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五四時期是一個具有標志性的時期,見證了國民“個人”的崛起和現代主體意識的覺醒。在那個時期,知識分子積極倡導弘揚個性、反思個人價值、探求個人權利。然而,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以及知識分子自身立場和態度的制約,使得現代化的理論構建并未完全實現,對個人主體性的探索最終以國民投入愛國潮流的形式匆匆結束。自此以后,“個人主義”的議題逐漸被“民族主義”和“集體主義”所取代。盡管如此,五四運動及其現代性所體現的那種“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仍然具有重要的積極意義,其為當代中國現代化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啟示。
[關鍵詞]五四新文化運動;個人主義;中國現代化
[作者簡介]程美東(1969—),安徽無為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共黨史、近現代社會思潮、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劉思諾(2000—),吉林長春人,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社會思潮。
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現代主體意識的確立無疑是現代化發展的重要標志。個人是現代化的主體,社會現代化必然要求人的現代化,即人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的合理化。在這一意義上,五四時期1對于個人的獨立、自由和人權等主體意識的弘揚,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現代化進程,與傳統“家族本位”“倫理本位”等觀念形成分野。近代中國“個人”意識的萌發可以追溯到梁啟超、嚴復在民族國家譜系背景下所進行的討論。五四時期通過對反傳統的“個人主義”的倡導,促進了“個人本位”的價值觀念系統取代傳統儒家倫理的價值系統,使現代價值系統得以彰顯,進而深刻影響了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社會歷史的發展。
學術界在五四時期“個人主義”2思潮方面已取得豐碩成果,系統地探討了其內涵、地位、價值等內容。然而,關于“個人主義”思潮的變遷研究成效式微。這種“個人”話語敘述源于何處?當五四新文化運動退潮后,“個人主義”思想走向何方?其衰落置于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的背景下有何必然性?上述問題都值得更加深入地討論。
一、“個人”的興起:五四時期的“個人”話語敘述
辛亥革命后,封建王權解體,宗族秩序搖搖欲墜,形形色色的改良運動在改造國家和社會方面成效式微,新階段所需的秩序精神與傳統文化遺產之間的關系也懸而未決、曖昧不明。社會秩序與心靈秩序的雙重危機使得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反思政治制度背后的正當性基礎,“‘個人’的意義與價值何在”成為討論中的重要話題。
(一)意識覺醒:現代主體意識的確立
盡管對“個人”的強調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當中早而有之,但這一“個人”并非西方現代的權利主體,而是關注內心情感本能的道德主體。其中一種存在方式為儒家“仁者人也”下基于道德自覺的理想人格呈現;另一種為道家個人理念中無拘無束、隨心所欲、不為外物所累的自由境界。但正如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所言,中國文化既不是個人本位,也非群體本位,而是將重點放在人際關系上,以倫理或關系為本位[1]。上述兩條路徑無論何種,個人都以群體衍生的倫理關系作為其立足點,選擇遵循或超越群體中的人倫秩序。晚清至五四時期,隨著人們對以家族為核心的傳統族群批判的深入,個體開始逐漸脫離由家族關系、地緣關系和信仰等構建起的共同體,開始獨立思考其自我價值。19世紀末20世紀初,“個人主義”作為“自由主義”的一部分由西方傳入中國,影響部分國人對于個人主體性的理解。此時,“個人主義”這一概念本土化后的內涵外延尚未確定,知識分子紛紛基于自身的知識基礎,在對于“個人主義”概念的不同界定下展開了多樣化的討論。在相關討論中,道德和意志自主的“人格化”個人逐漸跳出群體中的個人,成為討論的焦點。
