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的著作權侵權表現及對策研究

[摘 要]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易被訴侵害他人著作權，這成為圖書館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基于中國裁判文書網中322份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著作權侵權糾紛民事判決書的分析發現，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被列為共同被告、雙方被訴侵犯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以及圖書館抗辯成功率較低的情況突出。進一步分析發現，提供含有作品內容的鏈接和通過圖書館本地數據庫鏡像提供作品是圖書館被認定構成直接侵權的原因；以定向鏈接方式提供侵權幫助和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建立合同關系是圖書館被認定與他人成立共同侵權的重要因素。對此，建議圖書館以普通鏈接方式參與數字文獻傳遞，積極審查數據庫內電子文獻授權情況，選擇數據庫提供商所提供的技術服務而非技術服務加產品銷售。

[關鍵詞]數字文獻傳遞 著作權侵權 復制權 信息網絡傳播權

[中圖法分類號]G258. 6；D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845（2024）04-0024-09

[引用本文格式]易磊，伏函，楊忠.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的著作權侵權表現及對策研究———基于公開民事判決書的實證分析[J].高校圖書館工作，2024（4）：24-32.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總體國家安全觀下產業知識產權風險治理現代化研究”（項目編號：21ZD204）和湖南省知識產權戰略推進專項項目“馬欄山視頻文創產業數字視頻著作權保護與法律風險防范研究”（項目編號：2023F004K）的研究成果之一。

引言

數字文獻傳遞是以圖書館館藏資源為基礎，以其他圖書館和各個情報機構為外延，由專業圖書館員幫助讀者檢索所需文獻，并以復制文獻為中間環節，通過網絡傳遞給讀者的服務形式[1]。然而，該服務在現實生活中頻頻遭受著作權侵權指控，給圖書館在精力和物力上增加了巨大的成本。盡管2021年11月1日實施的《公共圖書館業務規范第1部分：省級公共圖書館》（GB/ T 40987. 1—2021）規定文獻傳遞服務過程中應遵循合理使用原則，遵守知識產權法的相關規定，一些圖書館也會在“文獻傳遞”欄目作出相關版權聲明，但文獻傳遞類案件仍是圖書館侵權糾紛中最多的案件類型[2]。防范數字文獻傳遞引發的著作權侵權，已成為圖書館必須思考的問題。

關于我國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著作權侵權問題，學界已有不少研究。有學者分析并梳理了數字文獻傳遞過程中不同的著作權侵權類型[3-4]、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合作情形中著作權侵權責任樣態[5]。也有研究從立法論角度建議《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需要增加圖書館文獻傳遞例外制度[6]、法定許可制度[7]、“首次銷售原則”類推適用文獻傳遞[8]，或增加公益性圖書館可應用戶申請對本館收藏的作品開展傳遞服務的規定[9]。然而有學者指出，拓展公共圖書館電子借閱著作權例外、移植公共借閱權等做法，不具有化解圖書館提供電子借閱服務侵權風險的可行性，關鍵在于圖書館履行合理注意義務[10]。一些研究從著作權合規管理角度指出，圖書館可通過限制文獻傳遞數量[11]、與數據庫提供商簽訂知識產權合法性擔保與責任分擔等條款[12]、在文獻傳遞中應用數字版權管理技術和提高員工法律意識[13]等措施降低著作權侵權風險。

總的來看，現有研究主要通過解讀《著作權法》規則為圖書館建言獻策，但這些建議在具體案件中的有效性有待考證。加之我國2020年剛修訂《著作權法》，短期內不太可能通過修改法律的方式去調整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履職功能、著作權人利益和讀者利益之間的平衡。對于發行權用盡原則是否適用于數字作品，法院和學界大多持否定觀點。基于這樣的思考，本文將通過實證研究方式直觀呈現圖書館在數字文獻傳遞中面臨的著作權侵權指控，法院對圖書館提出抗辯事由的采信及其最終判決結果等情況。在此基礎上，闡明圖書館在數字文獻傳遞中存在哪些構成侵權的行為，進而為其提供防范著作權侵權的針對性建議。

