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緊趕慢趕,總算在七點四十五分趕到安鵬早餐店。離下鄉只剩不到半個鐘頭,但我還想先扒幾口飯,晨泳過后肚子叫得厲害,我怕扛不住。
安鵬早餐店開在東大路,那是縣城最紅火的地段,短短幾年間,它傳奇般成了縣城最火的一家早餐店,老板娘每天都笑盈盈地站在餐臺前,不用招呼,也不用拉呱,人們自覺排成兩隊等她打菜,好像她那對酒窩是咒語似的,八方街鄰都被她吸過來了。
除了老板娘的酒窩,我更迷戀這里的巴浪魚絲和炒肺葉,還有她做的鹵豆腐。巴浪魚一定要用東山的小白條,去皮、去刺,再撕成絲條,配上黃皮老姜切絲,然后一塊兒煸炒至姜絲熟透出鍋。炒肺葉除了姜絲,還加了幾個本地朝天椒,姜的綿厚與朝天椒的火辣兩相疊加,那勁道就足了。這兩樣小菜沒什么特別之處,但她家炒的火候和辣勁很對味,吃起來開胃,再來上一塊鹵豆腐,加上兩大碗地瓜粥,新的一天就熱氣騰騰地開始了。
今天又是那個程副要下鄉,這是一個讓記者們上頭的領導。一年前他從外市平調過來。之前,他在那個全國百強縣級市任常務副市長,當時要在那市臨海的大岙鎮落地一個超百億新石化項目,上下游相關產業再配套進來,足以造就一個五百億甚至上千億的產業集群。需要征遷一萬畝地,分三期征地。第一期比較急,需要半年內交地三千畝;第二期一年內交地三千畝;第三期視情況在兩年內交地四千畝。
這可是有史以來該市最大的征遷項目。以往,一個小小的商住區幾十畝地的征遷都要鬧出幾起“事件”。征遷戶漫天要價、群眾集體上訪、釘子戶耍潑、基建隊與群眾現場對峙等,剪不斷理還亂。說白了,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瓜葛,有利益可以協商解決的地方就有無窮爭端。但這次征遷的意義非同一般,它足以改變這個百強市的未來,甚至影響它未來百年的格局走向。上級走馬燈似的來調研了幾十回,就在項目簽約落地的前一周,省委一把手還帶著發改部門的領導來視察,臨走前重重地問了該市領導一句:“你們,接得住嗎?”
省領導的話意味深長,招商引資,重在項目落地,落地的首要任務是要用地。在寸土寸金的東部沿海發達地區,項目用地可是難題,這一萬畝地可不是小事,搞不好會鬧出大事情來,領導的話再明白不過了,這一萬畝地你們拿得下嗎?拿不下的話趁早說,這樣的大項目開不得半點玩笑,從中央到省里市里,層層都在盯著,以免到時騎虎難下。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超級項目就像一塊大肥肉,誰都想要,誰拿下誰就贏得了未來幾十年的發展,這百強市若不行,其他省市可是眼巴巴地搶著要。
市里兩位主官對視一眼,同時把目光重重地落在主抓項目建設的常務副市長程副的身上。三人對視片刻,程副斬釘截鐵地朝兩位主官點個頭,兩位主官再轉向省委一把手說:“能。”
人家這個程副有手段呀,從那一點頭開始,還沒等主官發話,轉身就交代秘書在當天找幾位攝影協會的高手,以攝影比賽的名義,joCEazHS8w1l6GetEme85c2mfHINHm/eU6VWa8jFnFw=結合衛星地圖,航拍、地拍,神不知鬼不覺在三天內就把大岙鎮的每一個角落都拍了出來,不要說住房這樣的建筑,就連村頭巷尾的一棵樹甚至一朵花都被固定下來。緊接著他先把街道、鎮、村(居)的相關干部都召集來開大會,要求他們一周內把各轄區的人口、土地、林權和不動產登記清楚,如實上報,然后委派第三方逐一核實。同時,讓農業農村局、國土資源局、文物保護中心把征遷區域內所有的民宅、學校、商鋪、街道、農田、山地、廟宇、祠堂摸排丈量清楚并登記造冊。
緊接著由村民委員會統一組織戶代表到特區最著名的賓海御隆小區參觀,那種集商超、學校、養老、醫療保健于一體的超現代高檔小區,每家一個小院落,清一色四合院,還帶車庫、草坪,除此,還留有一塊小菜地,要啥有啥,簡直把人看傻了。然后再召開村民代表大會,挨家挨戶把政策講透,以三口之家為例,實地搬遷都可獲得賓海御隆小區那般一套小院。想種地的不擔心沒地種,在相鄰的東岙村正好有三千畝剛改良的鹽堿地,戶均三分地,足以補償他們的“菜籃子”。就業就更不用愁,那工業區還要落地一家包裝廠和一家石棉廠兩個下游廠家,還有一家大型商超和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光這幾家就需要三四千個工位。征遷區戶籍法定務工年齡的人全部招過來還遠遠不夠,論起來,未到退休年齡的最差也能到新工業園區混個保安、保潔之類的工作。
最后還成立一個由這位程副掛帥的征遷聯合辦公室,專門配了一支由該市的紀檢委副書記帶隊的從公檢法司抽調過來的精干的執法隊伍,天天現場辦公。所有征遷賠償按人、按地、按實物就地折價,逐一核實登記。然后從鎮、村領導家開始征遷,緊接著是黨員干部征遷,接下來才讓群眾征遷。
證據固定充分,藍圖無限美好,征遷公正公平。三箭齊發,有主次,有辦法,誰鬧?誰敢鬧?有什么理由鬧?遷,馬上落實安置政策;不遷,也不為難,把這家的地單列出來,像孤島一樣留在機器轟鳴與塵土喧囂的工業區內。結果,在短短百天之內一期三千畝地全部交付;二期在半年內也如數交付;三期就更神速了,只用不到半年就把應征土地畝數全部拿下。兩年完成項目區內全部清場,應征的房屋建筑一律推平,如數交給項目工程方,在全省贏得“大岙速度”的稱贊,陳副本人也在坊間贏得“征地市長”的美名。
這樣一個有擔當有作為的程副前途一片光亮,按說不會從一個百強縣市平調到這貧困山區縣來當副書記,但官場上的事誰說得準。坊間傳聞說這個程副啥都好,就是精力太旺,說他在百忙之中竟還能抽空陪麗人逛街,又恰巧被人抓拍到了,就在他要接替那百強市市長公示期間被人捅了出來,風聲很猛,一時吹徹龍江大地。到這份上,不管有無實情都不能帶病提拔,這樣一緩,他就只能交流到我們貧困縣來任職,畢竟我們縣也快換屆了,前程還有一搏,很難說這不是組織愛才迂回鍛煉他。
二
一說起程副,別的記者都吐槽他不好對付,燒腦。跟領導下鄉一般都有相對固定的記者,跟久了比較容易了解領導的脾氣,這樣可以讓新聞少出差錯。當然,磨合自然需要一個過程。那次章一弓跟程副下鄉參加一個工程項目剪彩,章一弓一下車想趁領導寒暄時先拍一下嶄新的大樓,程副卻叫住他說:“記者,我在哪里?”弄得他好不尷尬,趕緊把鏡頭調過來,緊緊跟著他,卻落下了其他該補充的畫面,整條新聞就程副來程副去的,單位領導只好換李松土跟他。李松土吸取章一弓之鑒,把程副跟得緊緊的,連他吃飯喝水上洗手間都想把鏡頭插進去,結果還沒回來,單位就接到程副電話說:“領導又不是犯人,上個洗手間都要盯著?!边@下讓單位領導犯難了,章一弓和李松土都是老記者了,分別跟過一二把手,從無差錯,讓他倆跟三把手明顯是高配了,卻接連觸了霉頭。
這讓領導很傷腦筋,再下一次,領導試探著讓葉玲玲去跟。葉玲玲長相甜美,堪稱記者部當家花旦,大型活動報道都由她來出鏡,寫稿拍攝都有經驗,讓她去跟應該不會再有差池。誰知,那天葉玲玲剛趕到政府大院候車,這位程副一看是女記者,轉身給單位一把手打電話:“我今天要去西部山區調研,來回一兩百公里,你卻派了漂亮的女記者跟我去吃土,你們單位沒有男記者了嗎?”他在電話中把我們單位的一把手批了一通,還說要把這事告知上級主管領導縣委宣傳部部長,這還得了。程副剛放下電話,我就接到單位領導的電話,火速去政府大院跟程副去西部山區調研。
單位領導其實也清楚,并不是我有多大能耐,就因我膽肥、皮厚,什么領導都不怵,比其他記者更“扛揍”,特別適合去“頂婁子”。說白了,那天就是讓我去“堵槍眼”的。
說來也邪,程副見我、我見程副似乎都有種“對人”的感覺。其實那天他正在氣頭上,見我拎著機子呼嘯而來,互相對了一下眼神,然后一左一右開車門上車。他坐在后排右邊,我坐在左邊。坐車位置有講究,后排左邊一般是陪同人員坐的位置,按理我要坐在副駕位置,副駕位置要么是秘書要么是記者要么是向導要么是工作人員。在單位聽了這么多程副的軼事,內心多少有些抵觸,我偏不慣著他。我想,我是和他一起去完成同一件事,他調研,我記錄,我們都是同行者,我有資格和他坐在一起。
一上車,我不看程副,程副卻看了我一眼,他沒想到眼前上來一尊這么硬的“佛”,但他沒說什么,緊接著還掏出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在手中盤了幾下,遞過來讓我看:“記者你看,這塊石頭像什么?”
我端詳一下,就是一塊普通石頭,誰知他是在路邊還是哪個沙灘上撿拾來的?!八袷裁??”我一時真沒看出動靜。
“你真沒看出來?”程副有點詫異地問。
我拿在手上反復打量,還是沒看出它有什么文章。程副拿回他的石頭,翻到圓弧那一面,然后用手指著說:“你看,這上面有個頭型,下面有兩條飛舞的線條,連起來看,它像不像‘飛天’?”