秉持獨立的個人觀念,知識分子首先要做的,便是進一步打擊作為“個人主義”反面的“家族主義”。宗法社會尊家長、重等級、損害個人獨立自尊人格、窒礙個人意識自由、剝奪個人權利、造就個體的強依附性[2]。魯迅早期始終致力于批判國民軟弱順從、自我矮化、崇拜強權等在等級制度下滋生的奴隸文化與奴隸道德,《離婚》中愛姑、《風波》中七斤嫂、《阿Q正傳》中阿Q等生動的文學形象無不展現魯迅對個人獨立自主意識喪失的思考。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直言:“是故將生存兩問,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3]自古“中國尚物質而疾天才”,而現在又因非理性地學習西方器物制度導致國家發展受到阻礙,中國改革必須重申“立人”之道,尊重個性和伸張精神。陳獨秀在《答吳又陵》中表明,以“三綱五常”為代表的封建政治倫理和“近世文明社會絕不相容者”,“此不攻破,吾國之政治、法律、社會道德,俱無由出黑暗而入光明”[4]201。傳統的禮法倫理處于現代生活的對立面,只有人們從這種等級制度中解放出來,發揮個人獨立信仰之精神,現代立憲國家政治生態才能有發展的可能。可以看到,批判舊制度的目的在于重塑道德和自主意志,改造國民,使其成為可以擔當世界責任的新人。“我有手足,自謀溫飽;我有口舌,自陳好惡;我有心思,自崇所信”[4]91,作為獨立的個體,“人”本身就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和尊嚴。他們的行為、權利和信仰都應屬于他們自己,只能聽從于自身依據理性的獨立判斷,而不應由他人干涉或控制。
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傳統的社會政治秩序和道德秩序進行激烈批判,要求國民在保持獨立性的基礎上實現個體的覺醒。現代主體意識的確立使得知識分子充分肯定了個人的自由、尊嚴與價值。在此背景下,個體存在與發展的自在價值在理論層面得到確認,“個體”不再消融在“類”之中,而作為實質的獨立存在受到了尊重。
(二)價值轉換:個人存在方式認識的改變
中國傳統“人性論”專注于從道德意識層面來揭示人的存在,偏向于“本體論”和“價值論”的探究。在憂患意識和自省精神的引導下,個人的自然屬性受到限制,“仁”作為性善論與社會教化的結合點,成為“人性論”的基礎。然而,五四時期的一代知識分子摒棄了傳統的“負重的人生觀”,贊美和肯定“人”的生存本能與自然情欲,同時呼喚感性形態的“生”的自由和歡樂。
胡適、陳獨秀、魯迅、李大釗等人肯定了個人具有感性存在的合理性。這種感性決定了個人逐利和享樂的合理性。趨利避害與享受快樂由人的天性所決定,不應等同于狹隘的自私自利、貪圖安逸和不思進取。李大釗在《現代青年活動的方向》中直言,自己曾經認為“人生的趣味就在苦中求樂,受苦是人生本分”,但后來察覺“避苦求樂,是人性的自然,背著自然去做,不是勉強,就是虛偽”[5]318,個體應順應自然真實求樂。魯迅也積極主張個體張揚人的自然欲望和情感,“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6]45“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6]4人欲不應等同于違反“天理”,用理性本質壓倒感性存在才是違反人性的做法。
五四時期的先進知識分子在提倡對人的自然本能的充分滿足的同時,又警惕著“只知有肉體之我,不認識有精神上之我”的傾向,主張應當用“理性”對自然本能進行適當的抑制與調節。魯迅在與呂琦、向培良通信時,教導說“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6]54-55。陳獨秀在面對東西方文化根源的差異時,直言“知識理性的沖動,我們固然不可看輕;自然情感的沖動,我們更當看重”[4]567。個人在關注欲望和情感等自然本能的同時,也會受制于知識與倫理的規范,理性的發展也被認為是個體解放的標志。
