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江：直面痛苦，對抗痛苦

70后作家韓江獲得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她不僅是韓國史上首位獲得該獎項的作家，也是亞洲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女作家。與榮譽并行的，還有“她太年輕”“作品不夠有文學價值”等質疑。事實上，韓江一直關注社會浪潮中的個體位置，借助寫作，她也循向自己的位置。

以寫作續延情緒

韓江出生于韓國光州，父親和兩位哥哥皆是作家，小姑畢業于美術大學。兒時的韓江因不斷搬家輾轉于五所小學就讀，書是家里的主要家具。除了讀書，她還時常當小姑的繪畫模特。

1980年，韓江全家遷往首爾。四個月后，光州民主運動爆發，為自由而抗爭的市民慘遭政府鎮壓，數百名平民死于非難。往后十余年時間里，韓國政府禁止媒體報道此事件，但韓江還是在家中衣櫥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些包裹嚴密的資料，其中包括一張人們在醫院門口排隊為傷者獻血的照片。暴力的實施者與排隊獻血的人分站在天平的兩端，而后年齡漸長，韓江愈加深刻地意識到：想要討論人性，必須穿越“光州”。14歲時，韓江決定把思緒投注于文字：寥寥數字的短詩和或長或短的日記。到了20多歲，韓江在每篇日記中寫上兩句話：“現在能拯救過去嗎？”“活著的人能拯救死去的人嗎？”

從延世大學韓語文學系畢業后，韓江一邊做編輯記者，一邊熬夜寫小說，再后來干脆辭職全心寫作。1993年，韓江發表詩歌《首爾之冬》，次年發表首部短篇小說《紅錨》，往后完成長篇小說《玄鹿》，中篇小說《童佛》等。《紅錨》描述一對患有身心疾病的兄妹間的焦慮關系，《玄鹿》聚焦于早期煤礦工人的艱難生活。寫詩的情緒代入感，總能喚醒韓江對人類痛苦的持續關注。大學期間，韓江讀到作家李箱的一句話：“我相信人類都應該變成植物。”2002年的某一天，她忽然想起這句話，遂寫作《植物妻子》，女主人公變成一棵植物，身體呈現草綠色，頭發像干白菜，舌頭如水草，牙齒不知去向……丈夫把她栽到盆里，一遍遍嘟囔：“她有什么權利令我孤單呢？”于韓江而言，《植物妻子》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寫作沖動溢上心頭。

成為更好的人

2004年，韓江進一步塑造出一個女人形象：因為不斷夢到血腥、殺戮的場景，英惠決定成為一個素食主義者。她拒絕食肉，且逐漸遠離所有社會行為，直至走向精神崩潰。吃素原本是一件小事，可英惠的家人視之為怪異，她的丈夫、姐夫、姐姐……無不企圖逼迫她恢復“正常”。被丈夫離棄、被姐夫傷害的英惠躺在療養院里，唯有姐姐仁惠陪在身旁，“像是在抗議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答案”。

《素食者》發表前夕，韓江的手指關節疼痛到無法敲打鍵盤，只能手寫文稿并請一名女學生幫忙打字。《素食者》發表之際，其關節疼痛到連手寫都無法堅持了。外界態度似乎“不溫不火”，比如，許多讀者不理解韓江選用多人作為敘述主體的構成形式。2015年，這部小說的英文版上市，有人認為譯者過度刪減和美化。它還被拍成實驗電影，票房同樣少得可憐。

2016年，《素食者》贏得布克國際文學獎，人們開始關注韓江并與之共鳴。小說中英惠的強烈反抗、仁惠的“另一種反抗”，小說外其他不同人對人類暴力的“無差別對抗”……韓江的寫作得到了某種回應。接下來，她在小說《少年來了》中講述了多名個體在光州民主運動中的經歷。

從《素食者》到《少年來了》，韓江的寫作視角似乎從“私人”趨于“社會化”。但對她而言，兩部小說更像一種“連接體”，共同營設著連接時空和彼此的奇妙感覺。韓江說，“不僅現在可以幫助過去，逝者也在幫助活著的我，讓我能夠繼續前進。”

寫作時，柔軟又堅硬

“繼續前進”的過程中，一種柔軟又堅硬的念想與韓江如影隨形，她不斷告訴自己：“審視痛苦仍是為了全新復活。”韓江曾在2012年發表小說《火蠑螈》，文中失去雙手的女畫家飽受摧殘，自然界中的蠑螈是擁有軀體再生能力的神奇動物，韓江以“借代手法”送給受難者一抹亮色。同樣的一語雙關還運用在另一部2013年冬天開始動筆的輕小說《白影》中：白色的雪、白色的門、白色的乳汁……韓江介紹每一種白色事物，包括白色嬰兒服和包裹死者的白色衣物。現實生活里，韓江的母親懷她時因患腸傷寒而大把服藥，韓江有一個出生兩小時就不幸夭折的姐姐……痛苦不容易遏制，韓江用“一片白色”祭奠生與死。

2021年，韓江的新作《不做告別》問世。《不做告別》仍舊直面人類暴力之痛：1948年至1954年，濟州島有三萬多名平民被軍警鎮壓而失去生命。多年以后，小說家慶荷因書寫屠殺事件被噩夢糾纏，進而滋生胃痙攣、偏頭痛的肢體反應；攝影師仁善的母親是濟州島事件的親歷者，她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卻無法徹底揮卻從前的印痕……韓江如實描寫歷史真相和真相之痛，極盡克制卻毫不冷漠的筆觸足以喚醒更多心懷悲憫之人。韓江的父親韓勝源評價女兒早已超越了他的時代，韓江的丈夫洪榮熙評價妻子具有“驚異的文學銳角”和“激烈的文學追求”，韓江的一雙兒女也在書寫他們的命題。

2024年10月10日，接到瑞典文學院的獲獎通知時，韓江剛在首爾家中吃過晚餐準備散步。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信息公布后，首爾的獨立書店門前擠滿了記者和讀者，但韓江并未現身。除了接受瑞典文學院和瑞典公共廣播的簡短采訪外，韓江拒絕一切形式的韓國記者會。她說：“世界上因為戰爭每天都在發生死亡，怎么能舉辦慶祝活動呢？”

今年54歲的韓江準備在未來六年里專注寫完三本書。24歲時，韓江曾對著皎潔的月亮許過愿望：只祈禱不要失去這顆心。那時的她很年輕，已然決定用文字與世界相連，不夸張且不放棄。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