經程副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像。任何抽象的東西被人一比畫,似乎就成型了。我偏不這么說,我說它像“奔月”。
我和程副就這么有來有回地在車上比畫著,他變魔術似的拿出一個又一個石頭來讓我看,好像我們不是下鄉,而是在鑒石。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就這樣被我們給磨過去了,司機小陳緩緩停下車來,我們才發現山崗鄉的九曲村到了。幾位鄉領導和村主干早已迎在車旁。
那天調研的是西部農業轉型升級項目。這個以柚起家的山區縣,多年前琯溪蜜柚是最大的富民產業,近些年似乎有些不行了。有柚農抱怨說,都怪那些苗圃,不分親疏,什么苗、什么種都往外賣,湖南、四川、廣西、廣東、海南,甚至還賣到越南、緬甸、柬埔寨這些東南亞國家,幾十年來一直把原種苗木賣賣賣,如今徹底把家底敗光了。現在市場上到處都是“琯溪蜜柚”,其實都是琯溪蜜柚的“外甥”。更可恨的是,廣東、海南,以及東南亞地區比閩南的氣溫高,什么作物在那兒都早熟,種在那里的蜜柚自然更早熟。挨到老娘家的蜜柚上市時,市場早被早熟的琯溪蜜柚“外甥”占滿了。更關鍵的是,柚子和橘子一個理,種在娘家是口感獨特的香甜柚子,種在別的地方已經不是那個柚子了,舅舅和外甥長得再像也有區別。在蜜柚市場上,蜜柚舅舅的光輝形象已經被沒有品質的蜜柚外甥敗得差不多了。而種在西部山區的蜜柚,比東部平原還要晚熟一個月,這下可慘了,年年賣不上價,連虧十多年,柚農們爭相外出務工,那里的蜜柚整片整片拋荒在地里。
程副掛鉤這個重點村,他第一次來調研就說這些沒有效益的產業都必須升級。第二次他就把原來臨海市的那家卷煙廠的老總帶過來,一同來的還有搞旅游開發和生豬養殖的兩位老總。
三
其實,我和程副之前打過照面。那是周末的早上,我游泳回來去安鵬早餐店吃早餐,那天我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埋頭苦吃。記者這個職業常年奔波,我吃早餐的速度也跟吃飯競賽一樣快,總是一副餓死鬼的樣子。但我不想暴露得太狠,習慣坐在角落,再把帽子壓低些,這樣可以濾去多余的目光,讓自己安心就餐。
那天我端一大碗地瓜粥剛坐下,就聽到一個聲音:“聽說這家早餐不錯,叫師傅炒兩個青菜嘗嘗看?!比缓蟊憧匆娨粋€理小平頭的中年男人,身后跟著一個年輕人站在餐臺前和老板娘打招呼。盡管是冬天,這男人只穿一身單薄運動裝,還戴個手環,說不上潮,但很精神??吹较掳湍穷w痣上那幾根長長的須一抖一抖的,便和新聞里的那個程副對上了,他身后那個就是常跟他的司機小陳無疑。周末政府食堂打烊,他一個外地人自然也像我一樣到街頭就餐。看來他耳朵很靈,直奔安鵬早餐店。
反正他還不認得我這個小記者,我干脆放慢速度,欣賞一個新任外來官員吃早餐。我看他倆要了一盤現炒蕎蔥,又點名要一盤水焯冬葵蘸醬油,外加兩塊鹵豆腐和兩個水煮雞蛋,然后打了兩大碗白粥,三下五除二吃完就走??磥硪彩呛臀乙粯拥某燥埜傎愡x手,他臨走前還和老板娘叨了一句:“這兩個青菜有味?!?/p>
“是鄉下親戚家種的?!?/p>
“好料?!?/p>
一抹嘴轉身離去。后來,章一弓跟他下鄉,結果“中獎”回來了。再后來,李松土跟他下鄉也“中獎”回來后的那個周末,我在安鵬早餐店又遇見他倆一次,我依舊在那個角落里欣賞他點單早餐。他點了水撈菠菜和蒜蓉紫貝菜,兩塊鹵豆腐和兩個水煮雞蛋,外加一大碗米粥,掃光后抹嘴離去。我跟他去山崗鄉吃大鼎飯回來的那個周末早上,我又在安鵬早餐店遇見了他。那天,他倆點了水煮茼蒿和炒芹菜,外加兩塊鹵豆腐和兩個水煮雞蛋,然后又是各打一大碗米粥吃起來,看來他倆的早餐譜系穩中有變。穩的是高蛋白的攝入,變的是青菜的品類和口味。就在他們風卷殘云即將離去時,一抬頭發現角落里的我,我朝他們揮手打招呼,程副看到我一人獨享四菜,朝我豎起大拇指說:“哇,記者真能吃。”
莫名其妙,他竟是安鵬早餐店的???,只要是周末,他就在安鵬早餐店用早餐,我可不想撞見他倆,從那往后,我一到周末要么提前去要么推遲去,我不想安靜的早餐被打擾。
有意思的是,從那以后,我竟固定跟程副。不過習慣了就好,我都跟程副快半年了,不知自己給程副的印象如何,反正沒鬧出章一弓和李松土這類事情,單位領導就這么讓我一直跟程副。其實,程副也沒有傳聞中的那么橫,他蠻風趣,也蠻務實的。
那次頂婁子跟他去西部調研,臨近中午時鄉里要留飯,他說不,這里都是原生態的,連空氣都是“綠色”的,干嗎不留在九曲村里吃大鼎飯?隨即讓人從田地里現砍了一棵芥菜回去下鍋。
大鼎飯一定要用大鐵鍋柴火燒出來才好吃。如今都電氣化了,城里很難煮出地道的大鼎飯。這可是閩南山區農村千百年來傳統的家常飯,看似簡單,卻很考驗手藝。俗話說,越簡單越能看出真功夫。九曲村的婦女主任李嬌紅燒得一手好菜,是遠近紅白喜事爭相邀請的大廚,人稱“李紅勺”,大鼎飯便是她的成名作。
天冷,又在車上顛了一上午,還沒臨近中午,肚子早就餓得敲響鼓了。大家回到村部已過正午,遠遠便聞到一股飯香加速了胃酸分泌,大家都覺得更餓了。一進屋,李紅勺正在翻飯,這有點像電飯煲跳轉后再燜十幾分鐘,這樣飯才能熟透。大鼎飯翻面還有另一層意思,可以讓咸飯更勻更香軟。那天不知李紅勺使了什么手段,那飯盛在碗里飯粒均勻,既不黏糊也不生硬,軟硬恰到好處,吃起來有牙路,濃濃的菜香中還有股臘肉的咸香,葷素搭配得非常微妙。可能實在太餓了,大家都顧不上斯文,拿起大碗盛滿后便開始狼吞虎咽。在我快速吞咽中,每一口飯都結結實實地在食道內排隊,我知道它們的準確位置。一抬頭,看司機小陳喉嚨一抻一抻猶如莽吞,程副看著大家在笑,其實他也雅不到哪里去。就在大家快吃撐時,李紅勺端上了鍋巴。她把鍋巴倒扣在小簸箕上,整塊鍋巴色澤金黃,形似一頂大斗笠??蓜e小看這鍋巴,這是對廚藝火候的最好檢驗。大鼎飯最難掌控的就是火候,火勢太猛一下就粘鍋,鍋巴焦黑;火力太小,飯容易糊,還沒鍋巴。對柴火的掌控須分毫不差才有李紅勺這鍋巴。那天飯起鍋后,李紅勺還用炭火余熱再焙上十來分鐘,這鍋巴才能定型成一頂斗笠,一咬嘎嘣脆。這頓大鼎飯實在令人叫絕,害得我們一路回來都在說那大鼎飯,說李紅勺,都忘記了繼續說石頭。
可能是那鍋大鼎飯讓程副記憶實在深刻,第二周,他又帶著卷煙廠和旅游開發及生豬養殖三位老總再去西部山崗鄉的九曲村吃大鼎飯。按他原話說:“考什么察呀,我們就去吃大鼎飯,呼吸一下沒被工業污染過的空氣,看看那些欠管教的花花草草,曬曬沒被霧霾遮擋的冬日暖陽,多棒呀!”
一路上,程副都沒玩石頭,他天馬行空地聊起九曲村。他說九曲村的水多涼、多清澈,比電視上九寨溝的水還清、還甜。關鍵是這么好的溪水在不到三公里長的河段竟有百米高的天然落差,要是有個小皮艇的話便可飛流直下三千米。又說九曲村的芥菜多好吃,說芥菜加豬肉放鍋里燉,那絕對是城里吃不到的山珍。當然,芥菜要霜凍過的芥菜,肉要當地的土豬肉,放大骨或五花肉都行,放在鍋里燉上半個鐘頭,芥菜和燉透的蘿卜一樣軟爛,特下飯。說完水,說完芥菜,他還說了九曲村的山。九曲村有座石頭山,整座山就是一塊擎天巨石,當地人稱“擎天峰”。在擎天峰的背面,還有一個天然的巨石洞。之前因實在陡峭無人問津,近年,當地一個九十多歲的革命五老戶提及說,當年有個著名的老紅軍曾在那兒養傷,還是他親自給老紅軍送信送食物。后來證實那兒果然有個天然的石洞,大到可以容下一座戲臺。
一路上,程副說得激情滿懷:
“這芥菜就跟茅臺離不開茅臺鎮一樣離不開山崗九曲。
“那沙礫質田地種出來的煙葉絕對是優質雪茄的首選。
“九曲溪是老天爺偏愛的杰作,擎天峰又是最好的攀巖基地。
“把九曲村圈起來可以散養一萬頭野豬?!?/p>
程副的話太入心了,我當時覺得程副若不當官,去干旅游開發或當商業公司老總,也絕對OK。那么一個兔子都不拉屎的九曲村,就是請個規劃公司過來走幾趟,也未必有他這么清晰的藍圖,而人家也只來調研過一趟胸中就裝下一盤棋。我坐在副駕上一路默聽程副凌空起樓閣,他把招商考察變成了嘮家常。
那天正好是周五。往常,偏遠鄉鎮的干部,周一和周五通常都說在縣城開會或者辦事,加上周末,便可在家多待兩天,特別是周一上午和周五下午,鄉鎮連食堂都打烊了,這已是公開的秘密。不知是程副忘了提前通知,還是有意為之,走到半路他突然給山崗鄉的領導打電話:“龍鑫書記,恭喜你發財了,我今天給你帶來三位財神爺?!?/p>
程副那天興致高,話也風趣,若不是后來和山崗鄉龍鑫書記通話有點卡殼,我估計他會一路說到九曲村。我們聽他在電話中呼嘯著,對方一會兒說在縣城開會,一會兒又解釋說在縣城辦事。程副頗不耐煩,他截住對方話題說:“這三位財神爺是領導欽點讓我帶路?!薄笆裁矗乙粋€縣委副書記出門還要提前和你打招呼嗎?”“我不管,我再過一個鐘頭到,中午要吃李紅勺的大鼎飯,還要去爬乘風洞?!闭f完就把電話掛了。
估計這會兒山崗鄉的龍鑫書記額頭肯定冒汗了,不要說“領導欽點”,光他程副就夠他喝一壺的。上次臺風天跟他下鄉,檢查隔壁鄉一個植保站,那位林站長不在崗半小時,被他就地免職,連那個分管植保站的副鄉長也被停職寫檢查。他雖無權就地免鄉黨委書記的職,但建議權還是有的,何況是他掛鉤的鄉鎮,手持尚方寶劍,加上是“領導欽點”下來的,大權在握,眼看快到換屆了,到時常委會上參一本,不要說提拔,帽子是否能保住還得推敲推敲。
還好,我們到九曲村一杯熱茶還沒喝完,龍鑫書記也呼哧帶喘地趕來了。他下車后一陣小跑過來,那隆起的肚皮像呼啦圈一樣晃蕩起來。程副乜了他一眼,調侃說:“喲,龍鑫書記重要的大事那么快就辦完啦?”
