車經過的時候，正好是黃昏。想起這些的時候，我正在蔬菜店里挑著幾顆西紅柿。我的手指撥弄那些深淺不一的紅，紅色就開始吵吵嚷嚷地擠進我疲憊的耳朵。

二

我喜歡書店，喜歡它的有形勝過無形。把書店和咖啡吧連在一起，我喜歡有這樣奇妙想法的人。那位叫“富貴”的老人和他同名的老牛，在很多年前的中國，我見過嗎？在我的老家，聽過很多老人講過去的事，有時候我叫它們“故事”，有時候我更愿意叫它們“傷痕”，或“斷裂的部分”。很多人餓死了，只有一少部分活了下來。我的祖父母也吃過樹皮和野菜，有時候甚至連這些都沒有。我一直都難以想象那段充滿饑餓的日子，曾是多么空曠。整個天地都是一個龐大的胃，很多人都在其中艱難地翻滾著，掙扎著。能夠活著，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記得有一次在飛機上，噪聲很大，我想捂住本來聽覺就比較弱的左耳，怕它受不了。我的擔心有時候總顯得多余、無用。想去醫院看看這只耳朵，似乎很多年了，它已經表現出和另一只不一樣的一面。我怕有一天自己會失去它，也不是怕失去它本身，而是怕失去它帶給我的那部分不完整的聲音。

三

我想瘋狂地買書讀書的時候，我的眼神一定表現出前所未有的不安，我的內心也是。直到它們被郵寄回來，被我整整齊齊擺放在書柜里，當我瞅著書架上安安靜靜的它們，我的心里就平靜多了，我會忍不住伸出手，打開它們當中的某一本。讀書時經常會被什么事情打斷，一個學生送我的青花瓷圖案的書簽，就會很安靜地代替我的目光，把兩個不同的頁碼隔開。

有一天整理其中一個書柜，把以前的舊東西全都翻出來：書、筆記本、影集、眼鏡盒、耳機、幾個不同樣子的打火機……書還是中學那時候買的，都包了結實的牛皮紙封皮，都有舊時的微弱的氣息。

那時候，坐在舊的電影院看電影，也是很有趣的事。椅子都是硬邦邦地連在一起，人們嗑著瓜子，說著話，輕輕把頭靠在一起。這是個小地方，小到不能更緊地抱著它。在文廟街，燈光柔和，我說想一個人走走，很久都沒有這么走過了。三三兩兩的人，都在這里過著相似的生活，我沒有想過自己有什么不同。只是燈光照在每一個人身上的角度，確實有些不一樣。

四

某一天在外縣的街上，看到小時候吃過的一種豆子，后來再沒見過的，于是買了好幾斤，帶回家慢慢吃，仿佛還是以前那種味道。我想到“相遇”，這是個多么溫暖的詞，又感覺詞語的背后還是少了些什么，是再也找不回來的。就像我原以為，我們的相遇不會那么悄無聲息，燈光也不會離得那么遠，我至少可以看清你的臉，在黑暗中，你也一定想看清楚我的?？墒?，巷口并沒有燈光照著，我們只是禮節性地握握手，彼此說著“你好”。

以前，很喜歡透過窗戶看樓下的院子，被一層厚厚的水泥板覆蓋著，冬天里，上面也會落著雪，那些白，就是一切。那時候，送出去的目光感覺又被折回來，孤孤單單地落在身體里。我敲下很多字，又刪掉。整個冬天，這樣的動作反復重復著。后來，我發現自己有些累了，這樣的感覺之前也有過。

因為沙塵天氣的緣故，地上桌上總落著很多的塵土，手摸上去，到處都是，卻也感覺親近。在這個小小的辦公室，我和幾盆植物一起享用著上午幾小時的陽光。雖然快到春天了，可北方還是冷，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打開暖風機，它的聲音有點吵，也讓人心煩。但是我真的喜歡身后暖暖的氣息。是我的親人回來過嗎？我總是感覺自己的親人如此稀少，因此而奢望。

