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面上突然出現大量假冒“大師作品”

“這是王錫良大師的封筆之作，離了這個直播間，你見都見不到！”

“就這么一個杯子，未來可能就是一套房、一輛車……”

“我對天發誓，如有假貨，天打五雷轟！”

“王錫良這么珍貴的一套作品，1680元，只賣給有緣人！”

王錫良先生，是享譽世界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陶瓷美術大師。這些號稱王錫良親自制作、親筆簽名帶落款有證書的作品，價格從幾十元到上萬元不等，它們都是真的嗎？王錫良的女兒王秋霞告訴《方圓》記者：“都是假的！”

直播間里的“大師遺作”

王錫良生于江西省景德鎮市，12歲輟學隨叔父王大凡（“珠山八友”之一，景德鎮陶瓷美術名家）學繪瓷畫。1994年，王錫良一家成為第一批被政府授予“陶瓷世家”稱號的陶瓷家族。2005年，王錫良成為第一位獲“中國工藝美術終身成就獎”殊榮的陶瓷大師。王錫良的傳人、學生中，不少人成了景德鎮傳統陶瓷技藝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王錫良的作品也一直受到市場的熱烈追捧。2009年，他的作品刷新中國當代陶瓷的世界紀錄，成為中國最貴的當代陶瓷作品。2016年，他成為當代中國第一位個人作品拍賣總成交額過億的陶瓷大師。

2023年3月13日，王錫良病逝，享年101歲。

然而，王錫良病逝沒多久，王秋霞收到很多朋友的消息，稱在不少直播間里看到主播在賣她父親的作品，王秋霞自己也能刷到這些直播間。

王秋霞說：“一開始發現時直播間數量還沒有很多，但過了一兩個月我們發現，賣我父親作品的直播間越來越多，具體的數量沒法統計，估計有上千家。還有朋友告訴我們，直播間賣出的‘王錫良作品’，數量多到用大貨車裝車，然后整車整車地從景德鎮往外地拉。”

據王秋霞介紹，直播間里賣出的所謂王錫良作品，杯、盤、碗、盞，瓶、板、罐、缸，一應俱全。但實際上，王錫良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孤品，同樣的題材他不會去畫第二件。直播間里的這些所謂的“王錫良大師作品”全是假冒的。

王秋霞自1977年起，便開始跟著父親學藝，早上一起上班，晚上一起下班，她對于父親的每件作品都很熟悉。王秋霞還收集整理了父親的作品集，于2013年出版了《王錫良瓷畫藝術》。

王秋霞表示，2015年以后，她父親的眼睛出了問題，再也沒有畫過完整的作品了，他最后一件的作品也由自己收藏著，所以市面上出現的大量標榜王錫良“封筆之作”“珍貴遺作”的作品，均為冒名假貨。而各大平臺直播間、網店銷售的“大師作品”，有的直接仿冒古畫、名畫，落款“王錫良”；有的則是利用了自己為父親編纂的作品集，利用作品集里出現的王錫良作品照片，進行仿制，制作贗品，再謊稱是王錫良親手繪制。

這些主播、賣家，基本上都會提供“收藏證書”“鑒定證書”等材料佐證。然而，這些證書都是批量印刷的，落款所使用的王錫良簽名，也是從王秋霞為父親編纂的那本書里摳圖摳下來的。

維權難，違法成本卻低

最初，王秋霞試圖與這些店鋪、直播間一家家進行溝通，但對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直接把她拉黑。

搜集證據時，王秋霞的丈夫涂雨亭也發現，部分直播間并不允許使用景德鎮地址的買家下單，有的哪怕下了單，也會說明不發貨，要求顧客退款。

涂雨亭說：“我看到很多直播間的主播都不是景德鎮本地人，所以賣假貨、亂說話也不會顧忌自己在當地的影響。舉個例子，我看到過一個主播說，‘500年才出一個王錫良’‘王錫良一個杯子將來就是一套房’等，這都是胡說八道，但不明真相的觀眾很可能就信了。”

涂雨亭還去過一些陶瓷主播的直播現場，他告訴《方圓》記者，很多直播間不僅賣假貨，連直播背景都是假的。“有的說是賣以前的老東西，直播背景看起來是個倉庫，實際上是租了一個廠房里一小片地方，布置成倉庫的模樣。要是賣高檔瓷器，直播間做得比博物館還博物館，燈火輝煌，哪怕一個垃圾放在里面好像都顯得很珍貴。”

2023年8月，王秋霞對侵權行為進行取證并公證。隨后，她將20家侵權商鋪訴至景德鎮市珠山區法院。

經審查，法院發現這批案件案情較為簡單，但數量多，涉及面廣，社會影響大。于是通過采取逐個調解耐心釋法、類案示范帶動調解、知識產權普法宣講等點、線、面多維調解方式，最終這批系列案有19件調解結案，1件以店鋪停止冒用行為并賠禮道歉判決結案。