1 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中著作權侵權的基本現狀

在法律實證研究中，數據來源主要有裁判文書、通過實驗創造的經驗、研究者自行收集的一手資料以及官方公布的統計數據4種。其中，公開的裁判文書數據有著信息豐富、覆蓋廣泛和獲取便利等優勢[14]。2023年9月30日，筆者在我國最大的裁判文書庫“中國裁判文書網”中以“圖書館”為當事人，在全文檢索中以“著作權”為檢索詞，將案件類型限定為“民事案件”，文書類型選擇為“判決書”的方式，初步篩選得到769篇民事判決書。考慮到文書表述的影響和確保獲得有代表性的研究樣本，在上述檢索結果范圍內，再在全文檢索中分別以“文獻傳輸”“文獻傳送”“傳遞文獻”“文獻傳遞”為關鍵詞展開了4輪檢索，依次得到0、0、1、323份民事判決書。其中，“傳遞文獻”關鍵詞檢索到的1份文書包含在“文獻傳遞”檢索詞的結果中，1份文書的原告訴訟請求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①。剔除上述2份文書后共得到322份民事判決書，這是本文的基礎樣本。通過人工閱讀322份民事判決書的裁判時間、原被告的身份及辯論意見、判決結果等關鍵內容后，整理得出以下數據。

1. 1 統計樣本的概況

1. 1. 1 糾紛多為系列案

在時間分布上，322份民事判決書的時間集中在2017—2022年，數量分別為2、68、105、21、76、50份。值得注意的是，最高人民法院從2021年7月份開始開展優化裁判文書公開機制的工作，由此引起統計樣本代表性的問題。本文認為，裁判文書上網工作機制的轉變不意味著本文基礎樣本一無是處。一方面，在單一制國家中，大部分圖書館所在地區的制度背景和規章制度存在相當程度的相似性，地方化的數字文獻傳遞模式之差異不宜被無限放大；另一方面，法律實證分析不旨在發現和填補規范的邏輯漏洞，而是增進對事實的了解，尤其是反映相關問題在司法實踐中的真實狀況。加之修訂后于2021年施行的《著作權法》通過在復制權中增設數字化復制作品、擴張廣播權等方式，強化了對著作權人的保護。考慮到在著作權保護范圍較小的情況下，圖書館會因數字文獻傳遞而引發著作權侵權糾紛，那么在當前著作權保護范圍擴大的情況下，322篇民事判決書對圖書館認識和了解數字文獻傳遞中的著作權法律問題仍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在案件類型上，統計發現圖書館因多次數字文獻傳遞行為面臨系列起訴。在322份民事判決書中，202份是北京三面向版權代理有限公司與被訴人北京世紀讀秀技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讀秀公司”）、北京世紀新盤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盤公司”）、深圳圖書館、深圳大學圖書館、深圳大學城圖書館、北京世紀超星信息技術發展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超星公司”）之間的糾紛（以下簡稱“深圳文獻港系列案”）；82份是北京大學出版社有限公司與超星公司、綿陽市圖書館之間的糾紛（以下簡稱“綿陽圖書館系列案”）；36份是北京君賢林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與超星公司、讀秀公司、蘇州圖書館之間的糾紛（以下簡稱“蘇州圖書館系列案”）；2份是中國科技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與超星公司、讀秀公司、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以下簡稱“中山圖書館”）之間的糾紛（以下簡稱“中山圖書館系列案”）②。這些系列案中原告和被告一樣，案由相同，差異在于涉案文獻不同，所以法院合并審理后作出案號不同但實質內容相同的判決。這意味著，隨機抽樣4個系列案中的民事判決書展開研究，均可代表其所屬的樣本。以涉案圖書館和實質內容事實相同為依據，可將基礎樣本整合為4個系列案（見表1）。此外，可以看出被訴圖書館的類型較為多樣，包括地方政府資助型圖書館、高校圖書館和圖書館聯盟。被告除圖書館外，還包括超星公司和讀秀公司這類數據庫提供商。這一方面體現我國圖書館希望通過與數據庫提供商合作的方式提升服務質量，另一方面揭示了這一合作模式目前面臨著著作權侵權風險。可見，雖然其他圖書館或者數據庫提供商加入數字文獻傳遞有利于文獻資源的優化配置，但這也可能產生更多且更加復雜的著作權侵權風險。因此，防范數字文獻傳遞著作權侵權風險已不僅是單個圖書館內部的問題，更需要多方主體的協作和努力。

