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與霞光

一

夏天就要結束了，杜霞的煩惱卻才剛剛開始。

中午，杜霞比約定時間提前一些來到世紀大廈玫瑰酒店。這是本市的高檔酒店之一。她一身正裝，若有所思地站在大廈頂層玲瓏房間的窗前。遠處，云龍山體在云霧繚繞中若隱若現，云龍湖上煙波浩渺，鉛灰色大幕般撲面而來。陣陣涼風從下開的窗戶溜進房間，掀了掀她長筒裙的下擺，不禁地讓她的雙腿打了一個冷戰。

杜霞此刻心里正反復演繹著今天的會晤。她秀麗白皙的臉上，一雙杏眼不停地忽閃著，隨著胸脯的快速起伏，整個身體仿佛都在喘氣。

今天的客人是公司總經理，也是大學時期的戀人鄭遠山。鄭遠山半年前從集團總部空降到市公司，今天是他上任以來，也是時隔十幾年后，杜霞第一次單獨和他見面。她至今也沒有后悔跟鄭遠山分手，就算知道了鄭遠山到公司做她的頂頭上司，她也不過就是自嘲一下。她拒絕回憶那段青澀的青春歲月。

杜霞約鄭遠山，主要是要詢問自己的工作安排與職業前程。她對公司半年來的狀況很不滿意，對未來充滿了疑慮。在得知公司馬上要進行大規模干部調整的消息后，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去向。這不僅僅關系自己的職業規劃與前途，也影響著她在眾多閨蜜中的地位。

在公司的鄭遠山擺脫了跟隨在身后的一大堆人，叫上司機趕往世紀大酒店。這半年實在是太忙碌了，每天上班時間，辦公室內外擠滿了人。下班后，仍然有人跟著匯報請示工作，忙得焦頭爛額。而公司的狀況卻不見起色，更令他寢食難安。

云龍湖上的煙雨在轎車的輪子上旋馳，山雨欲來風滿樓，此刻云龍湖堤岸上翻飛的楊柳，像是記掛著十幾年前他跟杜霞的那段感情，這一段來得風馳電掣也走得風馳電掣的感情，讓迅速而潦草的結尾把鮮有的美好完全覆蓋，只是鄭遠山此刻眼里還是泛起了漣漪。

自從調任以來，跟杜霞的每次見面都只是普通同事般的問候。今天她為什么這個時間約自己？是否與昨天領導班子剛剛研究確定的干部調整有關？想到這里，鄭遠山心里不由得一緊，整個臉寧靜了許多。他差點忘了自己是如此的了解杜霞。今天的見面一定不輕松。

“鄭總，好久沒和你單獨吃飯了，來先干一杯吧。”杜霞舉起紅酒，朝鄭遠山示意，把鄭遠山從殘存的柔軟記憶里拉了回來。

“好的，干杯。”

“我今天請你吃飯，不是敘舊，主要是為了打聽點事，可以吧？”杜霞直奔主題。鄭遠山揚起嘴角一笑，果然，杜霞還是杜霞。

“當然可以，只要……”鄭遠山稍頓一下，接著說：“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實話實說。”

“好吧，總算還有點老滋味兒！”

“聽說昨天公司領導班子研究干部調整了？”杜霞眼盯著鄭遠山問道。

“是的，調整方案已經確定了。”

“那我的工作有變動嗎？”

“有的。”鄭遠山回答道。

“干什么？”杜霞杏眼一瞪，像要把鄭遠山看穿。

“嗯，這個……杜霞，你不要著急，這是正常的工作調整。”鄭遠山避開杜霞像刀子似的眼光說。

“到底是干什么？回答我！”

“你先不要激動，聽我慢慢說。”這么多年了，鄭遠山面對強勢的杜霞心里依然有點發怵。

“我讓你快說！”杜霞態度愈發嚴厲。

“好的，任公司工會副主席，中層正職，平調。”鄭遠山說完，長吐了一口氣。

“為什么？我市場部經理干得不行嗎？”

“你很優秀，但是你的思路與急劇變化的市場有些脫節……”

鄭遠山正要進一步解釋，杜霞接著問：“誰接替我？”

“市區公司分管市場的副經理蘇靜。”鄭山接著解釋，“這次調整的原則是加強市場一線的力量，適應市場變化，增強市場沖擊力……”

“行了！全是胡說八道！我的業務能力和市場沖擊力差嗎？問問全公司誰不知道？全省各公司市場部經理的水平怎么排名？！我的名次如何？！”杜霞厲聲發問。她不等鄭遠山說話，接著問：“張萍、徐艷兩人調動了嗎？”

