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你的名字

明明在監獄服刑，身份卻成了千里之外結婚證上的“新郎”；自己家買了多年的房子，居然被別人辦了抵押貸款；長期靠補貼維持生活，還能跨省經商辦企業……這些從天而降的怪事絕不是意外。究竟誰盜用了他們的“名字”，又該如何證明“我”不是我？

被偷走的不只名字，還有人生

今年8月，退伍軍人莊振峰向媒體表示，他的身份被表弟呂某某冒用了長達26年。這些年，呂某某不僅在國企工作，還因其“出色”表現獲得了多次表彰，而真正的莊振峰，卻在從事保安工作，生活艱辛。

事實上，冒名頂替不只是盜用證件如此簡單，它還侵犯了他人的姓名權，帶來諸多法律風險。民法典第1012條規定，自然人享有姓名權，有權依法決定、使用、變更或者許可他人使用自己的姓名，但是不得違背公序良俗；第1014條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以干涉、盜用、假冒等方式侵害他人的姓名權或者名稱權。但現實中，借用、冒用他人姓名和身份證的情形仍時有發生。這些人被偷走的也不只名字，還有人生。

2023年，江西修水人朱任華和女友去民政局登記結婚，卻被告知其在2005年就和一名叫鄭雪梅的女子結婚了。那是一段朱任華不愿回憶的“婚騙”遭遇：當時而立之年的他相親認識了“鄭雪梅”，但結婚僅一周就發現她是婚騙，且真名叫方一美。后因證據不足，方一美被釋放，婚姻登記未處理，直到十多年后朱任華再次去民政局才發現這個情況。而被冒名登記的鄭雪梅一直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得知后更覺冤枉：“我不認識朱任華，而且2005年9月的時候，我身懷六甲，怎么可能到江西修水再次結婚呢？”

家住江蘇泰州的田妮患有智力殘疾，丈夫身患侏儒癥，一家長期依靠低保和殘疾人補貼維持生活。因田妮父親癌癥晚期需要高昂醫療費用，村委會干部代田妮向民政局遞交了一戶多殘補貼申請，工作人員卻發現，田妮名下有一家服飾公司，不符合申領補貼的條件，本該每月照常發放的殘疾人補貼也被標記為異常。2024年3月，田妮在親屬幫助下通過12345平臺反映情況，但相關部門認為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田妮是被冒名登記。

周長福和妻子劉桂芳居住在湖北省鄖西縣夾河鎮的一棟樓上，一樓一間約30平方米的門面房是老兩口的修鞋、縫紉鋪；三樓12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是全家生活起居的房屋。2014年11月，老兩口準備用自家房屋和門面抵押貸款為兒子創業提供資金支持。然而，他們意外地發現，自己的房子早在2010年就被他人辦理了抵押擔保貸款。苦于找不到證人、無法調取當年辦理抵押登記的相關資料，這對夫婦的維權之路一走就是10年。

3起不同的案件，卻面臨同樣的問題。究竟是誰冒用了“我”的名字？又該如何證明結婚的、開公司的、辦抵押的“我”不是我？

把名字“還回來”有多難

雖然3起案件的當事人堅稱“我沒結婚”“我沒辦公司”“我沒抵押”，但白紙黑字明確顯示，不管是婚姻登記、工商登記還是抵押登記，都存在相應的文件，并經過了法定的程序，證明“我”不是我并沒有那么簡單。

“以被冒名婚姻登記的鄭雪梅為例，由于早年我國婚姻登記的信息化水平及規范化程度不高，少數人出于重婚、騙婚、早婚、生育甚至方便房屋過戶等目的，使用偽造、變造的身份證件或者冒用他人身份證件辦理婚姻登記。隨著互聯網、大數據的發展，一些歷史遺留的冒名頂替婚姻登記的現象陸續被核查發現，暴露出婚姻登記管理漏洞。”江西省修水縣檢察院檢委會專職委員朱昀向《方圓》記者表示，遇到這類糾紛按什么程序處理，卻缺乏明確規定，被冒名者往往無法申請撤銷婚姻，給其生活造成嚴重影響。

“被冒名結婚的受害者，不僅難以通過民政部門自行撤銷，也沒法通過訴訟途徑獲得救濟。結婚證上的婚姻關系事實并不存在，可受害者舉證存在一定難度。依據現有立案標準，公安機關也很難對此啟動立案程序，受害者也就無法通過報案途徑來進行有效維權。”朱昀進一步解釋。

被冒名進行工商登記的受害者也是如此。因“放管服”改革持續深化，市場監管部門對市場主體注冊登記手續進行了大幅簡化，一些不法分子遂利用注冊登記手續簡化的便利，冒用他人身份進行虛假登記，注冊“空殼公司”從事電信網絡詐騙、虛開發票、洗錢、非法集資等違法犯罪活動，嚴重侵害人民群眾的合法權益，擾亂了市場經濟秩序。

“比如殘疾人、老年人等特殊群體被注冊空殼公司、冒名抵押房產，他們的舉證能力和訴訟能力相對薄弱，該如何去調取材料、收集證據呢？更何況，這些行為往往隱蔽性強，持續時間久，很多證據由于年代久遠可能已經滅失。”朱昀向《方圓》記者表示。