在尊重個性和感性的前提下,個人應當促進進取、創造、理智等個性品格的建構與實踐。胡適在《易卜生主義》中主張以充分發展人的健全的個性作為對個人的本質要求,在《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中,他明確指出,真正的個人“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7]。李大釗從理想社會和秩序的角度理解個人的本質,“真正合理的個人主義,沒有不顧社會秩序的;真正合理的社會主義,沒有不顧個人自由的。個人是群合的原素,社會是眾異的組織”[8]。個人被放置在“群己”關系中理解:一方面,個人處于平等社會秩序和客觀規律發展其個性,盡管個體是社會、國家和民族框架內的個體,但“合理的個人主義”下的個體應擺脫絕對集體意識的控制,獲得個性發展的空間。另一方面,社會秩序應為“合理”的,能為個人發展提供條件,真正的秩序并非通過壓制所有個性活動來實現其功能,而是本身就包含各種不同的機會,使每個個體都可以在秩序內自由選擇和安排其活動。李大釗將個人置于“社會-個人”的體系中理解,得出個人本質的實現需要徹底改造整個社會秩序的結論,展現出激進、革命式的個人觀。
據此,五四時期的“個人主義”在內涵上包括兩個密切關聯且相互約束的面向:既尊重個體的自然本能、主張個性的自由發展,又要求個體自我調控和承擔責任。這兩個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涉及非理性與理性精神的相互關聯、滲透與制約。片面地強調任何一方面而否定另一方面,都不能全面地反映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于人的本質的認識。
(三)主體重構:對于婦女、兒童,以及以農民為主體的“下層”人民的“發現”
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們除了在探討人生意義、人的目的本質等問題,也開始關注在中國傳統社會中處于弱勢地位的婦女、兒童和農民等群體。將上述群體納入討論的話語范疇,反映了知識分子們對于社會問題的廣泛關注與深入思考。
易卜生話劇《玩偶之家》傳入中國后,娜拉成為女性解放的代言人,引發了知識分子與新女性對女性解放問題的反思,周作人《婦女運動與常識》、魯迅《娜拉走后怎樣》、羅家倫《婦女解放》、向警予《女子解放與改造的商榷》、鄧春蘭《婦女解放聲中之阻礙及補救方法》、葉紹鈞《女子人格問題》等數十篇文章共同構成對婦女解放問題討論的重要內容。在五四先驅者看來,必須“使女子有了為人或為女的兩重的自覺”[9]261。這意味著婦女不是“兒媳婦”,不是“我的妻”,不是“做蛋糕和繡眼鏡袋”的工具,不是封建禮教規制下男子的附屬品,而是作為擁有獨立人格的“一個人”[9]262。婦女本身即具有“人”的獨立意義與價值,應做自己主宰的人。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受教育權等與女性個人權利關系密切的問題,也在新舊倫理的博弈中被推到前臺,成為女性個人身份確立的重要內容。
除婦女被“發現”外,新文化倡導者還關注到無法自主表達的兒童群體,視小孩的委屈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大缺陷、大污點[9]51。雖然兒童在生理和心理等各方面的成熟度相較于成年人有所不足,但他們同樣擁有著自己獨特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并且具備獨立的意義與價值。不能將兒童“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說小孩懂得甚么,一筆抹殺,不去理他”[10]31,也不能將兒童當作縮小的成人,拿“圣經賢傳”盡量地灌下去[10]31。應當充分尊重兒童身心發展的自然規律,完善針對兒童的教育制度和教育理念,促進兒童在成長過程中能夠充分展現和發揚其個性特質。
