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上旬,是繁花鎮最冷的一段時間。林靜披著紅白橫紋的羊絨衫在衛生間刷牙,抬高了一股膛音叫王木多把方廳的窗簾拉上,由于口中含有泡沫,整體音節嗚嗚嚕嚕,但內容可辨。
王木多從書房的鐵管彈簧椅上站起身,手中仍拿著那本《東北人的性格》。拉個窗簾一只手就夠用,省得放下書回來還要再拿起,費二遍事,他是個能一巴掌拍死蚊子絕不拍第二次的人。
晚上9點半,正是大城市的人們吃喝玩樂時間的開始,但在繁花鎮,此刻窗戶亮燈的人家已經不多了,這是這里的人們一天工作與生活結束的時候。刷啦一聲,一面窗簾把外面的世界與屋里的生活一隔為二。就像“小沈陽”在小品里所說,眼睛一閉一睜,一天就過去了;眼睛一閉不睜,一輩子就過去了。
想到這里,王木多本來就亂的心,更加忐忑起來。妻子林靜的姥姥病危——實際上就是彌留,五天未進食,只靠用水潤潤嘴唇,兩條腿浮腫得比上身都粗。眼睛睜著,但是否認人不得而知,原本就吐字不清的姥姥,現在發出的音節已經完全聽不懂了。林靜剛從小舅家回來,據說,今晚老太太應該還走不了。
突然,林靜的手機振動起來,顯得比平時急促,看上去像是正在茶幾的玻璃面上跳動。從衛生間躥出來的林靜,嘴角還帶著一抹白泡沫。王木多下意識地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想到她剛從姥姥家回來不過半個來小時,不會是傳來噩耗吧?正想著,眼見聽電話的林靜雙眸直盯著他:“姥姥走了。”
王木多把書扔到沙發上,去衣柜拿衣服:“說明你跟你姥也就前后腳,你前腳離開,她后腳就走了,咽氣加搶救也得半個鐘頭。”
林靜跑向她的衣柜:“家里也沒大夫,搶啥救啊?”
王木多說:“你不懂,你媽跟你二姨,還有你舅他們,是要一邊求老天爺留住你姥,一邊掐人中,甚至人工呼吸,一秒一秒爭取的。”
倆人走到門口,林靜一邊彎腰穿鞋一邊說:“你還去嗎?要不你明天早上一早去吧。”
“我哪能不去?你把這個紅羊絨衫脫了,穿那件黑的。”王木多瞪了林靜一眼,“另外,擦擦你的嘴角。”
人間煙火,生老病死,王木多很重視。人們喜歡簡化而通俗地稱呼他“老傳統”,背地里多,當面少,因為多數人對他比較打怵。每年的清明節和9月30日烈士紀念日,王木多都要帶領民警去鎮南山烈士陵園,祭掃獻花,風雨不誤。有一次清明節下雨,內勤民警潘紅提議說不如網上祭奠,線上瞻仰圖片、點擊按鈕獻花,效果也是一樣的。王木多抓起辦公桌上的雨傘做出砸人狀:“你一邊待著去,那能一樣嗎?傳統的東西堅決不能丟,我當一天所長,你們就別給我扯里格兒楞。”還有,民警家一旦有個紅白喜事,他都必須到場,只要教導員手頭不忙,也得跟著。他說得很明確,人活一世,禮節永遠要放在心里的重要位置,不要說白事了,就是紅事,也不能發個微信紅包就拉倒,那不是錢不錢的事。網絡這東西,別人掛在嘴邊說它進步,而在王木多看來,恰恰是文明的倒退。你跟他辯論,他是不會給你好臉子的:“那玩意兒,打個字、搜個資料是先進,誰要說它能代替人吃飯,誰就去吃它好了。”說完覺得不過癮,還要指著對方鼻子說,“你看你那朋友圈,美顏濾鏡都開成啥奶奶樣了?那還是你嗎?真不嫌磕磣!”
王木多耐心看著林靜系好安全帶,剛用鑰匙擰著火,夾在手機架上的手機就來電了。王木多皺著眉頭瞥了一眼手機屏幕,電話是鄭富強打來的。林靜看了看手機:“鄭富強。”
王木多不加理會,開車上路,手機桌面來電閃爍,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綠。
“A,接;B,掛了。單選題。”林靜沒好氣,“這屏幕一閃一閃的,給咱倆扮花臉唱京戲呢?一會兒再瞅不清路撞到誰。”
“選B。”王木多目視前方,“這當口沒心情搭理他。”
大家都知道,鄭富強是繁花鎮首富,全縣財富榜他也能進前十。王木多在浪花鄉當派出所長的時候,鄭富強就很懂得貼乎他,雖然不沾親不帶故,他愣是可以在人前人后講——“木多,我好哥們兒”。當然,跟別人講他一口一個“木多”,等到了王木多面前,清一色叫“王大所長”。能成為一鎮之首富,在人情世故上,情商智商確實需要達到雙一流。
林靜沒少用話敲打王木多:“商人重利輕離別,你是國家公職人員,要離這種人遠一點兒,小心被圍獵。”末了她還要綴上一句,“‘打虎’可是一直在路上啊。”
“你太可愛了,”王木多總是如此回應她,“我媳婦身上最大優點,就在于眼明心亮,選對了人、嫁對了郎,這是你一生做的最正確的事。”
鄭富強的這一次來電,王木多不接電話是不接電話,但他知道這位首富要跟自己說什么。上午的時候,鄭富強給他打過電話,說要成立一家影視傳媒公司,想請王木多給起個名字。王木多一邊撇嘴說自己是一員武將,哪里會起什么名字,一邊不禁又對這個暴發戶另眼相看,這小子,啥東西潮流他就干啥,誰家的席都落不下他。成立影視傳媒公司,做繁花鎮影視第一人,顯然,這小子的眼光是對準拍短視頻甚至拍短劇了。僅僅搞網絡直播的話,犯不上開什么公司,他也看不上眼。
繁花鎮這小地方,跟人家北上廣深比,被甩出十多條街,可是網絡這團濃煙烈火,一旦燒起來,那可是不留死角的。一部智能手機,搞一根伸縮支架,再搞一副無線胸麥,只要有網絡信號,只要你有勇氣豁出去臉,你發視頻、開直播,小河溝子茅草屋,一點兒也不遜色于摩天大樓。甚至,越是深山老林、越是土得掉渣,還越受歡迎。事實如此,為了流量把自己假扮成農村少婦,又是刨土又是種菜,又是扛木頭又是開拖拉機的,被網友扒出真相、揭個底兒掉的,一抓一大把。前陣子,“城里套路深,我要回農村”成了網絡流行語,其實到處都有套路,互聯網就是如此真假難辨,魚龍混雜,亦真亦幻難取舍。
所以,王木多三言兩語就給搪塞過去了,原話是:“你以為我誰的買賣都給起名啊,你給多少潤筆費啊?”