“張萍由市場部副經理調任市區公司副經理，接替蘇靜原職務；徐艷由綜合部副經理調任技術部副經理，都是平調。”

“明白了。先是把我邊緣化，斷送了我的職業前程，然后把我兩個閨蜜調離重要崗位掃除障礙，最后再把蘇靜這個大美女安排在關鍵崗位上。行啊，鄭遠山，沒想到你還長了這種本事啊！哈哈哈……”杜霞說著竟然笑出聲來。

鄭遠山渾身一層雞皮疙瘩，看著杜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杜霞又說：“半年來，公司效益持續下滑，市場份額不見擴大。集團派你來挽救公司，現在看，你還不如調走的那個窩囊廢！他是不敢干，不會干。你是亂干，瞎干！集團領導真是瞎了眼了！”鄭遠山知道，這時候怎么解釋都是徒勞的，只有讓實踐證明。

杜霞感到自己的價值和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傷害，她憤怒到了極點。“你不仁，別怪我不義。你自己吃吧，我沒付錢。”她摔門而去的時候，正好打了一個響雷，暴雨在遠山上傾盆而下。

杜霞想要聯合所有關心公司前途命運的同事和朋友，向集團領導反映他的行為和帶來的嚴重后果，要求撤換他。她一邊想一邊靠著電梯的扶手，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鄭遠山的苦惱與無奈，是中層干部的素質和能力差，不能將公司制定的經營意圖貫徹落實，至于那天杜霞跟他下的通牒他回頭就忘了，無論如何，他依然相信杜霞干不出傷害他的事。他亟待完成的是公司的轉型，使公司盡快走出谷底。他把扭轉局面的希望寄托在新一屆中層干部身上。

鄭遠山扣上筆記本，喝了一口茶，打電話叫來蘇靜。蘇靜著一身藏藍色西裝，臉上略帶微笑，推門進來。“鄭總好。”年近三十的蘇靜，看上去青春洋溢，一進門就像帶進來一陣春風。

“坐下說。”鄭遠山指了指他辦公桌面前的椅子說。

蘇靜的齊肩短發在她坐下的瞬間起跳了一下，又落回肩上。

“請鄭總布置任務，行必達。”一雙臥蠶在彎曲的眼睛下，讓笑更加甜美。鄭遠山想，這是個晶瑩剔透的女人。

“盡快實施擴展客戶、開拓市場的新舉措。蘇靜，我們到了背水一戰的境地，你務必努力，力爭在幾個月內取得明顯成效，我相信你有這個能力，會全力支持你。”

二

杜霞說到做到，當天晚上就召集了兩個閨蜜，電話里撂下一句有要事相商。這次聚會是在杜霞一個關系極為密切的表姐開的茶社。一間素雅清靜的房間里，沒有饕餮大餐，沒有美酒，只有一壺香茶和幾碟點心、水果和堅果。

表姐是位居士，篤信佛教。她的茶社只供應茶點，絕不允許喝酒食葷，所以比較冷淡，但是她不改初衷。這種較真的性格，和杜霞真有一拼，不愧是姊妹。這里僻靜安全，遠離塵世紛擾，特別適合商量機密之事。盡管她公開向鄭遠山叫板，但是真正干起來，還是要周密策劃、慎重行事。只是杜霞心里掠過一絲愧意：在這里談這種塵世紛爭，真的有點對不住佛祖。

徐艷和張萍如約而至。兩人比杜霞小幾歲，都是靚麗美女，只是徐艷性格內斂、文靜，張萍外向豪爽、不拘小節。兩人都是公司優秀的中層干部。

杜霞把與鄭遠山見面的過程詳細敘述了一遍，兩人立馬炸開。“他姓鄭的腦子進水了嗎？咋干這種缺德事？這不是把咱們的大好前程斷送了！”張萍義憤填膺，大聲吼道。徐艷盡量壓抑住怒氣說：“鄭總這么做，不是瞎折騰嗎？他就一點也不ybkWvOijR3IVTjZDl0Zb3Q7SJFe8FiUbuKSWRi/yLpM=顧過去的情分？再說，公司已經啥樣了？”杜霞和鄭遠山過去的戀情，兩人十分清楚。

“什么情分，不提那個了。當前最重要的是這樣亂折騰，非把公司搞壞不可。咱們不能眼看著他胡來。”

“對，我們不能看著公司受害不管。”

“杜姐，你說怎么辦吧。”

