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發網紅，治愈在養老院

“寶寶，你有錢就把日子過好，沒錢就保持好心情。我希望你健康地過著，適當地忙著，開心地笑著，就很好了。”“有什么建議給年輕人？”“我建議不要給年輕人建議，你給他一筆錢就行。青春沒有售價，瘋狂在當下。”……

在一個名為“養老院里的春天”的視頻賬號中，每個小視頻短則三四十秒，長則一分多鐘。沒有太多復雜的鏡頭，只是幾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人間清醒”式聊天，已經足以療愈忙碌的年輕人。視頻里，老人們還常常上演各式各樣的“情景小劇場”，以詼諧的方式再現年輕人的社交困境，解答著關于生命、愛與溝通的人生命題。

有網友評論：“完美的文案，可愛的爺爺奶奶，治愈了焦慮的中年人。”“希望叫我寶寶的爺爺奶奶長命百歲。”更是有網友大呼：“養老院里的爺爺奶奶，治好了我多年的焦慮。”

這些生動活潑的內容和表現，都源自一群平均年齡75歲、生活在養老院的老人。他們通過短視頻等形式展現自身的行為、態度與特質，引發網民的關注與共情，被稱為“銀發網紅”。

在這個視頻賬號中，老人們的日常被一一記錄，短短一年間便吸引了上百萬粉絲的關注與喜愛。而這一切的起點，不過是幾位老人簡單的愿望——用鏡頭記錄下生活的點滴美好，與更多人分享他們的快樂與智慧。他們表示，成為拍攝小分隊的成員，并不需要什么條件，只要有意愿，都能參與。

治愈的“養老院網紅”

這些短視頻的導演和制片是29歲的陳卓。一年前，他從廣東回到家鄉天津，在爺爺三木所在的老年公寓一邊工作一邊陪伴爺爺。

拍視頻最初是為了記錄那些常被電視、吃飯和發呆填滿的老人日子。但隨著拍攝的進行，陳卓發現這里的老人幽默豁達，常把死亡當成段子。這激發了陳卓做好短視頻賬號的念頭，他希望用視頻傳遞自己的理念，比如不需要把死亡看成多么可怕又悲傷的事，它是必然，又或者是一種新生。

陳卓坦言，他創作的段子多源自網絡，通過撰寫腳本并向老人們解釋，他們逐漸從最初的困惑不解，轉變為認同并產生共鳴。于是，一些事關年輕人的段子，在這些老人的演繹下，摩擦出了非常奇妙的火花。這是令陳卓沒想到的。

三木是陳卓記錄的第一位老人，他銀發背頭，戴黑框眼鏡，形象格外引人注目。可別看他在鏡頭前活力非凡，實際上在快退休那年，他患上了一種罕見病，直到現在也無法彎曲手指。那段日子里，三木堅定地選擇了以健康積極的態度去面對命運。

“我80歲了，誰也不管。老年人別討人嫌，多表揚，別批評，別說教。” 三木說。

“段子來源于網絡。我寫出腳本，然后給老人解釋。他們從一開始的精神不濟、難以理解，到慢慢認同、找到共鳴。我希望老人能被大眾看到，這是能治愈他們的一個方式。”陳卓說。

養老院的日常火了，老人們的生活更添幾分熱鬧。短視頻給了他們表達自己的機會，打破了老人在大眾傳統印象中保守、呆板、落伍的形象。

在多數人眼中，養老院并不是一個積極的、充滿生命力的地方，它時常與衰老、疾病、死亡掛鉤。然而，三木想得開。“我們不關心活多久。拍的時候開心就完了，而且能影響到周圍的人，這就是人生的輝煌。”他鼓勵身邊的老年人要保持積極的心態，“別討人嫌，多表揚，別批評，別說教。”

大明在養老院里面算是比較年輕的。大明年輕時闖蕩江湖，做過各種買賣，有過人生的高光時刻，但中年離異破產和糖尿病引發的早衰，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半身不遂，需靠助行器移動，而80多歲的母親是無法照顧他的。于是，在兒子的幫助下，大明住進了養老院。由于活動不便，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情緒也十分悲觀。

在陳卓的邀請下，大明加入了拍攝小分隊。起初，他的態度消極而冷淡。有一期關于生死簿的視頻中，原計劃大明是要將電話本上已經去世的人的名字劃掉。誰知道他在拍攝時臨時給自己加了一句臺詞：“我要把生死簿撕掉，我的命運我主宰。”這句話為那期視頻帶來了一個奇妙的回想。至于為什么要加上那句臺詞，大明告訴陳卓，他在表達一種不在乎的感受，“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這生死簿還有用嗎？我命由我不由天” 。

在完成了兩期視頻的拍攝后，大明逐漸適應了這種與外界溝通的新模式。最顯著的改變是，他開始對生活燃起了熱情，眼中那份曾經的麻木與冷淡漸漸被溫暖取代，仿佛品味到了一點不同的滋味。“雖然生活的大框架沒有變，但總覺得有了些微妙的不同。”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明對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偶爾還會與其他老人開開玩笑，氛圍越發融洽。

銀發網紅被看到

莉莉是拍攝小分隊里最年輕的老人，為人和藹勤勉。陳卓說，盡管每次拍攝的時間都控制在20分鐘以內，但對于老人們的體力和精力而言，都是不小的考驗。而莉莉總會幫忙照顧一下其他幾位老人，給他們搭把手，幫點小忙。