五

每天接觸到不一樣的新鮮的光的樣子、樹的樣子、橘子的樣子和你們快樂的樣子，我驚喜于內心里突然而來的如此細小的波瀾。做一顆橘子有什么不好，做一顆杧果有什么不好。很多事都是不可預料的，有時甜一下有時酸一下，有什么不好。晾在陽臺上的衣服，在等著我們的身體，在等著我們疲憊地回來，被疼愛。

可是，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當時的情景讓我很尷尬，似乎有很多路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我看，我確實顧不了疼痛，得趕緊爬起來，可是我第一次還是失敗了，后來，等我終于站起來時，身上、包包上都是土?；丶液笏麄儐栁液煤玫脑趺淳退さ沽?，我也迷糊呢。第二天專門又跑去那里看，看到那個該死的臺階……

一個人開車走了大半天，從這個小城的幾個方向出去，再折返回來。陽光不錯，最后一站是自己的老家。回去了，就想去看看父親。在他的墳前，我只看到那么多草，枯萎、松弛，和不安。我想從它們的隙縫里，發現點什么，我知道我的親人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可他現在會是什么樣的呢？去掃墓，去看父親……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往墳上掛的那些彩紙是做什么用的。很多不明白的事，卻一直都在做著，做著做著慢慢就老了。

六

要過年的時候，我希望我們都被裹得結結實實的，被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然而，媽媽總在嘆息，有時候是長長的一聲，有時候連著幾聲短暫的。我知道她又想回老家了，可家里只剩她一個人和幾座老房子。我也難過。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這些天我也總是夢見家里以前的樣子，可我為什么不是小時候的樣子呢？我也夢見離開我們十年的父親，醒來后總是想大哭一場。生活已經是這種樣子了，都不是我們想象中的。

昨晚幫媽媽洗一粒粒串起來的山桃核。她說放點洗滌劑吧，我照做了，于是水里泛起了很多泡沫。我的手浸在里面，不停地搓揉著那些堅硬的桃核。它們慢慢變得光滑，我的手也變得光滑，手和手指間的摩擦少多了。她說把水換掉，再洗洗。我再一次照做。桃核在清澈的水中看起來明朗了許多，挺好看的。我還是不停地搓揉它們，像生活搓揉著我們。媽媽一直在旁邊看著，像個孩子。她也是被這樣不停地搓揉之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多老啊，都七十多歲了。

七

十年前冬天的一個夜晚，在杭州的大街上，我一個人去買旅行箱。街邊有彈著吉他唱歌的大男孩，他面前的紙盒里有一塊一塊的紙幣，也有凌亂的硬幣。經過的時候，我忍不住停了幾分鐘，聽他的歌，給他面前的紙盒里放錢。抬頭間，他對我笑笑，點點頭。我也對他笑笑，點點頭，然后走開。他的歌聲一直在我身后飄著，飄著。后來去北京，和朋友去798，在一條小街上看見一個彈著吉他唱歌的大男孩，我們是順著歌聲去的。有很多人圍著，在聽，我們都只是聽到他唱出來的聲音。

總是喜歡不停地聽一首歌，連著好些天都是，但從來都沒有在意它具體的歌詞是什么。我就喜歡這樣，靜靜地聽一首歌，聽到它的盡頭。那些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我們永遠都聽不到，歌聲表達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罷了。我只想聽一些干干凈凈的聲音。似乎我內心里有無限的孤獨，一個人站在黃昏里，我的孤獨就是整個黃昏，黑夜來臨，我既喜歡又害怕那些黑，似乎一陷進去，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快樂總是一瓣一瓣的，孤獨總是一大片。