與此同時,在社會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展之時,農民群體的意識狀態卻呈現出麻木冷漠的現象,他們對社會進程毫不關心。這種狀況給知識界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使得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加深了對“農民”這一廣泛的社會群體的關注。1918年11月16日,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在北京天安門舉行慶祝協約國勝利大會上的演說詞中說:“此后的世界,全是勞工1的世界呵!”[11]219,不管是從事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要自己認識勞工的價值。勞工神圣!”[11]219李大釗在《青年與農村》中呼告青年,“我們中國是一個農國,大多數的勞工階級就是那些農民。他們若是不解放,就是我們國民全體不解放”[5]304。到民間去的呼聲越來越高,平民教育社、合作社一類的組織紛紛建立。文學界如周作人、顧頡剛、劉半農等人也對鄉土生活與農民群體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關注。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鄉村農民運動在黨領導下開始在浙江蕭山、廣東海陸豐和湖南衡山等地逐步興起。隨著革命斗爭的開展,陳獨秀在多篇文章中深入探討了農民的階級性,以及農民在國民革命中的重要作用這兩個重要問題。1923年7月,陳獨秀在發表的《中國農民問題》一文中,將農民分為10個等級,分別敘述自耕農、半益農和雇工面臨的問題,并給出療救方案[12]422-430。在同年12月發表的文章《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中,陳獨秀揭示了農民易受封建傳統觀念和現實環境影響的深層次問題,這一問題使得他們難以全面參與到革命之中[12]497。部分共產黨人對于農民的現實處境、革命作用和力量構成等問題的討論進一步激發了知識分子們對農民問題的關注與思考。他們通過實地調查和深入研究,揭示階級矛盾和封建制度殘余對中國農民的壓迫,進而提出關于農村改革的具體方案,旨在推動農民的解放進程,并促進社會的變革與發展。
在“人的發現”與“個性的發現”的氛圍中,婦女、兒童,以及以農民為主體的“下層”人民也被“發現”,正視其為人的主體價值。但不可忽視的是,上述群體被發現的價值與自身的不覺悟狀態構成一對尖銳的矛盾。“下層”人民在精神上受到奴役所導致的落后、愚昧、麻木的不覺悟狀態,無法通過知識分子的奔走呼號得以消除。被動覺醒反而會讓弱勢群體產生“逃避自由”的心理。在被迫進入現代生活后,由于無助感、孤獨感和不安全感,弱勢群體反而會選擇退回到舒適的“不被發現”的狀態。
二、“個人”話語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結束后衰落的必然性
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群體對家族制度的批判與對新型個人觀的闡發讓追求個體人格獨立、思想解放、建立現代國家在思想界的討論空前高漲。這種討論不應單單歸結為知識分子對于廣大民眾的同情心理,或是基于現實困局的被動反應,應當看到其中對于自由主義理論資源的自覺運用[13]17。但從1924年國民大革命開始,民族主義情緒再次高漲,“個人”的啟蒙話語走向沒落。這種沒落不僅是時代背景下的應然,更是在“個人”話語興起之初就孕育著衰落的必然。
(一)理論語境多元造成矛盾與混亂
關于“個人”究竟是什么,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們并未形成一致的答案,各種聲音不一而足。思想變革的不徹底讓多元思潮雜糅,價值倫理多元,思想在自我與社會、個人主義與人道主義、理想主義與愛國主義之間搖擺。周昌龍將五四時期的“個人主義”大致分為三類:意志型個人主義,如魯迅追求國民精神覺醒;情感型個人主義,如周作人關注人與生活的藝術;理智型個人主義,如胡適追求個人個性的顯揚[14]。顧紅亮等認為五四時期個人想象的主流為以《新青年》啟蒙陣營為代表的“個性化的個人”,部分處于支流地位的思想家也提出了關于個人本質的構想:如以學衡派吳宓為代表的“人文化的個人觀”,以張東蓀為代表的“理智化的個人觀”,以李石岑為代表的“意志化的個人觀”等[13]81。除思想路徑混雜外,在諸多解釋中,部分理論本身也包含著矛盾、消極因素。如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說明“人”是“從動物進化的人類”,高于動物但本于動物,因此,盡管人的生活較動物而言更加復雜高深,但也是存在“靈”與“肉”的雙面,“獸性與神性,合起來便只是人性”[10]16。“靈”與“肉”、“神性”與“獸性”、“精神”與“物質”等多對概念在表面上看似被統一,但對于概念卻缺乏深度闡述。甚至有的時候,一些知識分子對于“個人”的強調與“功利主義”合流,被守舊派批判是腐朽意識形態的表征。可以說,處于五四時期的那一代人對于西方個人主義思潮的把握,既是敏銳的,又是浮光掠影、未經真正消化的,更是“熱情匆忙地運用”多于“冷靜、理性地思考與理解”的。
