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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的烏龜

2024-10-29 00:00:00趙棹
西部 2024年6期

縣里要建水族館。

一個悶熱欲雨的下午,消息在文化館傳開。女同事若橘對我說,這次行動快,用力準,縣領導很重視。辦公室里只有我倆。我握著十字螺絲刀,正給擴音器上螺絲,像古人類鉆木取火。我和若橘蹲在沒有雨林的平原上,取火。她看著我。我說,哎,你說水族館都會有啥?若橘說,你沒去過啊,水族館嘛,水里游的都有。我說,那有鯨魚不?她說,咱縣里怎么有,中國我都不確定,美國可能會有,那里水族館不少。你看過《白鯨》不?麥爾維爾的,說的就是抓鯨魚的事兒,超刺激。我沒立馬回她,自顧自調好擴音器,扯過話筒拍了拍,說,沒看過。

轉天,馬館長打電話給我,讓我去陪酒。我正捧著一本畫有恐龍化石的小書,接到電話后,忽覺寥寥的文字像幾只蒼蠅趴在白盤子上,化石更像昨晚我吃剩的雞骨架,瘦巴巴的。我騎著電車往酒場趕。八月的湖西縣熱浪滾滾,新華書店建在人工湖西岸,湖里現在沒水。兩臺中型挖掘機停在湖邊,正挖著淤泥,像兩只黃鶴。往南過了人民橋,有兩棟白樓,一棟高而瘦,一棟矮而寬,那是縣里最好的醫院。我騎車準備過橋,停在石馬處等紅燈。石馬是老城的中心,一匹駿馬,抬起前蹄。左轉燈亮,我旁邊的一輛廂式貨車駛了出去,至路中間,一輛奧迪A4沖了出來,前大燈懟上了貨車后輪。耳邊是金屬鑲嵌在一起的聲音。貨車輪子滾進湖里,后門掉去半個,什么東西碎掉了,流出一大攤水。我拍了拍車把,伸長脖子開過去,見不少烏龜從貨箱里爬出來,殼很大,褐綠色的,條紋復雜,動作慢悠悠的,像是事故旁觀者。不少人停下車,張大嘴巴,看烏龜往四方爬。湖對岸響起救護車的笛聲。

趕到飯店的時候,馬館長和其他幾人在門口站著,我停好車,也跟著站在后面。不多會兒,一輛商務車停在飯店門口,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穿條紋衫,后面跟著一個女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紅T恤,戴黑框眼鏡,皮膚很白,很亮眼。馬館長逐個介紹,我才知道,那老頭是市里高校的生物學教授,姓李,女生是他研究生,叫蔣雨寒。幾句寒暄過后,人往屋里落座。馬館長敬完酒,我朝外揮手,叫把熱菜上齊。等氣氛活潑起來,大家自由敬酒。我走向蔣雨寒,她半站著叫我訾老師,我忙回,不敢不敢,蔣老師。說完,我一時語塞等她再說,可半天她沒再說話,只盯著我酒杯不動,我只好說,蔣老師能喝酒不?她一愣,說,叫我雨寒就行。她雙手捏著小酒杯,像小孩捏著擦炮,一下引燃就立馬丟出去。我說,雨寒,湖西第一次來?羊肉豆腐湯喝不慣?見你一直沒喝。她搖搖頭說,來過,但我不太喜歡吃豆腐。我說,改天帶你轉轉,我們這兒不比市里,別嫌棄。我之后又和她喝了幾杯,她沒一點醉意,倒是我肚子撐得難受,眼睛要掉出來一樣。我跟她說,扮豬吃老虎啊你。雨寒說,你是老虎啊,尾巴呢,我看看。我笑了笑,居然害羞了。我忍不住要上廁所,正準備拉門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了。我往后趔趄幾步,靠到了椅背上,說,操,誰啊。來人拎了個公文包,朝馬局長點了點頭,說,馬局,烏龜出車禍啦。馬局長放下李教授的手,說,烏龜出什么車禍?縣里養殖場的兔子撞著烏龜啦?追尾了?屋里哄堂大笑,蔣雨寒本來眼挺大的,一笑就瞇了起來。來人往里走,走到馬局跟前說,是咱預先為水族館買的烏龜,拉烏龜的車翻啦,烏龜跑了不少。我聽他說完,才想到來時目睹的那一幕,拍了拍大腿。

