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安石作為北宋著名書家,頗負盛名,可惜其流傳作品并不多見,如今只有《楞嚴經旨要卷》與《過從帖》被公認為真跡。尤其是《楞嚴經旨要卷》作為王安石晚年作品,集中體現了其書法的風格特點。他的書法風格歷來被形容為“橫風疾雨”“橫雨斜風”等,雖屬貼切,但又夾雜著士人們不同的情感,王安石書作在歷代傳承中也因多種因素而蒙受微詞。文章試圖通過研究王安石書法“橫風疾雨”的特點以及同時代書家對他的評價,探究北宋尚意書風對書家個體風格塑造及審美品評的影響。
關鍵詞:王安石;士階層;書法;藝術評價
一、王安石作品及其書風特征
1.王安石《楞嚴經旨要卷》的書風特點
《楞嚴經旨要卷》為王安石小字行書作品,現藏于上海博物館。根據卷后落款,此卷為宋元豐八年(1085),也就是王安石去世前一年校正《楞嚴經》文字時所寫,內容為摘錄經文。其用筆瘦而不枯、跳蕩靈活,筆法慣用外拓,靈動豐富;結字重心較高,左舒右促,橫、撇多寫長來作為主筆,捺則時有藏鋒,或撇捺形成開張鷹揚之勢,字中縱勢又相對多端正收斂,橫勢則尤為跳蕩出奇。在章法上,因上下字間距較小,且用筆瘦勁,左右之間行距本應顯得相對寬一些,然而在橫向起筆和長撇的普遍強化之下,呈現行列排布緊密的形式,字與字之間似乎已經首尾相連、摩肩接踵了。在墨法上,開頭和末尾處墨色尤其疏淡,行文至中段時,整體墨色稍濃,但就通篇來看,墨色始終是在淡墨的基礎上進一步表現濃淡變化,符合《宣和書譜》對王安石評價的“橫雨斜風之勢”“凡作行字,率多淡墨疾書……美而不妖嬈,秀而不枯瘁,自是一世翰墨之英雄”等語[1]。
2.王安石“橫風疾雨”書風的取法來源
《宣和書譜》載王安石學晉代王濛行書[2],黃庭堅所說的“王荊公嘗自言學濛書,世間有石刻南澗樓詩者,似其苗裔”[3]亦可佐證此說。然王濛書跡不傳也久,只可知王安石學有晉代王氏之書風。
黃庭堅認為,王安石取法還出自楊凝式——“王荊公書字,得古人法,出于楊虛白”[4],并對楊凝式題壁后有知音者而王安石題壁無人問津的現象表示惋惜。從王安石詩作名篇《書湖陰先生壁》可知,他在對楊凝式的學習中,應當也關注到了楊凝式題壁的留存之作。
米芾同樣認為王安石的取法來自楊凝式,他在《書史》中說:“楊凝式字景度,書天真爛漫,縱逸類顏魯公《爭座位帖》……王安石少嘗學之,人不知也!元豐六年,予始識荊公于鐘山,語及此,公大賞嘆曰‘無人知之’,其后與予書簡皆此等字!”[5]米芾在《海岳名言》中還說:“文公學楊凝式書,人鮮知之。余語其故,公大賞其見鑒。”[6]可見王安石本人也承認其學楊凝式之筆,且“無人知之”,可想其對楊氏取法并不是直觀的點畫形似,而是在氣韻之間學習楊凝式閑散自然、天真爛漫的書風。又或因楊凝式酷愛題壁,王安石對于題壁書法向尺牘紙卷的轉化作了較大取舍。
楊凝式書法上接顏柳、遠紹二王,王安石有詩《吳長文新得顏公壞碑》,由此觀之,其學書應當對顏真卿也有過深入的學習。從詩中的“不必勉強方通神”可知,無論是學晉人、顏、楊,王安石注重的仍是“天得”“不必勉強”,這也與其所處的北宋時代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3.王安石書法“橫風疾雨”書風的時代特征
王安石生活在北宋時期,晚于歐陽修、蔡襄,而早于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等尚意書家。此時正處于尚意書風的形成期到成熟期之間。
歐陽修作為王安石的前輩,對其有知遇之恩。在書學思想上,歐陽修編撰《集古錄》,鼓勵“多閱古人遺跡,求其用意”,也對王安石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盡管王安石與同時代諸多名家因政見不合而有所摩擦,但在北宋尚意書風快速發展的階段,他自然也會受到時風浸潤,況其主持“熙/JEnKdAE0vtFlnBFGZPUlw==寧變法”,本就有“祖宗不足法”的精神,在書風上就更顯“自出新意、不踐古人”。
二、士階層對王安石書風的評價
1.王安石與士階層的關系