1. 1. 2 圖書館敗訴較多

在322份民事判決書中，圖書館承擔著作權侵權責任情況如表2所示。需要說明的是，圖書館在個案中既可能是直接侵權人，也可能作為間接侵權人與他人一起承擔共同侵權責任。并且在一些案件中，被訴圖書館不止一家，如在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法院判定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不侵權，而中山圖書館與讀秀公司成立共同侵權。

總體來看，有286份民事判決書認為圖書館侵犯他人著作權，有38份民事判決書認為圖書館未侵權。結合表1和表2可以看出，數字文獻傳遞案件以共同侵權情形為主，且著作權人勝訴概率高。圖書館不侵權的是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的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和蘇州圖書館系列案中的蘇州圖書館。在圖書館勝訴率相當低的情況下，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和蘇州圖書館的情形值得進一步探究。

1. 2 統計樣本的微觀考量

1. 2. 1 主要被訴侵犯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

分析322份民事判決書發現，針對圖書館的數字文獻傳遞服務，原告提出了如表3所示的侵權指控。

整體上，原告主張圖書館侵害其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判決書有118份，剩余204個案件均主張圖書館侵害其復制權。可見，侵犯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是圖書館提供數字文獻傳遞服務時可能會面臨的主要指控。值得注意的是，若文獻傳遞包含復制作品和再通過信息網絡向讀者傳播該作品2個行為，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就此指出，復制行為被信息網絡傳播行為吸收，故不再通過復制權予以規制④。對于侵犯發行權和版式設計權的指控，僅具有個案意義，且在統計的案件中，均未得到法院支持。原因在于，法院認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發行行為必須以轉移作品有形物質載體所有權的方式提供作品的原件或復制件，而數字文獻傳遞不會導致作品有形物質載體所有權的轉移，故圖書館不侵犯發行權；而且原告對涉案作品的版式設計不享有版式設計權⑤。

1. 2. 2 圖書館成功抗辯情形較少

考察圖書館的應訴效果具有重要參考意義。最高人民法院于2016年印發的《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要求民事裁判文書應寫明當事人出庭參加訴訟情況，包括未出庭或者中途退庭情況。統計的322份民事判決書中未發現相關表述，這表明圖書館在成為被告后未消極逃避，而是積極應訴維護自身權益，因而，其提出的抗辯理由具有一定代表性。針對原告方的侵權指控，圖書館提出的抗辯以及法院的采納情況如表4所示。

首先，所有圖書館都提出了“主體限定”“地點限定”“主觀目的”這3種抗辯理由，但“主體限定”“主觀目的”均未被法院采納，“地點限定”被部分法院采納。主體限定是指圖書館提出其僅向持有讀者證的公民提供電子圖書閱讀或下載服務。對此類抗辯理由，綿陽圖書館系列案中的法院指出，綿陽市圖書館并未向法院證明辦理讀者證本身存在其他限制⑥，圖書館也因此承擔了舉證不利的后果。對于圖書館提出其基于公共目的或者非營利性提供涉案文獻的主觀目的抗辯，法院指出，行為人的主觀目的不是認定侵犯著作權的法定要件。之所以出現部分法院采納“地點限定”抗辯的情況，與圖書館在案件中是否與其他被告構成共同侵權有關。在深圳文獻港系列案中，對于圖書館提出讀者只有憑借借閱證（賬號）才能登錄深圳文獻港且只能檢索其書目數據和館藏信息而不能閱讀全文內容的抗辯，法院指出，深圳文獻港和全國圖書館參考咨詢服務平臺對直接侵權人的行為實施了幫助，故雙方需承擔侵權責任⑦。而在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對于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提出讀者經由其IP地址范圍內進入讀秀網不意味著其與讀秀公司之間存在內容合作關系的抗辯理由，法院查證案件事實后予以認可⑤。

