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蘇東坡的日常飲食

摘 要：蘇東坡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提煉出高雅的情趣，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趣味和人生態度。他一生仕宦沉浮，歷經貶謫，遭遇巨大的生存困境，卻始終保有對生命的熱愛，以詩意的心靈觀照日常生活，追求“人間有味是清歡”的人生境界。在日常飲食領域，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賦予日常飲食以詩意，以“美食”化解生活的苦難；二是崇尚日常飲食的簡樸，更加注重內在精神的富足；三是善于以雅化俗，在清雅的日常飲食中獲得安適。

關鍵詞：蘇東坡；日常飲食；清歡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5.002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5-0007-06

在飲食文化中，提起蘇東坡，人們常常會親切地稱呼他“老饕”“美食家”“食客”“吃貨”。蘇東坡詩文中有大量關于日常飲食的描寫，普通而凡俗的菜羹、豆粥、茶點、酒食等，在他的筆下，生意盎然，情趣十足。饒有趣味的是，被后人廣為傳頌的美食，大多是蘇東坡遭遇生存困境時發明出來的，其中的奧秘又是什么？無論怎樣的日常存在，蘇東坡似乎總能以欣賞的眼光去看待，即使面對一盞午茶，一盤春蔬，依然保有“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滿足感與幸福感。這是一種豐富多彩、情趣盎然的詩意人生。蘇東坡善于體悟凡俗日常生活的真意，并對日常生活審美實踐進行自覺反思，其獨特的生活態度、人生趣味極具代表性，頗值得品鑒。也許，從日常飲食出發探尋一個更加生動、豐富、清晰的蘇東坡形象，不失為一條可供選擇的路徑。

一、超越困境：以“美食”化解生活的苦難

日常飲食在蘇東坡的人生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在困窘的謫居生活中，“美食”是否可以成為其稀釋生活苦難的一劑良藥？答案也許是肯定的。王水照在《蘇東坡和他的世界》一書中就指出，蘇東坡研究美食主要是為了生存，他作為美食家是帶有非常強烈的自救信息的。王水照精準把握了美食對于蘇東坡的意義。對于東坡而言，日常飲食與生存狀態有著微妙而復雜的聯系。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究的話題。蘇東坡曾自稱“老饕”，既追求日常飲食的色、香、味，又能樂享簡單而粗陋的餐食。這也許就是蘇東坡的偉大之處。無論是美味還是粗食，對于生活質量與人生境界而言，無所增益，亦無所虧損。蘇東坡性情率真，他熱愛生活，盡享天地萬物之美，但又不過分追求物質生活的富足與精致；在遭遇生存困境時，更具有化苦難為甘醇的能力，盡可能賦予困窘的日常生活以詩意的色彩，以溫暖而綿長的滋味來沖淡、化解人生的苦難。當我們以“美食家”詠贊蘇東坡時，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他應對人生困厄的生存智慧。

蘇東坡一生仕宦沉浮，屢遭貶謫，先后謫居黃州、惠州、儋州，遭遇極大的生存困境與精神危機，晚年在遇赦北歸途經金山寺時，曾作詩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1］2641這是非常耐人尋味的。作為流落他鄉的“逐客”，蘇東坡主要面臨兩大難題：日常生計與精神突圍。相較于精神突圍，“吃”首先成了最現實、最迫切的人生大問題。蘇東坡性情豪放，少有積蓄，又加上官俸減少，一家人的“吃食”成為最大的難題。黃州期間，為了節省開支，蘇東坡竟以孩童般的方式安排日常開支：每月取四千五百錢，分為三十份，掛在屋梁上，每日僅取一份，若有剩余，可待賓客。今日讀來，仍不免心酸。除了“節流”，蘇東坡還積極“開源”。在故人馬正卿的幫助下，獲得城東一片撂荒的舊營地，東坡帶領家人墾荒耕種，維持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面對從官員到農夫，從都市到荒野，從中心到邊緣的轉變，蘇東坡似乎沒有太多的抱怨與不甘，他從繁忙的政務中解脫出來，投身于辛勤的勞作中，忙著向老農請教稼穡的事情，在與泥土、禾苗的“耳鬢廝磨”中，漸漸走出了最初的慌亂、迷惘，在逼仄的生存空間中開掘出更為廣闊的心靈境界。