在視頻里，老人們會飾演自己熟悉的角色，或是希望成為的樣子。飾演化學老師的余老師是一位銀色短發、說話一板一眼的九旬老太，退休前就是一名化學老師。她參與拍攝的一條高贊視頻是關于好好說話的。“什么是令人討厭的說話方式，你們知道嗎？習慣性反問。舉例，看著我假牙了嗎？你自己沒有長著眼嗎？可以好好說話的，非要帶著輕視去反問，所以你們時刻要提醒自己——好好說話。”她在視頻里說道。

余老師給網友們帶來了很多啟迪，但她的人生卻并不平坦。上了8年老年大學之后，有一天，余老師不慎跌跤，從此行動不便，坐上了輪椅。為了給女兒減輕負擔，余老師主動要求來到養老院生活。

對于“養老院里的春天”賬號走紅，余老師看得很通透，“我不承認自己是網紅，我覺得這是一個集體的（榮譽）。我現在都90歲了，我覺得我賺了”。而即便成了網紅，余老師最在乎的還是女兒的感受。平日里，余老師會將自己參與拍攝的短片發給閨女，讓她知道自己過得挺好的。

在“養老院里的春天”評論區，網友紛紛表示，自己被這些爺爺奶奶治愈到了，甚至“想起了自己的爺爺奶奶”。一種觀點是，老年人利用短視頻展現了個人的老年生活，幽默風趣的形象打破了網友對銀發族的刻板印象，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老年群體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的話語權。

如今，年輕人容易面臨內卷、焦慮以及情感困擾，與此同時，老年人在養老院中也面臨著生命的衰老與終結。他們與年輕人一樣，需要得到治愈與負面情緒舒緩的渠道。“在經營這個賬號的過程中，我逐漸意識到，我們其實是在相互治愈。”陳卓說。

網絡時代的開放包容與老人的雙向奔赴，讓“銀發網紅成為可能”。“我想我們的賬號能一直更新下去，自己不被遺忘，價值尚存。”余老師說。

銀發網紅需要支持和引導

在當今網絡時代，無人能逃脫其影響力。短視頻與綜合新聞資訊平臺成為銀發族休閑娛樂的首選，銀發網紅的出現正當其時。

《方圓》記者在多家平臺上搜索“爺爺”“奶奶”發現，列表即刻出現不少粉絲幾萬、幾十萬的賬號。

這些視頻類型多種多樣，從整體上看，目前銀發網紅的視頻內容主要包括搞笑類、知識類、生活類、情感類等，“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VK不省心大爺”“我是田姥姥”“小頑童爺爺”等賬號憑借各自特色，成功吸引了數十萬乃至千萬粉絲。更有部分銀發網紅通過獨特的反差表演或富含哲理的生活小劇場，贏得了廣泛認可。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老年學研究所教授杜鵬指出，老年人晚年普遍面臨大量空閑時間，銀發網紅在網絡世界主動自我表達，積極呈現自我，是有助于保持生理和心理健康的。

然而目前，銀發網紅的發展也面臨諸多問題。首先，視頻內容形式多種多樣，但整體上呈現出表面化、單一化和同質化的趨勢。其次，網絡平臺存在諸多不可預知的風險，老年人作為網絡社會中的弱勢群體，他們識別、規避和承受風險的能力相對較弱。最后，老年創作者的分析判斷力相對薄弱，導致視頻內容質量良莠不齊，有過度營銷、捏造人設的嫌疑。銀發網紅作為網絡公眾人物，其在作品中的舉止言行和傳達出的思想價值觀念可能會潛移默化地對粉絲產生影響。

那么，如何減輕銀發網紅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并促進其健康發展呢？《方圓》記者通過采訪多位專家和業內人士，梳理出幾條建議。首先，大眾要關注老年的身心健康，警惕對老年人的過度開發和無節制呈現。在享受銀發網紅帶來的歡樂時，應保障他們的身體健康。一名MCN公司內部員工告訴《方圓》記者，大型MCN公司通常不傾向與銀發網紅合作，主要也是擔心老人的健康情況無法承擔高強度工作，所以很多銀發網紅往往沒有公司或團隊支持，只由老人及其家人運營賬號。

其次，銀發網紅要不斷豐富受眾層次。中老年人在年齡和身份上更容易與銀發網紅產生認同感，且中老年人信任成本高，粉絲黏性強。銀發網紅在多元化發展的同時，應當注重鏈接中老年市場，獲取他們的關注支持。

作為內容產出者，不斷提高內容質量、創新內容是至關重要的。“對于內容制作者而言，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創作的出發點，保持客觀理性，堅守創作初心。老年網紅要創新視頻內容，以此來滿足受眾需要，留住受眾。

實際上，回歸真實，警惕過度包裝也是創作中容易忽略的問題。一位在MCN公司負責打造網紅IP的專業人士告訴記者：“銀發網紅的創作題材還是要回歸生活，為觀眾呈現更真實的內容，而不是由公司團隊過度包裝、營造人設，從而吸引流量，同時應避免在自媒體領域泛濫的賣慘、賣丑等行為。”

“最重要的是，國家要加強網絡平臺監管與法律保障。”杜鵬指出，“對于國家及社會而言，應當重視積極老齡觀視野下銀發網紅的社會意義與價值，并予以必要的支持和引導。”《方圓》記者調查發現，一些銀發網紅法律意識較為薄弱，分析判斷能力較弱，被簽約公司利用或被不法分子欺騙的例子也有出現。

“如果各網絡平臺能從源頭加強監管和法律保障，保護老年網紅的合法權益，銀發網紅事業將能更加健康地發展，惠及更廣泛的老年人群。”杜鵬總結道。（文中三木、大明、莉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