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口關稅起征點改革對中國跨境電子商務的影響

摘要：美國和歐盟（簡稱美歐）正發起取消跨境電子商務（簡稱跨境電商）的進口關稅起征點，此舉意味著中國電商商品入境美歐市場時，將不再享受免征關稅的優惠和簡化的通關流程，這對中國電商經營企業和上游制造企業的發展構成了重大挑戰。文章梳理和解釋了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歷史背景和設立依據，重點分析了美歐此次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的原因，以及這一變化對中國跨境電商的影響。研究發現，加征關稅將降低中國產品的出口規模和質量、固化出口產品結構、弱化電商在中國的戰略布局，應采取向產業鏈上游轉移等方法，規避美歐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帶來的負面影響。

關鍵詞：進口關稅起征點；跨境電子商務；影響效應

中圖分類號：F813"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674-0688（2024）07-0052-05

0 引言

依托各國給予低價值貨物的免征關稅優勢和通關流程的便利，跨境電商迅速成為推動中國外貿發展的有生力量。2023年，中國跨境電商出口額為1.83萬億元，同比增長19.6%。從出口目的地來看，美國、英國、德國、俄羅斯、法國為主要出口市場，占出口總額近六成 ［1］?？缇畴娚滩粌H為中國的批發零售企業打開了廣闊的國際市場，還幫助制造企業和中小微企業建立了快速參與全球貿易的渠道，是中國與世界經濟互聯互通的關鍵樞紐。

然而，美歐于2023年專門針對中國跨境電商發起進口關稅起征點取消提案。一旦進口關稅起征點被取消后，中國電商商品入境美歐市場將失去極為關鍵的免征關稅優勢和簡便的通關流程，這將長期、大幅抑制中國電商企業及其上游制造企業特別是中小微企業的發展，嚴重影響中國經濟增長和就業穩定。在穩預期、穩增長、穩就業任務日益緊迫的形勢下，亟須對此次美歐進口關稅起征點改革進行溯源和分析，評估其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進而制定有效的應對策略。

1 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歷史背景與設立依據

1.1 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歷史背景

進口關稅起征點是指個人或企業進口貨物，免于征收關稅等商品稅的貨值或稅額。該概念源自拉丁語格言“De minimis non curat praetor” ［2］，中文意思是“執政官不考慮微小事務”。1999年，世界海關組織（WCO）通過《經修訂的京都公約》（Revised Kyoto Convention），建議各國設置進口關稅起征點（De Minimis Threshold）。2017年，世界貿易組織發布《貿易便利化協定》（Trade Facilitation Agreement），鼓勵成員國對快遞包裹設置“免于征收關稅和國內稅的微量貨值或應納稅額”的免稅門檻。

1.2 進口關稅起征點的理論依據

（1）行政效率原則。行政效率原則是指從政府視角，要求某課稅對象的稅收征管成本和稅收收入的比率不能過高。在進出口貿易中，海關對低價值進口貨物實施完整的海關申報、稅收征管和通關手續，會產生相較于稅收收入過高的行政成本，即行政效率過低。因此，在進口環節設定稅收起征點，對低于該起征點的低價值商品不征稅，符合行政效率原則。

（2）經濟效率原則。經濟效率原則是從消費者視角出發，要求征稅避免扭曲資源配置效率，不能對消費者福利造成過多的額外損失 ［3］。具體來說，征稅不能扭曲商品相對價格損害消費者福利，應盡量減少消費者付出額外的納稅遵從成本、時間成本等。因此，基于經濟效率原則，各國設定了相應的進口關稅起征點。

（3）縱向公平原則。縱向公平原則要求避免對低收入人群的必需品征收重稅，稅收制度應該增進社會公平。跨境電商商品以日常消費品為主，需求者大多為中低收入人群。設置進口關稅起征點可以降低中低收入群體的納稅負擔，縮小國內群體之間的經濟收入差距，促進社會整體和諧與穩定。

2 各國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改革歷程與原因

2.1 美國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改革歷程

美國長期堅持自由貿易原則。早在1938年，美國國會制定了“De Minimis Rule”，將進口關稅起征點設定為禮物5美元、其他物品1美元。1994年Customs Modernization Act獲批，關稅起征點提高至200美元。2016年，美國再次調整關稅起征點，從200美元提高至800美元。自此，美國跨境電商迅速繁榮，大規模的電商包裹引起了美國官方的注意。2019年，美國消費品安全委員會發布e-Commerce Assessment Report，該報告指出電商包裹涌入美國正威脅民眾和國家安全。依據該報告，美國參議院最早于2021年在Innovation and Competition Act中計劃將中國剔除起征點政策適用范圍，于2023年發起De Minimis Reciprocity Act，再次試圖將中國剔除起征點政策適用范圍。2024年3月，美國共和黨發起的De Minimis Reciprocity Act與民主黨議員相關提案整合為一項新的法案，即Americas Act，新提案要求取消原有的800美元關稅起征點。