程副這話說得意味深長。龍鑫書記趕緊向大家賠禮,說家母不小心摔傷住院,他抽空回去探望,沒想到趕巧迎來幾位尊貴的客人,說著放了一段簡短的視頻給大家看,老人家手扎繃帶躺在病床上。程副看了笑著向客人說:“我們龍鑫書記雖欺瞞領導,但孝心可嘉,母親受傷這么大的事都沒匯報,看來能扛事?!陛p松化去龍鑫書記的尷尬。
四
客人調研完返城,程副送客人上高速后,直奔縣醫院看龍鑫書記的母親,讓司機小陳送上大花籃,聞訊而來的還有醫院的幾位領導,大家擁簇在老人家病床前,病房里一下熱鬧起來,我識趣地躲到一旁看程副噓寒問暖。我看龍鑫書記笑個不停,肥嘟嘟的臉上就像掛著兩朵太陽花。
龍鑫書記的笑容不完全像是職場上的“職業套裝”,看得出他是真開心,這三個項目不要說都落地,隨便一個項目能做實,他這頂烏紗帽都將升值百倍。試想,一個無工業、無特色產業、無稅收貢獻的邊遠鄉鎮,平時閑得鳥都懶得叫喚,誰會關注到他這個鄉鎮一把手。之前他曾親耳聽縣委書記罵娘時這么說東部工業強鎮大峰鎮的黨委書記:“你良木不去招商,難道還讓澤克去招商?他只要在那里不出事就可以了,你不一樣,你是全縣的工業命脈,時刻都要想著主動出擊……”
澤克就是當時山崗鄉的書記,龍鑫那會兒還只是大峰鎮的黨政辦主任,在現場打雜的他一下聽明白了,所在位置的優劣幾乎等同于一個人的平臺大小。從以往慣例看,從山崗鄉走出的歷屆領導,最好的一任去了糧食局當局長,其他要么是教育局、農業農村局、建設局的副職,要么是移民局、農機站這兩類甚至副科級單位的負責人。從他主政山崗鄉的那天開始,他就明白了一個要義——不盼奇跡,但絕不能出事。誰知上蒼竟這么眷顧他,程副突然帶了三位財神爺來考察項目,這不是喜從天降么!他一下從程副的電話中嗅到一股不一樣的味道,立馬從縣醫院的老母親病床前掉頭就往山崗鄉趕,還讓司機小李抄近道。近道走的是直徑,近了大半,而程副他們走大路等同于繞了半個圓。但近道是一條連本地司機都不敢怠慢的機耕路,盤山公路不說,還盡是回頭彎,他告訴自己,人有時候就得冒險,就像今天走這樣的險路。好在那輛四驅越野車動力十足,總算在程副到達九曲村一泡茶的光景他也趕到了。人家顛簸在這樣小道上還一邊調兵遣將,先通知掛鉤九曲村的副鄉長李欣桐前去迎接,再安排九曲村書記李木榮在村部等候客人,然后通知李紅勺提前準備中午的大鼎飯,一切都沒耽擱。
龍鑫書記趕到后才明白,也不是程副拿捏他,這次九曲之行原本就是一次說走就走的即興考察。昨晚程副參加市里的“碳達峰·碳中和”節能減排會議,會議一結束,王總便約他,說剛好江總也有空,不妨去“牛伯伯”山莊泡茶,還說:“到時有歡喜,來了就知影?!?/p>
程副和王總及江總算是不打不相識,正是那次大岙鎮征遷時,涉及王總岳母的西瓜園及江總的一個養豬場,兩家各占了近五畝地,坊間傳聞王總和江總在社UiCRM5Jc25Hh/ueZ1NqDxw==會上的關系網錯綜復雜,算是征遷組遇到的比較硬茬的“活兒”,弄不好容易卡殼不說,還可能會影響官帽。而程副也不是吃素的,他啥也不說,直接讓人約兩位老總到“牛伯伯”山莊泡茶。據說,那天從傍晚進山到半夜回來,次日兩位老總家的地就同意征遷了。程副使了什么手段沒人知道,有人說是三人按江湖規矩,以酒定乾坤,第一波三大杯“深水炸彈”過后再來一波“遍地開花”。酒桌上的“深水炸彈”那是一大杯啤酒中放一小杯白酒,別看量不大,酒國英雄們談之色變,一輪下來人仰馬翻,鮮有“幸存者”?!氨榈亻_花”就更狠了,啤酒、黃酒、白酒、洋酒各擺三大杯,依次喝干算遍地開花。有的說他們那天仿古人雅興,玩了一把曲水流觴,酒杯漂到誰跟前誰喝。還有的說那晚他們什么酒都沒喝,就吃了個便飯,泡了一壺當地的白芽奇蘭茶就把事說妥了。不管傳聞如何,程副把事辦了是真的。從那以后,王總、江總和程副就成了朋友。程副到山區縣上任時,他倆便約他到“牛伯伯”山莊小聚餞行,可一忙就把這事擱了大半年。
那晚程副去了才知道,所謂驚喜是王總和江總還約了客人——季總。這個季總不簡單,他可是從國資委空降到市里任職的旅投一把手,被他相中的項目少說也有十幾億,投資體量大不說,而且還很有引流手段,直至推向網紅打卡地。前些年相繼推出的“筑夢云端”“重陽谷”“阿舍墾丁”都成了龍江知名網紅景點。程副之前在那個百強市任職時,約了幾次季總都沒如愿,沒想到他這兩個江湖朋友把貴客帶來了,確實給了他一個大驚喜。擇日不如撞日,三位老總一說次日都有空,都想到程副任職的地方來深呼吸一下山區的新鮮空氣,見識一下那些欠管教的花花草草,嘗嘗李紅勺的大鼎飯,席間程副一約成行。
程副可是明白人,人家給足了他面子,成不成就看他下一步如何對接落地。要是這三個項目都能成,那他可是給這個山區縣帶來了一份厚禮,且不說個人前程,從此改變一個地方的劣勢地位也大有可能。他剛走出病房,就交代龍鑫書記要盡快把當日考察的項目做出一份詳盡的規劃,還特意交代說:“絕不聲張,下手要快!”
程副說得斬釘截鐵,他的神經一貫敏感,他這個“征地市長”的美名絕非徒有虛名。當天三位客人對九曲村的考察都非常滿意,卷煙廠的王總不但看中了九曲村的貧瘠山地,還準備把相鄰幾個村的幾千畝田地都拿下。這些山地種水稻、種柚子可能不行,但這沙礫質土地富硒,更重要的是它們全是向陽的梯田,對喜光的煙葉來說是難得的良田。
搞生豬養殖的江總更豪爽,帶他去看一個叫“肥豬下槽”的山窠,他一眼相中這兩山包抄、山谷開闊的地方。他說:“不沖別的,這‘肥豬下槽’四個字就值得我下一注?!?/p>
而那個搞旅游開發的季總話說得很謙虛,實際卻大有深意。他說九曲溪若成功開發漂流項目,那絕對是天下第一漂;那個乘風洞可以完美開發成攀巖基地;若能把九曲村昌裕樓連同周邊古民居盤下來做民宿,這地方的文章就大了。
季總說的這個乘風洞就是五保戶提及給紅軍養傷的大石洞,那天程副腦洞一開就在車上給它起了大名,意思也不言而喻。
程副聽出來了,這趟九曲行達到了預期,可以說收獲滿滿,然而這畢竟只是合作意向,只是一個態度。就像相親,第一次見面印象頗佳,但要牽手還尚有段路,這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又是項目征遷。煙葉種植合作問題不大,畢竟九曲那地方的山地已大部分拋荒,只需要鄉、村兩級發動群眾,又沒改變土地使用性質,簽個合作協議即可;生豬養殖項目問題也不大,那原本就是村集體林地,不存在林權糾紛,按程序把那片山地承包下來就可以了;最有可能出問題的是旅游開發,開發九曲溪首先會牽扯到下游的小水電站,而乘風洞又處在兩縣三鎮的交界點,真開發難保不產生爭地糾紛;最難的還是九曲村昌裕樓和周邊古民居的征遷。“若能盤下來”,人家季總說得輕巧,這里涉及九曲村二百三十一戶一千零六人的產權,只要有一人不同意,這項目就難以落地,而要盤下來,等于整村搬遷,差不多又是一個微型的“大岙鎮”征遷,難點就在這里。而大岙鎮項目事關全市、全省的發展大局,可以舉全市之力,這里頂多是個普通的招商引資項目而已,怕夜長夢多,水一攪渾什么事都辦不成,程副才會當天交代龍鑫書記:“絕不聲張,下手要快!”就是要和大岙鎮的征遷一樣,爭取主動。
但難度越大越有含金量,季總的項目更誘人,這個旅游綜合開發項目一動起來,少說也是幾個億,甚至是十幾個億的大項目,還能帶動整個區域的旅游商業圈,帶動區域產業升級換擋。而王總和江總這兩個項目撐死了也就扔個大幾百萬,這樣的粗放型項目只能作為產業升級的過渡,并不持久,占地大還沒多少利稅,和季總這項目比起來,簡直是小小巫見超大巫。只要季總這項目不落地,就顯得沒多大意思。
五
程副的交代龍鑫書記不敢怠慢,老母親摔傷一時半會兒難以痊愈,需要一段時間靜養,他趁周末先把母親的事安排清楚,全權托付小妹照顧,周一一早便一頭扎回山崗鄉主持程副交辦的大事。好家伙,不知從哪兒打聽到程副當年在大岙鎮征遷的手段,他也請了幾個攝影協會的人,以攝影比賽的名義把山崗鄉特別是九曲村的地形地貌無死角拍一遍,先固定實物地形;緊接著召開鄉、村兩級動員大會,要求進村入戶逐一登記產權并核實;再讓農業站、土地所、文保站人員下去摸清轄區內民宅、學校、街道、商鋪、農田、山地、廟宇、祠堂等,丈量清楚并登記造冊。前后不到兩周,就把征遷前奏“三部曲”走完。
程副也覺得無不妥之處,緊接著就正式啟動征遷工作。有時候是怕什么就會來什么,這一啟動,戰線拉長,故事也來了。