轉天上午,蔣雨寒加我微信,說要來文化館。我正用彈弓打易拉罐玩兒,百發百中,很爽。我從小便喜歡打,彈弓一直留到了現在。我回她說,文化館辦公室沒人,有事說吧。我洗完臉,開窗,看著下面逐漸忙碌的縣城,喇叭聲響起來。隔了一會兒,她回消息說,那咱們等會兒在石馬見面吧。

我騎車趕到石馬的時候,蔣雨寒已經等在那里。她提著一個藍色布包,圍著石馬轉悠,用腳踢著小石子,踢遠了,大步跨過去再踢回來。我說,你叫我來干啥?她抱臂挺胸說,水族館新運來的烏龜丟了,在這里丟的。你們館長說了,叫你來配合我,把丟掉的烏龜找回來。我說,找烏龜這事叫工人干不就行了嘛。她說,你在文化館不打雜啊?我說,打倒是打,但能推盡推。她用手指點了點我,說,小同志不思進取啊,這事兒推不了,那龜挺貴的,你們館長害怕出差錯,工人得來,我們也得來。

我便跟著蔣雨寒走到湖邊。她手搭涼棚,往遠處望。烈日下的人工湖有股子腥氣,淤泥表面結了一層膜,不少死掉的魚露出半個身子,白眼朝天。

我倆趕回文化館,拿了兩把鐵鍬、兩雙膠鞋,去醫院旁邊的館子吃飯。蔣雨寒自來熟,指著煮羊肉湯的鍋,問廚師,大叔,這是什么羊?大叔翻了翻勺子,說,青山羊,哎姑娘,你再往前,手可就伸進去了。蔣雨寒眼鏡后的黑色瞳孔閃了閃,伸手把燙過的頭發別到耳后。我無意間看到,她左手無名指缺了一小節,跟小拇指平齊了。等把羊湯端回桌上,我繞過柱子拿筷子,她問我,這家店你常來嗎?怎么看你那么熟悉。我說,幾年沒來了,高三時常來,那時候我爸住院。你看,醫院的急診就在路對過。我給她指了指對面的救護車,整整一排。我跟她說,你仔細瞧瞧這店里,凡是手上戴個環的,準是住院的病人。旁邊桌子上坐著兩個老人,手上都戴著手環,大夏天的,穿著長袖,戴著帽子,粥喝得緩慢。收銀臺處,不少年輕人在打包飯菜。蔣雨寒俯身扭頭看了看,說,你看得真仔細。又說,哎,我還想喝,你再去買碗吧,這回多加點香菜。

蔣雨寒雖是市里來的,卻對一湖爛泥不介意。穿好膠鞋下去的時候,我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握著鐵鍬,站不穩,蔣雨寒卻走得很快,用腳大概畫出了一個圈。她說,咱先用鐵鍬探探這個圈里面吧,看看能捉出來幾只。她將鐵鍬舉起,又插下,重復著動作,在陽光下來回轉悠。她穿著短褲,只到大腿一半。我見她腿部的肌肉流動,像沙漠里的一襲白綢。淤泥看上去發硬,一腳踩下去,還是沒了半個腳脖子。我帶著鐵鍬慢慢走出樹影時,蔣雨寒在遠處喊我。我過去看,她手里捧著只烏龜,占滿了整個手掌,連同她斷掉的無名指。蔣雨寒說,這烏龜叫墨西哥泥龜,喜歡待在泥里。烏龜來回甩著腿,殼卻一動不動,它被架空了,丟掉了出逃的權利。我和蔣雨寒成了篡權干政的佞臣。我把這話說給她聽,她手捧著烏龜,高高舉起來擋住太陽。我說,你很喜歡烏龜嗎?她把烏龜放進塑料桶里,說,不,我最喜歡鸚鵡,以前家里就有一只,它常說very good之類的,都是跟我學的。我說,哦,怪不得你那么機靈,都是跟它學的吧。蔣雨寒晃了晃肩,說,去你的。

我說我曾經看過一部小說,故事發生在蘇格蘭地區,講死寂的小鎮降下烏龜雨,一顆顆大大的綠色雨點,起初人們沒有在意,就像不在意鎮上樹的死亡、地的塌陷一樣,直到烏龜砸破屋頂,掉進一個廣播員的鍋里,被端上餐桌,廣播員才恍然大悟,向全鎮廣播了這一奇事。這樣的故事,我以前愛讀。我從二手市場淘過不少此類的書,像收藏家一樣,把它們分門別類地擺在書架上。可這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相信宇宙中絕不止人類這一種高等生命,偏執地認為外星人來過湖西縣,人工湖就是外星飛船降落的地方,縣長辦公室的保險柜里一定留著外星人的照片,或貌美,或奇丑。