黃州時期的蘇東坡，為后人留下了“東坡肉”“二紅飯”等傳誦千古的“美食”，其實，這些“美食”都是普通的吃食，甚至是不受時人歡迎的。在宋代，豬肉被認為是低賤的，因為它“味苦”“虛肥人，不可久食”，宋朝御廚原則上“不登彘肉”，即使在黃州這樣偏遠的地方，百姓都不愿意食用豬肉，正所謂“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謫居黃州的蘇東坡是拮據的，常為一家老小吃食發愁，吃肉更是奢侈，他歡喜地發現“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將其買回，精熬慢煮，制作出了今日所謂的美味佳肴“東坡肉”，還寫下了情趣盎然的《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2］597熬煮好的豬肉味極佳，“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字里行間都能感受到蘇東坡的滿足與愜意。在黃州，蘇東坡還發明了“二紅飯”。由于經濟條件所限，家人不得不經常吃大麥仁或赤豆，為改善口味，蘇東坡將大麥仁與赤豆同煮，戲稱為“二紅飯”。

廣為傳頌的“東坡羹”其實就是野菜粥。“東坡羹，蓋東坡居士所煮菜羹也。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2］595蘇東坡在《東坡羹頌》中詳細介紹了其做法。蘇東坡謫居惠州時，同樣面臨著巨大的生存困境，他卻說：“吾借王參軍地種菜，不及半畝，而吾與過子終年飽飫，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味含土膏，氣飽風露，雖粱肉不能及也。”［1］2202我們可以感受到蘇東坡樂觀、豁達的精神，亦能感受到他對天然菜蔬的歡喜之情。有著君子風度與仙人風骨的蘇東坡喜歡自然之物，在他的詩文中，經常出現諸如茯苓、胡麻、天門冬、松脂、黃精、黃芪等植物，不僅可食，更可入藥，并不比“粱肉”差。并且，簡單、素樸的飲食還可以養心養德，向來幽默、智慧的蘇東坡總能讓生活于貧瘠處開出絢爛之花。

在惠州，蘇東坡還自創烤羊脊骨的吃法。由于無法購買肉食，蘇東坡就將富貴人家不要的羊骨頭帶回家，文火慢烤，烤熟之后用極細的竹簽剔除肉絲，嘆其美味無窮，還戲稱為“烤羊脊”。面對如此美味，蘇東坡竟擔心“眾狗不悅矣”。或戲謔調侃，或苦中作樂，“美食”確實以它獨特的煙火氣帶給蘇東坡以溫暖和希望，在慢煮、細烤中打發綿長的時光，也稀釋、過濾掉太多的苦澀與腥膻之味。但肉食大抵是不常有的，蘇東坡與幼子蘇過所食的更多是菜蔬。有一次，二人煮菜羹充饑，還不忘苦中作樂，作詩譏笑晉代那個“食日萬錢，猶曰無下箸處”的何曾說：“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蘇東坡父子常以山芋來充饑。山芋是嶺南當地常見的作物，但宋人多不食，認為食后容易腹脹，蘇東坡卻贊道：“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被蘇東坡贊為“色香味皆奇絕”的玉糝羹，就是蘇過以山芋為原料制作的美食。今天看來，所謂“美味”更多是蘇東坡直面困境、超越現實的生命體驗，日常飲食的酸甜苦辣，不僅僅與食材、調料、烹飪方法有關，更與飲食者的心境密切相關，正所謂“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生命的真味也需要特別的調料和方法，尤其需要存在者蓬勃的生命能量和超然的人生態度。