九曲村很像一個放大的葫蘆,分上九曲和下九曲。上九曲在葫蘆上半部,下九曲在葫蘆下半部。上九曲有三十七戶共一百六十九人林姓人家,下九曲有一百九十四戶共八百三十七人李姓人家。姓林的人數明顯少于姓李的,這就導致村級換屆時,每次村主官都是姓李的在交替進行,包括其他好事無不如此,少數服從多數,上九曲林姓人家永遠爭不過下九曲李姓人家。
別看人少,他們的身上都長了刺一樣,誰都不敢輕易招惹。以前生產隊時,那年下九曲生產隊蒔田時發現秧苗不夠,就順手到上丘田薅了幾擔上九曲生產隊的秧苗,翌日上九曲的人不依不饒,直接跑到下九曲生產隊里殺了一頭肥豬作為補償。上九曲地勢高,以前耕種水田時,只有上九曲的水夠用了,下九曲的田才會有水灌溉。不過林李兩家世世代代也就這么過來了,沒鬧出過什么大的事件來。相反,兩大家族世代通婚。唯一讓上九曲人有點窩火的就是在村委班子里一直說不上話,這點尤其讓林良禾不滿。
林良禾不比其他人,他本是九曲村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學的是水輪機專業,畢業后分配到縣農機廠上班,在縣城娶妻生子,十多年來事業順風順水。誰知后來在國企改革中,農機廠竟然破產了。本以為破產下崗已經夠倒霉的,誰知道作為車間負責人的他竟然被查出一堆問題,領了七年牢飯。等他出來后,老婆帶著孩子跟原來的車間副主任重組家庭又生了小寶,他只好云游江湖,老同學、老朋友、老同事、老熟人……能聯系上的人都走了一圈,一晃三年過去了,卻沒找到一份合適自己的活干,干脆回九曲。在九曲他能干啥,一棵菜都種不活,成天逛東家串西家,成了全村最閑的一個人。但這么幾年走下來,他把全村所有留守家庭的門檻踏熟后,全村的大叔大媽都覺得他說什么話都在理,漸漸地他竟成了九曲村的“智囊”,但凡有什么事都聽他拿主意。這次九曲要啟動項目征遷之事,被他手指頭一二三一掰,大家瞬間覺得“山里人翻身的機會來了”。
林良禾不斷鼓吹,各家的田地都要認回來,不然到時候一紙公文下來,被當無主荒地給圈走了,吃虧誰來認。經他這么一咋呼,全村人都打了個激靈,這些田地除了種蜜柚外,少有人耕種,不要說山里的田地拋荒,就連村邊的很多田畝都長出腕口粗的雜木來了,這還得了,到時真來征地,那些多年沒耕種的田地被白白收走,還真不好說。
大家紛紛把那些生銹的鋤頭、鐵鈀、柴刀、砍刀、鋸子,還有犁、鈀這些多年不使喚的家什,從犄角旮旯里找出來,一夜間,九曲村家家戶戶響起磨刀聲。村頭這邊開始沙沙沙地磨刀,村尾也開始沙沙沙地磨刀,磨了長刀磨短刀,磨好柴刀磨砍刀。磨刀又不是什么精細活,找個長條石來來回回不停地磨上一鍋煙的工夫,原本在銹跡中沉睡的鈍刀就醒了。一并醒來的還有這些留守在村中的老阿公、老阿嬤們。
林良禾的姑丈李友文大叔平日里病懨懨的,幾個孩子都在外地工作,老兩口攢了不少體己錢,準備在下月十六八十大壽時風光地聚一下。聽林良禾這么一講,他也趕緊將柴草間的柴刀和砍刀找出來,正磨反磨不斷地磨,磨得跟鏡子一樣亮閃閃的,老兩口帶上一大壺茶水和干糧,就到肥豬下槽去割草,準備把家里的一畝多山田的雜草割開,看看能否把田地翻一遍,這樣看起來,田是田,地是地,就不會再有差錯了。
肥豬下槽這山田原本是片山谷沼澤地,種啥都不行。李友文老兩口趕到這里一看,連片都是白茫茫的葦蕩,這種地方哪能耕種?最適合關野豬、藏老虎。如今連自家的田格在哪里都找不到了。但既然來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友文拿著長柄砍刀在前面開路,老伴拿著柴刀跟在身后清除藤條、荊棘這些枝枝蔓蔓,只要找到原來的田格,再往山谷里前進五十步就該到了。她的柴刀“當”的一聲砍到一塊石頭上,歡喜地喊了李友文一聲:“別多費力,大石鼓找到了,就在上丘?!?/p>
這山窠里的田畝田坎高,上下丘之間都要墊幾個坎,這塊平整的大石頭就是她和老伴費老大勁砌的坎。李友文掉過頭來,順著田坎往前走,前方剛好有一棵碗口粗的烏桕,李友文舉起大砍刀正要把它放倒,突然,他好像看到什么東西,他瞪大眼睛一看,嚇得話都說不利索,掉頭拽著老伴就跑。老伴不明就里,被他一拽,腳一崴,聽到骨頭脆響一聲,跌坐在下丘田格上,便知出大事了。
“蛇、蛇、蛇,有大蛇……”
李友文撥開雜草正想砍烏桕,突然看到樹下盤著一條碗口粗的大蟒蛇,正朝他吐信子,那分叉的信子一吞一吐,他頓時膽汁翻涌。老伴跌倒了,他不敢看身后,攙起老伴就往外走,老伴強忍著疼痛跟著他跌跌撞撞地往山窠外跑出上百步后,就再也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茅草上,臉色青成綠膽,豆大的汗珠不斷冒出來。老兩口正慌亂地四處張望時,便瞧見喬叔從對面山坳趕來,原來他從水牛窠回來。
李友文還沒開口,喬叔便說:“唉,哪能看到田畝的影子,一鐮刀下去,竄出一窩山兔子,再割幾下,又竄出一只山豬仔來,小家伙雖不大,萬一再竄出一只大山豬,那就好看了?!?/p>
李友文險些被大蛇食了,還連累老伴摔斷了腳;喬叔差點被山豬拱了,嚇得魂都散了;半仙李仙東差點迎面撞上一只山獐,最后跌個狗吃屎;歪嘴北州一鋤頭挖出一巢馬蜂,臉被蜇成臉盆那么大;大頭春生想偷懶,燒荒差點引起火燒山,還驚動了縣鄉領導。
六
火煙是從乘風洞山下升起來的,火情就是命令,護林員李亞明看到情況,第一時間上報給鄉值班領導副鄉長李欣桐,李欣桐馬上上報龍鑫書記,龍鑫書記馬上上報程副。按說他要先上報分管安全的副縣長吳長順,但他不知火情到底燒得如何,拿不準,就先向掛鉤領導程副匯報,探口風。
果然,程副在電話中一通批評:“你連火情到底燒沒燒起來都不清楚就報,趕緊把護林隊的同志拉上去,再上報不遲。”
龍鑫反應過來了,當天鄉黨委副書記李詠茹正在九曲村隔壁的壩頭村演練森林防火。接到火情,剛吃過大鼎飯的全鄉二十多名防火隊員轉入實戰,騎著摩托車從機耕道抄近路火速趕來。
大頭春生燒荒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沙礫地,雜草并不旺,一旁還有幾洼水坑,如果小心些也不至于燒起來??纱箢^春生懶得跟蟲似的,四周連個防火圈的草他都懶得割一把。在他眼里,就那稀稀拉拉的幾根草,點根煙都費勁,那點小火苗頂多半瓢水就滅了。于是,火一點著,他就坐在水坑旁燒煙,還一邊看手機,直到左手邊那處火苗燒到山下松柏樹下了,他才發現情況不妙,揮著一根杉樹枝撲打,但兩三丈寬的火線他哪里顧得過來。還好,那里都是淺山,山上雜草都不高,加上那天又沒起風,才沒快速蔓延。防火隊員找到柚園兩個蓄水池,接上水槍,居高臨下,很快就把正要蔓延的火勢壓下去了,前后不過半個鐘頭就把火滅了。大頭春生自己的那片從未打理的蜜柚園徹底被燒光了,眼睛一量,過火面積約有十來畝。
九曲村多少年沒耕田了,這一動,竟然還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龍鑫書記把情況一五一十向程副匯報,看似有驚無險,卻嚇了他一大跳。
這些都是我跟他去九曲的路上聽到的。一路上,我能感受到程副心里窩了一團火,他在車上呱呱地說:“不知龍鑫是干什么吃的,巴掌大的九曲村,就那么一幫老人家都搞不定,成天就知道吃大鼎飯,是不是大鼎飯吃多了腦子短路了?!蔽液苌僖娝l這么大的火,便說:“領導出門要注意形象喲,領導的話都很占地方,可別嚇到下屬到時背個兇神惡霸的名號?!狈凑也磺笏裁?,才不慣著他呢。
“記者你少扣帽子?!?/p>
話雖這么說,但程副的嗓門明顯降下來了。其實他那天也不是去興師問罪的,他還協調了縣醫院的內科、外科及骨科等五個主任醫生到九曲村開展義診活動,還帶了林業局森林防火宣傳隊和國土資源局的工作人員進村宣傳,明顯是去化解群眾矛盾的。
可別說,他這招還真高明,平日要招集這些老人家還真難,那天,一聽說縣醫院的專家們來,幾乎全村老少都來了。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平時去縣醫院,要掛這些專家號還未必掛得到,如今就在家門口,全部免費就診,不要說頭疼腦熱,就是沒什么毛病讓專家號個脈也給自己增加信心不是。
程副要的就是這個難得的機會,正好可以和鄉親們當面講話,當面溝通。他先讓國土資源執法大隊的大隊長詹寶明和鄉親們說說土地征遷及補償標準,再讓林業局人員普及一下森林防火安全知識,再開展免費義診,真是一舉三得。看到李友文攙著老妻走過來,程副上前問道:“老人家,你聽誰說那些荒地會被收走?”