八

很喜歡小動物，家里養過兩只鳥。因為買的時候賣鳥的人說那鳥繁殖得很快，于是我和兒子天天瞅著鳥籠看，剛開始它們總是恐懼，在里面亂飛，后來漸漸都熟悉了，小小的眼睛看著我們，有時還啾啾地叫上幾聲。兒子總盼著它們能下一枚鳥蛋，再孵出小鳥來，可是好幾個月都過去了，它們只是相互拼命地啄，似乎不是很友好的樣子。陽臺上每天都有很多小小的羽毛落下來。后來一問，才知道兩只都是公鳥，其中一只在某天快死了，我就從鳥籠里把它取出來，放在手心里。慢慢地，它又活過來了，睜開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可沒過多久還是死了，小小的身子很快就僵硬了。我很難過，于是又買了一只回來，每天清晨都可以聽到清脆的鳥鳴，每天我是先聽見光灑滿整個陽臺、客廳，再聽見鳥鳴?？赡骋惶焱蝗宦牪坏剿鼈兊穆曇舻臅r候，我心里慌了，趕緊跑到陽臺上去看，那時候它們小小的身子蜷在一起……那個裝鳥的籠子后來被拿走了，里面空蕩蕩的，只剩下幾瓣干了的鳥糞。

九

喜歡靜靜地讀書的時光?？諝饫镉屑埖奈兜馈⑽淖值奈兜?、咖啡的味道和思想的味道，可它們都是怎樣的味道，我的思維還是有些混沌。一杯咖啡喝完了，我又要開始一天的工作?？偢杏X時間很快，開始喜歡這些詞：一眨眼、一瞬間、突然、驀然、頓時。我應該是熱愛生活的。我試過很多種表達，但還是找不到最恰當的一種。我想要表達的，始終在我的心里。當然，有些事不必說出來，可以埋在心里、血管里、時間里，直到某一天，遇見某個人，聽著他的聲音，那么熟悉，說出我一直想說而沒說出的話。不管我老了的皺紋有多冰涼，我喜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很多時候，并不是聲音把它們送出我的身體，而是文字。它們像孤獨的蟲子，在我的身體里待久了，就要叮叮當當地擠出來，像一些色彩斑斕的蟲子。而我，突然成了那個有洞眼的果子。

十

我在洗手，忙于家務，像壞掉的水龍頭，滴滴答答。中年之前，是一種慢。中年之后，是另一種慢。這兩種，我都很喜歡。這樣被慢分割的人間，我也喜歡。如果稍有疏忽，那種慢一定蔓延到我。像坐一把舊椅，零碎的木塊使它想起屬于它的那棵樹，如今樹干再也不能抱緊它，如同夜里，我不能制止天繼續黑下去。我在這只黑色大鳥的腹內想說點什么，成為語言本身。

我曾在一個小鎮上度過一段時光，至今都想念那時的黃昏，靜謐、詭異、荒涼和溫暖。豌豆莢長成的時候，我帶兒子和蘇勝去偷摘老鄉的豌豆莢，蘇勝是幫我看小孩的姑娘。我們手里各拿個小號塑料袋，在學校周圍的豌豆地旁邊假裝散步，等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一些余暉灑在豌豆葉子上，我們開始從豌豆葉子下面找豆莢，那些光亮就穿過葉子，照在我們急促的手背上。那些時候，兒子總會怯怯地問，會有人抓我們嗎？我說會的，你千萬別出聲。兒子很聽話，乖乖地不說一句話。看他怯怯的可憐，我又說，但他們會理解甚至同情我們幾個饞貓的，我們只是拿一點回去煮著吃，不是偷……真是此地無銀的說法?，F在和兒子說起那時候的事，他還能想起一丁點來，他總是說，那些偷來的豌豆莢真甜，但還是應該告訴老鄉一聲。

十一

終于聽清楚了，那些聲音來自窗外的風?？墒谴档轿业男睦铮趺淳统闪死茁暎也煌５仨?。天空下著雨，我也很難過。樓下有人在水管下放了水桶，滴滴答答的聲音顯得更加突兀。貓還在叫春，可已經是夏天了。我對著她喊，已經是夏天了，別再叫了，我的淚忍不住為她的孤獨掉下來。好幾天了，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從白天到晚上，從晚上到白天，她慢慢消瘦。她一直在暗淡的光影里，呼喚愛情。

就像你不在的時候，我也不能總說孤獨。風輕輕地吹，如你的手指，分開，在我的發間，而此時，它們都不在，我的短發在風中再也飄不起來，它們體現了孤獨的另一種。

夜晚來臨。夜晚的街道，有一部分被光照亮，黑暗的地方，我走進去，就找不到陪著自己的影子。也是一種孤獨。

我說，黑暗中，我們有光，但光在我們心里。

在人多的時候，我基本不說話。我很喜歡自己的這種表達方式。他們一問一答，或者一問多答，有時候聲音會很吵很擁擠。有時候我也會回答某個問題，我在心里說，聲音那么低，沒有人可以聽到。即使我自己也未必聽得見。

