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組詩）

馮娜，1985年生于云南麗江，現居廣東廣州。自選代表作：《出生地》《礦場回來的人》《博物館之旅》《弗拉明戈》《詩歌獻給誰人》《紀念我的伯伯和道清》等。

名字

他幾乎不叫我的名字

仿佛我沒有名字

就像霧嵐從不呼喚山巒的名字

它只走進，在啟明星將要垂落的時候

就像海潮從不對陸地命名

它只浸沒，當驟風來臨

覆蓋更高處的沙丘就像越過鷗鳥

有時，人們在我某個稱謂中走動

不屬于鐘塔的回聲 穿行在沉睡的野地

我 或是他

發出一聲輕吁

像生命中偶然獲得的休憩

一個日子沒有名字，在淡淡的風中泛晴

一棵樹壓低了枝葉，

早已停止訴說

那些習以為常的露水、鐵鍬、果實……

那些未被歌唱的空地

鋪滿了聲音

就像我的，沒有被叫出的名字

虹鱒魚

雪山下，他們用刺骨的冰川水養殖虹鱒魚

雌魚和雄魚的分別在于吻端

當它們涌向投食者，相似的斑紋漣漪般

在尾鰭中浮沉

遙遠的北美洲的山澗，虹鱒魚溯水而上

——繁衍，讓它們甘愿冒險

整條夏季的河流

讓天空斷斷續續，彎曲、破裂

湍急的產床，水溫忽低忽高

不被馴養的水域

一尾魚的重量相當于數枚沿河漂浮的卵

冷水中有紅線蟲一樣的誘餌

背鰭上的斑點如卵石生滿苔蘚

虹鱒魚不可能沒有記憶

記憶就是誘餌上的懸鉤

——我放棄了垂釣的念頭

他們說捕撈更加高效

我脫下手套

水溫驟降，他們說

一個合格的狩獵者理應克制放棄的沖動

一尾魚卻可能因為沒有嘗過的餌料

無法松口

虹鱒魚在水中，像起起浮浮的鉤子

它們很快會釘住一張潔凈的餐桌

熱情洋溢的某個人

會讓我猜猜看，尖吻是雄魚還是雌魚

它在哪個季節產卵

遙遠的太平洋沿岸，成群結隊的虹鱒魚

露出赤紅的鰓耙

——他不知道

一個合格的狩獵者，

不應早早拋出自己的誘餌

北方站臺

下一站，就要卷進北方城鎮的大氅

我的臉貼在下過雨的麥茬上

翻越山嶺，并未使人們的心更近

火車舔舐著每一個站臺

告別在這里被一遍遍翻新

笑聲滾動

一個人站起身來，

撣一撣衣擺上的碎屑

我的腿腳酸脹

——一定有人比我忍受得更久

我們一定不是為了同樣的事物忍受

世界有時只是一小節車廂

車廂的晃動中

我和另一個人的夢 偶爾觸碰

信號燈忽閃忽閃

率先跨上站臺的人縮了縮脖子

我的臉鐵軌一樣冰涼

北方早早入夜

一件陌生人的黑色大氅

——把我卷進它最結實的褶皺里吧

一定有人情愿站在外面張望

他忍受的寒冷 和我不一樣

疤痕

一小塊傷疤——

肉體從時間中鑲嵌一點什么

疼痛是對白中狹長的沉默

——一個詩人不再耕種他的語言

疼痛有犁鏵的形狀

在一蓬被掘出的根莖旁

泥土的嗓音被反復壘砌

疼痛也會被澆灌，長出肝腸

直到疼痛習慣了一種新的修辭

漸漸結痂

一張揉皺的稿紙

肉體從時間中撿起了它

阿波羅計劃①

起初是為了登月

——在茫茫太空，肉眼可及的星球中

月輝籠罩著環形山

偶爾盈滿，時常岬角般晦暗

阿波羅——宙斯和勒托之子

箭矢從海面的浮島射出

古希臘人的光明和希望，

他在長途遷徙中獲得冷峻的預言

和航行的坐標

1961年，被人類命名為“徘徊者”的探測器

彳亍著，向月球降落

它們中的幾顆，如阿波羅醉酒的弓箭

跌墜在地月之間

——此后數年，

“勘測者”也從未尋找它們的碎片

阿波羅的使命是駛入黑暗

比神話更冷酷的宇宙中，恒星與行星交錯

月球近在咫尺

它每一次轉動，地球便向天穹涌動潮汐

阿波羅的治愈是深不見底的注視——

宇宙只接納，不吞噬

在“雙子星座號”飛船的紀年中

1965年，艙外訓練的宇航員失去了時間

他們的使命是忘記阿波羅

忘記神話中不斷復現的拯救

他們只有自己——

地球和月球一樣 不發光的心臟中

一座環形山的輪廓

此刻的心跳，是星際的顛簸

人類全部的溝壑、眼淚、生命和阿波羅

在沒有蘇醒的月海

在沒有睡眠的月陸

掌管港灣和裂谷的究竟是無底的寂靜

還是犧牲？

11號飛船，阿波羅號

1969年7月地球洋流平淡的一天

太平洋西南海面濺落著月艙碎片

堅硬的心，怎樣在大氣層燃燒？

神話中的眼眸怎樣儲滿藍色星球的淚泉？

巨大的玄武巖

黑色的沉積物

浸濕了另一種生存的淵藪

“熄滅了的星球”

——天文學家描述著阿波羅號的視界

起初是為了不失重的愛

寧愿徘徊于聽不見回音的洼地

所有行星，都不能給出太多的承諾

探尋，為了靠近熟悉的事物

返回，為了更熟悉的居所

在明滅的星系與星系交匯處

一團壯麗的星云正彌漫向——

公元2024年，滿月前的漲潮

距離地球表面1400公里的太空

明亮的強光讓星體泛白

半個世紀，阿波羅計劃以來

人類飛行的最遠距離

——在地球的一個小小的基站

我讀出那靜止的一幀：

起初是為了命運彈奏的里拉琴

在大地、島嶼分娩的音樂

它的和聲

它呼吸的暗物質

另一個星體的生命，所有的痛苦和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