李友文看著程副,不知該如何作答。程副也不勉強,搖搖手說:“可別聽別人亂講再做這樣的憨事了,回去好好調養。”
還好李友文的老妻是腳踝脫臼,骨科周淳主任很快幫她復位并固定好。一旁的歪嘴北州整個臉腫得比豬頭還大,眼睛都睜不開縫了。內科主任羅文武剛好有個家傳秘方,這次專門為他帶來三瓶藥膏,還開了劑消炎藥,現場給他抹上藥,歪嘴北州本來還哼哼唧唧的,一會兒就覺得酥酥麻麻,一股清涼壓住了腫脹燒灼般的疼痛,他突然冒出一句贊嘆:“這下快活了。”
看到大頭春生也在就診,被大火灼傷的臉頰黑里透紅,像顆熟透的紅桃。還是羅文武主任給他敷了一貼自制的燒傷藥膏,把他的臉包成木乃伊似的,只留眼鼻口,然后又裝了大半瓶藥膏給他,讓他一周內傷口不許碰水,每天換一次藥。
大半上午下來,村里那些急難重癥的患者都看過病了,但鄉親們并不走開,他們還圍著專家長長短短問個不停,程副走了一圈,他和大家打招呼說:
“專家也很辛苦,大半上午都沒喝口水,現在讓他們喘口氣,我和鄉親們講幾句話。我看大家都上年紀了,都在家好好調養才好,健康第一,多活幾年才是最要緊的事,千萬別聽人亂講,政府要征遷的話,也要講政策、照規定來辦事,現在是新時代,文明社會,不會偷,更不會搶,就是要征地,到時也是根據田畝原來產權登記的為準數……”
我們都了解程副的脾氣,他又不是來看熱鬧的,肯定不會在義診現場轉一圈就回去。果然,他話音剛落,司機小陳就招呼我們上車,直奔村部開會,把縣醫院專家和林業、國土相關部門的人員留在現場繼續搞活動,轉身帶著龍鑫他們到九曲村開會。一到九曲村,發現程副的臉色突然就陰了下來,像暴雨前的烏云。這時誰都想躲他遠點,可是又能往哪兒躲?大家勾著頭坐在橢圓形會議桌前,等他炸。
剛一坐下,鄉黨委書記龍鑫頭一個中槍,說他沒深刻領會縣委意圖,工作不力,沒抓好人民群眾當前最關心的大事,遇事寡斷。批評完鄉黨委書記后,他又批評了村委會主任李木榮,在程副密不透風的批評聲中,李木榮成了一個嚴重的“失職者”,按屬地管理原則,作為基層堡壘,他不了解民情,沒掌控輿情,群眾工作嚴重脫節……程副的話越說越重,令人越聽越怕。還好,他沒動真刀子,只責令派駐工作組進駐九曲村。
七
周五,看到一隊人馬來義診,林良禾便覺得蹊蹺,他躲在人群后看熱鬧,后來程副向鄉親們喊話后,又馬上到村部開會,他很快就嗅出其中的味道了。他左思右想,不行,還是要搶在前面行動起來。
義診一收攤,林良禾又到下九曲串門來了。他先去老姑家,然后又去了喬叔家,再去半仙李仙東家、歪嘴北州家、大頭春生家……看他們如同殘兵敗將般窩在家中,他長嘆了一聲:“唉!你們簡直是豬腦袋,手把手去割草,恐怕草還沒割開,政府就把地收走了。”
聽他這么一說,大家又攏了過來,他掰著手指一二三四地和大家說為何會把縣里的程書記給招來,還不是因為我們這里的山地,別天真他會因你們摔斷腿、被蜂蜇了請專家給你們治療,這些都是障眼法,大家看吧,過不了幾日地就要被收走了,搞不好明天就會有工作組下來,你們這把老骨頭到時憑什么和人家爭?什么都來不及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趕緊把挖掘機請來,給幾個錢,干活快又不累。
被林良禾這么一掰,這一雙雙渾濁的老眼又有了光。七嘴八舌中,他們商定,趁周末,搶在工作組駐村前把地翻回來。
九曲村這么一動,壩頭村的林水坤開心壞了,這幾年家里六臺挖掘機幾乎沒挪過窩,這一下子都被人高價請走了。當天,程副和我們還沒回到縣城,他家的挖掘機已經開到肥豬下槽和水牛窠、上九曲幾個地方開工了。
李木榮的兩個孩子在縣城上中學,老婆在縣城照料他們上學,他和八旬老母在九曲,之前每個周末他都趕到縣城和老婆孩子會合。上午剛挨批評,他準備把老婆孩子接回來過周末,這樣不耽誤周末值班,可剛到半路就接到李紅勺的電話,他趕緊上報龍鑫書記。
龍鑫書記那天正好擠在程副的車上。一聽到他們前腳剛走就有六臺挖掘機上山,可把他們氣壞了。龍鑫情急之下,竟然讓司機小陳掉頭,準備回九曲看看到底是啥情況。
小陳準備掉頭,程副卻讓他靠邊停車,一點兒也不著急的樣子。他提醒說:“龍鑫書記想過沒有,為何我們前腳走,人家后腳就把挖掘機開上山翻地,說明有人在背后搗鬼,我們卻不知是誰在搗鬼,這才是關鍵。再說,村民挖自己的田地有什么錯,你越攔他們就越來勁,這樣回去非但制止不了他們挖地,還有可能造成群體性事件。我估計過不了幾天九曲村的地就都翻好了,甚至都種上了苗木,這件事的根本是有人把項目當成唐僧肉了,既然如此,我們就不從九曲這條道上走,先從別的道去取經,讓人看看條條大道都能取經?!?/p>
程副說完,又在龍鑫耳邊小聲說了一通。龍鑫肉嘟嘟的臉笑成了彌勒佛,他緊接著電話告訴李木榮說:“鄉親們要種地,就讓他們種吧,總比拋荒長草強?!彼€通知李木榮,他剛獲得消息,九曲啟動的三個項目,上級論證沒通過,讓他通知村兩委取消工作隊駐村計劃。
就我和小陳在場,還要嘰嘰歪歪地咬耳朵說話,明顯不信任人嘛,不就是玩個聲東擊西或欲擒故縱的把戲嘛,不信,咱等著瞧。
果然,一周后跟程副再去山崗時,他沒去九曲村,而是直接去了壩頭村參加一個水利項目動工剪彩。
壩頭村這個水利項目是一個嚴重延時的生態水利項目,是山崗鄉對九曲溪生態治理的復合項目,因資金不到位,就一直被遺忘在項目庫里?,F在這項目又被強烈地記起來了。
開工這天恰逢一年一度的圩日,平時圩日很冷清,那天卻熱鬧非凡,光蜜柚苗就占了半條街?!凹t美人柚、葡萄柚、黃金柚、福壽柚、紅鉆柚、金橘柚、六月柚、雞尾葡萄柚、火焰葡萄柚、紅寶石柚、陽光一號橘柚、甜葡萄柚……”圩市堵車,程副干脆下車步行,他一路問過來,竟然問出了幾十種蜜柚苗,很多新品種他還是第一次聽說,而且價格貴得離奇,那個叫“保爾紅”的新品種竟然一株苗賣到百元。
不光蜜柚苗,還有青棗苗、紅桃苗、芭樂苗、松樹苗、杉樹苗、桂花樹苗……這小小的鄉間集市簡直成了苗木交易中心。這西部山區的蜜柚馬上都面臨淘汰,為何還會出現大量的蜜柚苗?程副十分不解。同行的龍鑫卻說:“九曲的山地都翻回來了,連種苗木的坑都挖好了,那些苗圃商販豈不聞風撲來?!?/p>
程副聽了催促大家趕緊上車,一上車他便一臉嚴肅地給我下達一個意外的任務,馬上手機編一條今天項目開工的短消息轉給他,然后便催小陳轟油門去項目現場。
拱門、氣球、挖掘機、推土機,現場沒什么新意。正當我東奔西跑取鏡頭時,口袋里的手機抖了一下,一看,呀,我還沒拍完,現場的新聞都出來了。剛才下車前,程副把我編的短消息轉給我們單位領導,要求頭條號、抖音號、短視頻等新媒體矩陣全方位轟炸今天項目動工的消息,大家都被這條動工新聞霸屏了。我看抖音里的林水坤家六臺高高揚起的挖掘機就像躍起的戰馬,嘩嘩的溪水跳著歡笑的浪花,程副現場宣布壩頭生態復合項目動工的聲音很有穿透力,迎空噴出的彩帶,連我撅個大屁股的拍攝畫面也被人拍進去了?!按蛟焐鷳B綠絲帶,盤活人文和自然資源,有效促進鄉村旅游開發,助推當地鄉村振興步伐。”就幾十個字,配上五六張圖,再帶上十幾秒的視頻,天哪,到我拍攝完成,瀏覽量已超八萬,一下火出圈了。
晌午在路邊集市看到商販正把一捆一捆的苗木裝車,準備離開,程副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八
和壩頭村的鑼鼓喧天相比,這些天的九曲村可謂死氣沉沉。
上回縣里專家來義診,前腳剛走,原本平靜下來的事,被林良禾無中生有再點了一把火,又把大家的念頭點著了。林水坤家六臺挖掘機原本在家生銹三年多了,一下都開到九曲來,開足馬力干了三天,把九曲村肥豬下槽、水牛窠、瓦窯窠、大盤尖這些拋荒的山地都翻了回來,茂密的雜草灌木不見,一片片梯田又露出真容,大伙的心總算踏實了一些。
這時,林良禾又村頭村尾轉了一圈,他說:“地里沒種糧食,也沒種果樹,這算什么,隨便種棵松柏也比空在那里好百倍。”
他不光說,他自己也在上九曲豬腰崠翻了十多畝地,準備種一千株苗木下去,但種什么他還沒想好。
九曲村一時間挖了這么多地,消息如雪花飛舞,很快在圩日時各種苗木都躉積過來了。那天程副路過時,苗木行情一路見漲,連最不受待見的蜜柚苗也從一株三塊漲到二十塊。但隨著壩頭村壩頭生態復合項目動工的視頻出來,很快就有人說“完了,九曲完了,被人騙了”。這聲音就像南風一般,很快從集市南邊吹到北邊,吹遍九曲村的各個角落。
李友文和喬叔在苗木攤前左看看右瞧瞧,太貴了,最終還是下不了手,原計劃買些貴一點的苗木回去種,到時征地時也有個更好的底價,可一轉身就聽到政府不來九曲投資的消息,那還種什么苗木。但又不甘心,地都翻回來了,集市上的苗木行情也從人參價掉成了白蘿卜價,干脆買了幾捆最便宜的松苗和杉苗,這一捆上百棵也不過幾十元,權當荒山育林吧。后來,遇上半仙李仙東和歪嘴北州他們,發現大家都一樣,只買松苗和杉苗,誰也不會傻到再去真的種果。
又請挖掘機又種樹,每家都花了一筆錢。李友文老兩口提前把慶祝八十大壽的錢都花到山上去了,心里卻一點兒底都沒有。如今樹都種了,卻無人問津。人家壩頭村卻干得熱火朝天,征一畝地五六萬元,一間低水位土木舊瓦房,一比一獲賠一間鋼筋水泥房。誰家沒個幾畝地?誰家沒幾間舊房?原本大家坐在家里等也能拿一筆征地款,如今卻沒人問津,還搭上一筆小錢,這買賣簡直作惡。居家的老人們一碰面就嘆氣。
李木榮參加壩頭村的項目剪彩后,這些天心里老窩著一團火,悶得難受。說得好好的三個大項目,這還沒開鍋,就莫名其妙地消停下來,總有一些攪屎棍見不得好,他越想越氣。
李木榮是個有想法的人,他原本在深圳發展,經營一家代工電子廠,不說有多厲害,起碼也是九曲鄉親們眼中的成功鄉賢。前年珠三角商會換屆時,他被縣里的統戰部王部長給招回來,他多想領帶鄉親們干番事業,但這窮地方連條等級公路都沒有,能施展什么手腳?空氣倒是清新,水也純凈,難不成真能賣空氣、賣山泉水?但別以為這是天方夜譚,關鍵是要有雄厚的企業來投資。看到程副帶人來考察項目,他便覺得施展拳腳的機會到了,可還沒開始就被攪黃了。
李木榮想四處走走,他剛回到村口,就看到林良禾在種樹。天哪,這個十指不沾水的“秀才”竟然在種樹。他拿著一把鋤頭在大路兩邊種樹,每隔一步種一棵,這哪是種樹,簡直是蒔禾。再一細看,鼻子都氣歪了,上九曲那些人有樣學樣,他們沿著公路兩旁一直朝著下九曲方向種過來,把所有的田畝、荒地都種上松柏和杉樹,連下九曲的地也種上了。李木榮氣不打一處來,他上去就拔了這些樹苗,大聲呵斥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大家這種的是誰的地?”