謫居儋州，蘇東坡父子常以山芋充饑，也有幸品嘗到了美味的生蠔。他在《獻蠔貼》中熱情洋溢地寫道：“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水，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之有也。”生蠔應是儋州獻給蘇東坡最豐盛的食物了。“與酒并煮”的生蠔味道極美。蘇東坡還發明了烤生蠔，他寫道：“取其大者，炙熟。正爾啖嚼，又益煮者。”“炙”就是今日俗稱的“燒烤”。在炒法未發明推廣之前，古人吃肉主要是煮與炙。《齊民要術》卷九記載了二十二種炙法。那時，無論是煮還是烤，生蠔的主要作用都是為了解決饑餓問題，所謂“美味”頂多是附加價值，但正是它為困窘的日常生活增添了聲色之美，又或者說，生活的苦澀經過煮、烤之后，反而生發出醇香與綿甜，引得蘇東坡常常教導幼子蘇過，不要告訴他人生蠔的吃法，“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蘇東坡竟然擔心“北方君子”為了享受生蠔的美味，而“求謫海南”，對于東坡的戲謔之語，我們只能報以苦笑。當時貶謫海南應是最重的懲罰，幾乎沒有北歸的可能性，又怎會有人主動要求來這蠻荒之地呢？

在艱難困苦中依然保持著生命的熱情與活力，將逼仄的苦日子過成了令人艷羨的好日子，也許只有蘇東坡才能做到。無論怎樣，“活”是個體生命的本能，“好好活”則會折射出人性的光芒。蘇東坡作為文學藝術家，浪漫、詩意、溫情，也許這就是他的生命質地與色彩，無論遭遇怎樣的困境，他總能輕易而輕巧地化解，好像全然感受不到生命的蒼涼與悲苦。他如此全心全意地熱愛著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尤其是看透了人間的荒誕與存在的虛無之后，依然更加深沉地擁抱生活。這是蘇東坡的偉大！憑著一顆熱愛生活的赤誠之心，蘇東坡以熱情與詩意應對生命中出現的風雨雪霜，善于尋找應對困厄的生命能量，哪怕這個世界給予他太多的苦難，他依然扎根于堅實的厚土中，開出絢爛無比的生命之花。這是一種“生命的精神”，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品出生命的真意和存在的奧妙。常人往往把貶謫視為人生中的大不幸，而蘇東坡卻將其視為一生中最大的成就，正是在貶謫生涯中，他一步步完成了內在精神世界的超越，抵達了自得、自適、自由的人生境界。這是蘇東坡一生最為看重的。經過貶謫之苦的錘煉之后，蘇東坡對人生的體悟更為通透、深邃，超越了窮達、榮辱的差別，真正抵達“也無風雨也無晴”的人生至境。

二、崇尚簡樸：智慧養生與精神富足

葉朗說：“從古代開始，飲食就不僅是適應人為了活命的生物性的需要，而且也是適應人的精神生活的需要。飲食是一種文化，它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從政治、經濟到生活方式，從社會風氣到社會心態）緊密聯系，包含有歷史的、審美的意蘊。”［3］214飲食不僅僅是人們基本生活的需要，還折射出不同時代、不同階層、不同地域及不同民族的精神風貌。先秦、兩漢時期，以飲食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并不多，對食物進行具體、生動描寫的詩文多與貴族生活有關，如“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豳風·七月》）、“陳饋八簋，既有肥牡”（《小雅·伐木》）、“魚麗于罶，魴鯉。君子有酒，多且旨”（《小雅·魚麗》）、“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小雅·正月》）、“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獻之”（《小雅·瓠葉》）等。發展至漢賦，比較細致的食物描寫也多與當時權貴生活有關，如枚乘的《七發》細致展現了漢代上層社會的日常飲食。在漢代，已出現“不時之物”，即冬天溫室里種植的菜蔬，供皇上和極為富貴之家享用，不過也只有“太官園”和其他少數園圃才能供奉。當時召信臣就極力反對這種“不時之物”，認為它不僅“有傷于人”，還浪費國家錢財。尚簡樸、倡節約，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古代士人普遍反對鋪張浪費，日常飲食講究簡樸，過于奢侈的飲食很難成為他們詠贊的對象，在陶淵明之前，飲食題材的文學作品長期缺席。