“再說到行政機關，行政機關對注冊登記公司依法進行形式審查，這并無過錯，法院也難以認定行政機關違法。但是案件久拖不決，造成的負面影響也不可低估。在辦理行政檢察案件時，我們常遇到這樣的事：每當你找到一個單位，他都說我沒有錯，就是這么辦的，可問題確確實實就擺在這里了。冒名登記的產生也是如此，并非完全是行政部門未依法履職造成的，如何解決實際問題尤為重要。”朱昀說。

“冒名登記案件中最難的部分是如何證明冒名行為的存在以及還原整個冒名過程。通常情況下，經辦人或公司實際控制人往往是利益相關者，他們配合調查的意愿低，因此很難完全還原案件的真相。只有冒名者本人清楚整個情況，但要么我們無法聯系到他們，要么他們拒絕承認冒名行為。”江蘇省常州市天寧區檢察院檢察官李銳認為，在法律上，證明被冒名的手段相對單一，通常只能通過法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認證程序來實現。然而，在實際操作中，許多當事人沒有能力或精力去申請這類認證。

北京金融法院副院長薛峰指出，需要注意的是，行政訴訟法從提高行政效率和保障行政秩序的角度出發，對除不動產之外的行政訴訟案件設定了最長5年的法定起訴期限，這也使得冒名登記類的案件受到行政訴訟最長5年起訴期限的限制。

“這意味著冒名登記行為很有可能因時間久遠，已經超過5年起訴期限。而在發現被冒名后，當事人想提起行政訴訟，又因已過起訴期限而無法進入實體審理，難題得不到解決。”朱昀說。

“此外，在冒名登記類案件中，相關行政機關間信息壁壘仍然存在，監管合力不強，從而引發一系列案件線索發現難、行政機關自我糾錯難、當事人權益救濟難等問題，導致為受害者‘正名’存在不少困難。”朱昀表示。

檢察機關打響“姓名保衛戰”

“冒名婚姻登記、工商登記等行為，涉及人身權益，關乎家庭、婚姻、繼承、財產乃至營商環境的穩定。離婚離不了，結婚結不了，財產權落別人名下，加上婚姻登記、工商登記糾錯的時間很長，不僅使當事人的權益受到很大損害，背后深層次的問題是國家的法律秩序受到嚴重的損害和挑戰。因此，行政部門主動糾錯，才能增進當事人對政府和社會的信任，有錯就改，敢于擔當才能讓人民滿意。”中國政法大學比較法學研究院院長、教授解志勇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

“但目前來說，行政機關缺乏有效的糾錯機制，也很難發揮作用。不管是婚姻登記還是工商登記，其性質是由國家機關以行政手段對該行為的一種認可，行政行為一旦作出，即具有確定力及執行力。但對于違法或不當的行政行為以及由于事實和法律變遷而不宜存續的行政行為，行政機關具有自我糾錯的權力和職責。如果行政機關在糾錯過程中不能很好地平衡法律和社會需求，可能會面臨來自法律和社會各方面的壓力。”解志勇說，因此，行政行為在登記確認后要想修改或者糾正都非常困難。

“現有機制體制下，社會迫切地呼喚激活行政檢察這一強有力的法律監督手段，才能保證我國現有300余部法律、將近600個行政法規、1.3萬個地方性法規所確立的良好的法律秩序得到實施和維護。”解志勇表示。

2022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在全國檢察機關部署開展“全面深化行政檢察監督 依法護航民生民利”專項活動，持續深化做實行政爭議實質性化解。由此，檢察機關打響“姓名保衛戰”，一批陷入困境的案件迎來轉機。

2024年4月8日，朱任華向修水縣檢察院申請監督。該院檢察官通過多次調閱證據材料、對當事人進行詢問、走訪職能部門，確認方一美以冒名頂替的方式冒用鄭雪梅身份信息與朱任華進行結婚登記。4月11日，修水縣檢察院以化解采用冒名頂替方式冒用他人身份信息辦理婚姻登記行政爭議為主題依法舉行公開聽證會。聽證員經集中評議，一致同意檢察機關向修水縣民政局制發檢察建議，撤銷案涉以冒名頂替或者弄虛作假方式辦理的婚姻登記。

常州市天寧區檢察院檢察官走訪相關部門，并前往田妮老家泰州進行實地調查。結合全案證據，檢察機關認為擔任公司法定代表人不是田妮的真實意思表示，其被冒名登記的可能性較大。2024年5月23日_{V+IWMRfwgJ7P4sNIkP0ebM4/QGydYG5nW+JQXon7DRo=}，該院向相關部門制發檢察建議，建議其撤銷登記。在相關部門撤銷田妮的公司登記后，田妮家順利領取到了一戶多殘補貼。另外，常州市天寧區檢察院還與行政審批局會商，建議數據信息碰撞以徹查智力殘疾人在企業登記中的情況；同時依托府檢聯動協作機制，建議有關部門完善審查工作，并開展長期普法宣傳。

