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陸賈是西漢首位以理論著述形式闡說儒家治道之術的學士,在其所著的《新語》中,樂論占有一定的篇幅,包含在禮樂教化論的架構內,圍繞樂文化功能展開探討?!缎抡Z》樂論標示著儒家樂教思想在漢代的繼起,具有重要的思想價值。以個體微觀角度對《新語》樂論進行初探,通過對陸賈的論樂語境、論樂立場及論樂理路進行綜合考察,透視到其“崇雅抑鄭”的音樂思想觀,并以此為切入點,解析《新語》樂論的思想內涵。
[關 鍵 詞] 陸賈;《新語》;樂論;儒家樂教理論;禮樂教化思想
陸賈是漢代第一位著書宣揚儒家教化理論的學士,其思想成果見于漢高祖劉邦命其所著的《新語》一書中,他站在秦亡漢興的歷史節點上,為漢王朝統治者指示出維系王道的價值根基[1]。陸賈審視和反省秦政之弊,提出仁政主張,又基于漢初社會民生情形,將黃老“無為”思想與儒家教化理論加以融會闡說?!缎抡Z》樂論正是在這一話語系統中撰成的,陸賈也是西漢最早從“樂”層面言說現實教化理論的儒士,其思想成果前承先秦儒家的樂教思想,后啟西漢樂論思想的萌發建構,具有重要的音樂思想史價值。
縱觀學界已有成果,大致可以形成對《新語》音樂思想生成背景、論證主旨、思想史價值的整體認識,但也正因《新語》一書對漢王朝初期鞏固政權、復興文化起到引領作用,學者對其中的論樂材料亦偏重于從政治意旨及功能上進行把握,而材料本身的音樂文化內涵和思想價值還有待進一步挖掘。鑒于此,本文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轉向個體微觀的研究視角,考察陸賈音樂思想的生成,嘗試對如下問題進行解答:《新語》的論樂文字蘊含著什么音樂歷史信息?在先秦樂文化轉型的背景下,陸賈如何認識先秦儒家士人所言之“樂”?《新語》論樂的思路、闡說禮樂問題的邏輯是什么?對這些問題的探究能夠幫助我們還原漢初的音樂文化背景,回到漢初儒士辨析雅鄭問題的開端,揭示西漢以陸賈為首的儒士建構樂論的來源、依據及論樂思路,對考察漢代儒家樂論思想的萌發具有重要意義。
一、陸賈其人及《新語》著書背景
陸賈(約公元前240—公元前170)是漢初政治家、思想家,其政治活動始于楚漢之際,善辯說外交,時為賓客從高祖定天下。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陸賈奉詔出使南越賜尉他印為王,見其“殊失禮義”,進言立漢室威嚴,申說華夏禮義傳統,最初為大一統中國確立了精神標識[2]。陸賈也因此被拜為“太中大夫”,開始為漢室的興立建言獻策。
漢興之時,糾矯秦弊為統治者的重心所在,陸賈在審視、反省秦政的過程中看到秦“棄禮義”,與華夏政治文化傳統背離,對這一社會基本價值觀念的摒棄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暴秦之命運。漢承秦起,統治者面對的首要問題是如何調適“共治天下”的軍功集團,實現向大一統帝國的轉型[3];另外,儒士因持守著古之圣賢的治道,早已開始考慮“布衣將相”未曾想到的治政之事。面對這些問題,陸賈最先意識到,只有為新興政權注入傳統文化內核——重新確立儒家禮樂價值觀念、提供個體內在意志的指引,才能重建并維系社會秩序,建立統治根基,鞏固劉氏政權。