杜霞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聯合公司所有反對鄭遠山的力量，抵制他的荒唐行為，減少對公司的傷害。同時，聯名向集團領導反映，強烈要求撤換或者調走鄭遠山。三人一拍即合，分頭開展聯絡游說工作。

針對公司市場拓展的短板，蘇靜策劃組織了一場大規模的商務活動，目的是向社會零散客戶推介新推出的服務產品，擴大客戶群體，提高市場占有率。這是蘇靜擔任市場部經理后組織的第一次活動，也是市場部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大型產品推介活動。為了這次活動，蘇靜專門向集團申請了政策，進行了精心準備，從市場部和各基層單位選調了幾乎所有優秀的營銷人員和客戶經理，對來賓采取面對面的交流與服務。

活動選在一個高檔酒店的多功能廳。寬敞高大的多功能廳內富麗堂皇、燈光璀璨。大型背景屏幕上，顯示出帶有公司標識的活動內容圖案，華美而又隆重。喜慶吉祥的樂曲中，人們笑意盈盈，一派節日氣氛。大廳里擺滿了幾十張圓桌，每張圓桌八位客戶、兩位銷售經理。他（她）們都是蘇靜從全公司挑選的最優秀的營銷人員。

上午九時，主持人宣布活動開始，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蘇靜款款來到舞臺中央。她雙手相握放在前腰間，微笑著，分別向左、中、右三個方向躹躬致意，大廳里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蘇靜首先介紹了新產品的特點和優勢，接著詳盡講解了其結構和使用方法。她那清脆溫柔、略帶水音的普通話在大廳上繚繞，像一股馨香的暖風在人們心中蕩漾……

就在蘇靜講解到重點內容時，突然大廳里一陣喧鬧，會場中間有十幾個桌子的服務員站起來，帶著自己的客戶亂哄哄地走出大門。其中，有的人還在高聲呼叫、吹口哨。一時間場內大亂。蘇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拿過麥克風，一邊大聲呼喊大家安靜，一邊指揮工作人員維持秩序。半個小時后，會場上安靜了下來，但是大廳里出現了一大片空位。

蘇靜站在臺上，望著大片的空位，心里像刀割般疼痛。為了今天的活動，她傾注了全部心血，用盡了全部力量，希望為公司打開市場局面。為什么出現了這種狀況？是自己組織安排得不夠周密？還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怎么向鄭總交代？他是這么信任自己、看重自己！想到這里，蘇靜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讓活動善始善終。她強忍悲切微笑著向大家表示歉意：“是我安排得不周到，出現了意外。十分抱歉！那些客戶有公司安排的另外一場活動，時間有所沖突，請大家諒解。我們繼續下面的內容……”

三

按照杜霞計劃的分工，三姐妹分別到各縣、區分公司和公司機關科室聯絡游說，聯合立場相同的人，共同抵制鄭遠山要把公司搞砸的“新政”。杜霞分析，應該不缺乏與自己觀點相同、立場相同的人。因為鄭遠山剛來公司不久，沒來得及深耕基層，絕大多數干部對前任老領導懷有感情，半年來的現實狀況又讓他們失望。這次干部大調整，還得罪了不少人。

張萍負責北部片區的五縣一區。幾天來，她先是利用休息日，然后是請假，在分工區域內的各基層單位游走。開始，她干得比較順利，正驗證了杜霞的判斷。一周時間，就有十多個基層領導干部在向集團領導遞交的反映材料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讓張萍大受鼓舞，她的目標是三十個人。全公司共計一百三十多名中層干部，如果能拉到七十個人，超過半數，將是多么大的聲勢和力量！正當她躊躇志滿、高歌猛進時，卻碰到了一個硬釘子。這一天，張萍來到H縣分公司敲開了經理辦公室的門。“魯經理，好久不見，您好啊！”張萍曾經是魯經理的下屬，兩年前調任機關后便斷了聯系。以她的了解，魯經理與公司前任領導是至交，此事沒有懸念。

令張萍沒想到的是，魯經理開門見山，直言不諱道：“小張，聽說你正在串聯中層干部們向集團告狀，要扳倒鄭總，有這回事嗎？”

張萍一怔，回答道：“是啊，這不是找老領導來了嗎，嘿嘿。”

“你們為什么這樣做？不知道這是非組織行為，是違犯組織原則的嗎？啊？”

“這，你……”張萍一臉茫然。

魯經理繼續說道：“是，我對鄭總沒有好感，對于他所謂的改革也不感冒，但是你們這樣搞，我很不贊成。我勸你們還是適可而止，盡快收手吧！”說罷，站起來向窗外望去，再不說話。