蔣雨寒跟我說,沒錯,不能證偽的東西都有可能是真的。我說,雨寒你說得有理。我們繼續在湖里挖,烏龜再沒挖出來,卻挖著不少其他東西,一只小孩的涼鞋,左腳的,以及一束木棒,上面有軟軟的東西,我猜它生前是一束花。還有不少衣物、硬幣和爛木頭。蔣雨寒拎起涼鞋瞧了瞧。我說,這湖里可淹死不少小孩,趕快扔了,晦氣。她丟掉鞋。我說,醫院就在旁邊,淹死小孩卻都來不及救,家長白天都忙,暑假把小孩扔家里,白天一天沒聯系,晚上回來指不定發生什么事兒,所以現在又流行把孩子送到托管班。你往北看,那座商場三樓有好幾家托管,飯菜那叫個難吃。馬上五點了,等會兒孩子就都排隊出來了,交通又得堵一會兒。我倆把鐵鍬收好,讓剛來的工人下湖打撈。我倆蹲在岸邊,看著裝烏龜的塑料桶。烏龜在白桶里來回蹬腳,從一邊轉到另一邊。孩/atg9Y0dAdpxWTVSJVwu3UJP7HWamAew3mm9UuMXmck=子們背著書包從商場里出來。我跟蔣雨寒說,那小孩真像這烏龜,背著大大的殼。蔣雨寒說,你沒背著殼嗎?我說,背,要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蹲著。她說,嗯,我也有殼。小孩從我們身邊路過,停下步子,伸長腦袋,爭搶著要看烏龜,我把塑料桶微微抬起,說,就看一眼啊,看一眼。

我倆在湖邊蹲得難受,坐又不好坐,只能時不時站起來,累了繼續蹲,期間工人師傅扔上來不少烏龜。蔣雨寒先開口了,說,無聊死了,走,帶我去逛逛,吃點東西去。我說,走!就等你這句話。我們叫停工人,把捉住的烏龜放回館里。

我領著她去人民廣場的夜市,攔了輛綠皮出租車,還沒到地方她要下車。她說,咱從這兒走著去吧,反正也沒多遠了,外面好熱鬧啊。我們便在路口下了車,司機罵我們坐得近了,我準備懟回去,蔣雨寒從后面拉我手,說,得了,走吧,在我面前不用裝。蔣雨寒牽著我走出了十幾米,才意識到還牽著我的袖子,便松開。我說,雨寒,按理說暑假你們學生不都放假了嗎?你怎么沒回家?蔣雨寒說,我留在學校當家教呢,跟我媽吵架,她斷我生活費,我就自己掙去,前幾天李教授叫我來,我不就來了嘛,他給我報酬。我說,哦,明白了。我們從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前路過,她們還沒開始跳,領舞的苗條大媽蹲著調試設備,不少人挑眉瞪眼,彎腰搭背,做著伸展運動、眼保健操。

到人民廣場,天黑了,只能靠廣告牌的光亮辨別面容,廣告牌一個接一個,蔣雨寒的臉便忽明忽暗。她說,以前跟你女朋友什么的來得不少吧?我手心一緊,沒說話。她說,小伙子,有意思咯。我們在燒烤攤前停住,她瞥了我一眼,我便拉她坐下,點了牛羊肉,備上啤酒。我和她再一次舉杯共飲,在我們相識的第二個夜晚。

我談第一個女朋友是在高中,我們經常漫無目的地閑逛,去乾隆御街,去白馬巷,還有幵山公園。這些地方,不光我們,全縣的人都來過無數次了。拿白馬巷來說,它在我高中學校對面,前后總共就三百米,有十幾家奶茶店、五六家小禮品店、一家書店。巷子走到頭往右拐,坐半透明電梯上到銀座商場四樓,有家電影院,影院攏共就三個廳。影院門外有娛樂城,抓娃娃機不少,爪子根本沒勁兒,騙了癡情男女不少錢。縣城里的休閑去處就是這樣,每一寸我都很熟悉,它是我的一顆痣,長對地方的話點綴一下,其實挺有味道,可若是看久了,還是挺沒勁,頭腦便把它忽略了。