維權10年的周長福和劉桂芳也看到了曙光。鄖西縣檢察院檢察官通過多次實地走訪，詢問當事人和有關證人、調取當年辦理他抵押登記的相關資料等，終于查清事情原委。

原來，2010年辦理的房屋抵押登記是周長福的侄子為了籌錢偷偷操作的。原房地產管理部門在辦理該抵押權登記事項過程中，未核實清楚抵押申請人身份，未盡審查義務，導致抵押登記出現差錯。為此，鄖西縣檢察院依法向相關行政單位制發檢察建議，不久后，相關行政單位依法辦理了抵押權注銷，房屋產權證“物歸原主”。周長福夫婦則簽訂了息訴罷訪的協議，承諾不再上訪。

依法守護公民姓名權

“公民姓名權是最基本、最典型的人格權，神圣不可侵犯。近年來，檢察機關堅持有限監督原則，在民生民利保障、營商環境優化等重點領域有針對性地開展小專項行動，突出重點、步步為營，取得了很好的成效。這些案件均是檢察機關充分發揮行政檢察職能，依法守護公民姓名權的生動體現。”華東政法大學教授章志遠向《方圓》記者表示。

比如，四川省成都市檢察院圍繞冒名虛假工商登記和冒名婚姻登記開展“守護你的名字”小專項活動，其間共辦理相關案件60余件，還與當地市場監管部門等會簽《關于共同推進防范冒名或虛假辦理工商登記的意見》等文件，建立高效協作機制，推動長效久治。

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道外區檢察院推動行政機關糾正冒名登記導致殘疾人低保金被停發的行為，開展“依法打擊冒用殘疾人身份信息進行工商登記注冊”小專項活動，向相關主管單位制發社會治理檢察建議，與民政等部門建立殘疾人權益長效保護體系。

安徽省檢察機關就“空殼公司”治理向市場監督管理等部門制發檢察建議237件，督促相關部門清理“空殼公司”1546家，同時依托“府檢聯動”等機制，與相關行政機關深入協作，共同研究專項治理協作任務和重點事項，協商解決重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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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了解，近年來，針對侵犯公民姓名權、冒名登記等行為，檢察機關充分發揮行政檢察職能，以“檢察護企”“檢護民生”專項行動為有力抓手，持續開展冒名婚姻登記、“空殼公司”治理專項監督活動，依托檢察技術協助開展人像信息比對、文痕鑒定等調查取證工作，通過公開聽證、制發檢察建議等形式化解行政爭議，推動行政機關主動撤銷冒名登記。

同時，檢察機關依法督促行政機關完善智能化設施配套，以信息技術手段解決婚姻登記、市場主體注冊登記行業治理漏洞，通過與行政機關建立長效協作機制、構建大數據法律監督模型，在打通司法與行政執法堵點、破解“程序空轉”中實現減存量、遏增量，以高質效檢察履職護航民生民利。

“這些做法讓我真切感受到，行政檢察工作有效助推了法治政府建設，服務保障民生，服務企業發展，切實解決困擾當事人的煩心事，讓每位公民最基本的姓名權得到了保障。”全國人大代表，一汽集團首席技能大師、中國一汽研發總院試制部加工中心操作工楊永修向《方圓》記者表示。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檢察機關辦理了一批撤銷冒名婚姻登記的案件。其實民政部門、法院都是按照法條執行，沒有錯，但誰來解決當事人再婚及與孩子戶口等一系列問題呢？”全國人大代表，中車齊齊哈爾車輛有限公司貨車分廠電焊高級技師、中國中車首席技能專家王海告訴《方圓》記者，最終檢察機關主動站了出來，幫助協調法院和民政部門查清了事實，同時最高檢會同最高法、公安部、民政部出臺指導意見，開展專項行動，在全國范圍清查解決冒名頂替、弄虛作假辦理婚姻登記的問題，切實解決群眾急難愁盼問題，既有法理又有溫度。

“在冒名登記類案件中，行政機關往往面臨進退兩難，感謝檢察機關搭建平臺、及時解困，提出的檢察建議合理可行，為我們改進工作提供了新思路。”一位行政部門工作人員向《方圓》記者表示。

最高檢行政檢察廳有關負責人表示，承辦檢察官堅持“穿透式”思維，走出辦公室調查取證，督促行政機關采取補救措施，有力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這是檢察機關發揮行政檢察監督職能、依法“守護你的名字”的一個縮影。

“大檢察官研討班強調，要結合辦理行政訴訟監督案件，協同人民法院、行政機關依法規范推進行政爭議實質性化解。在履行行政訴訟監督職責中，發現行政機關違法行使職權或不行使職權行為的，有序開展行政違法行為監督。”最高檢行政檢察廳有關負責人表示，針對因行政機關不作為等原因造成的撤銷難問題，檢察機關應督促行政機關采取補救措施，盡快撤銷虛假注冊登記，有效保障公民的姓名權。今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將聽取行政檢察工作專項報告，各級檢察機關要認真貫徹落實大檢察官研討班精神，并以此為契機，推動行政檢察提質增效，用心用情辦好檢察為民實事，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文中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