張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魯經理辦公室的。她的胸膛如同被塞滿了東西，一路小跑來到停車場，扶著車門大口大口地喘氣。這個該死的老魯，氣死我了！不識好歹的東西，人家馬上就收拾他了，他還護著人家。還什么“組織原則”，狗屁！張萍這時候感覺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她的信心受到了巨大影響。

徐艷在南片區的情況也不錯。她穩健扎實、不張揚，默默地做事，給人以較多的信任感。幾天時間，也有近二十個人表態簽名。有的甚至還表示，只要趕走鄭遠山，他們情愿推舉杜霞任公司領導。但是有相當多的人持保留態度，還有人明確表示不贊同。

徐艷在做一位資深黨支部書記的工作時，書記說：“小徐啊，目前公司困難，正是需要大家齊心協力的時候，我們不能搞分裂呀。再說，改革就是一項艱難的事業，應該大膽地試驗，不然永遠也邁不開新步子啊！”一番話，說得徐艷不知道如何對答，只好客氣兩句后匆匆告別。她似乎從中嗅到了另一種味道。

杜霞主動承攬了難度最大的任務，游說公司機關科室。機關在鄭遠山的眼皮底下，一舉一動都會很快被他察覺，但是杜霞不怕。她想，自己既然已經和鄭遠山公開攤牌叫板，還有什么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他敢把我怎么樣？當然，難度確實大，畢竟敢于與一把手對立的只有極少數人。杜霞認為，鄭遠山的折騰和公司的現狀眾人皆知，不信找不到剛直不阿的人。況且自己對機關人員的思想、情緒非常熟悉，找準切入點，對癥用藥，不愁達不到目的。

不斷有消息從各方面向鄭遠山這里集中，但他不以為然，仍然全力以赴地推動經營管理機制和方式的改革和創新。他認為，只要改革到位、創新得法，市場會逐步擴展，公司收益將穩步提高。那些失望、疑惑和不理解，會隨著公司狀況的改善而轉變和消失。

鄭遠山了解杜霞的性格與為人：堅硬如鋼，柔情似水，敢愛敢恨。一旦她認準一件事，會不遺余力、全力以赴。她干工作是把好手，但是一旦走偏，她的能量和帶來的影響也不容小覷。如果杜霞和自己一條心，會成為一個得力干將，可是她對自己的改革思路不理解，只好先把她放一放。想到這里，鄭遠山嘆了口氣，他一時想不出說服和阻止杜霞的辦法。

四

各方面的信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重。有人反映，杜霞她們這樣下去不行，應該采取組織措施。就在鄭遠山不以為然之時，黨委劉副書記來到辦公室，要談一下這件事情。

“鄭總，我認為當前公司的形勢不容樂觀，應該采取必要措施應對。”

“你指的是哪方面？”鄭遠山明知故問。

“這是明擺著的事。公司狀況不佳，你正在進行的改革整頓阻力重重、步履維艱。現在卻有人明目張膽地唱反調、搞破壞，情況很嚴重。”劉副書記對鄭遠山的遲鈍和木訥感到不解。

鄭遠山示意劉副書記坐下，自己則站在窗前，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道：“天要下雨，你擋也擋不住，把下水道疏通好便是。”

劉副書記摸不著頭腦，問：“什么下水道？在哪兒呢？”

鄭遠山回過頭來問：“是不是有人串聯搞簽名？要把我趕走？”

“是啊，這還不夠嚴重嗎？”

“嗯，那能成功嗎？”鄭遠山笑了笑說。

“這個嗎——恐怕要看集團的意思吧？”劉副書記眨眨眼睛，一臉懵。

“對呀，就讓她們反映到集團不就完了？有什么可怕的？”鄭遠山坐下，為他的茶杯添上水。

“噢，我明白了，原來您心里有底呀！”

“沒什么底，只是相信上級的智慧。還有什么？”

“還有，前幾天在新產品發布會上發生的拆臺事件，我認為足夠嚴重，不能輕易放過。”

這件事情確實出乎鄭遠山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鄭遠山不明白，也不相信，杜霞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事情出現后，除了讓蘇靜及時補救，他沒有采取任何措施進行調查處理。這引起了不少人的疑惑和不滿。

面對劉副書記的意見，鄭遠山仍然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他在想，現在越是局面復雜、矛盾尖銳，越不能采取激烈對抗的方法，這樣會因為內斗而干擾改革與經營工作的大局，當下應該以時間換取空間，讓矛盾逐步自行化解、消弭。況且，杜霞三人均為優秀的中層干部，是寶貴財富，未來還有大用，不能輕易傷害她們。而眼前這位副書記，是高學歷的年輕才俊，不諳世故，一時難以講透徹。

