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背后的故事

當當當！K."J."帕克“拾荒者”三部曲第一部《影子》就此完結啦。想想帕克長篇中那相互關聯又相互獨立的龐大世界，再想想帕克中短篇那層級嚴密、架構龐大的天堂和地獄——大家都發現了吧，《影子》這本小說仿佛跳出了三界六道，和我們所熟知的帕克宇宙毫無關系。

這是我們第三次刊登K."J."帕克的三部曲了。比起前兩次，這次“拾荒者”的故事講得更隱晦，主角波登不但真實身份成迷，還是個馬甲怪。第一本《影子》花了幾十萬字，才揭示了他的姓名和出身，但他肯定還有更多身份，要留到下一部繼續探索。

另一位主角莫納克的故事要直白一些。他是一名修士，效力于修道會。但自從他的任務從追查波登變成刺殺將軍，他突然就成了帝國時局的線索人物。通過他，我們能讀到國王對將軍的器重、將軍與王子的積怨、王子與商行的合謀、商行與劫掠者的勾結……直白的故事變得復雜。更不用說，就在波登一步步探查自己在人世間的身份時，莫納克突然解鎖了自己“神”的身份。至此，兩位主角一步步自我懷疑，終成社會邊緣人物。再加上他們的身份本就不高，于是我們也只能跟著他們管中窺豹，被那一星半點的線索牽著走。

主角的故事講得撲朔迷離，書中出現的所有地名也是陌生的，沒在帕克別的作品中出現過。但若只是這樣，“拾荒者”系列也沒什么大不了。畢竟帕克本就擅長寫小人物的掙扎，修士和戰士更是他愛寫的角色；而對于地名，帕克每次心血來潮都會創造一片新大陸，沒什么稀奇的。這些都是《影子》的特征，卻并不特別。

《影子》真正有別于其他系列，甚至與帕克所有的獨立小說都不同的，是書中世界的荒涼感。“法庭斗劍”三部曲始于千年雄城佩里美狄亞。“圍城”三部曲始于文明世界的中心羅珀都城。《折刀》的主人公自己就是共和國的權力核心。至于《開刃》，雖說這是一本中世紀版的公路旅行小說，故事都發生在路上，然而，主角團一路驚險刺激，正是因為他們是各路野心家虎視眈眈的焦點。鄉野小路再怎么杳無人煙，他們依然是文明世界重要的一環。

但《影子》不一樣，帕克寫了三十萬字都沒有細致描寫過任何城鎮，直到這本書的最后，我們都不知道書中的帝國叫什么，臣民有哪些民族，修道會信仰的又是什么。那個從時間跨度到空間跨度都無比豐富的帕克宇宙，似乎被這本書遺忘了。

當然，不知道不代表這些信息不存在，只是一個失憶的主角沒法告訴我們。這便是“拾荒者”系列荒涼感的另一個來源：我們的主角與世界無關。或許這個世界也有如佩里美狄亞那樣的千年雄城，但是對失憶的主角來說，雄城和荒村沒區別。也許曾經的他也和帕克筆下別的主角一樣，被權力、恩怨、時局和命運推搡著，做著各種身不由己的事，但眼下的他總是有很多選擇，選這個或選那個他都不在意。

于是，波登的世界變得很簡單：廝殺、賺錢，再廝殺、再賺錢，直到被打倒。帕克最愛通過主角的自述或見聞描寫官僚體系中的繁文縟節，但這是文明的象征，也是咱們讀者的快樂源泉。波登的視角則恰恰相反，帕克通過他描繪了一個極簡的世界。這里幾乎沒有秩序，人人自危。村莊被血洗是正常的，沒人覺得稀奇；旅行者之間打生打死也是正常的，活下來的不用承擔任何后果，死去的那些也無人在意。帕克筆下常見的雕花拱門、行會大廳、劇院、競技場不見蹤影，滿紙只有荊棘、尸骸、烏鴉和空曠的大地。

鄉野之地帕克其實寫過不少，如“法庭斗劍”系列中的中邦，以及“圍城”系列中的布爾內克，但他喜歡以上帝視角介紹一番風土人情，再安排某個角色走一趟——就像探險，或者說遠足。因為這樣的地方永遠只是旅途而不是終點，是必須通過的難關；它們像游戲里的地下城一樣，只是主世界之外附帶的添頭。

但世界本不該是這樣的，地圖上缺乏文字記載的大片空白，才是世界背后真正的世界。

所以波登只能在夢境中探索記憶，莫納克只能靠零星的見聞來揣摩修道會派下的任務。因為蒙昧才是這片土地的底色。拿走了上帝視角，他們只能像飽經戰亂的大部分普通百姓一樣茫然地求生，在懵懂中橫沖直撞。

什么樣的世界能滋養文明古國，通達政令、開化民智？什么樣的世界以無序和死亡為基調，邊緣游民只能通過只言片語了解他們所在的帝國？“法庭斗劍”系列參考了十二世紀的威尼斯，“圍城”系列參考了十五世紀的君士坦丁堡。這些光芒萬丈的原型定下了小說世界的基調。而憑著波登這個角色，帕克將文風從我們熟悉的古羅馬/拜占庭猛地拉回了黑暗的中世紀。

縱觀《影子》全書，“烏鴉謠”（暫且叫這個名字吧）一共出現了六次。除了文末的一次，前面五次都引發了廝殺與死亡，其中兩次是大規模戰爭，尸橫遍野。但那又怎樣呢？帕克沒有講明原因，或者說，沒必要講明。

“拾荒者”系列與帕克其他作品的區別不在于世界設定，而是角色們的思維方式。打就打了，原因問烏鴉。由這群食腐的“拾荒者”所構建的秩序，比別的所謂的秩序更有說服力。在這個如《騎馬與砍殺》一般粗暴而肅殺的世界，唯一能講的故事當然只能從夢境與幻覺講起。這里沒有智者云集的強大文官體系，也沒有精心保存千年、可供主角梳理線索的豐富史料。黑夜中似敵似友的旅伴，荒村老嫗的碎碎念，白骨堆若有若無的神的足跡，黃土之上、荊棘叢中粗嗄的歌謠，就是黑暗時代帶給我們的另一種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