涂雨亭表示：“我們要求他們賠禮道歉，消除負面影響，希望能讓更多商家知道知識產權保護的重要性。景德鎮是陶瓷之都，但也有不少人說是制假之都，我們也希望這些針對虛假宣傳王錫良大師作品的案子了結后，能起到一種警示作用。”

但相關案件結案后，王秋霞他們仍然發現一些問題。王秋霞說：“有的直播間可能就是換了個名字，穿了個新馬甲就能重新開一個號來播，有的是換一個新的直播平臺播，有的可能不再接著賣我父親的作品了，但繼續冒名賣別的陶瓷大師作品。而且，除了之前我們訴至法院這20家商鋪，還有很多商鋪在做同樣的事情。”

涂雨亭也表示：“我今年70多歲了，我愛人也60多歲了，我們倆很難有更多的精力去繼續調查和打官司。維權的成本和難度太高了，但這些虛假宣傳的商家的違法成本卻很低。”王秋霞夫婦都認為，冒名大師的作品產量這么大，在景德鎮一定有成規模的造假地，希望未來能加強監管，往造假的上游追。

檢察機關依法立案調查

王秋霞與20家商鋪這一系列案件也引起了景德鎮市珠山區檢察院的注意。

“如何讓名人聲譽不受影響？如何讓市場更加有序？大師后人們想維權的話成本很高，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精力取證，這種情況下檢察機關能做些什么？這正是我們思考的問題。” 珠山區檢察院檢委會專職委員蔣玲玲說道，“于是，我們在進一步的工作中，查閱了許多相關資料、案例和法律法規，認為可以通過行政公益訴訟來推動解決政府部門缺位的問題。”

2024年7月，珠山區檢察院決定依法立案調查，先后從公眾關注度較高的幾個平臺著手，以關鍵字檢索的方式鎖定部分陶瓷商戶，對其直播銷售和短視頻宣傳陶瓷產品行為進行實時關注、持續跟蹤，運用錄屏的方式固定直播視頻，并走訪涉案陶瓷商戶，了解所銷售陶瓷產品的進貨來源、資質證明等實際情況。

經調查查明，景德鎮市多家陶瓷商戶在電商平臺進行虛假宣傳，將陶瓷花瓶、瓷盤、茶杯等陶瓷產品編造成名家作品、“老物件”，并宣稱上述陶瓷產品有保值升值空間，欺騙、誘導消費者購買。

蔣玲玲表示，網絡直播作為陶瓷交易的新型載體，近年來已成為景德鎮市陶瓷商戶銷售陶瓷產品的重要方式，但部分陶瓷商戶為搶奪流量、追求流量變現，在網絡直播中公然進行虛假宣傳。“王錫良作為瓷都具有代表性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其姓名早已不僅僅代表其個人，且除王錫良外，張松茂、王隆夫等工藝美術大師均存在被冒用姓名進行虛假宣傳銷售商品的現象。具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是寶貴的陶瓷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名號被商家濫用進行虛假宣傳，上述行為對陶瓷文化的傳承以及整個瓷都的聲譽都有較大的影響，侵害了公共利益。”

2024年8月14日，珠山區檢察院檢察長李鋒擔任主持人，主持此行政公益訴訟案聽證會，邀請了陶瓷從業人員、人民監督員擔任聽證員。聽證員一致同意珠山區檢察院向景德鎮市文旅局、市場監督管理局制發行政公益訴訟檢察建議。

在檢察建議書中，珠山區檢察院建議景德鎮市文旅局進行排查，針對案涉店鋪中的侵權行為及侵權產品作出相應的處理，凝聚合力維護陶瓷版權秩序，進一步持續營造風清氣正的創新生態；建議景德鎮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聯合市文旅局依法處理，并對其他冒用陶瓷名人姓名出售陶瓷作品進行虛假宣傳的情況進行全面摸排，加大日常監管力度，加強對陶瓷生產銷售經營主體的法治宣傳和教育。目前，兩份檢察建議書均已送達。下一步，兩家行政機關將積極履職，整改落實。

2023年以來，景德鎮市檢察機關共辦理涉陶瓷文化遺產和知識產權犯罪審查逮捕案件6件9人，辦理涉陶瓷文化遺產和知識產權犯罪審查起訴案件17件29人。近幾年，景德鎮也先后出臺《景德鎮市御窯廠遺址保護管理條例》《景德鎮市陶瓷文化傳承創新條例》《“景德鎮制”陶瓷保護條例》等地方性法規，將體現景德鎮特色的文化遺存、傳統制作技藝、制瓷工藝和流程、代表性傳承人等全部列入保護范圍。

據了解，景德鎮目前約有2000名非遺傳承人，56項非遺項目，178處非遺基地。保護非遺傳承人作品的知識產權，規范陶瓷市場經營秩序，也是為了讓景德鎮陶瓷“工匠精神”能夠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下一步，景德鎮市檢察機關將繼續依法嚴厲打擊侵害陶瓷文化遺產和知識產權犯罪，形成對轄區內涉陶瓷文化遺產和知識產權犯罪的高壓態勢，以高質效的檢察履職服務保障國家陶瓷文化傳承創新試驗區建設和景德鎮申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