其他人聽了都歇手,看著李木榮。這時林良禾跳上前來,他指著李木榮說:“你憑什么拔樹苗?”
“你們種過界了,就該拔掉!”
“誰說種過界了,你有何憑據?你這是破壞生產!”
“這明明是下九曲的地,李紅勺家種的木薯還在,你還爭?!?/p>
平時李木榮也懶得管這巴掌大的事,鄰里之間,私下里就會協調好。但今天不一樣,看到林良禾和林金禾、林銀禾幾位堂兄弟,還有在家的上九曲老人們一塊兒在種苗,就想,不把這幾個人給治住,今后任何事都更難辦。之前他帶村兩委挨家挨戶地做過大家工作,不要再刨荒種地,村里來項目這是造福子孫的工程,沒產業鄉村靠什么振興?當時大家也都說好,一轉身又來這兒種苗,這明顯是沖著他來的,他一氣之下,又把上丘田格的樹苗也拔了。
見到這,林良禾暴跳如雷,大吼說:“你核對過田契了嗎,憑什么說這些地是下九曲的,這以前統統是我們上九曲的,我爺爺留下的田契還在。”
林良禾說的田契是新中國成立前的舊田契,田尾這片田畝新中國成立前就很亂,林李兩家的田地犬牙交錯,難以分清誰是誰。新中國成立后,這里的田畝重新劃片,干脆全部歸入下九曲,但上九曲人還是不認可,總會在兩家犬牙交錯之地多種三五棵瓜豆玉米之類,總想把那些地占回來。這些年地沒人種,下九曲的人也不計較這巴掌大的地,上九曲人又東一株桃西一株李地種過來,他們才不管什么上九曲和下九曲。
林良禾帶頭一鬧,其他人也圍了上來,他們仗著人多,不斷朝李木榮吼叫。李木榮也不慣著他們,他拿出電話準備叫村兩委的人來,還準備叫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今天這事不扯個明白,今后永遠別想捋直扯清楚。
林良禾一聽要報警,竟一下失控了,他對警察有著過度的敏感,沖上來奪李木榮的手機,兩人你來我往不斷推搡,跌跌撞撞中,兩人從上丘田跌落到下丘田,林良禾面朝下,當場休克;李木榮右手著地,手腕當場骨折。
那天我在程副的車上,我們正在東部大安鎮調研的返程路上。程副開免提耐著性子聽完龍鑫把事情經過匯報完,然后重重地交代了幾項工作:
一、妥善救治傷者;
二、馬上派駐工作組進駐九曲村,穩定群眾情緒;
三、讓派出所把情況調查清楚,包括這段時間來九曲村刨荒種樹的事;
四、寫個工作簡報上報縣委。
掛了電話,程副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九曲的事該了斷一下了?!?/p>
說完他直接讓司機小陳驅車去醫院看李木榮。
九
一切水落石出,九曲村“糾紛事件”從始至終都是林良禾從中挑唆,鄉親們怕吃虧,被他帶了節奏,跟著刨荒種樹,結果還鬧出“拔苗摔跤事件”來。過程不復雜,結論卻不好下。
周一一早,程副帶著我們趕到山崗,在召開的綜治安全生產會議上,村兩委堅決主張以尋釁滋事或擾亂治安,給林良禾懲戒、拘留或是判刑。鄉黨委的意見傾向于治安拘留。程副神色凝重,他先請派出所所長林惠明談談意見。
“就林良禾和李木榮的事,目前尚不好下結論,何況他倆一個摔成中度腦震蕩,一個骨折,都在住院觀察?!绷炙L欲言又止。
程副看了看大家,說:“林良禾的情況我也清楚,他是這大山里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如今又回到大山里,他沒帶好頭,卻成了村里的一顆蛀牙似的。而這顆蛀牙又沒完全壞死,但時常發作,令人頭疼。拔掉一顆蛀牙很簡單,也很粗暴,但拔掉后會留下豁口,后續還要鑲牙,也很麻煩。然而,要保住它不但要費功夫,關鍵還要有信心,措施還要得當才行,非常燒腦?,F在我們碰到的就是這樣的一顆蛀牙?!?/p>
我壓根兒沒想到程副會說出這種話來,剛才在路上,他還氣呼呼地說林良禾這害群之馬該好好收拾一下,越來越囂張了,絕不慣著。當時聽了特別解恨,一眨眼咋變卦了呢?我越聽越不對味。程副說完話鋒一轉:“對待蛀牙先救治,而不是一拔了事。這件事也提醒我們干部處理事情不能簡單粗暴,當時李木榮若能理性一些,叫來鄉、村兩級干部一起做工作,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兩位傷者的救治工作?!?/p>
會議一結束,程副叫住了林所長。林所長說現場沒監控,上九曲人都說是李木榮先動手的,只有李木榮說是對方先來奪手機,推搡導致的。從目前筆錄看,對李木榮不利,接下來九曲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程副一聽,連中午的大鼎飯也不吃了,他叫上龍鑫和林所長直奔縣醫院。在車上時他說:“‘擒賊先擒王’,看來,林良禾這個結不解,九曲接下來的工作更復雜。”
聽程副這么一說,覺得有意思。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擒下林良禾。
在縣醫院的康養樓三〇一室,原本還坐在床頭和親友有說有笑的林良禾,見到突然來了一幫人,立馬縮回被窩里躺著。這三〇一室原本是留觀室,為防糾紛,山崗鄉和醫院協調后,把他安排在這里,把李木榮安排在另一幢樓的單獨病房,互相間還隔著一條馬路。
來人正是程副一行人。程副笑吟吟地走到床頭,大聲說:“林良禾,你也不用溜回被窩,我都看見了,咱有病就治,我們絕不拖你回去,沒病你想賴在這里,醫生天天給你打點滴、吃藥恐怕你也不舒服。我今天帶著鄉黨委書記龍鑫、派出所所長林惠明,還有我們電視臺的林秋信記者一起來,你的親友們也都在,就想等你一個準話。我今天說的話全程錄像為證。我知道你是九曲村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也有過一段自己不想回憶的日子,但吃一塹長一智,你既是良禾,就不當稗草。現在我有一個建議,九曲溪下游電站經營不善,連年虧損,準備改造升級,正缺一個工程師,這正好是你的專業,你若樂意發揮特長,我推薦廠家聘你為技術監理,這樣你的社保醫保也都有了,你再無后顧之憂。但這得等你和李木榮的事結了,保證不再生事才行。你若不樂意也不勉強,好多人在盯著這工位。我申明一點,你和村書記打架的事,派出所所長在這,我絕不插手?!?/p>
林良禾在被窩里扭了一個身,鉆出被窩說:“那這次醫療費咋辦?”
龍鑫看了一眼程副后,回他說:“除了新農合報銷外,由鄉里買的意外保險理賠。”
“說話算數?!?/p>
林良禾一下跳出被窩。
十
還真有兩把刷子。誰都沒想到程副以這種方式收拾林良禾,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畢竟林良禾再壞也不過是九曲村的一顆蛀牙而已,該治還得治,治好了還能給九曲村服務不是。
后來證明,程副這招還真靈,林良禾在醫院躺了兩天后就出院了,按他自己的話說,點滴掛多了也不是好事,副作用大。他一出院,就上九曲下九曲轉個遍,逢人便說:“我們想得很復雜,上面的人三下兩下就把事情拎清楚了,這格局就是不一樣?!鞭D身他又說:“上面能到我們山旮旯來投資興業,那是我們八輩子修來的福,不然,誰愿意把錢砸在這窮山惡水的地方,做夢吧!”一眨眼他還說:“九曲若能開發,我舉雙手贊成。”
真是端他還不如降他。林良禾天天在上九曲和下九曲不斷轉悠,不斷吹來投資興業的和煦暖風。
“政府征地,是你的一分不會少,不是你的,鬧也沒用,就不要再管什么田地的事,一把年紀了,健康第一?!甭犓趧窆谜衫钣盐牟灰龠M山刨荒種樹,李木榮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見到李木榮來,林良禾轉向他說:“李書記,我剛才說的對不對?”李木榮連連點頭,還不自覺地跟著他一唱一和地在村里走一圈。
回來后,李木榮還覺得蒙蒙的,他對龍鑫書記說林良禾變了,變得讓人不敢相信。龍鑫書記卻說:“人家本來就是良禾,又不是稗草。”說罷大家開懷大笑。
一看時機成熟,程副再次讓龍鑫啟動項目征地程序。
一說到征地,林良禾異常興奮,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也不知他從哪里找來一卷皮尺,一大早找到李木榮說:“其他不敢夸口,搞征地野外丈量,那是我大學學過的專業,誰也不能比。”
李木榮正在門口刷牙,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林良禾雙手一揚說:“我就一卷皮尺、一部手機就夠了?!?/p>
李木榮一時也沒更好的人選,便說:“那可說好了,項目還沒正式簽約,干這活不一定有工錢?!?/p>
“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誰還計較那點小錢,有飯吃就行?!?/p>
“這你放心,干公家的活,大鼎飯肯定少不了?!?/p>
這林良禾還真利索,之前大家把荒地都翻回來了,李木榮帶村小組長和他一起丈量,前后不過一周,人家就把上九曲和下九曲二百三十一戶的田畝和山地丈量清楚了,還和原來登記的仔細核對,最后按戶頭造表登記得一清二楚。
底子摸清,就得趁熱打鐵,趕緊找各家各戶簽字,然后賠青、去青。然而,一提到各家簽字,又面臨新問題了。平日里,山崗鄉近七成人外出,家中盡是些老頭老太太,多是做不了主的角色,找他們簽字一個個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找不到人簽字,這項目用地沒人敢批。最要命的是,在程副斡旋下,這三個項目已以火箭般的速度申報入庫,還作為本縣下個月招商的王牌項目出現在成果匯報單上,這三個項目全部上弦待發,卻發現無“地”放矢。
李木榮束手無策,龍鑫書記急得滿臉冒痘,又不敢抓,抓破皮容易感染,癢得難受時就自拍一嘴巴子,一張大臉被拍成紅彤彤的猴屁股狀,樣子很是嚇人。
那天我跟程副正要去東半縣視察水利建設,龍鑫書記火急火燎地堵上門來,看他那樣子,程副調侃說:“山崗鄉的空氣不是最純凈的嗎,負離子含量那么高,難道是大鼎飯吃多了上火?”