沒想到再次走街串巷,是和蔣雨寒,我們一起去找別人撿走的烏龜。那次酒醒之后的早晨,我沒等蔣雨寒發消息,先給她發了過去,問她,今天還找烏龜嗎?我放妥手機,關嚴窗戶,看窗外的大霧,清灰色。我用手撐著窗欞,做開背運動,肱二頭肌收縮,肩胛骨開合,胸腔外擴,聽骨骼一節節響上來,一次次貫通。有時,沉睡的意識需要用身體來喚醒。“叮”的一聲響,蔣雨寒回我說,大霧不下湖,有人把烏龜撿走了,我們沿街找去。

我挪開擋著路的單車,領她走進湖邊的街巷。許多平房,這是縣城的遺老,穩居心腹。鄉下來的大巴車會途經這里,從窄街擠過去,直達城北的汽車站。不少人會選擇在此下車,鉆進小店里先喝一碗湯,再開始辦進城要辦的事。我和蔣雨寒走進去的時候,正好有大巴車經過,我拉著蔣雨寒往一邊靠,站上羊雜湯店的臺階,灰塵撲來,我伸手為她扇了扇,發現沒效果便止住了。蔣雨寒出聲了,說,我家也住在一個像這樣的地方,巷道窄窄的,一來車必是一番折騰。我說,你家也沿街做些小生意嗎?她說,沒有啊,忙不來,我媽在廠里上班,也搞不來生意經。

路過一扇門的時候,蔣雨寒從門縫里看到了烏龜。那門縫像豁開的門牙,不服輸的樣子。我對門拍打,喊,屋里的人出來一下,我們的烏龜還給我們。屋子吵鬧,但沒人出來。蔣雨寒一腳把門踹開,說,去你媽的。我大驚,瞬間忘掉我倆的身份,只覺是闖了禍的孩子,呆愣愣的,不知道走。一群人圍在桌子前,手撐著桌子,扭頭看我們。桌上有一大個兒瓷海碗,碗壁高高的。蔣雨寒說,我剛剛看到的烏龜呢?她轉了轉頭,目光停在一個胖子身上。胖子的背心只到肚臍眼,戴著厚片眼鏡。蔣雨寒說,我剛剛看到的烏龜哪兒去了?胖子說,海碗里啊,你再往前走一步就看見了。你倆嘀咕啥呢?我應了他的話,往前邁一步,見兩只烏龜抵著頭蹬腳。我說,你們這是干啥呢。這回大家都回話了,齊說,斗烏龜啊。有的聲音油腔滑調,有的聲音渾厚笨拙,有的聲音尖銳刺耳,不仔細聽,像一群動物在叫。蔣雨寒說,你們閑得蛋疼啊,我見過斗雞斗鴨斗牛的,斗烏龜的真是第一次見。你說,你在這兒活了二十多年,見過斗烏龜的沒?蔣雨寒把話傳給我。我說,我見過斗魚的,都是水生,應該差不多。沒聲了,我知道我沒說對話,難收場了。屋里的人又全都轉過頭去,繼續斗烏龜。胖子抽出一根竹條,前頭分出幾股叉,挑逗烏龜的腦袋、脖子和大腿。烏龜經他一逗,頭縮進去,不動了,再逗也不動。胖子換竹條另一頭,沒分叉的一頭,把烏龜往前拱,撞另一只烏龜。蔣雨寒說,一群酒蒙子。我扒開圍住的人群,把烏龜撈了出來,說,哥幾個,這烏龜雖小,靈氣不少,咱可斗不起,玩夠了吧,玩夠了我們就收走啦。胖子說,你等會兒,往后靠靠。旁邊的人起哄,說,你們在這,龜哥不、不敢伸頭,剛才我們玩得可歡了。我說,好好好,我往后退。我退到長條板凳上,撅著屁股朝前看,見烏龜伸出頭來,零點零五倍速,大雪逐漸化了,山的威力迸發了,烏龜閃了一下,下一秒嘴就已在另一只的頭上了,扭著勁兒。

等我捧著那只烏龜走出來時,走路不穩,我反而覺得是烏龜在發抖。我跟蔣雨寒說,烏龜在發抖。她說,那是烏龜在哭,烏龜會哭的。我說,真假?烏龜的眼淚啥顏色?蔣雨寒說,是你看到的所有顏色,任意一種,明黃、湖藍、靛青、鈦白,整個湖西縣都是烏龜流下的眼淚。我知道蔣雨寒在誆我,但我沒揭穿她,任她馳騁。