北宋時期，無論是飲食品種、飲食方式，還是飲食環境、飲食審美都達到了新的高度。從《東京夢華錄》可以看出，北宋東京城飲食品種繁多，主要有鵝雞鴨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肉脯干果等。在眾多美食中，宋人最愛吃羊肉、燒餅、包子、餛飩。據記載：神宗朝御廚一年的肉食消耗量為：“羊肉四十三萬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兩，常支羊羔兒一十九口，煮肉四千一百三十一斤。”可見宋廷日常飲食以羊肉為主，更夸張的是，神宗時期朝中的一次宴請竟然消耗了全京都的羊肉。宋廷提倡節儉，“不尚玩好，不用玉器，飲食不貴異味，御廚止用羊肉，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4］76。但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京城及富庶城市的物質生活仍是奢侈的。

蘇東坡一生大富大貴過，也曾窮困潦倒過，但在物質生活方面，始終抱持素樸勤儉的生活態度。他曾說：“吾無求于世矣，所須二頃田以足饘粥耳。”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就容易滿足于一粥一食，厭棄過于奢侈的生活方式。蘇東坡喜歡美食，善于品鑒，但從不刻意強求，更痛恨鋪張浪費。他任杭州通判時，對當時迫于應酬而狂飲無度、鋪張浪費的飲食習慣頗為不滿，稱之為“酒食地獄”，“不勝杯酌，諸公欽其才望，朝夕聚首，疲于應接，乃號杭倅為‘酒食地獄’”［5］2342。元祐年間，蘇東坡再次以龍圖閣學士的身份出任杭州知州時，對當時過于奢侈的生活依然極為反感。蘇東坡有著簡單而美好的生活態度，善于在普通的日常飲食中提煉雅致，發現真味，故對奢侈的飲食習慣頗為不滿，反倒樂于困窘處境中的日常飲食。他在《后杞菊賦》中寫到，做官十九年了，越來越貧困，到密州后，心想情況會好一點，誰知廚房空空如也，他和通守劉廷式就在古城荒廢的園子里挖杞菊來吃，還相對大笑，寬慰自己：“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為貧，何者為富？何者為美，何者為陋？或糠覈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2］4蘇東坡性情豪放，幽默風趣，他的詩文總是流淌著撥云見日般的通透感。

蘇東坡飲食講究簡樸、節制，很大程度上也出于養生的考慮。元豐六年，蘇東坡在雪堂《書四戒》中，將“甘脆肥濃”之物視為養生大忌，提倡親近自然、素樸簡淡的飲食方式。蘇東坡詩文記載了許多有益身心健康的新鮮時蔬，如枸杞、菊花、蔓菁、薺菜、蘆菔等，這些日常食物均為蘇東坡所喜愛。蘇東坡晚年更是提倡節食減欲的生活方式：早晚飲食，一爵一肉。這樣的飲食習慣有很多好處，可以“養福”“養氣”“養財”。蘇東坡認為：“口體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2］1499口體之欲，不僅對身體無益，還會刺激人的貪欲，使人不易安貧樂道，正所謂“爽口之味，皆爛腸腐骨之藥，五分便無殃”［6］40。要學會節約衣、食、住、行等一切生活資源，在節儉、素樸的生活方式中，獲得身體的健康與精神的富足。熙寧七年，蘇東坡到密州。相比較繁華的杭州城，密州有點落后，人們擔心蘇東坡不快樂。事實證明，親朋好友的擔憂是多余的。蘇東坡在文章中詳細記述了自杭州到密州的生活變化：“日食杞菊”反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蘇東坡在簡單、素樸的生活中反而獲得“幸福”與“安適”。親近自然、簡單樸素的生活也許更易尋到生命的真諦，抵達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因此，簡單素樸的生活方式就成為古代士人自覺的人生追求。