另外,如果說哲學中永恒的主題就是處理個人與自我、他人和集體的關系,那么在這一時期,受中國傳統社會中集體主義思想與民族性危機的雙重影響,中國的知識分子主要是在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國家的框架下理解個人。當知識分子們肩負著發展自我與啟蒙他人的雙重任務時,部分缺乏“自然個人”的理解存在必然性。但個人的意志自主與社會群體的規范要求始終存在著對立統一的張力。在《文化偏至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魯迅認為的這種矛盾。在1925年5月30日致許廣平的信中,魯迅談道:“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有著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15]一邊是基于個人主義要求個人的解放、肯定個人的價值,以及追求個人人格自主和人格平等;另一邊則是基于民族危機與政治改造的背景要求個人承擔社會責任與政治義務。前者強調的是人之為人本身,即具備獨立人格和健全精神,應將個人視為獨立的主體而尊重其權利;后者強調的是個人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一員,是構成社會的基本單位,應該關注其社會使命。知識分子對于“個人”話語的書寫在兩邊不斷搖擺,讓“個人主義”不能稱之為全然的“個人主義”。
(二)思想缺少生發的現實土壤
從縱向來看,如前所述,盡管五四時期將“個人”話語的重心放在意識形態改造上,放在民主啟蒙工作上,卻一開始就暗含著政治因素并受到社會結構的影響。在內憂外患的現實中,中國思想的主題和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也明顯地偏向了“救亡”這一更為迫切的主題,對于“個人”的強調其理論指向在于幫助“救亡圖存”。也就是說,啟蒙的目標、文化的改造、對傳統的揚棄仍是為了國家和人民,依舊為改變中國的政局和社會的面貌服務。這導致在五四運動爆發后,新文化運動逐漸與愛國政治運動合流,知識分子除醉心于個性解放外,還追逐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理想。進一步,當救亡的局勢、國家的利益、人民的饑餓痛苦占據社會中的突出地位時,當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領導者亦支持“愛國反帝運動”不再固守不討論時政的主張時,當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新的意識形態進入中國時,啟蒙話語中對于人的主體性強調也相對減弱。五四運動的爆發使得思想界的爭論明顯地發生了戲劇性轉變,從“不談政治”,到不可避免地回到政治實踐中,提倡個人主義的個人本位觀顯然既不合時宜又無濟于事。現代政黨為完成多重革命任務,也更多強調個人的服從和對個人自由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宣告了原有討論的終結。
從橫向來看,西方近代社會“人”的覺醒是適應著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要求產生的。資本主義的商品經濟不僅要求商品本身獨立,而且要求商品的持有者也是獨立的。相較而言,“個人”概念在中國的興起,較為缺乏西方在經濟上要求財產權和自由競爭等適應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思想意識。馬克思在《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中對思想意志與社會物質條件的關系進行了說明,“如果資產階級實行階級統治的經濟條件沒有充分成熟,要推翻君主專制也只能是暫時的”,在建造新世界的過程中,“首先必須創造新社會的物質條件,任何強大的思想或意志力量都不能使他們擺脫這個命運”[16]。