十二

在去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路上，很多梧桐花開著。我有幾次寫過梧桐寬大的葉子，卻從來都沒注意過它們開花。我感到很抱歉，在葉子和花之間，我的想象一直斷裂了這么些年。在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的長凳上，我和其他病人一起坐著等待，我們應該被統稱為患者。除了體內本身的疾病，我們都患有這個時代的其他病癥。樓道里顯得很擁擠，我抬頭看著墻上的價目表，像一些小刀，正準備往我們長凳上的身體刺來。我很恐懼，這是除了身體的疼痛之外的另一種痛。

一個朋友去西安看病，其實已經在回來的路上，我給她打電話，說有點想她了，想看看她。我說我正在去往文化廣場的路上，她說聽見了，電話里很吵。然后我不知道說什么。她說已經到了什么地方，聽起來很陌生的地名。就像我打電話的時候喜歡回頭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前面、后面，都是陌生的人，讓人的呼吸里都感到很孤單。我去過好幾次西安，每一次都從車窗里看經過的地方，有時候喜歡在手機上按下它們的名字，比如陳倉，但還是想不起她電話里的那個地方。

十三

下雨了。我在讀《刀尖上的舞蹈》，雨點落在窗沿上，像一段舞蹈的延續。“我想到親愛的上帝住的那個坑里去?！庇晁畯母咛幜飨聛?，聚集在那里，我多么向往那個神奇的地方。被雨水打濕的地方，都散發著碧綠的新光。我期待那些地方都長出青苔來。這是清晨的某個房間、某一塊地板，我的腳剛踩在上面，腳下的泥就嘩嘩地掉著。它們像某種暗示，對于這個房間，和這個房間里的一切，和我們之間每天沒有動機的、自然的交流，那些落下的泥，像我對它剛剛說出的清晨的問好。

植物長在亞麻衣服上，多么美，多么寂寞，它們不能把根延伸到更深的那個我，它們還不能，在天晴時聽我輕輕嘆息。

小廣場上跳舞的人越來越多，我繞著它的邊緣，一連走了好幾圈。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夜色，人群。我在想些什么呢，人群里總會有我熟悉的，有時候點點頭，笑笑，就算打過招呼了，就會感到這個地方所帶給我的溫暖和情意。這樣的日子，我會過很多年，看著一些人慢慢老去，再看著另一些，我就在他們中間。也許我在某天會離開，就一點行李，但要帶走身邊的親人。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得看得見他們。也許某一天，我還會回來，在這里，想念以往的日子，以我自己的方式。

十四

那里起初是一塊平地，父親決定用來蓋房子，為我們建造一個新家，于是，原來的土層的秩序被打亂了，他們不停地挖著。他們有說不完的笑話，男人們說著段子，女人們笑得前仰后合。墻被砌起來了，房子修好了。那都是多年前的事。那時候修起來的房子，現在都落滿了灰塵。

我的心里也有厚厚的灰塵。我似乎有輕微的自閉，因為我喜歡關著門，一個人讀書、寫字，一個人，不想說一句話。我喜歡那些窗臺上的植物，夏天來了，我給它們澆水，也澆喝剩的半瓶啤酒，看見盆里泛起的層層泡沫，看見隱藏在泥土深處的植物的根莖，是件多么安靜而又快樂的事。在每個黃昏里回家，我把很多沿街的樹都仰望了一遍。它們生長，伴隨著我漸漸老去。

或者是這樣的，開始是幾個人坐著，喝茶。然后去城南的一家飯店，三五個朋友一起吃飯。

雨下著。

門前的馬路上滿是泥濘，放學的孩子、回家的中年人，都被堵在那里。然后，我看見那個臉上有大塊青斑的女生和她充滿青春的笑容。小雨在我們之間繼續落著。

悲喜交加。

（選自2024年第8期《中國校園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