崇尚節儉、飲食有度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孔子倡導簡樸的生活方式，高度贊揚顏回安貧樂道的日常生活：“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他認為，對于君子而言，有比物質、富貴更寶貴、更可愛的東西。老子說：“吾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道德經》）老子認為慈是對待天地萬物的基本態度，尚儉、尚樸、尚無、忌奢、忌盈、忌得成為老子哲學的基本精神。古人飲食養德的價值取向代代相傳，熔鑄成了中華民族崇尚節儉、反對浪費的優良美德。其實，生活節儉益處頗多：減輕臟器負擔，有利身體健康；多食清淡素食，可以清虛精神；不妄取茍求，可以養浩然之氣。樸素簡約的日常飲食，不僅有利于身體健康，而且可以長精神、養德行。日常飲食無小事，生命力、精氣神都藏在一蔬一食、一羹一飯中。蘇東坡是真正惜生、樂生的人，崇尚一種簡樸的生活方式，對財富、物質需求甚少，追求精神的富足。古人樸素的生活理念與當今提倡的綠色生活、低碳生活相契合。在日常飲食中，努力做到適度、節約、健康，不僅可以節約自然資源，保護地球生態環境，同時還有利于引導世人養成以儉為德的美好品德，過一種物質簡單、精神富足的美好生活。

三、化俗為雅：在清雅的日常飲食中獲得安適

蘇東坡性情率真，追求日常飲食的簡樸，從不刻意追求珍饈美味，而是樂享日常而普通的飲食。對此，莫礪鋒曾說：“蘇軾的這種飲食觀，一方面為他廣泛地吟詠飲食主題提供了可能性，因為只有普通的飲食才是隨時隨地可遇的，而那種玉液瓊漿的貴族飲食是世間少有的珍奇之物，普通人的生活中很少有機會與它們相遇。另一方面，這也為蘇軾的此類作品深受讀者喜愛提供了可能性，因為只有吟詠普通飲食的作品才能貼近廣大讀者的審美趣味。”［7］1莫礪鋒認為，蘇東坡的飲食觀有兩大好處：一是為吟詠飲食主題提供可能性，因為普通食材隨時隨地可見；二是為走進讀者提供了可能性，因為普通飲食才更貼近大眾的審美趣味。但在常人心中，最為日常的食物很難入詩，因為過于普通、滿足日常生活之需的“物”很難讓人產生豐富的聯想，從而呈現為“美”，但用于怡情養性的茶與酒就較易入詩。在蘇東坡之前，詩人多描寫茶、酒之趣，很少涉及日常食物，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日常飲食提升為審美存在的困難。

魏晉之前，文人遠未形成以自覺的態度發現日常生活中的詩意，他們對日常飲食的描寫缺乏生動性、形象性，還無法真正實現日常飲食的審美化、情趣化。發展至魏晉時期，文人精神獲得解放和自由，表現之一就是日常生活的多樣化、個性化、趣味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陶淵明，他的生存方式、人生境界對后世文人影響極大。陶淵明一生只留下了一百多首詩歌，其中，飲食類題材大放異彩。陶淵明一生遠離富貴，日常飲食簡單、樸素，這與文人一直追求的儉樸生活相契合；更重要的是，陶淵明以一顆赤誠之心擁抱最平凡的日常生活，具有善于發現日常凡俗事物真意的生命能量，在他的筆下，普通的草木、果蔬都籠罩上了浪漫而溫情的色彩，搖曳多姿，生機盎然。他的詩文大多描寫日常而普通的菽麥、園葵、藜羹等，展現了自然、質樸的鄉野生活，滌蕩了過于奢侈的物質享受而帶來的不適感，流淌著溫馨、溫暖、溫情的日常生活氣息。