一代覺醒者雖然明確了現代個性獨立的觀念,但在現實的物質經濟面前,這種觀念顯得蒼白無力。就像建構在沙地上的宮闕一樣,如果沒有根基,很容易受到外來的沖擊。隨著革命的到來和階級斗爭口號的提出,“人”的張揚不可避免地成為被批判的對象,對個人自身的觀照也即刻消失。使得五四時期情緒包含兩個側面:一面是對“人”的價值的充分肯定,昂揚向上的時代最強音;另一面是感傷、悲涼背后對自我絕對性的懷疑。五四時期的“人的覺醒“存在著因忽略中國社會特殊性而導致的空間錯位問題。具體而言,中國當時并不具備與近代歐洲國家相同的經濟基礎和階級基礎。無視中國社會的獨特歷史進程,一味效仿西方為政治統治、社會改造尋找立足點,遠遠偏離了個人主義的價值立場,更讓思想以彷徨的姿態入場、退場。
(三)知識分子的尷尬境遇
五四時期對于個人主義集中于精英知識分子之間,知識分子其觀點立場的分別與特殊身份本身也影響了“個人”話語衰落。
首先,盡管新知識分子的聯合在性質上有分歧,但在1917年到1918年,他們曾切實地把精力專注在思想文化改革方面,在嘗試介紹西方思想和制度的同時重估和批評中國的傳統。這一方針并非由某人策劃而成[17]。然而,五四運動的爆發使得新文化運動將本來不同的立場暴露出來,胡適、周氏兄弟、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在討論個人主體性問題時,其根本立場存在著自由主義、激進主義、無政府主義等多種差別,除同心協力于重估傳統和提倡新學外,新知識分子的知識方法、價值立場存在極大分歧——自由主義者避免實際政治,比較注重教育和文化改革;左派分子(與國民黨攜手合作)則贊成直接的政治活動,胡適便于1919年7月20日在《每周評論》上發表文章《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反對將形形色色的“主義”視作絕對真理,讓人蒙蔽聰明、停止思想。逐步轉向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如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在新文化運動后期討論“個人”問題時更懷有革命與實踐導向。當各人各派的思想重心受到知識集團整體意志的驅使而發生轉變時,對某一議題的集中討論便無以為繼。
其次,知識分子的主張未能充分與底層民眾形成同頻共振,相關討論僅局限在少數人之間。如:1922年北京大學入學考試的一道作文題“述五四運動以來青年所得之教訓”,就有不少中學畢業生因不知五四運動而交白卷。直至1921年夏天,作家沙汀還不知陳獨秀、胡適、魯迅為何許人也;到1927年時,作家何其芳所在的四川萬縣當地還將白話文視作異端。對于知識分子來說,不掌握政治、軍事資源使他們在社會中處在一個相對被動接受的境地,按照自身的理念來建構的邏輯不可避免要在與現實格局相勾連時產生矛盾。這就導致在新文化運動當中自認為是“超越歷史時代的中國先覺布道者們”的知識分子們在三一八慘案以及“白色恐怖”發生后開始懷疑他們喚醒民眾的身份資格是否恰當,在工農武裝革命開展后更是發現自己似乎是革命的“包袱”、是多余的人時,陷入沮喪和頹靡,開始慚愧“我現在還不是一個工人”。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于個人進取、創造、理智等個性品格的建構與獨立意志的爭取確實為現代化人的面貌構建了一幅理想藍圖,但又不可避免地因其階層限制讓自身處于理論與實踐錯位的矛盾之中。
三、“個人”又將走向何方:關于“民族主義”與“集體主義”的思索
在廣義上的五四時期前后,關注點和話語權發生的一系列流變,大致包含了關注政治(國家主義的盛行)——不談政治談文化(尋求文化重構和反思)——不談政治談社會(無政府主義等宣揚社會實驗)——談政治談社會(社會改造方案的提出)幾次轉變。于本文所界定的五四時期,關鍵的問題在于如何確定現代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念,構建新的個人意識讓個人能夠適應并致力于民族國家的構建,因而“個人主義”中對于個人主體性的關注與此時“借助思想文化改造社會”的主題相契合。但十月革命的勝利給中國人民帶來了解決危機的啟發,這使得思想界的主要矛盾轉變為采取何種方式變革社會。換言之,此時的思想動力主要來自民族主義而不是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或民主主義。那么,之前五四時期對于個人主體性的考慮是否被民族主義所取代了呢?