“那我就摁了啊。”林靜一邊說,一邊掐斷了鄭富強的來電,“一會兒你想著給人家回過去。”
王木多瞥了一眼手機,繼續目視前方開車。這工夫,換成誰心情也不會好。
林靜姥姥躺在一張折疊床板上,由床上轉到了地上。活著的時候,她的空間很固定,除了被背去廁所,就一直躺在床上貼近窗戶的一側,或躺著或歪著。她的全身蒙頭蓋著白色的被單,短短的身子并不平坦,朝里的頭部和朝外的腳部隆起——老人嚴重駝背,雖然在三小時之前要走的時候散了骨架,卻也仍無法伸直身體。老人今年87周歲,從十幾歲開始參加農村勞動,到70歲徹底喪失勞動能力,60載風霜雪雨不輟勞作,她那累彎而無法直起的背,成為她留在人間勾畫一生的永恒符號。正如28年前因心肌梗死去世,享年68歲的丈夫一樣,他們都該歇歇了。
林靜的父親、母親,二姨、二姨夫和小舅、小舅媽,男一側女一側,端坐或癱坐在海綿墊子上,眼瞼紅腫地守著他們的母親,他們也累壞了。盡管理性告訴林靜,姥姥太老了,走是無力回天的必然,但驟然望著白色被單下的姥姥,她還是禁不住淚如涌泉!哭喊著“姥姥”撲通跪下去,小舅媽摟抱著林靜,說:“你是姥姥最疼的外孫女!別哭了,姥姥會擔心你的。”
此刻王木多最懂林靜,從小被姥姥帶大,與姥姥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哭吧!哭是最直接的表達。一轉頭,王木多突然發現,躺在床上的一個女孩兒正舉著手機自拍,定睛一看是小舅家的表妹娜娜,還有半年高考。手機屏幕的畫面里既有她自己的一張大臉,也有蓋著白布單的姥姥。她口中念念有詞:“親愛的奶奶,一路走好,我好想你……”
王木多迅速而又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一團高大的身影籠罩住了娜娜。娜娜猛回頭,透過300度近視眼鏡片發現來者表情不善,下意識地吐了下舌頭,翻身坐起來:“姐夫你嚇死我了!我自己留著,我不往外發。”
王木多白了她一眼:“你抓緊時間告訴二姨家小松哥哥,趕快回來,要不然這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姥姥了。”小舅站起身,攬著王木多胳膊走進廚房,從案子上的盤子里散堆著的煙卷中捏起兩支,倆人點火抽煙。他告訴王木多,明早3點半殯儀館的車過來,4點之前到達殯儀館,設靈堂停放一天一夜,后天早上出殯。正常情況下,人走了就得立即送殯儀館,尸體放在樓里,小區業主們能咒罵你好幾年。所以,大家悄悄行事,只為了多在家停一會兒。
王木多提示說:“姥姥屬于喜喪,提醒一下殯儀館,靈堂門上面要掛紅燈籠,那是兒女們孝順的象征。”然后,又問還需要他做什么,比方找車啊什么的。
小舅回復說:“不用,總體上就家里這些人,車夠用。”隨后感慨說,“人總有這么一天,老媽臥床近十年了,生活質量并不高,吃不著香的、喝不著辣的,后期也不咋認人了,走了她也舒坦了。”
王木多點頭說:“是,你跟舅媽盡力了,不容易,對于老人和你們兩口子都是一種解脫。喜喪,大家都節哀。”
小舅嘆了口氣:“老太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娜娜,她最關心她的學習,總拿外孫女林靜給她做榜樣,天天掛在嘴邊,可是到底還是沒有撐到她參加高考。不過倒也是件好事,要不然就她那爛成績,到時反倒會給老太太添堵。”
王木多點點頭,問娜娜平時成績排名怎樣。小舅鼻子一歪:“今年全省考生預計20萬,她能排第19萬。”
王木多跟了一句:“還可以,還壓過1萬人呢。”
小舅輕嘆道:“你可真會安慰人。”