其次，法院對圖書館主張“提供方式”這種抗辯理由的采納情況不同。在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法院就對中山圖書館和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作出了不同判斷。該系列案中，原告發現只能從北京郵電大學校園網范圍內進入讀秀網，進而主張他們之間存在深度合作關系、構成共同侵權。法院審理后認為，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與讀秀公司之間系技術合作，非內容合作。中山圖書館抗辯自己僅是負責全國圖書館參考服務聯盟文獻需求聯絡的平臺，本身不是內容提供商，且館藏中不包含涉案圖書。但法院認為，在讀秀網上搜索涉案圖書并點擊跳轉至其主辦的全國參考咨詢與文獻傳遞網，最終再由該平臺系統發送被控侵權郵件的行為中，這些鏈接具有唯一的、確定的指向性，是由讀秀網經營者———讀秀公司、全國參考咨詢與文獻傳遞網經營者———中山圖書館通過分工合作方式共同實施完成。法院最終認為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未實施侵權行為，但讀秀公司和中山圖書館承擔共同侵權責任。

最后，盡管法院會對圖書館采取措施積極刪除涉案作品的抗辯表示肯定，但也認為這不構成抗辯侵權不成立的理由。在蘇州圖書館系列案中，法院分析蘇州圖書館是否構成侵權時指出，蘇州圖書館是讀秀公司在線閱讀服務的采購方而非共建方，加之現有證據無法證明其在提供涉案圖書的在線閱讀服務中具有明知或者應知的過錯，并且涉案圖書現已被刪除。可見，認定圖書館是否成立共同侵權的關鍵不是采取措施積極刪除涉案作品，而在于其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的法律關系。

2 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中著作權侵權的行為表現

根據前文分析，數字文獻傳遞主要被訴侵犯著作權人的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圖書館既有可能是直接侵權人，又有可能是與他人一起作為共同侵權人。由此引發的疑問是，圖書館因實施了何種行為而被視為侵權，其中哪些屬于直接侵權，哪些屬于共同侵權。

2. 1 構成直接侵權的行為

直接侵權行為是指行為人未經著作權人授權，實施了其專有權利所控制的特定行為。分析調研的民事判決書發現，被法院認定成立直接侵權行為是圖書館提供可閱讀文獻內容鏈接和基于鏡像服務傳遞數字文獻。

2. 1. 1 提供含有作品內容的鏈接

因提供可閱讀文獻內容鏈接而引發侵權糾紛的代表性案件是中山圖書館系列案。該系列案中，原告認為被告侵犯其復制權、發行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和版式設計權，法院最終只支持了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指控。在法院看來，該類鏈接提供的是作品內容服務，在法律上構成提供作品行為，直接侵犯了著作權人信息網絡傳播權。中山圖書館主辦的全國參考咨詢與文獻傳遞網被認定為直接侵權人，讀秀公司因其定向鏈接被認定為幫助侵權人，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因其僅提供跳轉鏈接不侵權。

從研究的樣本來看，在涉及被訴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案件中，圖書館注意到該權利強調向公眾提供作品以及提供行為的交互性，故而以此提出公眾不能在其選定的地點獲得作品的抗辯。這類抗辯理由為法院所認可，但問題在于，圖書館在現實中難以就此向法院提交充分的證據去證明，進而就要承擔舉證不利的后果。若證據事實表明圖書館未經授權提供了涉案作品的鏈接，即便圖書館就“主體限定”“地點限定”方面成功舉證，但圖書館最終不承擔法律責任的可能性極低。因為涉案作品形成了數字化復制件，這侵犯了著作權人的復制權。

2. 1. 2 通過本地數據庫鏡像提供作品

因本地數據庫鏡像提供作品而引發侵權糾紛的代表性案件是綿陽圖書館系列案。持圖書館讀者證的讀者可在圖書館電子書平臺進入第三方服務提供商瀏覽器，進而在該瀏覽器中在線閱讀或下載電子圖書，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雙方約定，數據庫提供商通過鏡像技術將電子圖書完全復制到圖書館本地服務器后，圖書館可自行處理購買后的電子書。然而圖書館建立本地數據庫鏡像，再通過自有服務器提供作品存在侵犯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風險。復制權侵權行為發生在圖書館向數據庫提供商購買電子書并將其存儲到自身服務器節點處，這一環節是圖書館實現文獻傳遞的準備環節。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行為表現在圖書館通過網絡向讀者傳遞其申請的文獻。就單一行為而言，未經許可復制侵權的作品儲存到本地資源庫的行為，形成了作品的數字化復制件，涉嫌侵犯著作權人的復制權；未經許可通過網絡向公眾提供作品，使其能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接觸作品，涉嫌侵犯著作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但若復制涉嫌侵權作品后再通過網絡向讀者提供，則復制行為被信息網絡行為吸收，此時就適用信息網絡傳播權予以規制。