“這件事確實比較糟糕。我當天就召集蘇靜團隊開會，研究了如何補救因發布會被干擾破壞受到的損失。市場部已經動員全體人員迅速滲透到集團客戶和社會散戶中去，通過各種方式推廣新產品，目前看來效果不錯。”

接著，鄭遠山拿出一張表格說：“這是最近市場部的業務統計表。由統計表來看，近來市場拓展情況有明顯向好趨勢，所以那件事情并未造成嚴重后果。”

劉副書記認真看了看統計表，點了點頭，然后告辭。

鄭遠山心里默默地想，杜霞啊，你的怒火可以燒灼我鄭遠山，可別燒壞了自己呀！

五

杜霞心里很矛盾。三人的行動很成功，已經有六十余人簽名，接近全體中層干部的一半。這個成績足夠讓她們欣慰。同時，她卻感覺不踏實：為什么自己這么鬧騰，鄭遠山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是不知道？這不可能啊。特別是張萍背著自己，鼓動自己在各銷售團隊的鐵桿兄弟姐妹們破壞新產品發布會這件事，換哪個領導也不能無動于衷啊！難道他要尋找時機，后發制人？

杜霞不敢大意，她要召集兩個閨蜜見面，商量下一步對策。

這次碰頭的地點是在市郊南湖。這里也是三人最喜歡游玩的地方。在這里，留下了她們無數的歡笑和愉悅，也見證了三姐妹的友誼。隨著輕輕的馬達聲，小艇向湖心島駛去。湖心島是南湖里邊的一個小島。島上無人居住，管理部門把小島開辟為一處伺養鳥類的地方。這里平時禁止外人登島，張萍和管理處的人是朋友，所以享受了一下特殊待遇。三人棄艇登島，沿一條石砌小路攀登到島的最高處。這里有一古典式小亭，亭子四周有木制連椅，中間是石桌石凳。放眼望去，遼闊的南湖碧波蕩漾，細細的漣漪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像無數面小鏡子。四周知名不知名的樹木和花草，把整個島覆蓋得嚴嚴實實，一片蔥翠。各種鳥兒歡快地鳴叫著，此起彼伏，如混聲合唱。身處如此宜人的環境中，令人心曠神怡。

優美的環境恰好和三人愉悅的心情相融，亭子里洋溢著歡樂與興奮。三人分別把自己簽有姓名的材料擺在石桌上，如同炫耀戰利品一般。

“成功啦！哈哈！”一陣高興過后，杜霞發現了一個問題：三份材料上的簽名無法合到一起。怎么辦？三人琢磨半天，決定將三份材料同時報集團，這樣更能說明問題。“對，就這樣！”又是一陣雀躍。

冷靜下來后，杜霞說出了自己的憂慮。沉默片刻后，張萍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如果有辦法早就用了，還會等到現在？我那一招有多厲害！哈哈……”徐艷沒有出聲。

杜霞說：“小妹辦那件事情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有點過分了。”

張萍以為會受到稱贊，沒想到杜霞居然埋怨自己，爭辯道：“我不是說過要把蘇靜一塊捎上嗎？你們不是同意了嗎？”

“那就眼看那個狐貍精得意顯擺，鉆進姓鄭的懷里受寵嗎？對啦，聽說她剛離婚不久，正是機會……”張萍的毒舌開始發威。

“別瞎扯了，沒那回事！”杜霞聽著心里不舒服。

“你胡說些什么呀。”徐艷瞥了張萍一眼，嗔道。

讓張萍這么一鬧騰，杜霞的擔心少了許多，心情也放松起來。三人決定先把材料寄出，在等待中繼續爭取更多人的支持。

商量完事情，張萍建議道：“咱們很長時間沒來這里玩了，在島上轉轉，再到湖里游一圈吧？”

徐艷說：“好是好，就怕要變天了吧？”

這時，大片烏云正在聚集，風也大了起來，樹葉發出嘩嘩的聲響，鳥兒們大聲鳴叫著在天上疾飛。“快走吧，雨來了！”三人異口同聲道。

六

今天，市場部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氛。大家聚在蘇靜的辦公室里，七嘴八舌、爭先恐后地嚷嚷著、談笑著，亂作一團。蘇靜一邊給大家添加飲料，一邊碰杯，向伙伴們致謝，心里充滿了成功后的喜悅與快樂。