娜娜學習不好,網絡電子產品卻玩得賊溜。別人攻不下的城池,她往那兒一坐,邊組織邊吆喝,三下五除二就能拿下。人常說,時間是海綿里的水,擠一擠總會有的。這句話用在娜娜身上,是她總要挖空心思把線下的時間,擠出來用到線上去。平時手機不離手,就連上課時,電腦或手機屏幕也在她的腦海里閃閃發亮。事實上,遠的不說,就在繁花鎮,像娜娜這種類型的學生大有人在,只不過相比之下娜娜的智商更高,所以她潛水潛得更深。打聯機的時候,她是眾人仰慕的英雄;現實中,也不乏一批擁躉像蚊子一樣繞著她,據說名氣都出到了外省。用她的話說,江湖上都在講她的故事。
哪怕高考分數排名真能證明一個人的綜合實力,19萬也不是什么天文數字,14億多人呢。王木多這樣想著,嘴角一歪,示意小舅進屋回歸原位,然后掏出手機給鄭富強回電話。他猜得很準,果然是影視公司開業的事,原話是:“盛情邀請大所長出席開業儀式,場面必將蓬蓽生輝。”王木多問起日期,鄭富強說就在明天,1月11日,具體時間是上午11點11分。
“本來找人算日子,是今天,”鄭富強說,“但今天是110,警察節,不吉利。”
“你小子是活膩了。”聽到鄭富強說到警察節,王木多腦海里快閃了一下他帶著民警們重溫入警誓詞的畫面,沒想到這廝居然捅了個“不吉利”的詞出來。王木多不方便提高嗓門,便壓低了音量:“送你七個字,你知道的太多了。”
“完了完了,我看到了眼前黑洞洞的槍口。”鄭富強打著哈哈,“不開玩笑了,您老還不知道我喜歡弄個三七旮旯兒話啥的?我是爭那7個1。反正,您老一定蒞臨啊。”
“你提前倆月多好,11月,比1月還多出1個1。德性。”王木多用含糊的言語應付著鄭富強,見娜娜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便皺起眉頭朝她瞪了瞪眼。
娜娜待王木多斷了通話,表情恢復正常了,才啞著嗓子說:“誰惹我姐夫了?活膩了我就成全他。”
王木多旋即橫眉立目:“你給我回屋待著去,怎么哪兒都有你?整天鼻子上頂著兩塊厚玻璃,還沒累著你。”
就在這當兒,王木多的手機振動起來,是派出所副所長馬伯樂打來的,他今天帶班。電話里,馬伯樂報告說:“紅河村的王筱蘭報警,她直接給行為人定了性:猥褻。”
王木多抬腕看了看表,已經接近23點了,他問馬伯樂:“在什么場合?”
馬伯樂回答說:“在王筱蘭家里。”
王木多一聽,眉頭就皺起來了,在自己家里被別人猥褻,一聽就有點兒起幺蛾子。王木多說:“得了,我現在回派出所。”
馬伯樂說:“不用,明天也趕趟。”
王木多說:“明天黃花菜都涼了,這種事得趁熱乎。”
馬伯樂說:“其實真趕趟,不過你來也行。來吧,來了就知道咋回事了。”
林靜見王木多收了手機,急忙進里屋去拿外衣:“你把我送回家去,完了你再去單位。”
“是王筱蘭嗎?”娜娜又湊上來,“這個娘們兒是真能作啊。”
“你又知道了。”王木多艱難地從廚房墻壁與娜娜那185斤的大身板子之間擠出來。
娜娜嘁了一聲:“我太知道她了,網紅誰不知道?”
“娜娜,難怪你姐夫說你,”林靜扯著王木多往外走,“王筱蘭黃花大姑娘,到你這兒,成了老娘們兒了。”
“姐,你可得了吧,”娜娜不罷休,“她比老娘們兒還開放呢。”
路上,林靜說起王筱蘭,她是她教過的學生。2018屆畢業生,她的數學課代表,當年高考數學單科成績全年級第一。說來話長,一言以蔽之:“這孩子歲數不大,經歷卻像呼倫貝爾草原上那條莫日格勒河一樣,九曲十八彎。”
“怎么還鬧出個猥褻呢?死冷寒天的。”林靜緊了緊衣領子,“現在的孩子,真敢捅詞兒。”不過法治社會,大家的法治意識增強了,也不是啥壞事。”
“法律不是萬能的。”王木多看著林靜開車門下車,“法律是道德的最底線了。得了,門反鎖吧,今晚我就不回了。你早睡,明早再去舅舅家!”
林靜裹緊大衣,快步走進單元門,“一天天凈逞能了。”
王筱蘭今年25歲,沒有結過婚,確實不應該被稱為老娘們兒。一個妙齡女青年,為何具有九曲十八彎的經歷,一句話兩句話都說不全面呢?
