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我的母親

今天是母親節，我在南國他鄉又一次想起了母親。母親雖然離開我們幾十年了，但她深明大義、忠厚善良、不卑不亢、先人后己的形象，在我心間卻越發清晰、高大起來。

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就會想起母親，她老人家的一言一行始終縈繞在我心靈深處，像一座巍峨的燈塔，時刻照耀著我們前行。

我的母親是一位典型的農民，一生沒有讀過書，幾乎不識字。但母親深深懂得文化的重要性，她經常教導我們說：“我沒有什么文化，但是不能讓你們也沒有文化。咱家里是窮，但是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讀書?！?/p>

記得上初中時，同學們除了完成老師部署的作業用到“田字格”和“算術本”以外，做練習時也要用到它。這不值多少錢的兩種本子，當時多數同學都能買得起，可對于我來說卻是“奢侈品”。一想到用量還那么大，可把我愁壞了。母親知道后一時犯了難，因為那時家里捉襟見肘，維持家庭基本生活都還勉強，哪里敢奢望這么多的本本呢？我只好望“本”興嘆了。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母親背著一個挺大的背包汗流浹背地從大集回來。我高興地問：“娘，趕大集給我們買什么好吃的了？”母親高興地說：“你不是天天盼著‘田字格’和‘算術本’嗎？娘這回給你買了，好吃的等以后再買。”我開心地打開背包，才發現里面裝的竟然是一捆捆白紙。看著我疑惑的眼神，娘笑著說：“白紙便宜，娘把雞蛋鴨蛋攢起來賣了。你看，買了不少紙呢。等我閑下來的時候，把它們裝訂成本，不就是現成的‘田字格’和‘算術本’了嘛！”“可不是嘛，娘你真有辦法！”我們娘倆一起笑了起來。

以后，每次看見母親親手制作的“田字格”和“算術本”，我就想起娘從臨縣大集徒步三十多里地往回背白紙時汗流浹背的身影，就想起了娘深夜給我裝訂書本時專注的神情，我仿佛渾身充滿了激情，學習更加努力起來，成績也扶搖直上。到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幾乎科科都是全校第一。

如果說兒女是一朵朵點綴春天的花朵，那么母親就是堅如磐石的樹根，根正苗才紅，根固枝葉才繁茂。

母親雖然沒讀過書，但她每臨大事不糊涂，明事理，講公道，她的很多言行，連許多飽讀詩書的人也不可及。街坊鄰居一遇到事，就來找母親商量對策。母親常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鄰里鄰居的，要互相幫襯著?！?/p>

有一年，鄰居家的兒子當兵回家探親，看到村里許多人家蓋起了新瓦房，而自己家還是舊房，覺得特沒面子，這個家一分鐘都不想待了，嚷嚷著第二天就要回部隊。他父母找很多人說情，兒子也沒回心轉意，最后找到母親。母親把他找到我家，跟他嘮起了家常。母親說：“孩兒呀，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小就孝順、懂事。自古以來，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你爹娘一輩子不容易啊，省吃儉用就想為你們好，但畢竟他們歲數大了，孩子又多，能力有限啊。身為子女，你也要理解你爹娘的難處。他們知道你要回家探親，早早就給你準備好你愛吃的東西，天天站在路口盼著你回來。他們對你好不好，我這個外人都看在眼里，你還不知道？再說，你都當兵了，在外邊見多識廣，啥事都不能再指望老人了，要盡量多學點本領，擔起這個家來，當好弟弟妹妹的榜樣。以后你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闭Z重心長的一番話，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魯莽和不成熟。他立即向父母道歉，并表態以后要擔起家庭的擔子，轉業后一定帶領家人致富，擺脫貧窮落后的面貌。此外，還有類似婆媳不和、兒女不孝等矛盾，只要母親調和，都會化“干戈”為“玉帛”，所以母親在周圍的村子里也享有很高威望。

母親沒有上過學，沒有接受過書本上文字的熏陶，所以教育子女也不會用名言警句，但她會用自己積累的智慧教育我們。她常給我們念叨：“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與人相處不能貪圖便宜，賺小便宜吃大虧”……這些樸實無華的道理自幼就刻在我們的腦海里，時時刻刻鞭策著我們，警醒著我們。

母親個子不是很高，但走起路來卻是腰板挺得溜直，說話、做事干脆利落。從我記事起，無論遇到任何困難，從來沒看見過她垂頭喪氣、怨天尤人的樣子。我們家姊妹七人，年齡最大和最小的相差二十多歲，在農村也是一個大家庭。母親含辛茹苦地把七個兒女拉扯大，非常不容易。更何況在白手起家的基礎上，又把三間茅草屋建成了六間磚瓦房，誰能理解她背后付出的操勞和艱辛呢？

在我的家鄉有個習俗，兒子娶媳婦必須先蓋起磚瓦新房。大哥到適婚年齡時，我家還是簡陋的三間草房。當時家里一貧如洗，草房換紅瓦都做不到，新建磚瓦房又談何容易呢？就是在這種困境中，母親依然決定，不僅要給大兒子建房，還要給小兒子建房。于是，母親天天拿著筆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口中還不停嘟囔著。我湊近一看，那是我們根本就看不懂的天書啊。母親笑著一把扯過來那張紙：“瞎畫的，我自己懂就行了。”其實，別的我沒懂，不過最后那串數字我可看懂了。那一定是建房所需的資金，那一大筆錢對于那個時候的我家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