2.2 歐盟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改革歷程

截止到2024年6月末，歐盟保留了150歐元的進口關稅起征點。然而，歐盟的立法機構指出，大規?？缇畴娚踢M口商品不符合歐盟的安全和環保標準，不僅導致歐盟損失了大量財政收入，也違背了行政效率原則。因此，歐盟于2023年發起提案EU Customs Reform，取消150歐元的進口關稅起征點。2024年3月，該提案在歐洲議會一讀審議時以486票贊成（占80.7%）的結果獲得壓倒性支持 ［4］。

美歐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改革歷程見圖1。

提議，關稅起征點政策適用范圍剔除中國][提高關稅起征點至800美元][各州對電商商品加征銷售稅][2016年" " 2018年" 2019年" "2021年" "2023年" " 2024年][歐盟][美國][取消進口增值稅起征點][發起EU Customs Reform，提議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EU Customs Reform一讀審議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消費品安全委員會對跨境電商發出警示][Americas Act提議取消關稅起征點，支持美洲生產消費品][De Minimis Reciprocity Act提議全面取消關稅起征點 ]

2.3 改革原因

綜上所述，美歐改革關稅起征點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一是隨著電商平臺的數字技術、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征稅行政成本大幅降低，這為加征跨境電商關稅提供了條件，符合稅收行政效率原則。二是電商經營企業在一定程度上濫用起征點進行避稅，這不僅增大了進口安全風險，也侵害了消費者的權益，降低了關稅起征點政策的經濟效率。三是調整關稅起征點旨在增加本國進口關稅收入，以此作為維護社會公平和產業安全的重要手段。

3 對中國電商的影響

3.1 影響機制

美歐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對中國跨境電商經營企業的成本和利潤產生直接影響，這一變化沿產業鏈向上，通過訂單和議價機制向后轉嫁給電商商品生產企業，最終有可能導致中國商品出口規模下降，出口結構固化、產品質量降低，弱化電商產業鏈中的中國布局（見圖2）。

一是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的成本機制。美歐取消關稅起征點后，電商平臺展示的中國商品售價將包含平臺計算的含稅價，自此電商平臺上所有中國商品含稅價相對于美歐本土商品的售價上漲，降低了美歐本土消費者對中國商品的購買意愿，減少了中國跨境電商經營企業從電商平臺獲得的訂單量。并且，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意味著中國商品入境美歐市場的手續和流程將更為復雜，增加了消費者的納稅遵從成本和時間成本，進一步減少中國電商經營企業的訂單量。

二是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的利潤機制。關稅是從價稅，等價于對商品全部價值征稅，包括商品的成本、質量與溢價 ［5］。企業的利潤來自商品溢價部分，倘若電商經營企業為彌補利潤，將稅收負擔轉嫁給消費者，則必須提高售價。在電商平臺高度透明的價格排序和搜索功能機制下，即使是價格的小幅上漲，也可能引發訂單和銷量大幅下滑，壓縮電商經營企業的利潤空間。因此，電商經營企業只能沿產業鏈向后轉嫁稅收負擔。

三是訂單和議價機制。該機制從電商經營企業向后傳導至中國制造企業。一方面，加征關稅導致訂單量減少，并隨之轉變為電商經營企業對制造企業的訂貨量減少，直接影響制造企業的收入。另一方面，按照稅收轉嫁理論，取消關稅起征點后的稅收負擔會附加于商品價值，電商經營企業出于價格競爭力考慮，無法或不愿提高商品在電商平臺的售價，轉為在與制造企業議價過程中壓低進貨價格，將稅收負擔向后轉嫁給制造企業。此外，取消關稅起征點后，美歐海關實施嚴格和復雜的通關手續，也增加了制造企業在商品通關流程的工作量，額外增加其運營成本。

長期的訂單減少、成本上升和利潤下降，將產生以下幾個方面的綜合效應：①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將全部產業鏈或某些環節遷往稅收負擔或貿易成本更低的第三國或地區辦理出口，導致中國出口規?？焖傧陆?。②中國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轉向需求價格彈性更小的商品，提高商品稅負轉嫁能力，例如消費者的日常消費品。③商品的成本、溢價部分被加征關稅，迫使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節約制造成本，降低商品質量，以彌補關稅造成的利潤損失 ［6］。④國際上稅收洼地仍然存在，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可能遷移到這些國家和地區 ［7］，導致電商產業鏈在中國的布局弱化。