2002年的夏末秋初,王筱蘭的母親上山采松子從10米多高的樹上跌落,樹杈插進了胸腔,當場斃命。那一年王筱蘭3歲,對于母親,她幾無印象,形而上地講,相當于沒有過媽。父親王忠富,用一句大家用爛了的話說,既當爹又當媽。大家習慣用這六個字概括鰥夫帶孩子,生動而不深刻,個中滋味,只有親身經歷才能真正品嘗到。就這樣,一個命苦的爺們兒帶著一個命苦的丫頭,寒來暑往,相攙相扶,像兩棵一高一矮的樹一樣,不知名地生長在大北方不知名的小山丘上。
時光如梭,王筱蘭漸漸長大。當那一棵小樹追趕上了大樹的時候,人們仿佛一夜之間才發現,這小小的山丘上居然生出了一株“美人松”,色澤光鮮、質地堅硬:人漂亮,校花夠不上,但班花毫無問題;學習好,從2006年小學一年級一直到2018年高考,在班級從來沒低于前三名;能勞動,到了放暑假,王筱蘭鋤頭一扛就是個農民,鏟地、割地,牽套犁地、駕車拉糧,樣樣干得有板有眼。放了寒假,她跟著老爹王忠富上山拾柴砍木,撿松子采蘑菇,能頂多半個小伙子。總之,是實打實的“美人松”,“林中之王”。
雖然王筱蘭高考成績在省重點高中繁花縣第四中學名列前茅,但放之于2018年全省19萬考生當中,已位列5000余名。大學學費王忠富是攢夠了的,但王筱蘭還是選擇了位于本省省會的一所林業大學。第一次坐火車的她,坐在硬座車廂里,腦子里裝的全是要改變農村面貌,或者更具體一些,她要改變她所在的鄉村的林業面貌,就好像這么做就能救回母親的命一樣。
大一第二學期,王筱蘭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臺筆記本電腦,成為了以前只聽聞過的網上沖浪者。當她背著學校老師,梗著倔強的脖子,前往黃河流域的省會大城市,去見那個“深愛她”的“男”網友時,對方在聊天對話框回復她的最后一句話是:“真沒想到,這年代還有你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是的,她沒有見到人。
俗語說,不見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不回頭。黃河王筱蘭還真見到了,但她不懂心死;南墻倒是沒撞,所以談不上回不回頭。5天后,她坐在當地一家農貿市場門口的臺階上,把剛買到手的農藥給喝了。這一舉動,不好的因素是,她懂得哪一種農藥勁兒大,所以她選了最烈的;好的因素是,大街上人流如織,人們打“120”和“110”及時。從在醫院躺的一天半,一直到被遣送回村,雖然她每天都在對話框里發送請求,但那位網友并沒有重新添加她。對,不是遣送回學校,而是遣送回村——誰當校長也不會不退她的學,她的事鬧得實在太大了。
一株只沾過山間露珠的小草,移植到車水馬龍的地方,水土會不服的。文一些地說,這是一種注定的社會性的碰撞,大概率要頭破血流。
5個年頭過去了,直到今天,王筱蘭依然認定她的那位網友之所以沒有回心轉意,是因為他不知道她曾經為他殉過情。這不怪他。
王筱蘭的經歷王木多之前就了解,加上妻子林靜是王筱蘭老師的因素,他甚至比別人了解得更多。所以,到了派出所,副所長馬伯樂見王木多推門進來,扔給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就是那個王筱蘭,你跟我講過好幾次的那個。”
“嗯,紅河村出人才。”王木多深吸一口氣,“人呢?”
“人沒來。別急,王筱蘭打電話報的警,說是證據在她手機里。”馬伯樂給王木多遞煙,“要不我咋說趕趟呢。”
“行為人呢?”王木多抬頭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猥褻這東西,最好得抓住手腕。”
馬伯樂苦笑了一下:“不是線下的,是線上的。別急,你聽我詳細道來。”
“你這連著兩個‘不急’,我還急啥。”王木多一屁股坐下了。
王筱蘭從網戀、曠課、出走,到自殺、被遣返,這一系列行為影響惡劣,名聲掃地,幾乎就是“社死”,她的一雙手,再也拿不起來鋤頭了。拿不起鋤頭,不是她的手沒了力氣,也不是工具的問題,而是她無法回到曾經的世界。上大學之前,無論上學放學還是下地干活,路途中她從來不會想到回避人們的目光,在某種程度上,雖然并非刻意,她甚至還很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她受用大家投到她身上的注目禮。那么,被學校遣送回村,比被婆家退婚還可怕,顯然,王筱蘭無法再在村里立足。父親王忠富更是抬不起頭,出門一定要盡量回避人們的目光的。
于是,回村兩周后,王筱蘭選擇在一個天剛蒙蒙亮的當口,叫了輛曹操快車,離開紅河村,去繁花縣的上轄市打工。雖然沒有大學文憑,可畢竟底子在那里,到企業做個小文秘,拉個表、畫個格、統計個數據什么的,她比一般的高中畢業生要勝任得多。
然而,假如王筱蘭長得就是一個普通人,甚至還有點兒難看,而不是長成了一個招男人喜歡的身材和相貌,她應該在公司干得不錯,甚至某一天遇到某個貴人,解決了某種編制,或者固定了某個崗位,徹底改變了人生命運也未可知。然而,她偏偏在遇到某個貴人之前,先遇到了一個壞人。在這家公司僅僅工作了七個月零五天,部門經理在她加班趕制一個文案的月黑風高之夜,從她身后抱住了她,腦袋伸過去脖子拐個彎親了她的嘴唇。