正是出于對“仁道”的信持和發揚,陸賈“時時前說稱《詩》《書》”,對高祖講說儒家經典文化及文治之道:言先王“逆取順守”的治理經驗,又從反面誡言秦以嚴刑苛法失天下,以此讓高祖意識到漢王朝若能“行仁義、法先圣”就不會重蹈秦之覆轍。這扭轉了高祖抵觸修文、輕視文治的態度,使其認識到在定立政權之上,治國安邦才是作為一代帝王的責任。于是命陸賈著書言國家興亡之因,第一次系統地接受儒家思想文化的啟蒙,并號其書曰“新語”。
二、《新語》論樂立場及主旨分析
《新語》中的論樂文字,既是陸賈音樂思想的集中體現,也是考察其音樂觀的核心材料。但同時也應認識到,由于《新語》特定的撰著背景與讀者面向,故在討論作者音樂觀的時候,要注意聯系其所置身的音樂文化背景、論樂立場及語境,對人物的音樂觀做盡可能全面客觀的考探。
結合《新語》的著書背景看,用儒家政治理論明確制定“順守”之策(國家治理方案)、提出帝王能夠接受和實施的統治方式,是陸賈的撰著目的所在。作為儒家政治主張的基本構成部分,禮樂教化也是陸賈進行理論闡說的重要議題。因此,《新語》論樂的根本出發點,即是站在現實政治的需要之上,提煉、申說“樂”的社會文化功能。全書以《道基》為開篇,在天道、人道、王道的哲學論證下,提出“統物通變,治情性,顯仁義”[4]的政治主張,并圍繞此展開史學論證:回溯了歷史發展過程中先王、圣賢的治理之功,從中圣設庠序到后圣定“經藝”,凸顯出教化對于社會治理的重要作用——從內在節制人的情欲而“顯仁義”,由此真正自覺遵守先圣所定“人道”[5],維系社會人倫秩序。同時,陸賈在歷史演進脈絡中敘述世道變化,實際上也申說了“統物通變”總則的必要性,行教化、治天下須鑒古知今,順應時代需求制定具體措施。
值得注意的是,陸賈言后圣“五經六藝”之教,在重申其天道本源依據后,以樂為論點,支撐對社會教化問題的論說。那么,陸賈為何唯獨選擇“樂”來闡說“經藝”之教?這其中暗含著什么用意?又映射出什么樣的音樂觀?
三、《新語》論樂視角及陸賈音樂思想觀試探
陸賈在《新語》中對“樂”的專門探討,集中于《道基》篇,其論旨在于申說“經藝”教化的社會效用。該篇從音樂創制的主體視角進行論說,體現了陸賈對音樂功能的認識方式:作為禮樂文化傳承者,他通過回視周代作樂實踐,追尋古樂的真實歷史面貌與精神內質,又結合自身的音樂體認,與“鄭衛之音”進行對比辨析,并進一步探求二者的功能差異。從論樂內容上看,陸賈從價值內涵、審美形態、文化功能、社會效用等多個層面表達了其對音樂的認識,可以從中看出崇雅抑鄭的音樂思想觀,筆者將結合陸賈的身份立場,試對其成因做出考探。
(一)樂文化傳承主體:古樂精神的追尋
漢初,先秦金石雅樂的本體面臨失傳,禮樂的精神價值內涵也漸趨失落,以陸賈為代表的儒士群體繼承了孔子復興禮樂的志業,也承擔起復興樂文化的責任擔當。這一作為樂文化傳承主體的身份認知,在西漢最早于陸賈的著述中體現出來,他通過回溯古樂創制者的作樂實踐,為西漢儒士對古樂精神的追尋打開了一個窗口。
《道基》篇明確地提出作樂者應具備的能力資質,“智者達其心,百工窮其巧”這一表述邏輯說明,在陸賈看來,古樂并非僅依靠樂工的音樂技藝就能創制而成,而須經由“智者”引領。這一認識是如何得出的?其筆下的“智者”具備什么樣的才能?在作樂過程中發揮了何種作用?“智者”當為有“知”之人,“智”通“知”,學者訓釋其義曰:“識敏,故出于口者疾如矢也?!笨鬃友浴昂脤W近乎知”,荀子謂“心有徵知”“知有所合謂之智”,可見“智者”應憑借自身的心性修養、思維認知能力,具備精深的樂藝學養;又儒家學者將“知”視作通向“德”的重要品質,這似乎能在西周樂師的職事素養中找到依據。西周雅樂以“德”為內核,其創制表演強調道德教化意義的賦予,樂師“知天道”,心內秉持天賦德性,運用技藝作樂施教:將內在的德性精神用音聲技藝形態外化彰顯,感通人心,啟發內在善性。