在不侵權抗辯難以成立的情形下，圖書館的策略轉向為減少自身須承擔的法律責任。在調研的案件中，圖書館基于主觀目的，采取積極措施、合法來源等方面作出抗辯。然而行為人的主觀過錯、損害事實及因果關系不是認定著作權侵權的必要構成要件[15]。因為在知識產權法領域，幾乎所有侵犯知識產權的行為都被規定在法律中。《著作權法》第51條、第52條明確規定，屬于這2個條款列舉的行為是侵權行為。也就是說，在無合理使用等法定理由情形下，若行為違反法律規定，行為人就將承擔包括停止損害、排除妨害、消除危險等在內的民事責任。只有在分析損害賠償責任時，才需要考慮主觀目的、采取積極措施和合法來源抗辯。對此，綿陽圖書館系列案、深圳文獻港系列案的判決均指出，著作權侵權的構成和侵權責任的承擔不以營利或者故意為條件，圖書館的公益性質或者免費服務無法作為其實施侵權行為的正當理由。

2. 2 成立共同侵權的行為

行為人不直接實施侵權行為不意味著其不需要承擔法律責任，若其對直接侵權人的行為實施了幫助，則需要與他人一起承擔共同侵權責任。在認定是否構成共同侵權時，各行為人主觀上的意思聯絡和客觀上的行為具有關聯是判斷的關鍵。分析民事判決書發現，圖書館被判定為構成共同侵權的情形發生在其以定向鏈接方式參與文獻傳遞和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存在服務協議。

2. 2. 1 定向鏈接視為提供侵權幫助

除上述直接提供含有作品內容鏈接構成直接侵權外，在調研的樣本中，還存在另一類會導致圖書館與他人一起承擔共同侵權法律責任的鏈接，其在民事判決書中被稱為定向鏈接。定向鏈接并不直接提供文獻內容，而是發揮文獻定位工具的作用，為文獻在網絡上傳遞給用戶提供技術支持。該類糾紛的代表性案例是深圳文獻港系列案、中山圖書館系列案。在深圳文獻港系列案中，盡管原告和法院均無法確定直接侵權人，但法院在判決中指出，沒有深圳文獻港定向鏈接至全國圖書館參考咨詢服務平臺并由相關圖書館工作人員發送郵件的話，讀者就不能獲得侵權作品，故深圳文獻港的構建單位深圳圖書館、深圳大學圖書館、深圳大學城圖書館和讀秀公司共同承擔構成幫助侵權責任。在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法院基于案件事實認定讀秀公司的搜索鏈接服務屬定向鏈接，進而判定其承擔幫助侵權責任。

與定向鏈接相對的是圖書館以普通跳轉鏈接方式參與文獻傳遞。在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法院認為，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提供的跳轉至讀秀網的鏈接只是將讀者連接到第三方文獻機構，實質上并不傳遞數字文獻，使讀者可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接觸到作品，故提供該鏈接的行為不構成幫助侵權。對比可見，若圖書館向讀者提供了跳轉至直接侵權人的鏈接，則容易被法院視為其與直接侵權人之間就文獻傳遞存在侵權方面分工，進而判定雙方構成共同侵權。

2. 2. 2 合同關系影響共同侵權中意思聯絡認定

與數據庫提供商合作是圖書館擴充自身數字文獻資源庫的重要方式。但蘇州圖書館系列案、綿陽圖書館系列案等樣本顯示，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的合作模式，是法院判斷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成立合作侵權關系的重要依據。在蘇州圖書館系列案中，讀者進入、登錄蘇州圖書館網站后點擊讀秀學術搜索，再經此跳轉至讀秀網站頁面后獲取涉案文獻。法院指出，蘇州圖書館與讀秀網之間的協議內容表明蘇州圖書館是讀秀網在線閱讀服務的采購方而非共建方，其購買和使用服務不能證明其與讀秀網之間存在共同侵權的意思聯絡，再加上現有證據無法證明其在提供涉案圖書在線閱讀服務中具有明知或者應知的過錯，且已經刪除涉案圖書，故不承擔連帶責任。在綿陽圖書館系列案中，綿陽市圖書館與超星公司協議約定，超星公司通過鏡像技術將電子圖書完全復制到綿陽市圖書館本地服務器。法院對此認為，雙方對綿陽市圖書館系統實現電子圖書的在線閱讀或下載這一合同目的明顯具有預期，可以認定雙方具有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提供涉案作品的意思聯絡。