王筱蘭用力掙脫后,表現得很平淡,沒有什么過激的語言和舉動,繼續噼里啪啦打字。不配合,就是不上這條船,部門經理說了聲對不起,轉身走了。很快,工作群里便上傳了一張圖片,大家一眼便看懂了是誰跟誰,在干什么。王筱蘭的工作崗位,半個小時后就被撤銷了。總經理全額支付她八個月的工資,說那26天就當補償了。王筱蘭面對火速趕到公司滿頭大汗的總經理,說錯不在她,干嗎要炒了她而不是那個有婦之夫。總經理差點兒沒直接哭出來,揮著手說:“這個公司你一秒都不要再待了,公司太小,你太大了。”
于是,王筱蘭果斷打鋪蓋卷還鄉。高鐵車廂里,她冷笑著認定,在城里,全世界的女孩兒都會遭遇那樣的被咬嘴唇的時刻,無非早一天晚一天而已。而城里的每一個男人,全都是部門經理,無非有的機會多,有的機會少罷了。
“后來她搞起了網絡自媒體,自己給自己打工。”馬伯樂打量著面前昏昏欲睡的王木多,“你我都知道,還成了網紅。”
“我也是真服了。”王木多伸手管馬伯樂要煙,“這個王筱蘭,從頭到腳都充斥著戲劇元素。”
王筱蘭給自己打工,也可以說成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她當然沒有任何團隊,自家屹立了30年的小平房就是廠房,她那一間閨房就是生產車間,她在短視頻平臺自己的賬號說明上標注:“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一個賬號如何成為網紅,路徑早已形成了“課程”,往屏幕前一坐就自稱為“老師”的不計其數。當那些自己都沒有多少粉絲的博主,也敢在那里口若懸河地講“如何把賬號做起來”,理智的人應當看清楚,途徑千萬條,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或者可以說,目測太多網紅的成長經歷,沒規律才是規律。但是,王筱蘭成為50萬粉絲級的網紅,具有三大科學性的優勢:一是農村人,二是顏值高,第三,正如王木多所說,她的人生經歷太戲劇化了。所以,王筱蘭是懂網絡的,她在開直播伊始就把自己的人生經歷爆了個底掉,她賣的慘都是非虛構的,她需要這種噱頭。也就是說,王筱蘭成為網紅是有硬件基礎的,也是必然的。
然而,熟悉網絡直播的人都知道,當你的料爆完了,就成無米之炊了。做自媒體,最能詮釋“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哲理,你不持續輸出你的“爽點”,誰會趴在你的直播間聽老故事呢?王筱蘭當然也不例外,當她沒故事可講、直播間受到冷遇、開始大量掉粉的當口,她輾轉反側三個夜晚,最后咬牙決定加入新的賽道——直播瑜伽。
直播瑜伽,還至于做這么大的思想斗爭嗎?這正是問題的關鍵:那根本不是展示什么瑜伽健身,而是展示箍了一層彈力布料的身體。這就是網友們所說的套路:打擦邊球,不裸露、吸眼球,不違規、流量大。前邊說了,王筱蘭是懂流量的,她當然更清楚對于一個女孩兒來說,這樣做意味著什么。所以她歷經三個夜晚的糾結,完成了她“三觀”的質的突破。不難理解,那是一道關,守在這邊與跨過去到那邊,的的確確是一種質的改變。
于是,在昨天晚上的直播間,王筱蘭伸胳膊伸腿的表演過程中,同村一個叫朱立強的人跑到后窗戶扒眼,被直播間觀眾們發現了,她就此報了案。不用她留證,好幾個網友都在做她直播間的切片呢,就是所謂的錄屏。
“我也被大數據推送刷到過她幾回。”王木多表情帶著厭惡,“王筱蘭這流量的魔性也真是沒誰了。”
“對,平臺先推本地嘛,每天都給我推她的直播間。”馬伯樂說,“都是錢鬧的。沒臉沒皮,天下無敵,這話相當深刻。”見王木多沒言語,他又說,“網絡平臺規則是很細的,連它都能繞開,法律就更能被繞開了。”
“這是一種看不到、摸不著的危害。”王木多站起身,“看各地警情通報,近兩年猥褻案成災。為啥?我研究過,八個字:網上誘導,現實誤判。伯樂你想想,是不是?”
馬伯樂一時沒反應過來:“反正都是臭氧層子。我看,明天再說吧,我只是第一時間向你匯報,沒想讓你過來。”
“我明天要起個早。”王木多推門出去,“不折騰了,我樓下睡。”
離出太陽還得3個多小時,但小區并非有多黑。在樓下停車場,王木多招呼著幾個晚輩把那個金黃色狹長的紙殼棺材抬上靈車。看著汽車兩扇后門從中間合上,靈車緩緩啟動,他一時恍惚了林靜姥姥的模樣,越是努力想,印象越是模糊。
凌晨3點多鐘,在大冬天的大東北被稱為鬼齜牙的時間,王木多戴著統一發放的白手套,感覺一雙手被齜牙的鬼咬了一樣。哈了哈手,他擰著了汽車。坐在旁邊的林靜說:“我幫你捂捂手啊。”
王木多說:“不用,不至于。”
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義呢?王木多一邊開車,一邊思考著這樣的問題。而這樣的問題,每一個在經歷這種白事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思考。但一般情況下,事情完了,也就又扔在腦后了。上天賦予了人類忘記的能力,是好事。
殯儀館館長王木多很熟。實際上像繁花鎮這樣的鎮子,醫院、學校、銀行什么的,誰在哪兒、誰是誰,大家都能說出個一二三。
王木多做主給林靜姥姥選了個最大的告別廳,遠遠地坐在兩側貼墻沙發上的人,不仔細看都看不清臉。
金黃色的紙殼棺材,被放進大廳中央靈床上的實木玻璃罩棺木中,頭朝外、腳朝里。灰白色的正墻上方LED屏打著“沉痛悼念何媽媽”,兩側懸掛挽聯:“美德常與乾坤在,英名永同天地存”,18寸鑲框遺像掛在中間。人們心照不宣地自然分工,把殯儀館提供的花圈、花籃、供品等物件,按照規則各就其位。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整個告別廳被布置得莊嚴肅穆而又色彩斑斕。