陸賈通過追溯樂文化原初承載主體的政教實踐,追尋古樂精神——申說西周雅樂的功能價值來源,這體現了他在樂文化傳承者的身份認知下,對現實禮樂困境所作的思考?!兜阑菲摴艠穭撝茣r,將“智者”資質置于首位,表達出陸賈這樣的認識:當世的“樂”是否能被賦予價值內質、發揮政教功能,取決于音樂技藝層面是否有“智者”心性能力的引領。他從作樂主體的角度,言明雅樂教化功能的來源,申說其重精神內涵的創制理念,這構成了陸賈區分“雅”“鄭”的基本評判標準。
(二)音樂審美主體:形態認知與功能取舍
陸賈從創制主體角度進行闡說,揭示了音樂與“情性”之間直接、緊密的關聯,但他站在政教立場上,看到音樂對人性的不同導引作用,做出了“雅”“鄭”之類分。那么陸賈具體是如何辨析“雅”“鄭”音樂功能的呢?他提出了什么樣的劃分標準和依據?
通觀《新語》中涉及“雅樂”“鄭衛之音”的論述,可見陸賈不僅對音樂的本體形態作了客觀描述,還包含一些審美感知的表達?!兜阑菲臄⑹觯w現了其對音樂形態演變發展的思考與觀察。其先論西周雅樂的本體形態曰:“……乃調之以管弦絲竹之音,設鐘鼓歌舞之樂。”可見在“智者”樂之精神內涵的導引下,樂工調和“八音”、協配樂舞,這一對作樂過程的描述,應以中圣作樂實踐為依據:周公制禮作樂,“樂”始與國家禮制儀式相須為用,按照禮制使用金石樂懸,根據一定的程式規范演奏雅頌之樂。陸賈通過回溯西周雅樂實踐把握其本體形態,固然能進一步理解其表現效果和特性,從而認知其功能作用方式。雅樂無論是在樂隊音聲層面還是樂舞技藝形式層面,都經由調配組合,達到中正平和、靜穆和諧的審美要求,使“和”之精神內涵得到音樂化呈現??梢?,結合對音聲技藝形態特征的探求,陸賈從審美主體的感知層面認識到,在典禮儀式中對雅樂的審美體驗,導引著內在善性的啟悟,亦引發人們精神情感層面的共鳴。此即為樂教感化的功能方式,能夠導向個體對共同價值標準的自覺遵循,以維系和諧穩定的社會秩序。因此,在陸賈看來,當世雅樂的創制關系到王道政教,是“統物通變,治情性,顯仁義”社會教化總則的踐行路徑。
在《新語》的各篇NS/8IkHAnvMG1MO8HpPijQDPpGh6waP+PpQXHzKtH0A=章中,可見陸賈亦結合自身感官的審美體驗,描述了“鄭衛之音”的真實音樂面貌:“……則加雕文刻鏤,傅致膠漆丹青、玄黃琦瑋之色”,在音響效果上則表現為“錚錚之聲”,這勾畫出“新樂”華麗盛大的藝術形式。值得注意的是,陸賈用歷史的眼光審視音樂文化的發展——“后世淫邪,增之以鄭衛之音”,揭示出“鄭衛之音”產生的時代背景和社會動因。
民棄本逐末,技巧橫出,用意各殊……以窮耳目之好,極工匠之巧。(《新語·道基》)
隨著音樂創制使用不再受到禮制束縛,人們的用樂觀念、審美觀念發生轉變,開始自由地用音樂抒發情感、滿足聽覺視覺的享受欲望,開始運用繁復的音樂技藝,并發展出豐富的音樂形式。古樂(西周雅樂)向“新樂”(鄭衛之音)的轉型,實質是社會變革背景下音樂發展的必然結果。但陸賈站在政教立場上,看到的是禮樂倫理教化之功、新興音樂審美娛樂功能的此消彼長,以后者為主導的用樂動機,反映了人內心的失節縱欲,而這在秦亡教訓中印證了其與國家治亂的直接關聯。因此,陸賈在《輔政》篇中提出“放錚錚之聲”,對“鄭聲”提出了明確限制。