市場部副經理、公司機關有名的“快嘴”大吳端著飲料來到蘇靜面前，他人高馬大、粗聲大嗓，高聲說道：“兄弟姐妹們，咱們一起敬蘇美女一杯，感謝她帶領我們打了一個翻身仗，為公司扭轉困局做出了貢獻！”

“叫蘇經理，什么美女，沒大沒小的，嘿嘿。”說話的是業務骨干小楊，她這次是出了力、立了功的。

“大家肅靜，蘇美女有重大信息發布，大家歡迎！”大吳始終要維護自己二把手的權威，不失時機地表現出與眾不同。

“什么好消息，快說！”眾人的興致更加高漲。

“吳經理已經知道了，告知大家就是，不必非讓我說出來。”蘇靜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鄭總今晚要在公司內請市場部全體人員吃飯，大家都參加，一個也不能少啊！”

“哇塞，太棒啦！”歡笑聲在辦公室里回蕩。

晚上，市場部全體人員提前聚集在公司餐廳的一個大廳里，等待著與領導共進晚餐。這是大家幾個月來最輕松的時刻。蘇靜一改平日的職業裝風格，穿了一身白色運動衣，扎了個高馬尾，十足的運動員范兒，青春靚麗，活力四射。

鄭遠山與劉副書記準時到達，大家按就餐習慣落座，慶祝晚宴開始。兩位公司領導擔任主、副陪，蘇靜和老吳為主副賓，分別在鄭遠山左右。

宴會的固定程序過后，大家幾杯酒下肚，氣氛開始熱絡起來。大家爭相發言敬酒，然后紛紛離開座位，在大廳內自由走動，或碰杯致意，或站立交流。鄭遠山與大家碰杯敬酒時，與蘇靜相遇。

“今天真高興，來干一杯。”鄭遠山的酒杯碰了一下蘇靜的酒杯，然后自己一飲而盡。

蘇靜喝了一口紅酒，沒有出聲。

“你穿這一身運動裝，看起越發年輕、漂亮。”鄭遠山讓服務員斟上紅酒。

蘇靜感到自己的臉更熱了，心跳得更快了。真糟糕，幸虧有酒遮臉，心跳外人也看不出來。“謝謝鄭總，專門為我們市場部設宴。”蘇靜說出這句話，長舒了口氣，感覺渾身放松了許多。

“哈哈，我應該感謝你們，尤其是感謝你呀！是你帶領大家艱辛努力，才把公司的業務重新開展起來，市場成功拓展，扭轉了效益持續下滑的局面啊！”鄭遠山說完，又和蘇靜碰一下杯，“特別是你們成功爭取了那些持不同意見的銷售員，將新產品推廣開來，不簡單呢！”

七

幾個月來，杜霞像是做了一場夢，虛無縹緲卻又那么真實。反映鄭遠山和公司情況的材料發出后，三個閨蜜進入了喜悅的期待模式。她們滿懷信心地認為，集團會很快來公司調查了解情況，或許會找她們和簽名中的某些人談話、取證，最后肯定會對鄭遠山做出處分，或者是調離。

但是一個月過去了，沒有任何消息，而公司的運營卻越來越平穩順暢。就連張萍自作主張策劃煽動的那場在服務新產品發布會上的鬧劇，最后也被蘇靜團隊平息，沒起到絲毫的作用。更令她沮喪的是，許多簽名的同盟者，也因為集團遲遲沒有反應而產生懷疑和動搖。尤其是隨著公司狀況的逐步好轉，更多的人開始轉變態度和立場。兩個月過后，絕大部分人居然離她們而去，三閨蜜幾乎成為孤家寡人。

杜霞數次召集張萍和徐艷見面分析形勢、商量對策，可是找不到任何有效的辦法。無奈之下，她約見了自己的高中學弟劉副書記，試圖通過他打探集團方面的情況，尋找改變不利局面的途徑。

在劉副書記辦公室，杜霞用懇切的口吻向他詢問有關情況：“老校友，您大概聽說了我牽頭的那件事情吧？”因為杜霞三人做這件事十分高調，在公司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我當然知道。”

“那集團方面有什么態度嗎？”

“有。”

“什么態度？”杜霞緊張起來。

“等待，觀察。”

“等待什么？觀察什么？”杜霞感覺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當然是等待事情的發展狀況，觀察公司的運營情況。”劉副書記既不主動也不拒絕，有問必答。

“那……兩個多月了，觀察得怎么樣呢？”