龍鑫多說一句話都痛苦萬分,那溢脂的大紅臉就是一個放大的熟透柿子,隨時都要破皮的樣子??粗f話都痛苦的龍鑫,程副沒再挖苦他,只點了他一句:
“難道活人會被尿憋死?就不能想辦法去見一見鄉親們?”
程副一語驚醒夢中人。
“可不可以以招商的名義,派出工作組到廣東找我們鄉親簽字?”龍鑫試探著說出他的新想法。
“這就對了嘛!”
其實,龍鑫對九曲村人的去向做過調查,有四成在廣州、深圳,還有四成在廈漳泉,剩下的十多戶散落在江浙,兵分三路去會鄉親也不難。
次日下午,龍鑫書記像個“青面獸”一樣坐在會上動員,把全鄉干部嚇得不輕。誰都沒想到書記這張佛陀般的大臉,怎么會變得這么難看。他本來眼睛就有點凸,加上一張青綠色的大臉,樣子很是嚇人。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離招商不到一個月,他急著要去會會九曲村的眾鄉親。他媳婦看他上火成這樣了還急著要出遠門,便從本地老中醫那兒要了一個草藥方,連夜搗藥敷在臉上。真別說,一夜過后,疼痛基本消失,扒下草藥一看,那些水汪汪的瘡口都結痂了。他媳婦趕緊又給他換一帖敷在臉上,還用紗布纏住,至少六個時辰才可拆去。人家老中醫說,三帖痤瘡痊愈,然后去跑上一陣子,出個汗再沖洗下,那些草藥留下的漬痕就祛盡了。他還差一帖,當下下午開會前把紗布一解,簡單用水沖了一下,一臉青綠坐在主席臺中央,會場空氣一下長毛了一樣,臺上臺下大家都捂著笑意,卻沒人敢笑。
“我知道今天自己很嚇人,但我告訴大家,若是這次項目征遷任務沒完成,不但嚇人,恐怕還要吃人?!?/p>
都沒見過向來溫和的龍鑫書記發這么大的火,說話這么武斷,沒提什么要求,也沒說什么精神指示,直接下達任務。很簡單,直接分成三組,他帶副鄉長李欣桐、九曲村村主任李木榮和婦女主任李紅勺,加上村里宗親理事會會長李金力一組直奔廣東;鄉長胡林清帶副鄉長林添銀加村副主任李木輝和宗親理事會副會長李丙坤赴廈漳泉;第三組派鄉人大主席黃長發帶李震云和李田田兩名村干部遠赴江浙,每組都有花名冊,名曰招商,實際就是落實到人在項目用地上簽字。
折騰是折騰些,但成效出奇的好,來回一周,三個工作組完美交差。別看平時在家時大家常磕磕碰碰,出了遠門卻出奇的團結,那個珠三角商會副會長李正團正好是九曲村人,他出面一招手,吃餐飯的工夫,大家就把名字簽了。
“老家有人興業投資總比拋荒好,沒人住的房屋倒得更快?!崩钫龍F笑著對遠道而來的父母官龍鑫說。他一表態,其他人都表示認同。龍鑫做夢都沒想到會這么順利,在珠三角鄉賢見面會上他早就擬好了稿子,準備舌戰群賢,結果還沒開腔,老鄉們都接受了鄉里的方案,心想是自己把事情想復雜了。
其他兩組也大同小異。事辦得順,龍鑫書記的火氣全消,九曲村外出的二百一十三戶九百二十五人的產權都已簽字,只剩留在本村的十八戶八十一人的產權待簽字,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正當龍鑫書記一臉春風地向程副匯報時,他突然接到值班副書記李詠茹的電話,說話間,他充滿笑意的臉色一下僵住了。
十一
李詠茹接到市國土資源局執法大隊的電話,說九曲村的老書記李興枝聯合李炳銀、李江海一幫老村委實名舉報山崗鄉九曲村占用耕地搞建設,要求派人來核實。這是自家人舉報自家人,舉報內容猶如制導般精確,所占用的耕地涉及肥豬下槽十七畝、九曲溪的上墩七畝和下墩十九畝,三處共四十三畝耕地,連所占方位和面積都一清二楚,這還得了,若碰了基本保護農田這條紅線,項目叫停事小,搞不好還有一串烏紗帽落地。
李興枝、李炳銀和李江海都是改革開放初期那屆村委,如今他們已是八九十歲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關鍵是這三位老人常年跟著兒女分別在深圳、廈門和泉州,他們不享清福來挑這個事干什么?這背后肯定有貓膩。李木榮聽了跳起來說:“我們九曲的壞人怎么這么多?”龍鑫氣得臉色一下又漲成紅柿子。程副沉著臉,半天不說話,辦公室里一下烏云翻涌。剛才下鄉的路上他剛接到市委組織部的通知,明天要下來考察,他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卻能看出他心情不錯,一下車就交代我去他那兒拿份資料,是由他閱簽必須在電視臺公示的一份林權改革紅頭文件,才讓我折到這里來。在這節骨眼上,他掛鉤的山崗鄉被人捅了婁子,真是福禍雙至。不用猜我也知道他窩心透了,還沒等來市組考察的好消息,竟先等來一份舉報大禮包。好一會兒程副才悠悠地說:“明天市里有客人來,龍鑫書記你陪好這一攤?!?/p>
翌日市組的考察結果不得而知,換屆年,對誰都是一個坎兒,點踩上了就更上一層樓,沒踩上就要原地踏步。在這點子上,誰不上心?
當天晌午集體談話一結束,程副顧不上午餐,他叫小陳先接上我,再接上他便直奔山崗鄉而去。沒辦法,市里國土執法大隊的人還在九曲,他馬不停蹄地趕去會合,也真夠拼的。遇上這種事,還是不看他臉色為好,一上車我就躲到副駕上補覺。在左搖右擺的恍惚間,傳來后座的電話聲,雖然聲音壓得很低,但依稀能聽到一些話渣子,好像是在和某個領導告知早上的事,緊接著又說了被舉報的事。過一會兒,又撥通了另一個電話,好像在向某個老同學倒苦水,想讓老同學從中周旋一下。
我不敢有半點動靜,這種時候睡不著也得睡,我還故意弄點小呼嚕。認識這位領導大半年來,第一次見他這么小心翼翼的樣子。但一下車,他又陽光滿格,快步走向那個執法大隊長,害得我一路踉蹌才勉強撲在他的前頭搶下這個鏡頭。
經工作組核實,肥豬下槽十七畝地并非基本保護農田,而九曲溪的上墩七畝地和下墩十九畝地卻是永久性基本保護農田。好在這些田地目前都是村民自發刨荒,政府和相關部門雖已征下地塊,但還未被占用和改變用途。結果不駭人,項目卻需重估。
所有前期工作都到位,就差這臨門一腳,卻被人舉旗說越位了。但人家也沒有全盤否定,球權還在這一邊,王總的曬紅煙種植項目和江總的山豬放養項目可照常進行,就是季總的文旅綜合開發項目需重新評估。但少了季總這個大項目,其他兩個項目占地多,還沒多少利稅,總覺得不給力,龍鑫代表山崗鄉在全縣招商項目工作會上匯報了當前的窘境。
程副主管工業,今天的會議是他主持的,山崗鄉又是程副掛鉤的鄉鎮,他不發話別的領導也不好發話。一直在會上不發言的程副看了龍鑫一眼說:“難道你就一根筋,項目重估就不能讓項目靈活調整一下?”程副的意思是把九曲的二十多畝地變成金燦燦的稻田,或變成稻田蛙種養結合新模式,變成游客打卡和體驗的農旅基地豈不更好。
招商大會迫在眉睫,程副的建議一下成了不二之選,才不耽擱眼下與季總的項目簽約。然而,重新評估的項目需要重重把關,一拖再拖,等把項目修改方案做出來通過審核后,已錯過了原定的招商大會。等到金秋招商大會時,季總交流到外地任職了,接任季總的陳總說自己剛上任,前任的面鋪得太大,單位面臨資金短缺,辛辛苦苦運作的一個大項目宣告破產,令人無比沮喪。
雖然王總的曬紅煙種植項目和江總的山豬放養項目順利簽約,但這兩個項目和那個文旅綜合開發項目比起來,只能說是聊勝于無。但后來,程副再次帶我們去山崗鄉調研項目時,卻沒發現他有多少不悅的神色,一路上還是不斷地拿石頭盤給我看,偶爾冒出一句:“石頭也是有命運的,我發現它,當成寶,但路邊的石頭就不好說了。”這話聽起來有點消沉,不像他的風格,之前他的話音中總會帶著自信,甚至還有點霸氣的意味。如今一個項目就把他打趴下了嗎?
“九曲那個項目難道沒下家接盤嗎?”
“記者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折騰了這么久到最后卻黃了,不覺得惋惜嗎?”
“早有人把漂流開發當成肥肉了,他們不想被人占了便宜,我一個外人有什么好惋惜的?!?/p>
我趕緊打住話題。這些原本就不是我一個記者可以關心的話題,我是仗著幾乎天天陪他下鄉而磨出的這份熟稔,才有膽氣和他說這些事情,好在他也從不和我計較這些小節。
后來我才知曉,程副的動向早有傳聞,因有人舉報項目占用耕地之事,加上那個大項目沒運作成功,程副最終沒進本縣黨政一把手考察之列,轉向市文旅部門任職。既然有了新動向,這離任之前再去掛鉤鄉鎮,只不過是履行公事而已,人的心態一轉換,腔調自然是不同的。一到九曲村部,卻看到黑壓壓的鄉親們等在兩旁,不知發生了什么大事,很是嚇人。
十二
車到跟前仔細一看,帶頭的正是李木榮、林良禾和李紅勺他們。程副笑吟吟地從車上跳下來打招呼:“大家這是干什么?領獎還是分紅呀?”
“開發九曲溪怎么說停就停了呢?”林良禾很著急地應道。
“什么大事把大家伙都招來啦?”程副問。
“大家想找程書記商量開發九曲溪的事?!崩钅緲s趕緊解釋說。
林良禾當然著急呀。季總的項目一黃,上游不開發,下游水電站也就沒人接盤了,林良禾原本要去下游水電站當技術監理的事也就黃了。林良禾還指望靠這攤養老呢,越想越是意難平,干脆去找李木榮商量。他倆真是不打不相識,現在竟成了好友,自出院后,兩人經常一談就是大半夜。
李木榮原本就是返鄉創業的帶頭人,幾乎每次程副來他都會談開發九曲溪的設想,無奈要開發這九曲溪確實是一個大項目,至少得投資上億,若連帶開發乘風洞和民宿的話,起碼要好幾億,這不是誰輕易能拿下的。何況,其中還涉及全村的土地,還有村集體林權等諸多問題。做這樣的大項目,像原先季總這樣財大氣粗的旅投集團是再合適不過了,結果事情一拖又生了變卦。
李木榮和林良禾一談開,都覺得這九曲溪開發太重要了,不光能解決下游一家水電站的事,甚至還能改變村莊的未來。兩人越談越投機,越談越激動,恨不得把九曲溪立馬變成黃金水道,變成旅游熱點。
但資金從何處來?