到了唐代，詩歌表現的領域日益廣泛，詩人將生命的觸角深入生活的各個方面，涌現出眾多描寫日常飲食的詩詞文賦。王維、孟浩然等較多繼承了陶淵明田園詩的傳統，但半官半隱的生活情趣使得他們更為關注專屬文人雅士的情趣，對日常飲食的描寫帶著極為鮮明的虛化痕跡，尚空靈，輕質實，少了些許人間煙火。詩人杜甫一生窮困，以飲食為主的詩歌多譏諷上層社會的窮奢極欲，或者展現饑寒交迫的生存困境，但也寫出了如“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這般清新、自然的飲食之作，流溢著詩人應對困厄的詩意情懷。中晚唐以后，雖然白居易等多寫日常生活，但關于飲食題材方面的成就并不高。發展至北宋，在“白體”的基礎上，歐陽修、梅堯臣等有意在詩中表現鮮活的日常生活情趣。梅堯臣提出“以俗為雅”的詩歌理念，將大量日常生活題材及情趣寫入詩歌中，其中，以飲食為題的詩歌多達一百余首，有意識生動活潑地展現衣食住行，但過于注重日常生活題材的拓展，而未能真正化俗為雅。直至蘇東坡，以飲食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才大放異彩。

蘇東坡書寫的食物非常廣泛，不擇類別，不分精粗，多達上百種，主要有：櫻桃、黃柑、朱橘、烏菱、白茨、木瓜、荔枝、龍眼、檳榔、楊梅、橄欖、芹芽、韭芽、姜芽、蘆筍、棕筍、藤菜、純菜、萎篙、鯉魚……如何將普通之物呈現為詩意盎然的存在，需要文人敏感細膩的詩意之心，以及嫻熟的寫作技巧。蘇東坡善于化俗為雅，使豆粥、菜羹、豬肉等普通之物呈現出情趣盎然的生機，生動表現了鮮活的日常生活情趣，如《豆粥》：

身心顛倒不自知，更識人間有真味。豈如江頭千頃雪色廬，茅檐出沒晨煙孤。地碓舂秔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我老此身無著處，賣書來問東家住。臥聽雞鳴粥熟時，蓬頭曳履君家去。［1］1272

“豆粥”本是普通人家極其常見的食材，蘇東坡卻寫得情趣盎然，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他化用了“豆粥”的典故。在光武帝眼中，豆粥是解“饑寒”的良藥；在石崇眼中，豆粥只是炫富的手段；在蘇東坡心中，豆粥流溢著人間“真味”。蘇東坡以巧妙的文筆、詩意的心靈“化俗為雅”，巧妙地將豆粥置于不同的時空背景中，賦予普通豆粥或溫暖，或華麗的色彩與質地，此時，人與豆粥建立了親密的關系，形成了物我交融、主客不分的生命統一體。在困苦而逼仄的貶謫生涯中，蘇東坡有意凸顯豆粥的綿長、細膩、溫暖，以時空延展的方式實現內心的安寧。此時，“江頭千頃雪色蘆，茅檐出沒晨煙孤”，人間真味大抵如此吧！

類似這樣的詩文不勝枚舉，如：“新年已賜黃封酒，舊老仍分赪尾魚。陋巷關門負朝日，小園除雪得春蔬。病妻起斫銀絲鲙，稚子歡尋尺素書。”本是日常的“黃封酒”與“春蔬”，蘇東坡卻寫得情趣盎然：病妻要操刀，稚子要尋“書”，庭園里一時歡快、生動、明亮起來。在黃州，低賤至無人食的豬肉，在蘇東坡的筆下，也是“火候足時他自美”；挖來的野菜“不用酶醬，而有自然之味”；家鄉的“元修菜”更是“蒸之復湘之，香氣蔚其蒙。點酒下鹽豉，縷橙芼姜蔥”。只要有一顆熱愛生活的赤誠之心，就會善于體察日常生活的樂趣與浪漫，所謂的“詩與遠方”其實就在眼前的草木果蔬、粗茶淡飯、兒女歡笑中。蘇東坡以一顆詩意之心賦予飲食、起居等日常生活以情趣，使普通的瓜果食蔬具有別樣的溫情與浪漫，極大提升了飲食題材在詩詞文賦中的表現力。

