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頓森林體系的主要遺產及其現實意義

今年是布雷頓森林會議召開80周年。面對眼下嚴峻復雜的國際經濟環境，繼續發揚多邊主義框架下的國際經濟合作精神，維護和加強自由貿易體制具有特別重要的現實意義。中國在繼續積極倡導多邊主義框架下的國際經濟合作和自由貿易體制的同時，應致力于推進現行國際貨幣金融體系的改革，同時不斷完善自身的經濟政策。

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和瓦解

1944年7月1—21日，來自44個國家的代表團在美國新罕布什爾州的布雷頓森林小鎮召開會議，旨在為戰后國際貨幣金融秩序提供基本準則，以避免“大蕭條”期間競爭性貨幣貶值等“以鄰為壑”政策所造成的國際經濟混亂局面再現。會議以協定方式形成的成果被稱為布雷頓森林體系。其主要內容，一是以“雙掛鉤”構建固定匯率安排，即美聯儲承諾以1盎司黃金折合35美元的官方價格向其他國家央行無條件兌換美元，而其他國家央行承諾通過外匯市場干預將本幣與美元的匯率波動維持在事先商定的中心匯率±1%以內。作為一種基于政策協調的多邊主義安排，“雙掛鉤”確立了美元的主導地位，保證了各國的匯率穩定，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核心內容。二是成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國際復興開發銀行（世界銀行），分別負責對成員國的外部均衡和匯率政策進行監督，以及為成員國的經濟復興和發展提供中長期融資。三是成員國須逐漸取消經常項目下交易的匯兌管制，但可在必要時實行資本管制。

在最初20年左右時間里，作為這一公共產品的主要提供者，美國以其強大的綜合實力為布雷頓森林體系的運行提供了支撐?？傮w而言，該體系運行比較順利，并對世界經濟的繁榮和穩定產生了重要的促進作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稍后簽訂的“關稅及貿易總協定”成為這一時期全球經濟快速增長的三大支柱。不過，進入20世紀60年代后期，美國持續擴大的經常項目逆差導致其黃金大量流失，并最終致使其于1971年8月15日宣布停止美元與黃金兌換。美元與黃金的脫鉤，直接導致各國中央銀行停止對外匯市場進行干預，造成布雷頓森林體系的核心內容——“雙掛鉤”瓦解，并標志著該體系走向終結。自此，國際貨幣體系開始進入所謂“后布雷頓森林體系”或“牙買加體系”時代。

布雷頓森林體系的主要遺產

在布雷頓森林體系終結后，世界并沒有回到1929—1933年“大蕭條”時期的混亂局面。這與布雷頓森林體系留下的精神和制度安排有關。在過去50年左右的時間里，至少有四個遺產在世界經濟和金融領域繼續發揮著重要作用。

多邊主義框架下的國際經濟合作

這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基本精神，也是其最重要的遺產。1973年3月，在經過一年多時間的挽救努力后，“雙掛鉤”徹底瓦解，全球正式進入浮動匯率制時代。然而，盡管布雷頓森林體系走向了終結，多邊主義框架下的國際經濟合作精神仍然得到了較好的延續。事實上，1973年之后，世界主要經濟體之間在很多方面展開了各種合作。譬如在外部失衡的協同干預方面，1985年由美國、日本、英國、聯邦德國和法國聯合簽署的“廣場協議”對于糾正美日之間的貿易不平衡產生了重要的積極影響。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及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為了防范流動性危機和穩定匯率，主要經濟體央行之間的貨幣互換安排也展現了有關各方的積極合作。在金融監管方面，為了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主要經濟體先后簽署并實施了銀行監管的巴塞爾協議，建立了金融穩定論壇，后來發展成為金融穩定委員會。在主權債務危機的應對方面，20世紀80年代初的拉美債務危機和2010—2012年的歐洲主權債務危機處理，展現了有關債務人和債權人之間的有效合作。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發生后，G20倫敦峰會上全球宏觀經濟政策的協調更是一個成功案例。在貿易自由化推進方面，各國參與了東京回合和烏拉圭回合的談判，進一步降低了貿易壁壘，并于1995年最終促成了世界貿易組織（WTO）的建立。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

盡管布雷頓森林體系已經終結，但根據相關協定建立的兩大國際金融組織并沒有隨之而消失。相反，作為該體系的主要遺產之一，它們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通過第四條款磋商、匯率監測、流動性支持、宏觀經濟政策研究和咨詢等方面的努力，促進了全球貨幣金融的穩定。有跡象顯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正探索將氣候變化、人工智能等最新熱點發展納入其監督范圍，以便觀測這些領域發展所產生的宏觀經濟影響。世界銀行集團則通過提供中長期貸款、參與和鼓勵私人部門的投資等方式，促進了成員國特別是發展中經濟體的基礎設施建設、貧困削減、氣變應對、ESG和可持續發展。事實上，根據多邊主義原則建立起來的傳統區域性開發銀行、新開發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及國際清算銀行等全球金融治理機構發揮了類似的積極作用。