對于這個問題的回應見仁見智,文章擬從理論上思索個人觀念和民族主義1之間的關系試圖解答:一方面,個體性是民族國家建立的基礎,促進人民成為具備理性思維、獨立判斷力、開放視野的個體,是民族國家發展的應有之義;另一方面,民族國家把民族的生存、獨立和發展,以及基本社會體制的維護與國家利益聯系起來,其所要捍衛的民族利益、國家利益本質上是個人利益的集合。這樣的民族國家具備對內捍衛“個體人權”與對外捍衛“國家集體人權”的雙重使命。因此,五四時期個人觀念和民族主義的張力性結構也不能完全看作個人觀念的矛盾,相反,應該從現代性的構造關系角度加以詮釋,個人與國家之間的辯證關系往往會彌合平衡其中的矛盾和沖突。五四時期,在強調個人獨立性的同時,個人與國家也被賦予了一種辯證關系。人民作為個人集合體是構成國家的基礎,個人獨立并不意味著個人可以在國家這樣的組織形式之外存在,只是試圖使個人與國家獲得在討論中平等的地位。同時,現實民族國家的實踐讓精英知識分子在理論上陷入了對國家與個人、社會自由與個人自由等問題思索的兩難境地。近代中國,如袁世凱以及后來的北洋軍閥當權者都未經正當程序而自稱其政權代表民族利益,高喊“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的口號,要求民眾認同其政治合法性構建、服從所謂“民族利益”并做出犧牲。知識分子需要在精神世界中對理論與現實的矛盾做出調和與解釋,產生了所謂的個人主義與民族主義“沖突”“個人”話語被民族主義情緒取代了的表象。五四時期對于“個人”的廣泛討論本身即由民族主義啟動,中國現代的個人觀具有從屬于民族國家話語的特征,構建民族認同、國家認同與構建個人主體性同樣關鍵,不同時期現實問題決定了討論的重心不同。
相較而言,更需要思索的是單極絕對的“集體主義”與矯枉過正的“集體主義”對于個人的壓制。實際上,對于中國共產黨黨內人士而言,李大釗早已經在《自由與秩序》《新中華民族主義》《社會問題與政治》等文章中形成了對于個人與社會、自由與權威、公民與國家關系的合理論述,將尊重個人自由權利與構建理想社會秩序結合起來。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一方面,受到中國傳統文化中整體主義思想的影響,導致集體主義思想未能立足于個人與社會的辯證統一關系,個人受到集體的絕對支配控制,在集體之外個人權利蕩然無存,個人成為維持革命機器運作的一顆“螺絲釘”;另一方面,革命戰爭年代軍事斗爭任務的緊迫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大規模的社會改造運動不斷,使得社會來不及對近代價值觀變革的經驗教訓進行系統的總結,也未能對集體主義的深刻內涵進行系統的理論闡述。這導致在后來的實踐中對“集體主義”的理解與應用出現扭曲,“集體主義”并不是當前兼顧個人、集體和國家三者利益、與社會主義國家性質一致的“真正的集體主義”,而是倒向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極端利他主義,個人的價值、尊嚴、權利和利益被極端地輕視[18]。如果延續此慣性走向另一極端,以政治權力、集體利益完全取代個人權利,則可能使啟蒙的成果被完全消解。同時,如果個人完全處于從屬地位,則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任務并未真正完成。現代民族國家必須以獨立個體的存在為前提,以具有獨立身份和平等地位的個人的政治認同為基礎,以能保障個體權利的民主制度為社會的基本架構。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與政治制度的變革,“個人”話語在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運動中重新回歸,此時的“個人”同五四時期的“個人”一樣,包含自身與社會的雙重意義——個人的自然欲望與人自然本性的價值正當性得到肯定,這種正當性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在社會、集體、國家中彰顯的。
盡管各個時期關于個人與國家、民族、社會關系的論述在態度與側重點上均有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中國近代個人觀的轉型離不開兩股精神動力:一是基于封建文化制度禁錮而倒逼個人產生的自由解放意識;二是走向外部世界后植根于民族競爭而產生的以個人發展為基礎的民族富強意識。兩個方面的合流要求形成具備現代社會獨立、自由、平等精神的個體。盡管在“個人”話語的流變中存在個人地位價值的潮起潮落,其中不乏爭執甚至倒戈,但所有的討論都是與時代、國情緊密聯系起來的有效討論,有著十分重要的歷史價值和借鑒意義。
四、個人主體性構建下的中國現代化之思
可以說五四時期在短短幾年中就走過了西方幾百年的思想歷程。面對大量的西方學說資源,中國知識分子們在向傳統文化舉起利刃的同時,并沒有完成徹底的現代化理論建構。外部的現實因素又導致以五四運動開啟的國民現代化進程,以國民投入愛國潮流而匆匆收場,自上而下的啟蒙任務也并未完成。因此,五四時期個體自由意識的覺醒所達到的深度和廣度有限。但它奠定了近現代思想的基本框架,其中留下的豐富的思想資源和矛盾對立演變成了五四時期以后不同的思想進路,大量的基本問題未解決的表現就是面對現實問題的模棱兩可和在個體內心中顯現出來的矛盾和痛苦。而在西方,個人主體性的過度張揚與不當運用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一些意識形態問題,因而遭到許多人的批判、責難甚至主張消解個人主體性。一個關鍵問題隨著需要提出:我們究竟應該在何處安放五四時期的個人主義討論?假如個人主義社會是現代性的宿命,當下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又需要保有何種態度?