在蘇東坡的詩文中，隨處可見許多有關各地天然時令蔬菜養生的內容：“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以杞為糧，以菊為糗。春食苗，夏食葉，秋食花實，而冬食根。庶幾乎西河、南陽之壽。”“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注重精神富有的人，總是較少地依賴外部物質生活。陶淵明一生困頓，但“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何其快樂與滿足！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年），蘇東坡離開黃州，赴汝州就任，途經泗州時，與劉倩叔同游南山，寫下《浣溪沙·細雨斜風作曉寒》：“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清歡”流露出蘇東坡對于素樸生活的向往。對于飲食而言，“清”的確常與新鮮的果蔬有關。南宋林洪講究飲食的“清”“雅”。他撰寫的《山家清供》記錄的多為家常飯菜，卻以雋永的筆觸賦予了日常飲食濃郁的審美意蘊，更寫出了宋人的人生態度與生活的藝術，旨在以“山林之味”貶抑“庸庖俗饤”，以“被褐懷玉”之士的“山舍清談”貶抑“貴公子”的“金谷之會”。在宋人眼中，日常飲食不僅是一盤果蔬、一碗羹湯，更是一種情趣、一種品味，流溢著美好與浪漫。

蘇東坡一生歷盡磨難，無論處境如何，都努力保有詩意的心靈與審美的態度，在日常凡俗事物中盡享生命的豐美與富足——這是蘇東坡獨特的人生情趣。對于蘇東坡而言，日常飲食不僅僅是滿足口體之福的生活常事，更寄寓著他尚清歡、貴適意的人生追求。在蘇東坡的筆下，食物得以成為審美對象，似乎總與田間、幽林、鄉野、清風、明月等意象相互交織，構成一幅恬淡、寧靜、澄澈、和諧的生活畫面。這應該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底色。因此，面對食物時，總會有著超出食物本身的浪漫與詩意，厭粱肉，尚清雅，也成了文人共同的道德修養與人生追求。與蘇東坡同時的歐陽修、梅堯臣、黃庭堅、蘇轍等文人，也歡喜書寫日常煙火的浪漫。蘇東坡以后，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徐渭、袁宏道、張岱等都善于書寫日常生活，表達自己獨特的審美情趣，宋元話本、明代小品文、清代筆記中也不乏對于日常生活情趣的記述，共同譜寫了飲食類文學作品的華美篇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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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莫礪鋒.飲食題材的詩意提升：從陶淵明到蘇軾［J］.文學遺產，2010（2）.

（責任編輯 劉海燕）

Taste in the World is Pure Joy： Su Dongpo’s Daily Diet

LIU Han1， LI Jingyan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North China University of Water Resources and Electric Power， Zhengzhou， Henan 450046， China; 2.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Su Dongpo is a master of excellen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He is good at extracting elegant taste in daily life and forming a unique aesthetic taste and attitude towards life. His official career ups and downs. After relegation， he encountered a huge survival predicament， but he still preserve the love of life， with a poetic soul to the daily life and the pursuit of “taste in the world being the pure joy”. In the field of daily diet， it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ree aspects： first， to give daily diet with poetry， to dissolve the suffering of life with “food”; Second， advocating the simplicity of daily diet and paying more attention to the abundance of inner spirit; Third， to be good at turning the vulgar into the elegant， and to obtain comfort in the elegant daily diet.

Key words：Su Dongpo; daily diet; pure j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