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就菊花

01

九月已是深秋，阿臻看著頭頂那一方瓦藍藍的天，離她更高更遠了，夏日里那些整日盤桓在天上的云朵，也不知被秋風吹到哪里去了。

后院那棵梧桐樹的葉子已經掉光了，阿臻瞧著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凄涼。因為此時的汴京城，對小孩子來說，有的是熱鬧處——瓜果香甜，菊花綻放，楓葉正紅，秋高氣爽，正是游玩的好時節呀！

可現在，她還不能只顧著玩。

雖然好幾日前她與阿妍便約好，要一起去汴京城南的玉津園賞楓葉，但因重陽節就要到了，食肆中新雇的兩個跑堂傳菜的小二，業務也不甚熟練，故而還得她和祖母多操心。所以，當阿妍每日點卯似的問一遍能否去賞楓葉時，阿臻總是面露難色。

“進店吃茶飯，可送一塊板栗蒸糕，此后還不限量供應？阿臻，這已經不是能不能去賞楓葉的問題了，你這是要把自己累垮呀！”初五這日，阿妍照例來找阿臻，在進門時發現門口放著一塊木板。她略略掃了一眼木板上的那兩行字，便趕緊沖進店里。

阿臻正在算賬，見阿妍風風火火地進來，繼而又聽到她壓低聲音發問，感受到了好友情真意切的關心后，擱下筆，說：“其實還好啦，祖母也同意的。”

正說著，祖母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對呀，我又不是真的當甩手掌柜，啥都不管了！”

食肆中的人進進出出，阿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順手拿起柜臺上的一條圍裙，說：“那好吧，我也來幫你們。”

“這個阿妍，真是熱心腸。”祖母夸獎道。

阿臻聽到祖母夸她的好友，心中頗為自豪。

祖母將一大把菊花放進茶壺，旁邊的小茶杯也從兩只變成了三只。

“一會兒別忘了喊阿妍喝茶，菊花茶最是清肝明目，還能抗炎解熱，是秋天的尚佳飲品。”祖母說道。

“好嘞，謝謝祖母！”阿臻的回答連尾音都透露著開心。

02

很快，吃午飯的點兒便過了，熱鬧了近一個時辰的食肆，終于安靜下來。只偶爾有幾個送索喚的閑漢進來，不過點的也是秋日的時令菜：桂花糯米藕、蓮藕排骨湯、鯉魚鲊（z hǎ）等。阿臻遵從祖母之前的吩咐，按照菜單每樣都預留了七八份。

桂花糯米藕是甜品，冷吃最好；排骨湯用小火“咕嘟咕嘟”熬著，熬得越久，排骨越軟爛，湯汁越濃郁；而那鯉魚鲊吃起來也方便，若要直接吃，從壇中拿出來即可，不然就放灶上熱一熱，口感也不錯。當然，若食客們點的是生鮮一類，阿臻必須要下廚現做。

只不過叫索喚的都是些老主顧，也是為了食肆的一老一小考慮，通常不會太為難阿臻。

祖母時常告訴她，要將左鄰右舍的這些用心好好珍藏。

阿臻的回饋方式便是每次都給他們的食盒里放上足量的贈品——昨天是桂花糕，今日便是板栗蒸糕，要么就是當季的菊花茶包。

阿臻再三挽留阿妍，在食肆吃了午飯才放她走。知道她家還有幾個弟弟妹妹，走的時候也是各樣糕點都給她拿了些，還有中午吃一半留一半的黃金雞和一壺新釀的菊花酒。

兩手空空來，卻滿載而歸，阿妍頗不好意思，連連道謝。阿臻卻爽朗一笑，說：“咱倆交情這樣好，不說這些。”

阿臻將阿妍送出去，轉過身來要關門時，一輛牛車停在了大門口。

“哞——哞——哞——”老黃牛終于不再被車夫用鞭子驅趕著走路，它長鳴三聲，腳步也緩了下來。接著，阿臻便看到瑋弟和玖妹一前一后從牛車上跳了下來。

“阿姐！”“阿姐！”稚嫩又雀躍的童音在阿臻耳邊響起，“我們來啦！”

近一個月不見，兩個人又躥了個子，阿臻瞧著也是喜上心頭。她往車上看，見上面除有一個車夫外，再沒有旁人。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阿瑋和阿玖，問道：“阿爹沒有和你們一起來？”

“阿爹本來讓二哥一人來，想著也不過兩個時辰的腳力。但我想，帶了這么多東西，還是得有一個人幫襯著，于是我便自告奮勇地跟阿爹說了，這次跟著二哥過來，幫忙壓陣……”阿玖解釋道。

“撲哧——”阿臻到底是被阿玖的話給逗笑了，“有膽識！很好！”

阿瑋見妹妹被夸了，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阿姐，阿臻自然是不能厚此薄彼，也著實夸了他一番。隨后，姐弟三人幫著車夫一起把車上的東西搬下來。

一會兒工夫，門口的石階上便擺得滿滿當當：兩筐紅彤彤的柿子、一籃子白果、一小壇蟹黃醬、兩筐生板栗，還有兩大壇鯉魚鲊和兩盆黃色團菊。

東西放好，車夫走過來，從身上拿出一個土黃色的信封，說：“小掌柜，這是令尊再三囑咐我一定要親手交到你手上的。”