站在歷史現實的接口,陸賈意識到,若要鞏固漢王政權、維系國家長治久安,便要通過教化重建社會基本價值,引導對仁義的自發遵循;他也進一步看到,若要在漢廷推行禮樂教化,則須對統治者作樂、用樂觀念加以明晰,而在彼時音樂文化背景之下,應先在其意識層面辨清“雅”“鄭”所旨向的不同功能?!缎抡Z》樂論投射出其“崇雅抑鄭”的音樂思想觀,正是在這一認識之下生成的。
(三)儒士立場:禮樂教化功能的申說
《道基》篇指出,為挽救衰廢之世,后圣定“五經六藝”之教為治,此即王道政治“行仁義”的路徑。陸賈為向漢初統治者解釋經藝教化的功能方式與效用,追溯了后圣立教的根據:“承天統地,窮事察微,原情立本”,此為先圣據“天道”(自然法則)所定“人道”——確立合于人類自然之性的禮義;而在“禮義不行”之世,后圣定“經藝”之教,即為啟發和強化人的“禮義之性”,旨向于重建和維系人倫秩序(“以緒人倫”)。隨后,陸賈切于漢初與民休息、無為而治的政策要求,追溯了“五經六藝”的自然本源。
宗諸天地,纂修篇章,垂諸來世,被諸鳥獸,以匡衰亂。
(《新語·道基》)
王利器注引《尚書·舜典》:“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痹唬骸凹创恕恢T鳥獸’之謂也?!彼础盁o為”而治天下,“以其任官得人”,舜命夔為樂官,取法自然作樂而感化萬物,故“被諸鳥獸”,即說明“樂”的教化效用。陸賈認為,這種效用能使人自發地歸順“禮義之性”、恭敬己身,這也是其禮樂“相須”思想的闡說前提,制禮作樂實為“清靜無為”之治的“有為”之舉。
昔舜治天下也,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故無為者,乃有為也。(《新語·無為》)
漢初所接秦之“弊”,主要是奢侈和酷刑暴政,陸賈看到其根源在于人內心失節,看到社會之“風俗”受到人主情性的影響,如若不經節制、引導則難以持守“禮義之性”,關乎國家社會治亂。陸賈在后圣的音樂經驗與審美理想中看到,“樂”能達“盡善盡美”之藝境,《韶》樂因之賦有“德性”精神內涵,其音聲舞容承載“仁”之精神,使人心在審美體驗中獲得“善”的正向引導?!缎抡Z》正是基于對“樂”自然化性功用的認識,提出“節奢侈,正風俗,通文雅”的禮樂教化論,以使統治者明確施行禮樂教化,是安定民心、治理社會的必然要求。
綜上所述,陸賈“崇雅抑鄭”的音樂思想觀是在其儒士身份的樂文化認知與政教立場下塑造而成?!缎抡Z》從音樂創制者視角辨析“雅”“鄭”,實質是著者在漢初特定政治文化背景下對樂文化功能所做的探論,體現了對先秦儒家音樂功能論的繼承與發展;而在具體論述上,呈現出“樂教傳統回溯-現實效用闡說”的內在邏輯,為西漢儒家樂教功能論的建構開示出基本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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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