總的來看，在法院看來，定向鏈接參與文獻傳遞幫助直接侵權人實施侵權行為，服務協議可以作為證明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存在侵權意思聯絡的重要參考。疑問在于，圖書館在數字文獻傳遞服務中顯然缺乏主觀侵權故意或者對他人侵權行為幫助上的故意，卻為何為他人侵權行為負責？法學界通說認為，幫助侵權以幫助人具有故意為前提，不包括過失提供幫助。圖書館網站提供數字文獻傳遞服務雖然在客觀上為他人侵權創造了條件，但基于定向鏈接和服務協議進而認定圖書館為故意提供幫助，顯得十分牽強。對于這點，法院未在民事判決書中詳細釋明，學界對網絡平臺間接侵權責任認定方面也存在“放寬幫助侵權主觀構成”“間接故意”“妨害人責任”“過失侵權責任”等爭議[16]。但在現實層面，面對無意思聯絡的多數人侵權情形，網絡平臺方往往還是需要承擔連帶責任，只不過學理上就連帶責任的解釋還存在諸多空間。

3 圖書館防范數字文獻傳遞中著作權侵權的建議

上文分析表明，圖書館傳遞和存儲數字文獻的方式，及其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關系，是法院判定其行為構成直接侵權、間接侵權還是與數據庫提供商成立共同侵權的重點。其中，直接侵權的構成要件不包括行為人主觀故意要件或者非營利性等目的，間接侵權關注行為人是否為直接侵權創造侵權條件。基于數字文獻傳遞的行為特征，建議圖書館從以下3個方面著手防范數字文獻傳遞中的著作權侵權風險。

3. 1 普通鏈接參與文獻傳遞以避免觸發侵權

數字文獻傳遞主要包括復制文獻和網絡傳遞文獻2個環節。從法律規范層面來看，復制環節容易侵犯作者復制權，網絡傳遞環節可能直接或間接侵犯作者信息網絡傳播權。為有效避免侵權，首先有必要認識著作權的本質。著作權事實上是行為規制，如復制權控制作品復制件的形成，信息網絡傳播權控制網絡環境下交互式傳播作品行為，并且其強調公眾獲得作品的可能性，而非實際獲得作品。所以將紙質作品數字化，或者將他人通過網絡傳播的數字化作品傳送至自身服務器中，涉及作品復制；若再將其服務器中的數字文獻通過網絡傳遞給讀者，涉及作品傳播和提供。于是，行為人若未經著作權人許可，提供了可閱讀文獻內容的鏈接，并且使讀者可在其個人選定的時間和地點接觸作品，那么即便讀者未客觀獲得作品，都構成直接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若是通過提供定向跳轉鏈接方式參與文獻傳遞，這看似未直接向讀者提供侵權作品，但該行為實質上對讀者獲得文獻起到關鍵性作用，即創造了侵權條件，屬于幫助侵權行為。

相較提供可閱讀文獻內容的鏈接和定向鏈接，蘇州圖書館系列案中蘇州圖書館提供鏈接的方式是值得借鑒的，即讀者通過圖書館設置的普通鏈接只是被鏈接到數據庫提供商的首頁或次級頁面。這類鏈接既不直接提供作品內容，也沒有定向鏈接至直接侵權人，只是發揮通道服務功能，因而就有利于圖書館證明其與其他侵權人對于向讀者傳遞作品無直接因果關聯性。此外，圖書館以普通鏈接方式參與文獻傳遞并不會直接接觸侵權作品，而是產生僅提供技術支持的效果，所以該行為不構成直接侵害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以及間接侵權。因此，建議圖書館應以普通鏈接方式參與數字文獻傳遞，并且不參與文獻傳回過程，以避免落入著作權人的權利控制范圍。倘若圖書館以定向鏈接方式參與文獻傳遞，或者參與了文獻傳回過程，該如何減輕相應的法律責任？最好的方式是圖書館可以證明，其對文獻傳遞主體、對讀者可以閱讀文獻的地點作了限定，以避免符合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構成要件。倘若不能，圖書館有必要及時斷開或者刪除鏈接，避免案件損害后果的發生或者擴大。