阿臻聞言，眼睛一掃，便看到了阿爹熟悉的字跡——一定是不放心，便在信中交代一番。她又多付了一些車錢，說：“弟弟妹妹調皮，多謝您費心，一路看護。”

車夫一臉憨厚，再三言謝后，跳上車，鞭子在牛屁股上輕輕一打，離開了。

“來吧，”阿臻無奈地說，“咱們得把這些東西都搬到后面去。”

“阿姐，我剛才就應該讓車夫把牛車轉個彎，把東西直接卸在后院。”

“哈哈……”阿臻笑得開心，“無妨無妨，就當是你替我省錢了！”

03

阿爹在信中說，可以讓阿瑋和阿玖在食肆待到重陽節后再回去。一來重陽節是敬老節，多兩個小孩承歡膝下，祖母肯定更加開心；二來他是擔心她們祖孫兩個忙不過來，想讓兩個小的來幫幫忙。

既能樂享天倫，又能稍微松快一些，祖母和阿臻都很高興。但阿臻作為長姐，不會事事都要弟弟妹妹操心，只要食肆不忙，她便請阿妍帶著他們出去“逛吃”。

九月初七這天，阿妍帶著阿瑋、阿玖一起去了趟玉津園，那里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菊花宴。

一早出門，暮時方歸。掌燈時分，阿臻隔老遠便聽到弟弟妹妹跟兩只小黃雀似的，嘰嘰喳喳地進了食肆后院：“祖母、阿姐，不出去不知道，一出去嚇一跳，汴京簡直是一座菊花城啊！各大酒樓、食肆門口，都用菊花扎起高高的門洞，到處都能聞到菊花香。”

阿瑋的話還沒落下，阿玖便又接過話頭：“從前我只知道菊花有黃白兩種顏色，結果今天一看，竟然黃白兩色也能分出許多不同來！黃的有大金玲菊、鵝毛菊，白的有玉玲菊、新羅菊，還有紫色的繡球菊、花瓣粉嫩的桃花菊……”

阿妍也被他們高漲的熱情所帶動，不住地點頭：“與菊花有關的吃食也多，菊花酥、菊花糕、菊花飲……簡直都吃不過來！”

阿瑋對菊花酒贊不絕口：“我學著宴會上年輕兒郎的樣子，把一小把菊花花瓣撒在酒里，再一飲而盡，真是口齒留香啊！”

阿臻看著他們眉飛色舞的樣子，肚子也撐得滾圓，倒慶幸自己下午沒有同意祖母給他們留晚飯的決定，只是給他們備了些茶湯。說了許多話，潤潤嗓子也好。

夜漸漸深了，月過中庭，阿臻便留阿妍住下，她讓食肆的小二跑一趟，告訴阿妍父母，今日阿妍要歇在杏花食肆，不必留門。

睡前，姐妹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你這個長姐，當得確實好！”阿妍想到白日的盛大歡宴，實打實地佩服阿臻，只讓弟弟妹妹去，自己一人留在食肆做活。同樣是長姐，她可能就做不到。

“這幾年我跟在祖母身邊，著實見了很多世面，”阿臻說，“如今便想讓弟弟妹妹們也沾沾祖母的光……”

可阿臻的付出，祖母是看在眼里的。

重陽節當天，阿臻聽從祖母的意見，舍了這日的食肆生意。等她在門口立著的那塊木牌上寫下“今日歇業”四個字后，便和祖母、弟弟妹妹一起，帶上酒水、吃食，還有坐具，一起前往梁王城憑欄登高。

“登高是從前朝沿襲而來的重陽習俗，據說可以辟邪。”阿臻一邊扶著祖母，一邊給弟弟妹妹講解，“王摩詰就有《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詩篇……”

“這個我知道。”阿瑋和阿玖雖常年待在鄉下，卻是一直都在鄉中私墅讀書，便接話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阿玖接著背完，“幸而我們和阿姐、祖母在一處，只不過環弟可能就要覺得陪他玩耍的人少了……”

祖母很難不被這童言稚語逗笑，她忍俊不禁：“無妨，反正你環弟也不會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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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臻見阿瑋、阿玖聽了祖母的話，還煞有介事地點頭，便更覺得好笑起來。

結果沒過一會兒，阿臻又險些被他們弄出眼淚來。

“祖母、阿姐，”阿瑋和阿玖齊聲喊她們，各自手里還拿著一串茱萸子手串，“這是我們初七那日在玉津園的小販手里買的，阿妍姐姐說這個可以辟邪，希望你們喜歡……”

這是阿臻特意囑咐過的，一定要在重陽這日給祖母送份禮物以表心意，她早早地給祖母做了一雙菊花紋樣的襪子，早上出門時，祖母已經穿在腳上了。

可她沒想到，自己也會收到禮物。見她泫然欲泣，阿玖趕忙道：“阿姐，我們不是說你老噢，我們真的只想讓邪魔不近你身，讓你每天都開心快樂……”

“哈哈哈！”祖母再次被逗樂了，“阿玖啊，你們阿姐是感動的，因為你們把她記在心里了！”

后來，阿臻便日日將這茱萸子手串戴在手上。

弟弟妹妹要回去讀書，不能總來汴京，可她只要看到這手串，便會想起他們。

陽光下，那手串紅似瑪瑙，璀璨奪目，漂亮極了。

而在阿臻心中，它更是姐弟之間血濃于水的最好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