回到五四時期,當中國正在大規模并且是照搬式地引進西方現代的理論學說之時,西方世界的后現代主義思潮已經產生。西方世界已經開始對自己所經歷的歷程產生懷疑甚至是顛覆。這使得在中國,認為“現代性”的概念是和“后現代性”概念一起從西方引進的。20世紀60年代,西方學術界興起了一股“后現代主義”思潮:批判理性主義、邏各斯中心主義、基礎主義、普遍主義、絕對主義、總體主義、本質主義等。在后現代主義者看來,現代性秩序就是一個充滿危機的霸權主義或精英主義秩序,它是現代社會各種危機與災難的總根源,反啟蒙就是對啟蒙理性及現代性的批判,就是要推翻帶有烏托邦色彩的現代性秩序。
但就中國當下的現實狀況而言,中國正處于現代化進程中,面臨的是與現代化發展進程不相適應的個人現代性匱乏,在這樣的情形下,不應該先進行對現代性的批判工作,而應先完成現代性的建立。西方世界對啟蒙和現代性的批判有其合理性,但我們今天所遭遇的問題并非都是其造成的。從世界的現代化進程看,中國屬于“后發外生型”,即相較于發達國家,我國的現代化起步較晚,“現代性”因素不是產生于內部,而是源自外力。當“早發內生型”的國家早已完成工業化、現代化的使命,并且處于從現代化向“后現代化”轉換的進程之中時,我們卻仍在現代化的征程中奮力前行。部分地區的高線城市依靠特惠條件和自身優勢,也已實現現代化;而一些知識分子中又彌漫著后現代情緒,甚至轉向了所謂的“后現代之后”。然而,占中國人群體大多數的農民還處于前現代的水準,有的地區才剛剛開始啟動現代化。從歷史上看,中國又發生過現代化的中斷。所有這些在西方國家以歷時態經歷過的不同階段,共時態地出現在當代中國,使中國的現代化實際上走上了一條無先例可循、充滿誘惑又布滿陷阱的道路[19]。而不經過啟蒙的現代化是十分危險的:德國曾經歷了普魯士自上而下改革的“特殊道路”,最初德國知識分子標榜德國沒有經受像英國、法國那樣帶有破壞性積累的社會變革而平穩、高效、高速地實現了現代化。然而,經過兩次世界大戰之后,部分人意識到這種沒有經過真正意義上的啟蒙運動的現代化與德國走上納粹之路具有很大的相關性。一個現代社會不僅需要科學素質,而且需要人文素質和政治素質,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不要啟蒙和現代性而實現現代化。因此,對于個人主體性產生的系列問題不能夠進行抽象的評論和判定,應依據現實國情與實際情況來決定究竟需要何種個人主義,需要如何完成對于個人的啟蒙任務。
五四時期對“個人”的關注,其出發點在于使民眾擺脫家族本位與奴隸道德的束縛,成為具有個人獨立意志與理性判斷的現代公民。當前,國際局勢風云變幻,改革任務艱巨繁重,社會矛盾日益凸顯,發展問題尖銳復雜,社會思潮多彩紛呈,更需要使個人擺脫自利、非理性、唯我式的思想糟粕,成為具備獨立人格、自主意識、公民精神的個人。五四時期的啟蒙任務雖然沒有完成,但是五四運動及其現代性所體現的那種理性主義和理想主義仍然有其不可取代的積極意義,人類追求理性的完善和理想的生命價值的現代化向度依然不可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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