在封建時代,“士農工商”階層分明。北宋以降,士階層作為社會精英的一種表現形式,往往同時涉足政治、哲學、文學、書畫、金石乃至于軍事等多個領域。王安石以進士出身從政,創“荊公新學”,其散文被列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書亦為名手,顯然其本人就是標準的士階層中的一員,體現了北宋文人的種種特質。
王安石與士階層的交流,從藝術層面來看,時人對其書法評價頗高,但他對書法的直接評價則極為稀少,唯在詩句中以“羲獻”等贊揚他人,也多隨意而言,無細究價值;在生活作風上,雖蘇洵描述其“囚首喪面”、不重形象,但其樸素清廉、正直勤學,私德幾乎無可指摘;在政治層面上,王安石主持的變法毀譽參半,成為被人攻擊和遭后世毀棄的主要原因。王安石變法失敗,主要是激進超前、急于求成之故,后世也將其政事上的弊處引申到書法領域,進而以書論及其人了。
2.宋代書家對“橫風疾雨”書風的正面評價
對于王安石書法的評價,在宋代是毀譽參半的,但是蘇軾等人卻持正面評價。蘇軾在《跋王荊公書》中說:“書得無法之法,然不可學,無法故。”[7]他在對自己書法的評價中,也曾言“我書意造本無法”。由此可知蘇軾對于王安石書風的評價是很高的,認為其達到自己的審美標準,“無法之法”是在掌握法度規則之上自出新意,對于法度能夠靈活使用,體現在作品中渾然一體。然而,這樣的書風也因其將“法”隱藏在紛繁變化的表象之中,取法不明,使其難以作為直接學習的對象。
秦觀在《論書帖》中評:“惟王荊公書有故人氣,而不甚端遒。”[8]而黃庭堅也有類似之論,稱“比來士大夫惟荊公有古人氣質而不端正,然筆間甚遒”。兩則評論均稱王安石書風富有古人氣息,不作端莊之態,但可以發現秦觀對荊公之評不如黃庭堅。黃庭堅強調王安石用筆遒勁的特點,在其他論述中則更為推崇——
王荊公書法奇古,似晉宋間人筆墨。
荊公率意而作,本不求工,而蕭散簡遠,如高人勝士,敞衣破履,行乎高車駟馬之間,而目光已在乎牛背矣。
士大夫學荊公書,但為橫風疾雨之勢,至于不著繩尺而有魏、晉風氣,不復仿佛。[9]
從上述評語中,可見黃庭堅對王安石的贊揚之意躍然紙上。仔細留意,則可以看到黃庭堅對其贊揚之處亦重在晉人風度。黃庭堅主張重韻去俗,王安石書法正是其所倡導的審美方向。而且,不只在氣韻上同向,細看二人書風,均有重心上移、左右開張之勢,黃庭堅長槍大戟也與王安石撇捺飛動意趣相通。
黃庭堅還對當時士大夫學王安石書法的情況作出評價,認為世人僅學到“橫風疾雨”之勢,未能觸及其內在的晉韻。由此可知,王安石書法在北宋時期的士階層已受到追捧,但對于這種“學之則無法”的書風又未能及意,多有好慕時風、趨時貴書之嫌。王安石拜相,學其書自是天下翕然。此處的“橫風疾雨”,在黃庭堅看來,是王安石書法的形式特點,是其姿態體勢的描述,又遠不止于此,故而“橫風疾雨”并不屬于高度贊揚,也不能直接看作是對于王安石書法的戲謔批評。
李之儀在他的書論中提到王安石書學顏真卿而得其骨:“其運筆如插兩翼,凌轢于霜空雕鶚之后,比其晚年所作紙上直欲飛動,信所謂得之心而應之手,左右逢其源者也……飄逸縱橫,略無凝滯,脫去前人一律而訖能傳世,恐魯直未易也。”[10]可見,李之儀看到王安石書法撇捺飛動、字勢翼然,認為黃庭堅也難以企及。
在王安石時代,士階層的書家、論家對于他的評價多重在其取法、筆法字勢等方面,認為其書有晉韻,且能自出己意、不拘成法,在宋代尚意書風開始興起并逐漸高潮的進程中,符合當時社會精英階層的審美;又因其曾位極人臣,在彼時學其書者應當不少。蘇軾、李之儀等人在政見上與王安石相左,但在書評上尚能以書法為主,從審美視角進行評價是十分難得的。
3.“不知公安得有如許忙事”品評的構建
元祐更化,舊黨掌權,對王安石的評價急轉直下。宋哲宗時黨爭愈演愈烈,對王安石的書法品評也越發摻雜了非藝術因素的影響。
如葉夢得《石林燕語》曰:“王荊公押‘石’字,初橫一畫,左引腳,中為一圈。公性急,作圈多不圓,往往窩匾,而收橫畫又多帶過,常有密議公押‘歹’字者,公知之,加意作圈。”[11]葉夢得說王安石性急故而書字潦草,進而說其押名如“歹”,其排擯之意可見一斑。