“我琢磨著,干脆自己來,全村眾籌開發九曲溪?!绷至己陶f。
“你這眾籌主意好,但就靠我們大家能拿幾個錢來投資?”
“不一定,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地,按股份來,多投多得?!绷至己虉猿炙囊娊?。
李木榮覺得這是一個辦法。他試探著給珠三角商會副會長李正團打電話商量,沒想到李正團還真愿意帶頭入股六百萬;林良禾也給上九曲的堂兄——泉州商會的副秘書長林良木打電話,他也愿意出資入股三百萬;更重要的是,李正團和林良木都覺得“眾籌”這方式好,他們都準備發動全九曲在外的鄉親共同出資,準備設個“九曲明天”的戶頭。這樣估算下來,九曲在外的鄉親能籌到一兩千萬的資金。李木榮自己手頭也有幾百萬,加上其他鄉親,合計下來,第一階段至少可以籌到兩三千萬資金。另外,九曲人還可以以地入股,這樣折算下來又大大減少項目基礎投入。這些資金若像原先季總那般全盤開發九曲當然遠遠不夠,但若分期開發就是另一番情景。
有林良禾這張大嘴巴不斷宣傳,加上李木榮村委一幫人也倡導要開發九曲溪,一夜間,九曲人好像生怕九曲溪被別人搶去開發似的,獲知程副要來,大家才會齊刷刷地迎在這里,都想聽聽這領導的意思。要是這位縣里掛鉤領導也同意大家眾籌開發九曲溪,這往后的事情就名正言順了。
龍鑫書記和鄉長胡林清也趕到了。本來只是例行公事到九曲來走一遭,了解一下王總和江總的兩個項目進展如何,頂多再小范圍地和大家座談一下,再吃一頓李紅勺的大鼎飯也就回去了,算是另一種告別。誰知,被李木榮他們一拉呱,竟成了另一個項目的匯報會。原本是在小會議室開會,一看鄉親們都擠在走廊外,干脆都請到大會場開會。
李木榮在會上匯報說,九曲溪是九曲人的母親溪,九曲人最應該保護開發九曲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曲人若成功開發九曲溪將是鄉村振興的最好例子。李木榮說完開發的必要性,又介紹了開發的方式和前景,在他的宏圖中,原先季總的項目九曲人不但可以接盤來做,還可以好好規劃分幾期來做。
李金力會長也站起來說,他想以宗親理事會的名義,干脆把大家召集回來,好好議一下開發九曲溪的事。
村副主任李木輝也說得很激動,一條九曲溪牽著全村人的心,大家比什么時候都更團結。
“把九曲溪開發出來,我便開一家‘李紅勺·大鼎飯’招待游客們?!崩顙杉t說。
林良禾接過話說:“眼下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天時地利人和,九曲漂流若不開發,更待何時?!贝蠹夷阋谎晕乙徽Z都力挺開發九曲溪。
我看程副也被點燃了,他顯然忘了自己是來“告別”的,在這臨界點上,他似乎不合適再做什么重要拍板,前程路上以免留下“后話”,但他站起來了,先看了一下龍鑫他們,再緩緩看了大家一下,說:“沒想到我們九曲人這么團結、這么愛家鄉,建設家鄉不等不靠,一次不行就換一個賽道,九曲開發,我看行?!?/p>
那次回來的路上程副就說,九曲人可以呀,其實他們是摸過底的,只等他點個頭,他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干了。
正是程副這一錘定音,又換來這次九曲行。
還好,緊趕慢趕,總算提前了五分鐘趕到政府大院。程副正好走出來,我們一左一右上車,剛坐定,他便笑我:“記者跟我出門還擔心沒飯吃,竟然帶飯團下鄉?!?/p>
我一摸,真漏氣,果然有粒飯粘在臉上。程副語氣輕松,看來他今天心情不錯。
“跟領導下鄉要做足功課,有時還得備點干糧?!?/p>
剛丟了顏面,可不能再丟了人格。我這么說程副并不生氣,他瞟了我一眼,就把手中盤過的那塊石頭遞給我看。
我接過程副的石頭,草黃色圖案中,幾條白色大寫意交錯其間,我拿在手上反復打量,一時看不出像啥,就說:
“這是什么?”
“記者,你看它會是一塊九龍壁呢,還是一塊葉臘石?”
“恐怕都不是,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p>
“記者就愛故弄玄虛?!?/p>
“從顏色上看它更接近葉臘石,但我覺得它應該是一塊九龍壁,一塊比較奇特的九龍壁?!?/p>
“那,領導豈不發財了?!?/p>
“庸俗了不是,就一塊路邊的石頭,圖個好玩而已,發啥財呀!”
九龍壁和葉臘石都是當地特有的石頭,前些年價格一路飆升到一石難求。轉身,程副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又一個石頭,這些石頭就擱在車上,他總是拿在手上掂幾下,然后問我像什么,是九龍壁還是葉臘石之類。
領導興致高,總不能一直煞他風景。比如那塊黑白相間的“和平鴿”,剛開始他認為是“蟒”,后來又認為是“鷹”。我看他也拿不定主意,在手中不斷變換角度,就在車外陽光照進的某個瞬間,我看到有一雙有靈魂的翅膀閃了一下,接過石頭仔細一看,有了。我轉了個角度,讓領導拉開距離看,問他說這像不像一只“和平鴿”?程副瞪大了眼睛,然后拍了一下大腿,說了一聲:“對呀!我怎么沒想到?!薄昂推进潯本痛_認了。
原來一時斷不準的“懸石”有了確切的叫法,程副顯得很高興,他讓小陳開快點,小陳一腳油門,一溜煙的工夫就到了九曲村部。
剛下車,龍鑫書記、胡林清鄉長和村委會主任李木榮他們早就迎在那里。
今天是九曲溪項目剪彩動工的日子,對九曲人來說這日子意義非凡。九曲溪彩旗飄揚,紅彤彤的拱門十分引人注目,連李正團和林良木這些外出鄉賢都趕回來參加了。李木榮說,九曲漂流已眾籌四千多萬元,遠超當時兩三千萬元的設想。九曲村二百三十一戶家家入股九曲漂流項目,最大的股東李正團出資七百五十萬,最小的股東金花婆祖孫倆以五畝地入股。
項目動工剪彩的場面十分氣派,過程卻非常簡短,拍這樣的新聞總把記者累得半死——我一會兒得跑遠去拍組彩旗、拱門與氣球飛揚的場景,還要抓拍林水坤家六臺高高揚土的挖掘機,還要拍參加剪彩的領導和來賓,還得拍主持人,一轉身還要拍程副的特寫,還要注意從右往左拍他,才不會顯得他下巴那顆痣太過張揚,最重要的是拍下他宣布啟動的實錄,緊接著還得搶下噴射的彩條,以及場邊九曲群眾鞭炮般的掌聲。短短數分鐘,我起碼要拍上百組長短鏡頭,最后再去補幾組動工的鏡頭,回去才能讓新聞畫面生動起來。后來,靈感突然來臨,我特意補了幾組九曲溪歡快流淌的畫面穿插在新聞中。新聞播出時,才發現這是我跟程副下鄉一年多來,拍得最生動最有詩意的一則新聞。
往常,結束時一幫人都會回村部或鄉里歇腳片刻。那天卻沒有,他沒上車,轉身和龍鑫、李木榮、李正團一塊兒在村里隨處走走。
路過昌裕樓時,程副看到水溝旁一塊黃白相間的石頭,黃的像田黃石一樣潤,白的像蘿卜一樣透,關鍵是這塊石頭看起來還很有型。他用腳蹬了一下那塊石頭,沒蹬動。他問隨行的一幫人:“它像什么?”
“像老君?!薄跋聒r鳥?!薄跋翊笙??!薄跋窭匣ⅰ!贝蠹移咦彀松?。這時傳來一聲很輕的聲音:“像貓頭鷹。”
大家尋著聲音才發現,剛才還在樓內玩耍的三個孩子都圍了過來。那個帶頭的孩子輕輕說了自己的看法。程副朝她點點頭,正想夸她兩句,她卻一溜煙跑開了。
程副轉身交代司機小陳:“小陳,把這塊石頭抱去洗洗,帶回去。”
小陳在溪邊洗凈石頭往回走時,卻被剛才說是“貓頭鷹”的小孩帶著一位阿婆擋住去路。阿婆說這是她家的石頭,就上前把這巴掌大的石頭抱走。
抱走石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九曲村多年重點幫扶的低保戶金花婆,關鍵是這塊路邊的石頭,壓根兒就不是她家的東西,而她卻攔路奪石。不過,也難怪前些年這里鬧過一陣“石頭荒”,有人拿著這里的葉臘石到福州賣出好價錢,一夜間全村的人都出動淘石,村前屋后的石頭被翻了個底朝天,后來政府出面引導,這陣風才過去了,但石頭是塊寶這個念頭卻種在每個人心頭。
小陳一直跟程副東奔西跑,他豈不了解自己的領導,這些石頭雖不值錢,但它解乏。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小陳氣呼呼地追上大家,他想找李木榮要回這塊石頭。
“李書記,不說別人,就沖我隔三岔五跑九曲,要塊路邊的石頭回去做紀念,九曲人就這么小氣嗎?”
李木榮一聽直跳腳,他氣沖沖地要往昌裕樓趕去。程副一聽趕緊追上去制止他倆的魯莽。
昌裕樓內第八間金花婆家的大門緊鎖,石頭不知被她放哪兒去了。大家繞到樓邊一塊空地上,看到這對祖孫倆,一人在澆菜,一人在飼雞,六七畦菜園子種有蕎蔥、冬葵、菠菜、茼蒿、芹菜、大蒜和紫貝菜,一旁還有二三十只蛋雞在爭搶那個小孩投喂的玉米粒。
程副上前打招呼:“老人家,這么辛苦種菜、飼雞,咋賣?”
金花婆訕訕地看著大家:“圩日時換點油鹽過日子?!?/p>
“今后不用這么辛苦去赴圩賣菜、賣雞蛋,我叫人包下來,你可同意?”
金花婆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微笑著看了程副一眼,便低頭忙著澆菜。程副卻一臉嚴肅地對龍鑫說:“找人對口幫扶下,把老人家的菜和雞蛋收了?!?/p>
“能不能讓安鵬早餐店和她結對子?”我趕緊插話。
“還是記者腦子好使,我看行?!背谈闭f著很堅定地看著龍鑫書記,龍鑫趕緊朝領導點頭。
回程路上,看領導高興,我問程副:“我順口說的安鵬早餐店,領導怎么就拍板了?”
程副笑笑說:“記者,安鵬早餐店的味道不錯吧!”
我們相視一笑,繼續說這些從路邊撿回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