回去的路上,蔣雨寒說,我離開我家街巷的時候,十七歲,沒多久我爸從水庫跳了下去,徹底消滅了陰雨天時的苦痛。鄰居組織人去救,都不知道從哪兒掉下去的,岸上啥也沒有,連腳印都沒有,沒辦法,隨便撈撈便到下游去截,截了兩天,才撈出一團白白的肉,衣服什么的都沒了。我從學校趕回來。我媽說家具廠的工作有什么不好,為什么要去跳河。我爸的活其實很簡單,只是貼條,給打好的家具貼上封條。他死后,我媽告訴我,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像你爸一樣,死都不清不楚的。我家鸚鵡也說,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像你爸一樣,死都不清不楚的。我和我媽開始恨起我爸來。于是我便一路讀到碩士,真是一心一意,不敢耽擱,即便我不喜歡學習,真的很討厭待在實驗室,討厭穿白大褂,我能來這兒,也算是一種暫時的逃避吧。可我今天見到這街巷,真想到了我爸,我覺得我爸就坐在某扇門的后面,等我推開門。

我說,雨寒你能跟我說,是把我當真朋友,我不知道說什么,但理解你的心情。話是這么說,但我真的理解嗎?蔣雨寒是一團明暗閃爍的火,冰冷與灼人皆有之。我小時候在灶前玩火,尚不知火為何物,常將它帶到身上。每次注視蔣雨寒時,我總想摸摸我的衣服。

這種想法很快被消解了。我們再次在淤泥里捉烏龜的時候,還是有霧,朦朧的。我看著她沾了不少淤泥的臉,突然有一種沖動自丹田升上來,經由拳頭大的心臟躥至腦部,再傳至四肢。我撿了一小塊泥,半凝在手上,揮指一彈,正落在她脖子上。她猛一縮脖子,眉毛蜷到一起,說,腥氣死了。我還是看著她,不動,也不回應,笑著看著她。她見我這樣,也裝樣子看著我,瞪大雙眼,抱緊雙臂,不動不語。帶有腥味的熱浪流動,我倆雙腳陷進泥里,冰涼。我覺得我倆是兩株水生植物,一直長在此地。

于是,我們在湖西大酒店開房。豪華大床房,八百八十八元一晚,我一點兒也不心疼,當時只覺得是個數字。完事之后,蔣雨寒躺在床上,我撫摸著她,從腳開始,一步步往上,手指像彈鋼琴一樣,彈著蔣雨寒。她一次次挺起胸,又放下,海浪在洶涌,直到我摸到她的斷指,我停住了。我凝視著那片空蕩蕩,欲想出本該存在的手指,可失敗了。我問她,你的手指是怎么回事?她抬起頭,頭發還粘在臉上,說,炸的,多年前的一場爆炸案我正好在場,那截手指被飛來的什么東西撞斷了。我蒙了,緩了好久,顫抖著問,湖西爆炸案?她點了點頭,閉眼平躺,不再理我。

我從小就喜歡書法,姐姐的美術書在我六年級時就被翻爛了。姐姐問我,誰的字是筋?誰的字是骨?我說,顏真卿的是筋,柳公權的是骨。我姐把拇指按到了我腦門兒上。到初中畢業那個暑假,我爸提出一個點子,要把我送到劉海市場學書法,我說我不去,害怕別人把我當怪物看,我同學沒人學書法。我爸說,這就不用怕了,那全是怪物。

爆炸案發生在我到書法班的半個月之后,那天很熱。據說魔術師胡迪尼在他最后一次表演上臺的時候,曾被臺階絆倒了兩次,但他只是拍了拍皮鞋便準備迎受錘擊了。不同于俄狄浦斯式的悲劇,胡迪尼走得很不明不白。不過,當我那天在夜市前感到頭疼的時候,我沒有胡迪尼那么心大,我拋下啃了一半的雞腿,對在一起吃飯的藝術生說,我不去牌坊街了,頭快炸了,這雞腿吃著咋一股子豬飼料味兒。藝術生丟下雞腿,說,不會說話就別說,今晚牌坊街有套圈的,你確定不去啊,我聽人家說正中間有尊大彌勒,套回來擺上多大氣啊。我說,我難受,要去你去吧,套回來先放樓下,明天我給你搬上來。此時我倆坐在劉海市場的一角,全然不知兩公里外的危險。