與大城市不同,在繁花鎮,親人去世靈堂不設在家里,而是將遺體存放在殯儀館一天一夜。逝者家屬及親朋好友,都到殯儀館來吊唁。人們通過不同渠道得知消息,從四面八方趕來,向棺木鞠躬行禮并接受家屬還禮后,觀瞻一番靈堂設置,把用牛皮紙信封裝著的禮金塞給各自的對象,然后站著或坐下來抽支煙或喝口礦泉水,唏噓著詢問一下得的什么病、多大年紀等等,安慰一番最后送上一句節哀順便,也就離開了。至于向遺體告別儀式,要舉行的——如逝者有頭有臉或者是公職人員,次日早上人們根據具體時間再過來集體參加;不舉行的——像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和非公職人員,次日火化入殮后,在提前通知的飯店招待一下大家,也就算完事了。林靜姥姥屬于后者,也就是說,這一整天,大家的任務除了接待前來吊唁的人、按時間段集體五次去指定地點“燒紙報廟”,晚上再隆重地進行“燒大紙”,基本就沒什么事了。實際上,這樣的一天一夜,也是聚少離多的家人湊在一起,敘短聊長的一次聚會。
在殯儀館食堂分批次吃完早飯回來,看著廳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王木多跟林靜小舅說,他就不守著了,昨晚剛有人報了個案。小舅說:“你公務在身不用一直在這兒守著。”
林靜父母在一旁也表示同意,林靜媽提示了一句王木多,是不是沒告訴他的朋友,林靜爸回懟說:“你可拉倒吧,他們現在管得多嚴啊,他可是領導干部。”
王木多點頭說:“誰也沒告訴,晚上‘燒大紙’我提前過來。”
像王筱蘭報的這種案子,發自內心地說,放在以前王木多都能給她罵回去。除非是陌生人,真正有惡意,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猥褻,老百姓口中的耍流氓,多數都帶有開玩笑的成分。特別是在鄉下農村,無論田間地頭鏟地種菜,還是院子里扒苞米喂豬,甚至是屋里炕上斗嘴,男女老少你掐我一把、我擰你一下,哪怕真就涉及敏感部位,大家也都打哈哈湊趣拉倒。哪一個真急了眼,真翻了臉,當時尷尬一點兒,沒過兩天又忘腦袋后邊去了。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雖然在他們繁花鎮,王木多尚未經手任何一起猥褻案件,但從各地警情通報和內部情況上,他越來越了解到,這種警情多了起來,而且大有上升勢頭。猥褻這個詞,挺火。特別是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比如公共汽車、鐵路列車。據他一個當鐵路警察的哥們兒說,因為火車臥鋪車廂相對密閉、路途遙遠,成了重災區,連高鐵車廂這種場合也時有旅客報猥褻案。這引起了他們全國鐵路公安的高度重視,正在持續組織開展專項打擊行動呢,“三打三防”什么的。這樣的大形勢,王木多拎得清,情況變了,思維就得跟上。所以,他對王筱蘭這一個猥褻案的報警是上心的,雖然案情有點兒沒頭沒腦,看起來很像扯里格兒楞。
王木多給馬伯樂打電話,提示他猥褻的事。馬伯樂家在鎮西頭,離紅河村那邊近,讓他直接去趟村里邊,當面看看王筱蘭到底是個啥情況。如果無中生有,就地解決掉,警告她好自為之;如果情節屬實,那就給她拉所里來,辦立案。馬伯樂嘴里嚼著雞蛋餅,嗚嗚嚕嚕地應著,說王筱蘭剛剛還打電話催,讓過去呢。
王木多一聽這話,一股怒氣騰地一下就上頭了:“你說啥?王筱蘭催咱們過去?”
“對呀,剛剛給我打的電話。”能聽出,雞蛋餅是硬在馬伯樂喉嚨里擠下去的,“說是如果公安不管,她就往網上發了。”
“你不去村里了。”王木多帶著氣,“你也給她打電話,我在派出所等她。跟她明說,要是敢往網上發,王木多讓她在里邊過年。”
到了所里,王木多先打開電腦,然后脫便衣換警服。這幫人在哪兒學的猥褻這個詞兒呢?打開網頁,各種往出跳彈窗,要么是烈焰紅唇,要么就是挺胸撅腚。以往他都是見怪不怪地逐一關掉就是了,這一次,他看著那左一個右一個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感覺特別堵心。
猥褻類案件為什么多了起來?王木多是一個遇到打不開的鎖就技癢的人,于是,他實在憋不住,動手總結了幾條。
首先,選擇報警的為什么會多了起來?這當然是主觀意識的增強。在以前,這種事兒俗稱“被揩油”,或者叫“耍流氓”,當事人基本上都自認吃了蒼蠅,躲開就是了,很少有為這事報警的。隨著法治社會進程的不斷推進,人們的法治意識大大增強,懂得了可以拿起法律武器來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另外,報警的多了,這里邊還有客觀因素,能拿出證據了。在以前,哪個女的被人“咸豬手”了,你就是當場抓住他的手脖,人家抵賴起來你也是沒轍的:你說摸了就摸了?手印在哪里?而在當下,你說你沒干壞事?調監控!另外,公安機關受理的此類案件中,受害者自行用手機把過程拍攝下來,證據得以留存的情況也是很多的。
其次,報警的多了,怎么說也是猥褻行為本身多了。那么,猥褻這東西,為什么會多了起來?一方面,它跟生活條件和社會環境有關。飽暖思淫欲,人閑是非多,長途出行,男男女女觸碰的機會多,蠢蠢欲動的也就多。另外,不法分子、無恥之徒敢于伸出“咸豬手”,無論如何,受外來淫靡文化影響這一條是逃脫不了干系的。再說,有一些猥褻的方式和手法,就是舶來品,什么叫文化入侵?這不就是么?