基于固定匯率安排或保持匯率穩定的宏觀經濟政策協調

布雷頓森林體系下的“雙掛鉤”是典型的固定匯率安排，要求相關國家進行必要的宏觀經濟政策協調。1973年后，某些特定形式的固定匯率安排仍在一定范圍內延續著，從而使相應的國際經濟政策協調有了必要性和合法性。在歐洲共同體內部，從聯合浮動到歐洲匯率機制，再到最終出現的共同貨幣——歐元，固定匯率安排一直延續到目前。在亞洲一些出口導向型經濟體及拉美和非洲一些國家，各種各樣的盯住安排或中間安排從未消失，而且呈現上升趨勢。IMF于2023年7月發布的最新一期《匯兌安排與匯兌限制年度報告》顯示，2022年實行各種形式硬盯?。╤ard peg）和軟盯?。╯oft peg）的國家占IMF成員國總數的比例高達60.3%，實行浮動匯率安排的國家占比僅為34%。這些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固定匯率性質的安排，鼓勵了有關國家之間的宏觀經濟政策協調，減少了競爭性貨幣貶值發生的機會。實際上，即使在實行自由浮動匯率安排的國家之間，面對嚴重的匯率失衡，通過G7、G20等政策對話平臺實現政策協調也產生了積極的效果。

針對國際資本流動的適度管理

在簽署于1944年的IMF協定中，其第六條款明確提出，面對因大規模的資本流入或流出所造成的貨幣金融動蕩，成員國可以實行資本管制，以防止匯率波動突破限制。這同樣是布雷頓森林體系的一項重要遺產。20世紀80年代以后，全球性的資本賬戶自由化趨勢快速發展，不僅工業化國家全面放棄了資本流動管制，而且大多數新興市場經濟體也顯著放松了對跨境資本流動的限制。面對這樣的趨勢，IMF曾試圖在1997年的秋季年會上修改上述第六條款，以推動更多的新興市場經濟體加快實現資本賬戶自由化。然而，1997年7月初開始的亞洲金融危機使得這一動議沒有能夠如期實現。實際上，在經歷了長達十多年的觀察和反思之后，該組織在2012年發表官方聲明，再次闡明了面對大規模資本流動沖擊一國可以進行資本管制的立場。此外，作為更為常態化的政策工具，一國應該加強針對跨境資本流動的宏觀審慎管理。

布雷頓森林體系遺產的現實意義

當前，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盡管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多數遺產仍在發揮一定的作用，但多邊主義框架下的國際經濟合作正在面臨嚴峻的挑戰，自由貿易體制也面臨空前考驗。受全球經濟增長放緩和地緣政治沖突等因素的影響，民粹主義、單邊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正在持續抬頭，不少國家將國家安全凌駕于經濟效率之上。近年來，某些國家所實施的“近岸外包”“友岸外包”“小院高墻”和“大規模產業補貼”等政策措施，使得全球經濟日趨碎片化。中美之間的地緣政治緊張局面，可能正在加速經濟的集團化或陣營化。全球經濟集團化將改變自中國加入WTO之后形成的全球分工和價值鏈體系，從而使得各國經濟發展的外部環境變得不利。

2024年是布雷頓森林會議召開80周年。面對嚴峻復雜的國際經濟環境，繼續發揚多邊主義框架下的國際經濟合作精神，維護和加強自由貿易體制具有特別重要的現實意義。當然，布雷頓森林體系自身也存在著內在缺陷和不合理性，而且即使在這一體系終結之后這些缺陷和不合理性依然存在并延續至今。一是受到特里芬難題的制約，以美元為主導的國際儲備體系存在內在不穩定性。美元的過度特權客觀上賦予了美聯儲無限發行美元的可能性，并輕易將由此產生的負面影響溢出至世界其他地區，造成有關國家和地區金融動蕩。實際上，在美元主導的體系下，國際宏觀經濟政策協調也常常表現為其他國家被動適應美國的需要。這一點彰顯了該體系的不公平性。二是盡管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集團仍在繼續發揮積極作用，但其治理結構存在明顯的不合理性。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代表性嚴重不足，而美國的“一票否決權”更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這些機構的公正性。三是在遭遇外部沖擊時，實施固定匯率安排的國家有可能在保持匯率穩定和貨幣政策獨立性之間面臨兩難選擇，有時候明顯的幣值“高估”或“低估”則會錯過對外部失衡進行及時調整的時機。

中國在繼續積極倡導多邊主義框架下國際經濟合作和自由貿易的同時，應致力于推進現行國際貨幣金融體系的改革，同時不斷完善自身的經濟體制和政策安排。一是積極推進多邊機構的治理改革，包括在下一次IMF份額審查時顯著提高中國的比例，力求與中國在全球經濟總量中的占比基本保持一致。二是繼續推動新型多邊金融機構（如新開發銀行、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發展，不斷提升其在全球金融治理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三是努力深化市場化經濟改革，擴大對外開放，不斷改善營商環境，提升貿易和投資的便利化水平，以便更好地吸引和穩定外商來華直接投資。四是積極應對一些國家針對中國實施的貿易和技術封鎖，鼓勵和幫助具備技術優勢與綜合實力的企業去海外投資。五是穩步擴大金融雙向開放，穩慎推進人民幣國際化，積極推進國際儲備體系多元化。

（張禮卿為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學院教授、國際金融研究中心主任、全球經濟治理50人論壇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本文基于張禮卿在“布雷頓森林體系：過去80年與未來展望”國際會議暨2024清華五道口全球金融論壇上的發言整理而成。責任編輯/周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