朱熹之父愛好王安石書跡,朱熹也受此影響,曾稱贊荊公的文筆與書法相得益彰,有“跨越古今、斡旋宇宙”之意。由此可知,朱熹在早期尚未由書法聯系到其人評價。在數年之后,朱熹對于王安石的評價有了轉折,他引用張栻所說的“平生所見王荊公書,皆如大忙中寫,不知公安得有如許忙事”。他自己對于書法的取向,則在于“蓋其胸中安靜詳密,雍容和豫,故無頃刻忙時,亦無纖芥忙意,與荊公之躁擾急迫,正相反也”[12],提倡心中的寧靜雍容,下筆也從容不迫,將王安石書法作為“忙”書、急躁的反面例子進行批評。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新黨,其激進改革被視為“重義輕利”,與正統儒家所崇尚的君子之風大相徑庭,政治倫理的先入為主使得書法評價發生偏離,將書品等同于人品,其人被指摘,書跡也“輒徒成下品”。另外,王安石在學術上創“荊公新學”作為“熙寧變法”的思想基礎,其主旨是對儒、釋的調和,而朱熹后期思想上維護儒教正統,從根本上來說是排佛的。[13]
宋末元初的牟應龍從王安石之書發語,而后則直指其人:“世稱王荊公書如斜風疾雨,其胸中躁擾可以想見。一旦當國,遂盡取成憲而紛更之,天下騷然,而風俗亦一變而趨于薄矣……然究其大歸,則熙寧以前之書,多重厚而少輕浮;熙寧以后之書多輕浮而少重厚。茲蓋世道之所以升降者。”[14]顯然,牟應龍在宋代黨爭翻覆下對王安石的貶損之后,黃庭堅所講的“橫風疾雨”已從書風特點轉為“躁擾”的代名詞,多了幾分譏諷之意。以熙寧前后作為分水嶺來講厚重輕浮,似乎是將王安石放到社會時代背景之下,但王安石作為熙寧朝“一旦當國”者,牟應龍顯然是從書法出發,落腳于對新黨急于求成、士人趨時貴荊公書的批判。
趙宧光對王安石的評價尤其尖銳:“作字不可急促。王介甫書,一似大忙中作,不知此公有如許忙!嗟乎,可憐!忙忙作字豈惟字丑,人品亦從此分矣,可不勉乎!”[15]這些內容已經從“忙書”擴展到“字丑”,進而直接攻擊其人了。
三、宋代尚意書風在“橫風疾雨”形成中的作用
1.藝術審美取向
在書法上,北宋士人普遍追求字里的意趣,在前朝楷書登極之后,更推崇由唐及晉,講究氣韻飛動、出于天然而不矯揉造作。文人山水中有留白的藝術為時所尚,在書法上則是淡墨瘦勁、秀而不枯的書風為當世所稱道。
至于南宋,朱熹對于蘇、黃、米幾家持否定態度,對于王安石之書自然更是以擯斥為主。理學家的思想直接影響時代書風,對于儒者來說,字字平和、褪盡火氣的雍容端莊才是書家正道。
明清兩代,士階層多親熟于閣體楷字,學書也著意于端正中和之脈。而在“烏、方、光”為大眾審美的時代,王安石的淡墨橫風則被放置到藝術審美的對立面。
2.對于同時代書家品評標準的影響
王安石雖不以書名世,其墨跡流傳僅二,但風格自顯,出于顏、楊,遠追晉韻,在世時即被認為具有“橫風疾雨”之勢,此詞本為書風評語,但在時代變遷等因素的累積之后,其語義發生變化,“橫”“疾”轉而成為“不端”“匆忙”的委婉之語。南宋之后,“忙”成為對王安石書品和人格的毀斥,已很難見到對其書風有新的見解、思考和感慨,評語價值逐漸降低,直至清代蔡上翔駁斥毀辭,才展現出乾嘉學者的嚴謹與務實。因此,對于書法的評價應保持自己的判斷,不能因前人權威而落入窠臼。在對書論有一定接觸后,也要思考名家評議的合理性和客觀性,切忌因慣性思維而步入偏見的歧途。
如果僅從書評本身來看,幾代士人因人廢書,王安石的書名必然被列為末等,為世所遺,這未免是有失公允的。但是,如果從王安石“橫風疾雨”自身書風的形成,以及當時書家對其差異化的評價出發,其實都是宋代尚意書風整體的一部分。因此,我們應該將“橫風疾雨”的評價帶入其中,才能對王安石書風作出客觀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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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淳(2001—),男,漢族,山東萊陽人。成都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