以上的這些思考,王木多在腦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也在他的本子上劃拉了兩三頁,但也就扔那兒了,他沒打算搞出一篇理論文章,更像是一股氣不過的氣。
這一次,當猥褻這個詞從王筱蘭這樣一個女人的口中冒出,當他打開電腦被眼前一股腦的“擦邊球”畫面所沖擊,對于猥褻這東西為什么多了起來的問題,王木多突然覺得又找到了另外的答案。什么樣的突發奇想呢?就是,狗流口水了,說明它面前有骨頭或屎。之前他分析了,觸碰的機會多,是蠢蠢欲動的誘因之一,而另一個誘因,難道不正是網絡平臺上日益多起來的“擦邊球”女選手嗎?滿網的劈腿撅腚,難道不是給了這部分男人一種“現在全世界的女人都開放了”的信號嗎?這其實就是一種洗腦,洗時間長了,就會形成一種根深蒂固的誤判。假如,孩子們在電視上看到的蛇,都是溫柔地跟人纏在一起,那他們見到真的蛇就會不假思索地直接用手去拿去摸。一個道理。
王木多從打印機里抽出一張紙,抓起筆在上面寫了“誤導”“誤判”四個字。“這幫要流量不要臉的人,好女人都跟你們學壞了。”王木多嘴里正咕噥著,聽到敲門聲響起。
馬伯樂推門進來,都快走到王木多跟前了,王筱蘭才從門口翩然閃進。
王筱蘭步態輕盈,一襲雪白的過膝薄羽絨服大衣發出獨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暗紅色的短發,雪白的圓臉,淡妝之下的五官輪廓有些羽化,所以,脖子以上的部分,看上去格外像一只剝掉一半皮的荔枝。薄薄的嘴唇閉成一條線,若非臉上的膚色的確過白,都不太能體現出唇色來,也就是說,她的嘴唇幾乎沒什么血色。鼻梁不高,但鼻頭挺拔,顯得有些俏皮或者倔強。一對眼睛,似兩池子互不相干的清水,平靜而深不見底。
“她要撤案,我沒同意。”馬伯樂回頭看了眼王筱蘭,指了指桌前的椅子,“你請坐。這位就是王所長。”
坐回辦公桌后邊的王木多瞄了一眼對面電腦桌上的電腦,示意馬伯樂把網頁關掉。馬伯樂心領神會,走過去關了網頁。
王筱蘭并未按照馬伯樂的指示坐在那把椅子上,依舊站在她最后停下腳步的地方,距辦公桌約一米左右的距離。
“不是所有的違法犯罪都是民不舉、官不究。”馬伯樂再一次示意王筱蘭坐下,“想報就報,相撤就撤,公安機關不是城門,更不是KTV。”
“說說具體情況吧。”王木多抬眼看了看王筱蘭,“你的態度180度大轉彎,那咱們就可談。”
王筱蘭沒吱聲,低眉看了眼王木多,飄到辦公桌前,從大衣右側兜里掏出手機,一番迅疾的劃點操作,屏幕朝上遞向王木多。

畫面顯示是一個視頻文件,王木多點開圓圈里的三角,視頻開始播放。視頻畫面顯示手機屏幕上的時間為21∶32,場景是一個房間的遠景,大景別,也就是說手機支架距離人物至少一米開外。畫面里,襯著直播間公屏上滾動密集的留言文字,王筱蘭穿著一身淡粉色瑜伽服,端坐在炕上兩米見方的布墊子上,上半身與雙腿成90度角,雙臂向前平伸。隨著音樂的節拍,她上半身緩慢地前傾、前傾,然后低背向下、再向下,直到上半身完全貼緊雙腿,頭部埋于雙腿之間。這時,視頻來了一個突兀的轉場,王筱蘭由剛才的臥姿變成站姿,雙臂平伸于身體兩側,一條腿緩緩向后上方抬舉、抬舉,上半身隨之向前向下彎曲,直到那條身后高高抬起的腿筆直地與身體成一條直線,腳尖高高地頂在上方,四肢與軀干形成一個“十”字。這個動作,可見她的身體柔韌度很強,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力了。
可以想象,王筱蘭一身緊繃的瑜伽服,她這樣一個動作,視角在她身后的話,那目光所及顯然是一個很刺激眼球的人體,這一點不必過多闡釋。她是懂短視頻平臺規則的,如果背面朝著手機攝像頭,直播間就會被關閉掉。所謂擦邊球,擦的就是這樣的邊:你可以想象,但人家沒對著鏡頭展示敏感部位,就符合平臺規則。
王筱蘭保持著這樣一個高難度動作,如果不是直播間公屏上彈幕的滾動,那畫面更像一幅靜止的圖片。突然,王木多發現,王筱蘭家的后窗外恍惚有一張人臉出現。就在同一時間,王筱蘭伸出手指,指向了畫面中那張人臉。
屋外是黑的,屋內亮著燈,所以后墻兩扇窗戶上的玻璃相當于幾面鏡子,屋內的景象鏡像性地呈現在上面。而當有物體貼近玻璃的時候,屋內的光打到上面,就會在整個畫面中平添另外一層影像。那張臉就是如此,被光打亮,就呈現出了五官輪廓,但又疊加于屋內景象之中,再加上公屏上滾動的文字,不留意是難以發現的。可以說,能在那樣一個氛圍中發現窗外這張臉的,都是明眼人。
當王筱蘭放下高舉的那條腿,看上去準備轉身的當口,那張臉像老電視畫面突然故障般,倏然消失。直播間公屏上有人留言:美女,有人偷窺。這一條留言炸了鍋,隨后類似的留言一股腦出現,飛速滾動著刷了屏。王筱蘭發現了問題,三步兩步跑到窗前,趴到玻璃上向外看了看,很快便伸手拉上了窗簾。視頻戛然而止,總時長2分54秒。
“然后呢?”王木多不抬頭,點開視頻重新播放,手動把進度條拉到后邊,暫停于畫面中出現人臉的時刻,辨認著那張亦真亦幻的臉。網絡直播間實時畫面都是高清的,但錄屏之后再播放像素就低多了,畫面就模糊了,再加上視頻暫停,畫面就更加模糊。
“然后?”聲音從王筱蘭嗓子眼飄出,恍若一縷青煙,“這就是全部啊。”
“你不是報警說猥褻嗎?”王木多仍然看著手機屏幕,“然后呢?怎么猥褻的?”
“這個人是朱立強。”王筱蘭沒直接回答問題,“畫面再模糊我也認得他。”
“不管是豬立墻,還是羊立墻,你管這叫猥褻?”一直站在王木多身邊的馬伯樂抬起頭,眼睛盯著王筱蘭轉向他的目光,“我普及你一下,這可以算個偷窺,猥哪門子褻啊?”