3.2 影響效應

取消關稅起征點意味著關稅被附加到商品到岸價中，這將導致電商平臺的商品售價快速上漲。以出口到美國加州洛杉磯市的服裝為例（見表1），粗略估算，如果美國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按照服裝平均關稅稅率為11.5%、加州地方銷售稅稅率為9.5%計算，一件50美元到岸價的服裝（包含成本、保費和運費），含稅價將從54.75美元上漲至61.05美元；同一件服裝入境法國巴黎市，假設到岸價為46歐元，如果歐盟取消關稅起征點，按照關稅稅率為11.6%計算，含稅價將從55.20歐元上漲至61.61歐元。

含稅價的上漲將導致以下后果。

一是出口規模下降。Goolsbee ［8］基于美國網購數據的實證研究發現，對數字商品線上交易征收州銷售稅，銷量降幅將高達24%。Einav等 ［9］分析美國電商數據發現，實物商品提升1%的從價稅將減少4%的線上銷量。國內研究也已驗證征稅對電商銷量有負面作用。蘇為華等 ［10］使用數理模型模擬得出，10%的稅收沖擊將使中國電商產出下降68.51%。本文以中國跨境電商第一大宗的服裝產品為例，如果美歐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那么中國電商出口服裝將被美國和歐盟加征到岸價11.5%～11.6%的關稅。參考Einav等［9］的研究結果，中國跨境電商零售出口至美歐的服裝銷售額將下降約46%。

二是出口結構固化。根據稅收轉嫁原理，美歐取消關稅起征點后，中國電商經營企業將聚焦消費者需求價格彈性更小的商品，以更大幅度地轉嫁稅收負擔。因此，中國跨境電商將更專注于成本更低且利潤率更高的日常必需品，這類商品通常具有較低的需求價格彈性，因此電商出口商品類別將進一步向零散、低價的日常消費品傾斜。梳理海關總署歷年發布的《跨境電商進出口情況》發現，中國跨境電商出口的消費品占比持續增長，2021年占比為91.8%，2022年提高至92.8%，2023年進一步提高至97.3%。消費品比例的持續提升是中國跨境電商依賴較低需求價格彈性商品的外在表現。也就是說，美歐取消關稅起征點將使中國跨境電商進一步固化于低端、零散、低價的商品結構特征。

三是商品質量降低。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對跨境電商入境美歐的中國商品加征關稅，等價于對中國商品的利潤部分征稅。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會調整產品價值構成，通過降低出口商品的質量實現制造成本的降低，彌補利潤損失，進而抑制了商品質量的提升。現階段，中國電商領域面臨的一個巨大挑戰是假冒偽劣商品及其質量問題頻發，其中仿冒產品和信用欺詐事件的不斷出現，使中國跨境電商的信用受到較大的損害 ［11］。截至2021年9月，電商平臺“亞馬遜”以商品質量、侵權等問題為理由，累計封禁超5萬戶中國賣家，使跨境電商行業損失超千億元 ［12］。

四是產業鏈布局弱化。征收關稅導致的價格上漲和利潤下降，迫使中國電商經營企業及其上游制造企業探索新的產業鏈布局，例如將生產線遷移到其他發展中國家，再從這些國家出口。以中國服裝全球出口份額為例（見圖3）：2013年開始，中國服裝占全球出口份額維持在35%以上，2018年美國對電商開征銷售稅，中國服裝的全球出口份額迅速下跌至31.3%，2019年繼續下跌至30.8%；2020年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疫情的影響，部分海外訂單流回中國 ［13］，服裝出口規模開始企穩回升，但在2021年遭遇歐盟增值稅事件后，全球出口份額又下跌至2022年的31.7%。說明美歐征收關稅使得中國服裝產業鏈終端布局減少。

4 政策建議

4.1 向電商產業鏈上游轉移

根據最優稅收理論，政府應避免對中間產品和原材料征稅，從而避免生產鏈條長短不一而導致稅負差異，進而影響本國消費者購買商品的決策。因此，多數國家一般不對中間產品征收重稅。為應對美歐對關稅起征點的改革，國務院、海關總署、商務部、國家外匯管理局，以及行業和企業應加速向產業鏈上游轉移，規避關稅和其他商品稅。同時，應順應產業成熟后向更高效、更核心和更高價值環節轉移的客觀趨勢，提升中國在全球價值鏈的地位。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要更加靈活地適應國際市場的多樣化需求，減少對單一出口市場的依賴。更重要的是，向上游轉移后，可將某些生產環節置于出口目的地，解決中國跨境電商在進口國無利益相關主體、無法向當地立法機關申訴的難題。