3. 2 積極審查數據庫內電子文獻授權情況以防范侵權

積極審查數據庫內電子文獻的授權情況是圖書館防范數字文獻傳遞侵權的重要途徑，特別是涉及購置數據庫提供商的數字資源到圖書館本地服務器時，圖書館需更加謹慎。根據樣本可知，數字文獻傳遞行為主要被控侵犯復制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反過來思考，圖書館得以合法傳遞數字文獻，就須同時具備這2項權利。原因在于，著作權人可以對其所享有的每一項權利進行單獨許可，即既能拆分許可他人復制作品和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傳播作品，又許可第三方文獻機構行使其作品的復制權或者信息網絡傳播權。結合具體案件來看，中山圖書館系列案是圖書館傳遞未經授權的作品而引發的糾紛，綿陽圖書館系列案是圖書館未注意權利人與電子圖書提供商的合作已終止，傳遞已過授權期限文獻而引發的糾紛。就此而言，圖書館審查文獻版權信息要關注自身和數據庫提供商這2個主體，尤其需要關注數據庫內數字文獻的授權期限和具體授權內容這2個方面。

為避免數據庫內出現侵權電子圖書和降低審查與侵權成本，圖書館在向數據庫提供商購置數字資源之前，應調查對方提供給自己的作品是否具備完整、合法的著作權屬憑證，了解購買電子圖書著作權的權利期限情況，避免屆時陷入傳遞數字文獻卻缺乏合法授權基礎的境地，以及影響合法來源抗辯的效果。考慮到圖書館可能無法全面審查所購買數據庫中所有電子文獻的授權信息，故有必要在合同條款中擬定數據庫提供商的版權信息提示義務。此舉一方面有利于圖書館在發生糾紛時通過合同等交易憑證證明作品復制件的來源合法，表明其已盡到合理注意義務、主觀上不存在明知或應知使用了侵權作品，從而免除賠償責任；另一方面可以提醒數據庫提供商主動履行版權審查義務，以避免出現侵權。從合同關系角度來看，若圖書館因提供商提供文獻資源缺乏合法授權導致其被訴侵犯著作權，圖書館敗訴后可向數據庫提供商主張違約責任以降低或彌補自身損失[17]。達成合作關系后，圖書館需要定期檢查本地資源庫中文獻資源是否更新，以及更新后的資源庫中是否存在喪失合法授權的侵權作品；合作關系結束后，鑒于首次銷售原則不適用于電子圖書，圖書館應及時刪除喪失授權基礎的作品復制件。

3. 3 選擇數據庫提供商技術服務以規避共同侵權

通過合同采購數字資源或者數字資源使用權是圖書館獲得文獻資源的重要途徑，但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的合同關系容易成為法院判斷雙方成立共同侵權的重要參考。而基于民法中合同相對性原則，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所約定的侵權責任條款，不構成免除自身著作權侵權責任的要素，即雙方合同僅在雙方之間產生約束力，無法對抗著作權人。加之權利人在網絡環境下難以找到直接侵權人，因此從訴訟策略角度來看，權利人向圖書館提起訴訟無疑是對其最為有利的方式。在具體案件中，盡管圖書館可提供涉案作品的合法來源文件，以減輕承擔的法律責任，但為規避被視為著作權共同侵權，或者受數據庫提供商等第三方侵權牽連，圖書館就需要思考其與數據庫提供商的合作模式。