“怎么樣？你們不是看到了嗎？集團觀察到的，也是你、我，還有大家看到的那樣。”

“噢……”杜霞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神情恍惚地走出劉副書記辦公室，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高傲和自信。

杜霞駕車回家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一路上車輛擁擠、人流如織。公路兩邊的商場、店鋪鱗次櫛比，霓虹燈閃爍。平時，杜霞最喜歡走這條路，她感覺這景色最能體現這座城市的生機和活力。可是今天，她卻絲毫打不起精神，無心欣賞這一切。剛才劉副書記的那些話，如同一團亂麻堵在心里，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慢慢地駕駛著車輛，滿腦子充斥著失望和憂慮。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下起雨來。風擋和邊窗玻璃上掛滿了雨滴，外邊的霓虹燈一片模糊。杜霞感到自己眼前的一切就是一幅印象派畫作，朦朦朧朧，什么也看不清楚。而這幅畫，就是她自己的作品，一幅失敗的作品。淅淅瀝瀝的秋雨，使得杜霞心里感到冰冷與空虛。她想，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杜霞回到家，丈夫和女兒正在等著她吃晚飯。她讓兩人先吃，說自己累了先休息一下，然后來到書房。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在杜霞的腦海中一幕幕閃過，她心亂如麻，卻又不知道如何理清。從現實看，自己對形勢的判斷確實失誤了。公司非但沒有繼續下滑，而是扭轉了頹勢，逐步向好。蘇靜也確實優秀，比自己做得好。尤其是在自己做出任何一個領導都難以容忍的行為后，鄭遠山卻無動于衷，沒有對自己產生絲毫敵意。杜霞感到鄭遠山變了，變得自己不認識了。而自己似乎也變了，變得自己也感到陌生了。

這還是那個固執己見、得理不饒人的鄭遠山嗎？杜霞的思緒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大學校園。

畢業前一天，月光朦朧，輕風拂面，花香滿徑。一對戀人正在激烈地爭吵，火藥味彌漫在這個適合戀愛的夜晚。

杜霞主張回到自己的家鄉，那里有父母在等著自己。鄭遠山卻堅持去省城，認為那里機會多、發展空間大。夜深了，兩人仍然達不成共識。“該說的都說了，你不去就算了！”杜霞擲地有聲。“該講的也都講了，算了就算了！”鄭遠山聲音更響亮。杜霞邊哭邊說：“今天我才知道，你從來就沒為我考慮過！”鄭遠山寸步不讓，說道：“是你不考慮別人！”

當同學們聽說這對才貌雙全的戀人鬧掰了，都不相信，證實之后，才為他們深深地惋惜。大家普遍認為，鄭遠山太固執，太不近人情了。

今天看來，是自己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鄭遠山。

杜霞思緒紛亂、心情沉重之際，手機傳來微信，是張萍：“杜姐，我和徐姐在一起，你今晚有時間嗎？咱們聚聚？”“好的，發個定位，我馬上到。”杜霞預感到，今晚可能是個關鍵時刻。

八

又到了一年總結評比的時間，作為主要工作部門，工會的任務最重，具體工作自然落在了杜霞身上。上次三姐妹晚上聚會時，張萍和徐艷表示后悔參與針對鄭總和蘇靜的行動，三人宣布同盟解體，陷入無盡的沉默。

這段時間以來，杜霞心情糟糕透了，但是她知道，后悔也沒用，一切都無法挽回，沒有人同情自己，也不會有人聽取自己的訴說。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完成本職工作而已。況且，以杜霞的性格，犯不著請求別人同情和安慰自己。

杜霞在審核基層單位報送的模范先進人物名單時，看到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和每個人的事跡簡述，心里五味雜陳。多年來，每年評先創優，自己的名字什么時候不是位列前茅？而今年，自己不僅成了看客，而且還是……杜霞長嘆一聲，放下材料，悵然若失。

鄭遠山在向集團領導匯報工作時，提出了調整公司領導層的建議。在得到集團領導同意后，他開始考慮調整方案。他清楚，一年來的工作雖然取得了初步成效，但是基礎很不牢固，后勁不強，關鍵是公司領導班子整體素質不高、結構不佳，其中分管市場經營的力量最弱。這一年來，幾乎是自己直接分管市場部，勞累忙碌不說，影響到對公司總體工作的謀劃指導，長此以往不可持續，所以調整優化公司領導班子成為必然選擇。而這其中，選配一個優秀的分管市場的副總經理最為關鍵。集團領導表態，無人可派，自行選配。