4.2 聚焦和宣揚良好正外部性商品

最優稅收理論提倡對具有正外部性的商品適用較低的稅率。這種觀點在政策實踐中已被廣泛采納，例如美歐普遍對教育用品等優值品實施減稅和免稅政策。因此，轉為經營、宣揚具備良好正外部性的商品，是規避美歐取消進口稅收起征點的可行對策。如果中國跨境電商轉向生產和推廣綠色環保等具有正外部性的商品，不僅能減少對美歐自然環境的負面影響，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兩個經濟主體對中國跨境電商的敵意。

4.3 強化幫扶國內外弱勢群體

推進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縱向公平，是美歐設計稅制、改革稅制的前置要求和目標。突出中國跨境電商對緩解國內外收入分配不公平、實現各階層共同富裕的積極作用，是應對各國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的可行策略。一方面，突出跨境電商為中國農村低收入群體、少數民族群體、女性群體等提供就業機會，特別是居家工作機會，既提升了這些群體的數字技能和商業知識，又提高了這些群體的經濟收入。另一方面，強調中國跨境電商為美歐低收入人群等帶來了較大的生活便利，通過提供特色化商品，使他們能夠便捷地購買到適合自己需求的產品。

4.4 壯大外貿綜合服務體系

根據信息不對稱理論，獲取美歐關稅征管詳細信息，是及時采取對策、規避稅收征管的前提。政府相關部門應壯大外貿綜合服務體系，拓展稅務規劃渠道和方法。首先，與國際電商平臺合作，制訂并執行外貿服務體系提升計劃，包括為電商經營企業提供稅務咨詢、市場分析、法律支援及物流解決方案等一站式服務。其次，建立跨部門協作機制，整合海關、稅務、發改、商務等部門的資源，共同支持跨境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助力其更精準地理解和適應各國稅收政策的變化。再次，積極參與國際區域性的多邊和雙邊談判，為中國跨境電商的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爭取更加優惠的稅收政策。最后，沿海地區政府可以利用當地的產業優勢和市場需求，開發特色服務項目，例如設立跨境電商產業園、提供定制化財稅優惠政策、舉辦國際電商論壇和培訓工作坊等，促進本地電商各類主體的集聚和發展。

4.5 打造跨境電商中國品牌

打造品牌，實現產品差異化是電商經營企業和制造企業提高商品溢價、緩解關稅負擔的重要策略。美歐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等價于對低價值商品的溢價部分征稅，因此獲得更高溢價從而彌補稅收負擔是可行策略。過去，低價策略曾使中國商品在進口國留下了用掠奪性定價壟斷當地零售市場的負面印象。面對美歐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中國跨境電商應加快品牌升級速度，樹立良好的品牌形象，提升中國商品溢價水平。具體操作上，財稅部門可利用財稅工具激勵電商企業和制造企業推進技術革新、實現綠色轉型和承擔更大的社會責任。市場和安全監管部門可與跨境電商行業合作，共同制定環境保護、商品質量和社會責任的相關標準和認證體系，積極參與國際標準的制定。

5 結語

對于中國而言，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將切斷中國電商商品低成本快速進入美歐消費市場的關鍵渠道，可能導致出口規模和質量降低、出口結構固化、電商在中國的戰略布局被弱化，嚴重阻礙外貿新動能的培育。根據關稅作用機制，為應對美歐此次關稅變革，應加快向電商產業鏈上游轉移，圍繞稅制設計目標，優化中國跨境電商體系，壯大外貿綜合服務體系。現階段，美國和歐盟已分別對跨境電商開征銷售稅和增值稅，下一步應密切關注其取消進口關稅起征點提案的審議進程，將新情況、新問題摸準吃透，做到心中有數、手中有策、行動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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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數字貿易重塑全球經貿規則的邏輯、挑戰及中國應對研究”（22CGJ024）；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省直管縣財政試點政策推進廣東縣域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的歷史成效、影響機制與經驗啟示”（GD23XGL040）。

【作者簡介】丁樹，男，湖南益陽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財稅理論與政策。

【引用本文】丁樹.進口關稅起征點改革對中國跨境電子商務的影響［J］.企業科技與發展，2024（7）：5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