建房的錢沒有準備出來，可要蓋房子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姊妹們都在暗自發愁的時候，沒想到來了好多鄰居自發幫忙。原來這一切都歸功于母親的好品德、好人緣。一聽說我家要蓋新房，街坊鄰居、親朋好友紛紛找到母親要無償出力出工，還有一些商店老板主動賒銷磚瓦、石材和水泥。“謝謝，謝謝大伙兒。”母親喜出望外。就這樣，在大家的幫助下，母親東奔西跑，克服種種困難，終于在當年建起六間亮堂堂的磚瓦房。這在當時十里八村中都是一個奇跡，為我家揚了眉，吐了氣。可其中又飽含著母親多少辛酸??！

我不會忘記，當大雨傾盆而下時，由于沒有那么多的雨具，母親擔心淋濕大家，及時“攆走”了幫工的鄰居，自己留下來獨自處理著應急的活兒。我看見雨水、汗水浸透了母親的衣服，而母親全然不顧。此情此景，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不會忘記，在炎炎烈日下母親揮汗搬磚、運瓦的身影，從不叫苦叫累。房建起來了，母親卻在不知不覺中腰彎了，頭發白了，臉龐也變窄了。

母親對每個孩子都付出了無盡的愛。我清楚地記得：我上高中時，同學們都吃細糧，以我的家庭條件，當時根本吃不起細糧。但為了我在同學中不丟“臉面”，母親在家省吃儉用，省下細糧留給我帶到學校吃。

我怎能忘記，上學時每到周六休息，母親高興地做好香噴噴的飯菜，然后慈愛地看著我吃完。仿佛我吃好了，她老人家就心滿意足了。而事后我才知道母親為了籌備這頓飯菜餓了好幾頓。于是，我后來寧愿撒謊說學校有課，周末不回家，也不愿給母親增加負擔。

我怎能忘記，母親的衣服總是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可每過新年，或是新學期，母親總是像變戲法似的至少給我們換一件新衣裳，就是讓我們在外人面前能夠體面，不丟尊嚴。長大了我們才知道，那是母親平時靠養雞養鴨的辛勤勞動日積月累換來的。

母親把他人的事情時刻放在心上，落實在行動中，而自己的事情卻從不張揚，生怕給親人添麻煩。母親年邁時患上了心腦血管疾病，每當病情發作時，她寧愿忍受著病痛，也不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子女。記得父親老年時患有慢性腎病，母親心急如焚，東奔西走求醫買藥，有時步行三十多里地到外地尋找民間偏方。而那時她自己也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卻從來沒有在兒女面前提過半句。她就是這樣一位堅強的女性。

我離鄉遠赴千里之外的東北工作，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便分外想家，想念母親。唐代詩人孟郊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泵棵孔x起，都會讓我心潮起伏，淚水不自覺地濕了眼眶。

母親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卻用言傳身教，教導我們做人要臨危不懼、心懷大義；不卑不亢、寵辱不驚；思善行善、誠實做人；堅持正義、追求上進；堅持真理、不屈不撓。我已到天命之年，幾十年來，始終遵照母親的教誨，堅信風正行遠。我的今天，是母親優秀品質激勵的結果，今后我還要把此蘊藏于做人和傳承中。

母親留給我許多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我對母親卻懷有永遠的歉意。一九九五年二月十日（大年正月十一）深夜十一點零九分，母親停止了呼吸，走完了她老人家七十年的人生歷程。沒想到正月初八的上午七點左右，竟是我們娘倆的最后一面。當時我在縣委組織部工作，初十上午探親回來，剛到家，家人就告訴了我這一噩耗。為了不給組織添麻煩，我決定不再回家送終，也沒有告訴任何同事和朋友，而是忍受著巨大痛苦，白天像往常一樣正常上班，連續兩天夜晚默默為母親守靈。為了彌補我的不孝，時至今日，如無意外，正月十一那天，我都會獨守思過，來祭奠母親的在天之靈。也不知道我的誠心和苦心是否能贖回當時的錯誤決定。

二十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沒有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是我終生的遺憾。有時回味清代黃景仁《別老母》的詩句：“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蔽腋亲载熀屠⒕?。

今天是母親節，我想起了詩人寓真的《送母回鄉》：“停車茫茫顧，困我成楚囚。感傷從中起，悲淚哽在喉。慈母方病重，欲將名醫投。車接今在急，天竟情不留。母愛無所報，人生更何求！”對于母親，我心里有遺憾，有悲痛，有懷念，有懊悔……

母親，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我從國土局調到縣委組織部那年春節，我帶女兒回家看望您。您雖然不知道組織部是什么性質的單位，但知道兒子是干部了，高興地囑咐我說：“兒子，娘沒有什么能耐，你自己一人在外，已經當干部了，這是咱們家的榮耀，但一定不要忘記大家的恩情，要以單位為家，早點回去上班吧，不要耽誤工作，也別惦記娘的身體?！蹦辉佟皵f”我走，我也只好提前結束探親假，按期回單位上班。后來聽姐姐們說，我走后您不知多少次暗暗流過不舍的眼淚。

母親，您知道嗎？當時得知您離世的噩耗后，我也想立刻回去為您盡孝守靈，但我想起您的囑托，衡量著自己手頭的工作，這才決定不回去為您守靈送終了。娘啊，自古忠孝難兩全，兒有不孝，您的在天之靈會寬恕我吧？

我常常想，人類歷史長河中，一些軀體變成一些靈魂，一些靈魂變成一些名字。母親雖然離開我們幾十年了，但母親的名字永遠屹立在世間，母親的“精神”在我心中永不磨滅。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