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天

瞅天。

是瞅，不是望，不是看，更不是瞭，是一目到秋，無盡頭。

是矁，一目在旁，身邊有禾，禾苗干枯，心上如火。

是 ，看上去很丑，回味起來的樣子好美，總覺得意味無邊。

小時候我們常這樣瞅天。哎喲喲，看噠——天哦，透藍透藍的；云哦，嫩白嫩白的。當然，我們的臉哦，通紅通紅的；我們的心里面哦，麻繃麻繃的。因為，天公作美，明兒個相約，再去塘里洗澡。去洗澡，每個人心里都早有打算：鳧水，下猛子，潛水，這回一定要比個高低爭個輸贏！不管哪個贏了，那會兒肯定是悠閑自在地浮在水面上，就那么一動不動浮在水面上瞅天，不屑與自己身邊的伙伴為伍。我也贏過一次，有過一次浮在水面上瞅天，那種感覺，現在想起來，不遜于入仙成佛。

瞅著這樣的天，我們很多時候也上山，名義上是放牛打柴，多是滿山野跑，采花摘果，上樹掏鳥。累了的時候，我們就躺在山坡上，躺在軟綿綿的青草坡上，叉手撒腿，頭枕扁擔，抬頭瞅天。一個人靜靜地久久地瞅，只覺得天透藍云嫩白，天上地下都是那般透明、純潔和美好。

瞅——天穹如海，白云似羊！就那么躺著，就那么瞅著，瞅著瞅著，我不禁胡思亂想：人字出頭是個大，大字頂上是個天。再大也大不過天！

天是什么？天是往清澈的井水里丟一粒石子。天是在無邊的大海上扯起一張張白帆。

天是一群群白羊在青青的山坡上悠閑著。

天是無數的蜜蜂在一望無邊金黃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里迷了路。

天是青山藏在白云間晚霞開放在天邊。

倒騎在牛背上，天是彎彎曲曲的一條雞腸子山路，一頭挑著山岡，一頭挑著草房。那里是家，一聲聲是家的呼喚，母親的呢喃。

浮在水面上，夢在半空里。天是一身好衣裳，那藍色的緞子，那白色的衫巾，還有那流水的仙樂在耳。

坐在教室里，天是自然課，天是物理課，天是美術課，天是音樂課，天是歷史課。天，是無數的可能，無數的向往，無數的神秘，無盡的美好。

再高也高不過天，再多也多不過天，再美也美不過天。憧憬呢，憧憬再多也是頂到天。

是誰？走出了門，走出了家，走到了天邊。

是誰？上了山，上了樹，上了天。天，天啊——

大人們看天，眼睛里卻分明看出水來。

那年，是我家鄉剛分了責任田的第三年。天氣異常的干燥，連續一個多月，碧空千里，那輪烈日直向下界噴射著火焰，好似它狠下了決心要蒸干燒焦一切，田丘里的水少了，干了，曬得結了一層薄殼，裂成一道一道細縫。大人們天天瞅天。清早一跳下床，就昂起腦殼瞅，一桿煙的工夫都在瞅。端一碗飯，蹲在禾坪里，站在巷弄口，把那頭頂上的天硬要瞅出一個眼窟來。就是整日忙碌在田園，在菜地，在山上山下，都要不時地抽出空閑來瞅天。哪怕是入夜了，不管是亮晶晶的夜，還是墨黑墨黑的夜，大半夜大半夜不困，就是累趴了在床上，雙眼睜睜，眼光穿過房檐，穿過夜的黑，瞅緊那片不大的天，心想中的天。

但是，天偏偏不開眼。這時，人人盡皆行動起來了。不知是誰先牽了頭，說，求雨，只有求雨！一下子，人人都莊重神圣起來。壓倒一切！全村人全部出動，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立馬做起了神場，焚起了香紙，敬起了雄雞、刀頭、酒禮、粑粑，跳起了雨舞（一說是羽舞，反正是都穿著各種五顏六色的衣服載歌載舞）。就連我們村小學的三個班也傾巢上陣，一起喊雨。一喊一答，聲聲震天。

起風么？起風了。有云么？云來了。下雨么？小雨。下雨么？中雨。下雨么？大雨……大家都瞅著天，瞅著它天爺爺的臉色。然而，天爺爺仍然一臉燦爛，始K4z2LhsBZqwd26aat/BDCwEgy5idHPB5BA3+tHepP0w=終不肯落下一滴雨。我想，它肯定是在看我們的把戲，笑我們的可笑。

不等不靠，要靠就靠自己這雙手！這時，大家不得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大家一起奔向水庫，水塘，小溪，水井，水坑。大家到處走著，尋找有水的地方。這時水貴如黃金。若誰一見著，就欣喜若狂，叫喊，呼號。大人們用抽水機抽，水車車，皮管倒，我們就用竹筒片接，水桶擔，提桶提，甚至盆端，勺舀，口噴，一切盡皆派上用場。那水，其實有些時候只是一些渾濁的泥漿。

尋水，爭水，取水，看水。夜以繼日，歇不得半刻，各家男女老少全部上陣，輪流值班。其間，也發生由爭水引起的亂糟糟的一片喧囂聲——相罵、呼號、哭泣和女人的尖叫，但最后總是坐攏來，提一壺燒酒，大碗一碰，嘴巴一抹，相互諒解，水雙方均勻調劑一點，化干戈為玉帛。干渴的田丘里又漸漸地濕潤，實在不能湊合著弄濕犁耙去蒔的，大家就用鋤頭、扦擔、扁擔弄一個洞，再蒔進禾苗去，噴一口水。

一個多月里，鄉親們持之以恒，從不灰心，最后天也動了情，落下淚來。

大人們瞅著上天，任憑雨水淋著，衣襟褲管上的雨水牽線線地流。他們的臉上、眼角有水淌過，我不知道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瞅天。很多時候，大人們瞅著天，自言自語。

——該犁田耙地了。——該浸谷種了。——該蒔禾了。——該放水了。——該打藥了。——該揚粉了。——該磨鐮了。……瞅天，瞅著瞅著。天邊有了彎彎曲曲的一條小土路，似一條金黃色的飄帶在晃蕩。走出去，這是一條通往村外抵達希望的小路。走回來，這是一條回家的路，親切溫暖的路。

瞅著瞅著。白花花的水引來了，活溜活溜的，四處漫游，春氣彌漫。

田壟轉眼泛青了。放眼看去，山那邊，五顏六色的花大朵大朵競相地開放著。

慢騰騰地，慢騰騰地，這里那里，到處都掛上了累累垂垂黃澄澄的秋實了。

瞅著瞅著。牛兒在山那邊吃著沾露的青草。牛老了，老得吃上一口草要反芻老半天。那混濁的牛眼里，總有水一樣的東西在打轉轉。吧嗒，一滴水珠掉在了地上。這時，天邊起了風，天也落了淚。

羊呢？羊兒還在青青的山坡上悠閑自在。草肥水美，一只只羊在長大。羊大，啊，是美！

瞅天。就是瞅問一段歷史。歷史課的主題有：悲苦，憂傷，善良，堅毅，欲望，突圍，快樂……

瞅緊一片天，就是瞅住了一段日子，守望著一塊幸福。要知道，羊大的日子喲，在天邊，更在心里！

瞅天。每天騰出一些時間瞅天。看歲月長河，云卷云舒。世事如云，人生似河。

大地大，在腳下；天穹高，心更高！

（小白摘自《小品文選刊》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