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限制社交”下長大的我，也成了專制家長

周六下午，我去幼兒園接侄子放學，遇到老師在和一位家長解釋：“小孩子打架很正常。怪我到中午他們睡覺時才注意到孩子臉上的傷，問了下，說是凡凡撓的……”

我看到這個小朋友右臉蛋上的傷口有半個指甲蓋那么大，流的血已經結成痂。家長的憤怒顯而易見，但站在老師身邊的肇事者還在沖著侄子擠眉弄眼，一看就是過分活潑的性格。原本我還想繼續看會兒，學一點雙方家長對峙的經驗，但侄子不配合，在他的催促下我們離開了。

路上，我問他今天在學校怎么樣，有沒有也被欺負過。如果被人欺負了，不要害怕，一定要告訴老師和家長。因為在我眼中，侄子是個敏感內向的小孩，遇事會吞在肚子里，不敢告訴老師，也不敢和別的孩子爭辯，我們大人必須幫著過濾掉身邊的危險項。

“你說凡凡嗎？他可不聽話了，常老師講課呢，他還站起來轉圈圈。他中午都不認真睡覺，滾來滾去，還摸我臉。但他是我的好朋友。”

侄子俏皮地講著凡凡的故事，我卻滿腦子警鈴大作，想象著侄子可能被欺負、被帶壞的景象，而他和凡凡的好朋友關系，似乎被我忘到九霄云外。我把車子蹬得飛快，第一時間把情報傳遞給弟媳，并在旁攛掇她和老師聊一聊，盡量別讓侄子和太調皮的孩子混在一起。情緒激動的我，似乎渾然不知自己又掉進了和“好學生”才能做朋友的陷阱，開始用成人世界的刻板印象干預孩子的正常交往。我忘了小孩子也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他的世界不是我們眼中固化的世界，我應該站在孩子的角度去思考，孩子為什么要和他一起玩，小伙伴有哪些閃光點，從而做出正確的選擇。

一旁的弟弟淡定地聽我說著，用手機拍下我的動作，發在微信群里，末了不忘點評：“你這一套動作，和咱媽真是一模一樣。”

我之所以對這件事極度敏感，還要追溯到我小時候。那時，我十一二歲，媽媽三令五申：“不要和成績不好的同學一起玩；不要和男生交朋友；不可以和壞孩子接觸。”在她眼中，交朋友就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和早戀一樣，也是被明令禁止的，上學是去念書學知識的。因為在媽媽的成長環境中，沒有關于朋友的科普。農村人更愛強調宗族，覺得靠得住的只有親人。而對于班級里考第一名的優等生，媽媽則鼓勵我多跟人學習，而這樣做也不是出于友誼，而是功利心。

漸漸地，我也受了母親刻板貼標簽的影響。后來，老師調整座位，老實聽話的我和班上的搗蛋女生坐在一起。起初，我的戒備心很重，面對她的搭訕都是直接忽略。接觸久了，我卻發現同桌和傳聞中并不一樣。她上課坐得比誰都端正，寫一手漂亮的字；她的眼睛總能分辨出我是開心還是假笑；在我被男生欺負時，她也會挺身而出施以援手。她的書包里有好多花花綠綠的玩意，簡直和哆啦A夢的四次元口袋一樣，是我從沒接觸過的世界。我和大雄一樣，不由自主被新世界的五彩斑斕吸引，她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有趣的，只是不擅長學習而已。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媽媽的言論是荒謬的。

鄉下的學校建在半山坡上，放了學，我跟著她滿山跑，采花，捉迷藏，摘狗尾巴草編兔子，我們躺在大石頭上等星星，又在小水坑里捉蝌蚪。很不幸，當天晚上，我過敏了，滿手冒出小疙瘩。

媽媽知道后，臉色變得和鍋底一樣黑。第二天上午，媽媽送我到學校，找到老師要求換座位，我只能乖乖照辦。我永遠記得這個女生看向我時受傷的眼睛。直到小學畢業，我們再沒有說過話。

那時的我，不明白媽媽為什么要限制我和誰一起玩，只能躲在被窩里偷偷掉眼淚。這件事給媽媽敲響了警鐘，她開始篩查我的朋友圈，每位朋友都被貼上好或者壞的標簽。那些在媽媽眼中不合格的朋友很快便會被下逐客令。一向好人緣的我，被班上很多同學避之不及。

媽媽甚至在私下里向鄰居家的孩子打聽我在學校的情況，以保證對我在課下的舉動了如指掌。按理來說，我和鄰居的小孩算是發小，她便是媽媽眼中的優質朋友。但在我看來，她做事精明，和她一起，就像是和媽媽的影子一起玩耍，我根本不想和她做朋友。

我很反感媽媽提線木偶式的控制，但年少的我無力與媽媽對抗，長此以往，我逐漸對交朋友失去興趣和信心，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和什么樣的人交朋友。每到畢業時，關系要好的朋友們依依不舍，互訴衷腸，在同學錄上寫永遠都是好朋友，約定每年一見。我沒有此類煩惱，只有敷衍的一句一帆風順，萬事如意。

我實現了媽媽的期許，變成了一個對友情特別鈍感的人。我沒有知心朋友，和同學僅僅是搭子，大部分時間里，一個人吃飯、學習、散步。可看著同宿舍的女生結伴去教室，一起上廁所，我打心眼里羨慕，但羨慕過后，也沒了下文。

宿舍偶爾組織聚會，明明是拉近關系的大好時機，我也是能躲則躲，我去干什么呢？又能挽回什么？處于集體活動之中，我有強烈的煎熬感。畢業的時候，我和大家第一次去KTV，我傻傻地坐在黑暗中，一會兒看一眼時間，與歡歌笑語咫尺之遙。我也相信，只要我邁過去輕輕敲門，她們會說歡迎光臨的，但我的人生沒有這樣的經驗。我知道，我是大家眼中的怪人。

這樣的我，每次看《老友記》，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如果我也有這樣的朋友就好了”。其中有句臺詞被我工整地寫在本子上：“Iovers come and go in life，but friends are always friends.”我開始決定改變，也開始笨拙地學習如何真心對待朋友。

然而，這樣的我，在與侄子相處時，居然又下意識地走上了媽媽的老路。看到我焦慮不安，弟媳當面和老師通話了解情況。原來是兩個小朋友因為搶凳子發生了爭執，只是這個小朋友傷在明顯處，凡凡呢，是班上的小話癆，手快腳快，確實沒少惹麻煩，慢慢地，班上凡有風吹草動，都會把錯扣在他頭上。

弟媳對我說：“你要相信你大侄，他有自己的判斷能力，只要咱們給他樹立規矩意識，不過界就可以了。換位思考一下，咱們也不愿意被管，如果過分干涉，引起逆反才是真麻煩了。”

是啊，我曾一邊自怨自艾于媽媽的霸道，一邊以同樣的方式妄圖掌控侄子的選擇，屠龍少年終成惡龍，或許仍然需要做出改變的是我。換位思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我成為一個大人后，衡量一個人的標準轉變為人際關系、事業發展、家庭背景、道德品德……市儈又世俗，而我真的可以徹底改變自己的評價標準嗎？但至少，這次我學到了人生寶貴的一課，那就是與其擔憂孩子會接觸到不好的朋友，不如做一個合格的旁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