蘑菇云升起來的時候,我正夢到坐的飛機斷了一只翅膀,轉了幾圈掉進倉庫,“嘭”的一聲,我以為是在夢里,便摸了摸頭接著睡了。

不料嚴絲合縫的生活從那時便產生了松動。當天下午,我站在書法工作室的桌子旁練字時,屋里忽然有人叫,外面有好看的。我攥著毛筆挑開竹簾觀瞧,見幾輛警車拉著警笛,前方開道,后面跟著幾輛黑色轎車。我胖胖的校長說,有大官兒來啦,爆炸的事真不小。我說,大官是多大的官?我想著昨晚的錯失,既遺憾又激動,心臟怦怦跳,覺得像懸疑小說一樣刺激。校長挺著肚子轉身,說,老大老大的官,比你學的顏真卿小不了多少。我跑到樓下,站大街上看,什么也沒看著。

我第二天在街巷外徘徊了許久,頭昏昏脹脹,警戒帶拉在街口,滿地都是碎玻璃片,陽光打在上面很是周到,各個角度都射出光來,許多人像滑冰一樣踩在上面,我想到了電視上冬天的北京后海。離老遠,我左搖右晃,見不少人在黢黑的坑邊伸頭探腦,我看一眼人看一眼坑,看一眼坑再看一眼人,我背起手瞇著眼,渴望有人發現我的表情不一樣。人群走來又走去,有戀人應和著牽起手,有小孩扯動警戒帶,最后有人碰了碰我,我趕忙瞪大眼,說我是幸存者!至少是半個!刺激著呢!你聽我講講不?結果來人說,來,麻煩讓讓路,然后頭也不抬地走了。

我不服氣,拍了拍路邊的自行車后座,半瞇著眼,大聲說,喂,我那天真的好險好險,是發燒救了我。一聲丟出去,四周盡是曠野,一點兒回聲都沒有,直到天黑我爸忙完來接我去打針。

我坐在電驢后座上,環抱著我爸的腰。我不記得多少次坐在那,只想到第一次坐上時,我爸還有胡須,約莫三厘米長,他常用手動剃須刀修理他那黃黃的胡須。他那次帶我去的是哪家醫院忘掉了,不過確證有一片水臥在路的盡頭。我爸一擰車把,車子往前沖,我使勁攥著他的胡須想讓他停下,可到了盡頭才發現,原來是個路口,一下就拐過去了,半點水也沒碰著。他大笑,而我只坐在瘦瘦的電驢后坐上,眼里噙著淚,抱著他細條條的腰肢。

水族館事件之后,文化館安排我去學校搞活動,這次是若橘跟著。活動主題很簡單,開學季,記錄學生們的理想。我跟著她彎繞著鉆進灰色復式教學樓。教務主任姓時,他出來接待我們。

走到教室門口,主任笑著朝里問,誰愿意出來拍個視頻?主任不知道他笑得很假。沒人出來,所有人都低著頭。我們三個人背著手圍在教室門口,突然有人在我背上戳了戳。我扭頭看,是一個端著水杯的女學生,扎著馬尾辮,校服里穿著灰短袖,眼睛似鯉魚。她說,我能進去嗎?主任說,蕊梓你來,說說你有什么理想,很簡單。我把錄音器遞給她,她沒拒絕,伸出又白又細的手指拿住了。若橘問她,同學,開學季了,可以說說你有什么理想嗎?若橘點頭示意了一下。叫蕊梓的女學生一刻也沒停頓,說,我啊,我……想……嗯……成材,嗯,成材吧……

她翹起小下巴。我把攝像機從眼睛旁邊挪開,橡膠框硌得我眼酸酸的。班里敲響竹板,朗讀起崔顥的《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女孩一驚,弓著身子撥開我們,進教室向后排跑。

恍惚間我又想到蔣雨寒,這個女孩真像蔣雨寒。

我摸索著日子,發現蔣雨寒已經離開好久了。我加了她的微信,但沒怎么發過消息,她也從沒發過朋友圈。我想到那天我們從酒店出來,她很沮喪,不愿意摸我指給她看的瓷磚上的花紋。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嘟嘟聲響了一會兒,她好像跑了很遠來接,有點喘。我說,蔣雨寒,今天我碰見一個長得特像你的人。她說,哦,是你想我了吧?話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說什么好,像那晚她掐我的脖子一樣,憋得喘不過來氣。她說,快說,是嗎?說吧,我不笑話你。我握緊手機,說,哦,是想你了。她說,我剛到縣里,水族館里的烏龜又病了,咱們明天見。