幾天來，鄭遠山把公司中層干部花名冊和工作簡歷幾乎翻爛，反復比較、權衡，仍然下不了決心。從工作經驗、業務能力、綜合素質來看，當屬杜霞最佳。可是她合適嗎？那些了解情況的干部職工能接受嗎？另外一個就是蘇靜，但是她太年輕，資歷太淺。如果選她，大家會認可嗎？鄭遠山猶豫再三，決定找劉副書記征詢一下意見。因為他年輕，調來公司時間不長，沒有太多的歷史糾葛。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調整方案需要得到劉副書記的支持和配合。

在聽完鄭遠山的分析后，劉副書記沉吟良久，態度謹慎地表示，自己傾向于杜霞。他說：“自己調來近兩年時間，目睹了前任領導在位時的一些情況。在整個干部隊伍風氣不正、士氣不振的大局之下，杜霞不隨波逐流，苦撐市場部局面，致使市場經營免于崩潰，表現出良好的思想作風和專業水準。只不過她……”

沒等他說出后邊的話，鄭遠山馬上接過來：“那件事情也是事出有因，她也是性格剛烈，一時不慎而已。”

聽到鄭遠山這話，劉副書記立即表示：“既然是這樣，我支持杜霞任副總經理，分管市場部。”

鄭遠山高興地笑了笑，說：“英雄所見略同，哈哈！”他接著說：“集團已經充分授權，我們兩人既然一致，班子成員通過不成問題。上報后會很快批復。只是，還要煩勞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看，杜霞目前這種狀態，以她的性格，我擔心她轉不過彎兒來。你是她中學校友兼學弟，平時她對你比較信任。是不是先找她私下談談？也代表我。”

劉副書記稍加猶豫說：“明白，得令！”兩人相視大笑。

九

杜霞沒吃晚飯，獨自一人在書房里待了半個晚上，仍然不覺得餓，也無半點睡意。她反復咀嚼著下午與劉副書記的談話。鄭遠山居然要讓自己擔任副總經理？她驚訝、錯愕，難以置信。

杜霞對劉副書記說，自己需要靜一靜，好好想一下再做答復。在她腦海中，與鄭遠山在一起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歲月，一幕幕地閃過。在自己的高光時刻，那些驕人的業績、閃閃發光的榮譽和同事們的贊美，仿佛就在眼前。在公司千瘡百孔、風雨飄搖的日子里，自己孤軍奮戰，苦撐危局的日日夜夜也歷歷在目。

杜霞認為，自己的能力、素質和業績能夠匹配副總經理職位，然而幾個月來自己的作為也如同紀錄片鏡頭，一幀一幀地紛至沓來。她不忍直視，又揮之不去。唉，我怎么就這樣了呢？杜霞心中充滿了悔恨和羞愧。她感到心情沉重，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于是，她離開座位，走到窗前。外邊，陰云密布，北風呼嘯，大自然正醞釀著一場暴風雪。杜霞望著燈光中瘋狂搖曳的枯枝，內心的波濤也在劇烈翻滾。

我該怎么辦？杜霞一次次反復地追問自己。接受？當然好。自己多年來的職場拼殺，追求的不就是這一天嗎？可是，這樣的話，別人怎么看？怎么想？即使大家認為長期以來自己的優秀表現能夠“將功補過”，忽略自己幾個月來的行為，自己的良心能夠過得去嗎？我杜霞是那種人嗎？

她一想到幾個月的所作所為，就像是一場噩夢，深深地印刻在腦海中，無法抹掉。這些已經成為自己一生中的污漬，洗刷不去。一想到那些場景，就感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杜霞一夜難以入眠。在窗外微明的時刻，她終于在電腦上打下一段文字：“尊敬的鄭總，我萬分感謝你對我的信任。我經過了一夜激烈的思想斗爭和情感折磨，做出這個決定：我不能接受你和其他領導的好意，我不配副總經理這個崗位。請你們理解我、原諒我。我要求你們把我安排到一個工作被動、經營困難的基層單位，我一定會干出成績，以實際行動洗刷我靈魂中的污垢，洗刷在大家心中的記憶，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全新的杜霞。另外，我也真誠地建議，由蘇靜擔任副總經理，她比我優秀，真的，相信我！”

杜霞將信件發往鄭遠山的電子郵箱后，起身走出書房，走過客廳，來到門外。遠處云龍山上已有青色，她頓感心情舒朗。一個嶄新的春天即將到來。

作者簡介：付希平，男，山東省濱州市作家協會會員，多篇作品發表于《大眾日報》《名家名作》《青島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