根據調研樣本來看，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的合作模式存在2種形態：技術服務加產品銷售模式和技術服務模式。前者代表性案例是綿陽圖書館系列案，法院判決綿陽市圖書館承擔責任；后者代表性案例是蘇州圖書館系列案和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不同于綿陽市圖書館所采取的技術服務加產品銷售模式，蘇州圖書館系列案中雖然涉案圖書的提供入口端是蘇州圖書館網站，但傳回涉案數字文獻的主體不是蘇州圖書館，而是數據庫提供商。這與《〈讀秀知識庫〉2018年度服務協議》中約定的蘇州圖書館獲得許可使用《讀秀知識庫》的方式為用戶遠程訪問讀秀網站使用讀秀相互印證。在中山圖書館系列案中，法院就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在糾紛中的法律地位指出，北京郵電大學相關網站設置讀秀網鏈接不能直接認為兩者之間就侵權行為存在合作，并且讀秀網中涉案鏈接并非讀秀網的唯一內容。可以看到，若圖書館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僅成立技術服務合同，就不存在共同侵權問題，也不需要定期檢查數據庫提供商鏡像到本地資源庫中文獻資源的版權信息。所以在與數據庫提供商達成合作時，建議圖書館采用技術服務合作模式，即圖書館就數據庫提供商數據庫的使用、維護、搜索等技術支持達成合作關系。此舉既有利于圖書館降低日常審查版權信息的成本，也有助于在發生具體案件時幫助圖書館證明其與數據庫提供商之間不存在共同侵權的主觀意思聯絡。

4 結語

雖然學界關于圖書館數字文獻傳遞著作權侵權問題的研究成果相當豐富，但基于現有《著作權法》框架為圖書館提供識別和規避數字文獻傳遞中著作權侵權風險的研究稍顯不足。本文通過對322份相關民事判決書進行分析，較為全面地展示了這類案件的年度分布、類型分布、圖書館抗辯理由、法院裁判理由等關鍵內容，并在此基礎上明確了數字文獻傳遞中圖書館哪些行為將構成直接侵權或者幫助侵權。要防范數字文獻傳遞中的著作權侵權糾紛，圖書館應當定期自查數據庫內文獻授權情況，梳理自身提供數字文獻的方式以及與數據庫提供商采取技術服務合作模式。不過本文仍有不足之處，研究僅以已發生的案件為基礎，未對圖書館間接侵權責任的法理基礎展開深入分析，研究建議是否適用于樣本范圍外的數字文獻傳遞，還需作進一步的檢驗分析。

注釋：

① 北京互聯網法院（2022）京0419民初18783號民事判決書中，因被告讀秀公司提供了在先作品，經法院對比，認定涉案圖書與在先作品構成實質性相似，涉案匯編作品并未達到著作權法對其的獨創性要求，以涉案作品不應受到著作權保護為由，法院認為被告不侵犯涉案圖書的著作權。

② 數字文獻傳遞服務在高校中主要由圖書館負責，由于高校圖書館非獨立法人，因此深圳文獻港系列案和中山圖書館系列案的被告為深圳大學和北京郵電大學，但在文中進行分析時，將以上兩個被告表述為深圳大學圖書館和北京郵電大學圖書館。

③ 中山圖書館系列案較為特殊，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20）京民終766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判定中山圖書館與讀秀公司構成共同侵權，兩者承擔連帶責任；在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9）京73民終3341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同樣判定中山圖書館與讀秀公司構成共同侵權，但因原告怠于行使權利，起訴超過訴訟時效期間，所以法院最終駁回了原告訴訟請求。

④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京73民初470號。

⑤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京73民終3341號。

⑥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民事判決書（2019）京73民終200號。

⑦ 廣東省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粵03民終5851—589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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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Manifestation of Copyright Infringement of Digital Document Delivery in Libraries and Its Countermeasures： An Empirical Analysis Based on Public Civil Judgments

Yi Lei1 Fu Han1 Yang Zhong2

1. School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of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411105 2. Department of Criminal Investigation of Hunan Police Academy， Changsha， 410138

Abstract Digital document delivery in libraries is prone to copyright infringement lawsuits， making it a significant issue that libraries must address. An analysis of 322 civil judgments on copyright infringement disputes related to digital document delivery in libraries， sourced from the China Judgments Online， reveals that libraries and database providers are frequently listed as co-defendants. Both parties are often accused of infringing reproduction rights and information network transmission rights， with libraries rarely succeeding in their defenses. Further analysis shows that providing links containing the content of works and offering works through local database mirrors are the reasons for libraries being found directly liable for infringement. Assisting in infringement through directed links and establishing contractual relationships with database providers are key factors leading to findings of joint infringement. It is recommended that libraries participate in digital document delivery using regular links， actively review the authorization status of electronic documents within databases， and opt for technical services offered by database providers rather than a combination of technical services and product sales.

Keywords Digital document delivery； Copyright infringement； Reproduction right； Information network transmission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