我又一次走在去見蔣雨寒的路上,第一次見她時太陽很大,第二次見她時霧氣彌漫,這次什么也沒有,我很欣慰每一次見她都不重復。蔣雨寒依舊站在石馬那兒,她好像也變成了一尊石馬,揚起前蹄踩著看不見的東西。不遠處的人工湖淤泥挖完了,灰綠色的老水塔周圍被清理了出來,說是要爆破掉。蔣雨寒見我,沒哭也沒笑,只晃了晃身子,像是為了凸顯她的墨綠色百褶裙。我們什么也沒說,又奔向酒店。她好像比之前瘦了,很容易能摸到肩胛骨。全程沒說話,只她自己哼哼唧唧,春天的燕子飛進夏天里,我們在床上啄著濕泥。我倆并排躺著,她頭靠在我臂彎里。我說,雨寒,你是我肉體和精神上的一團火,我每次都拿這比喻你,不是想物化你,而是人是復雜的,每個立面都需要單拎出來說。我接著說,雨寒。她說,不要叫我雨寒,聽著怪牙磣。我說,好,我叫你鸚鵡吧,我昨天聽到“芳草萋萋鸚鵡洲”便想起了你,不知道為什么,我叫你鸚鵡吧。她拍床抗議說,不好,我喜歡鸚鵡,但我不想做鸚鵡,它只會模仿,我至少現在不想做。我說,哦好好。我看著窗簾縫隙的光,天色未晚。

等我倆趕到水族館時,已經是下午五點。說是水族館,其實是臨時圈起來的一塊地,在商場頂樓。蔣雨寒說,前幾天水族館的人聯系我老師,說有烏龜病了,一開始是一只蔫蔫的,后來發展到十幾只,只好先隔離起來。我按下半透明電梯的上升按鈕,說,這事咋沒人跟我說。她說,你又不是專家,我可是以專家身份來的,快叫我蔣專家。她把手背到后面,身子一翹。“叮”,電梯落下來。我說,大專家里面請。她狠狠地在我腰間擰了一把,我順勢躲進電梯。我倆面朝外站著,看縣城逐漸縮小,像從八百里的江中被打撈,高樓矮樓逐漸散開,露出街道,小車變得緩緩而行。我牽過她的手,撫摸著她的柔軟與骨感。

我們在小房間里見到了那些烏龜,十幾只,一動不動地趴在玻璃箱里,有幾盞燈給它們照明。我說,烏龜本來不就這樣嗎?手舞足蹈才奇怪呢。蔣雨寒拍了我一下,說,你才這樣呢,照你這么說還弄啥水族館,直接去小商品城批發點兒模型得了。蔣雨寒從包里掏出儀器,圍著場館轉,左看看右瞧瞧,最后搖搖頭,說,給我拿出來只烏龜我看下。我挽起袖子,瞄準最東南角的那只下手。我把烏龜遞給她。蔣雨寒說,我還要它的糞便。好,糞便。玻璃箱里有很多糞便,不堪形容,我用濕巾捏了一小撮給她。蔣雨寒用塑料袋裝好,說,我去醫院一趟。

她回來的時候,我在睡大覺。我扶了扶表,見過去好幾個小時了,外面天已經黑透。她說,可能是肺炎,還不確定。我說,你不是專家嗎?她說,哼。她遞給我一張單子,上面是她手寫的診斷,字形連綿如山似水。

之后幾天,蔣雨寒待在縣里沒走,說是為了觀察一下烏龜的狀態,才好回去交代任務。我領著她去公園、游樂場、小吃街,去每一個我熟悉的地方。我可以滔滔不絕地給她講上好多故事,可每當我問她,這個你玩過嗎?這個你嘗過嗎?她都說,沒,我只是看過。我不愿氣氛降下來,便拽著她玩,拉著她嘗。蔣雨寒也愿意指著許多東西問我,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但往往情緒還是起伏的。有時候她也不愿問我,甚至連我指引的一些事物也不愿看。這個時候,我才想起斷指那件事,我嘲笑我的愚笨,對之前的行為只覺尷尬。

心有靈犀一般,我沒說,蔣雨寒卻在一個下午領著我來到牌坊街,說,什么都變了啊。我說,是啊,什么都變了,那件事之后,縣里把這一片統一裝修了一遍,原來的很多商鋪都關停了。你看,原來那是個裝裱鋪,現在成旋轉小火鍋了,只有那兩座牌坊啥也沒動。蔣雨寒跟我走進去,停在牌坊所在的小廣場上,她說,百獅坊和百壽坊,一座是白的,一座是灰的。我看她眼里的光彩,變強,減弱,再變強,像是要使勁聚焦在某一事物上。我終于還是問出了那句話,你當時站在哪兒?她不說話,往前走了幾步,邁著大步子,走得很慢,像是在數數。到百獅坊下面,她停住了,身子站得很直,轉身。她指著百獅坊又白又粗的石柱子,以及上面的一百頭小獅子,說,我站柱子右邊,我爸站柱子左邊,爆炸的時候,我爸正好把我拽回來,他比較高,替我擋住了后面隨之而來的石塊,所以我只斷了一截手指,他斷了兩根肋骨。

她說,每當我看見這斷指,我就想起我爸。我說,嗯,理解。她說,我不明就里的老爸,其實我知道,只不過我不愿承認而已,他只是撐不下去了,他被病痛折磨。我扭過頭去不知該看什么東西。她接著說,我爸自那次爆炸以后,一直胸悶氣短,雨天骨頭疼,干不了體力活,估計他在家具廠沒少受排擠,他開始變得心不在焉,總愛出去跑,誰知道跑什么。他以前不喜歡看新聞,出了事兒以后變得愛看了,各種臺都看,中東的戰事他很關注,墨西哥的毒販也經常出現在我家電視上。其實那時的他和那些斗烏龜的人一樣的,至少還在掙扎,可我和我媽都沒察覺到有什么不妥。我心里咯噔一下,似有萬只蚯蚓在蠕動。我說,這樣啊,其實沒什么不好。她繞著柱子轉了幾圈,抬起下巴向上看,下頜線很明顯。

四周安靜了會兒。她說,哎,咱倆差點兒碰上了呢,你看過《踏著月光的行板》沒,遲子建的。我說,看過啊,兩人不斷錯過,心還是在一起的。她說,你怎么說得這么肉麻,誰跟你是情侶。我說,那你還提這干什么。她說,只是想到順口說一下,比喻懂不懂。我說,哦,命運感是吧?她說,差不多吧,那場爆炸就像火車拉響的一聲汽笛,讓萬物戰栗,多少年了還在回蕩。我說,芳草萋萋鸚鵡洲,咱們鸚鵡就是有文化。她說,有文化那就親我一下。我說,啥?她說,哎呀,叫你親我一口聽不到嗎?我伸過去胳膊,抱著她,好猥瑣的樣子。我還沒有站著抱過她,更別說在大街上。

我正要下嘴,蔣雨寒的電話響了,在我肚子上咕咕叫。我說,你手機有異議啊。蔣雨寒跑去遠處接電話,舉著電話像舉了只烤紅薯。過一會兒回來說,是你們的若橘,讓我們得空去看看烏龜,她怎么不給你打給我打。我說,我倆不太對付,那就去吧,現在就去。我們黃昏的時候坐上半透明電梯,我在電梯里親了她一口,不等她反應,電梯門便開了。見不少人來來往往,我上去問,不閉館了嗎,這些人干啥的?沒人回答我。我有點掛不住面子。蔣雨寒急了,跺了跺腳,往左拐,走進安保室。沒等我跟進去,她出來了,抱著胳膊不說話,往窗戶邊走。我跑上去問,咋啦?她咬著嘴唇,說,他們要把這批生病的烏龜拉走賣掉,再換批新的。我戳了下她胳膊,說,那咋辦?她說,我說不好生沒生病,早知道就不該那么早下結論,沒準兒只是它們心情不好呢。我說,呃,心情不好……那好,走,咱去下面。她說,怎么?我說,我想擦掉烏龜的眼淚,你不想嗎?

運龜的電板車于下午六點半從商場離開,它走到人工橋的時候,我不再看蔣雨寒,而是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它身上。依舊悶熱,我躲在石馬后面,看著鬃毛,摸著辣辣的石頭,手上的血液受到刺激而鼓脹。我掏出撿來的玻璃彈珠,架上彈弓,皮套發黃,吱吱響,我手上再多些肉就握不住它了。我想起冬夜里打鳥的日子,心里似乎起了惡意,那從未見過的蔣雨寒的鸚鵡仿佛待在樹上。我心里數著數,像小時候家里的長針石英表在跳,有了聲音,跳一下,玻璃箱垮掉一個,玻璃箱垮掉一個,跳一下,聲音悅耳動人。

等我們牽著手從石馬逃走,一千萬只烏龜也能爬進湖里,時間過得好慢,似乎預示著還有很多事情能夠發生。我們看著遠處的石馬,那英俊的石馬,蒼白的石馬,更遠處的水塔頹然倒塌,煙霧升起來。

欄目責編:孫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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