“猥褻,不是動賓詞組吧?”王筱蘭臉色突然漲紅,透明的那種紅,“朱立強這種無恥行為,不是猥褻嗎?沒關系,那我撤案好了。剛才就說要撤案的。”說著,一把從王木多手指下扯走了她的手機。
“王筱蘭,你坐下。”王木多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態度不容置疑,“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你說說,這個朱立強為啥要跑你家房后去扒窗戶?這死冷寒天,黑燈瞎火的,他還得跳板障子吧?你家那板障子挺高的,不是那么好跳的。”
見王筱蘭雖然坐下了,但并不言語,王木多又說:“也就是說,他為啥這么大的癮?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
王筱蘭的臉又紅了一波,她低下頭,氣若游絲。
“這個所謂的瑜伽,”王木多嘆了口氣,“你做那個向后高抬腿的動作,為什么不背對著手機攝像頭?”
聽到這一句咄咄逼人的問話,馬伯樂說:“王筱蘭我替你回答。你要是背對著手機,那個姓朱的就不用跳板障子了。而你,也就不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派出所了,能聽懂不?”
“你還揚巴上了!”馬伯樂一摁桌子站了起來,“那個姓朱的當然不是啥好餅,闖民宅處理他闖民宅的。但是,沒有臭魚腥,哪來偷腥的貓?挺大個姑娘,看你的直播我都臉紅!你還揚巴上了。”
王木多鼻子一歪,這馬伯樂話說得到位,風格越來越像他了。見王筱蘭徹底滅火了,他朝馬伯樂擺擺手,然后緩和語氣說:“王筱蘭你現在粉絲多少了?”
“521萬,昨晚的事一出,漲了3200。”王筱蘭的臉色由紅恢復到白,顯得有些慘白,鼻尖上滲出的汗珠很明顯。她抽了下鼻子,繼續說,“下作,我知道,你們別說了。”
“蓋樓可以,用來開KTV也可以,但不能因為沒有客人就搞歪門邪道。自媒體創業,也是一個道理。”王木多頓了頓,又說,“實話跟你說,你這回不報警,我也打算找你了。”
“王所長您也不用找我了,我已經決定停播了。”王筱蘭的眼淚來得格外突然,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到羽絨服大衣上清晰可辨,“網絡直播間上千人圍觀,每次咬牙直播一個半小時,關了手機我得哭倆小時。”
有理由相信,王筱蘭這一番話是發自內心的。王木多打小會看云識天氣,長大了會看人識內心,他刷到過王筱蘭的直播,她在直播間里的表現,看得出來與真爛到根兒的女人不同。服裝同樣是具有挑逗力的,動作同樣是大尺度的,但表情完全不一樣,特別是眼神,那些人的眼神是狐媚的,她的眼神是哀怨的。所以,“你不報警,我也打算找你”,這是一句真話。不光是所里的同志,同行的兄弟單位的人,聽說過王木多辦理過的一些案子的老百姓都看得出來,這個王木多所長執法,真不是為了賣藥,而是為了治病。所以,王筱蘭是上了王木多的線的,他要給她治病,只是還沒倒出來工夫。
“你回去吧。”王木多一邊說一邊去拿煙,“別驚動那個朱立強,平時咋樣還咋樣。等我電話,我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王筱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請您相信我,我以后真的不播了。”
“對,我要找你。”王木多盯著王筱蘭的眼睛,“播,必須播,但不是播這個。”
待王筱蘭一步一回頭地出了屋,王木多對馬伯樂說:“帶個民警,把那個朱立強整過來,別提王筱蘭。”
馬伯樂離開不久,林靜的電話打了進來。姥姥那邊有一個新情況新問題。昨晚他們離開小舅家以后,姨舅那一輩人爭吵得挺厲害,事關老人生前要求土葬的遺愿。當下,鎮里對土葬處于心照不宣放開的狀態,如果山林承包者沒有異議的話,民不舉,官不究。這不像以前,土葬是堅決不被允許的,姥爺走得早埋得早,老太太非要跟他埋一塊兒,大家口頭上都應著,也都沒認真考慮真到這一天該怎么辦。實際情況是,即便允許土葬,真正的鎮里住戶也都是火化的,因為居民樓不像農村平房,家里也好,小區院子里也罷,你是不可以停尸的。而你將尸體拉到殯儀館,那顯然就得次日清晨火化了,那里不可能成為你的中轉站,要么別放殯儀館,放了就得火化,否則是違反規定的。所以,兒女們雖然滿心要實現老人的遺愿,但他們面臨的是一個死結。最后,不得不咬牙送往殯儀館,生也好死也罷,哪里能事事如愿呢?可是,過了必須當即解決樓里不能停尸的緊急問題后,當老太太真的躺在了殯儀館,兒女們面對她的時候,巨大的愧疚感侵入了他們的內心,規則是死的,可人是活的,難道真的就必須把她推進火爐里嗎?找找人,通融通融呢?節奏緩和了,新的渴望就萌生了。
于是,姨舅們渴望的目光一致落到了王木多身上。雖然他不在場,但在這個家庭里邊,像電影里那樣,有能力找準并掐斷倒計時炸彈上的電線,一剪子救眾生的人,也就是他了。確實是倒計時,到明天清晨滿打滿算才多少個小時啊。
林靜的意思很明確,事情確實不小,說不違反規定那是假話,但說違反規定也不過是殯儀館的程序規定,不是違規土葬的大原則。所以,家人委托她探探王木多的想法。
“這事不行。”王木多毫不遲疑,“找不找我都不行。”
王木多迅速而明確地表態,令電話那頭的林靜很不適應,雖然她早就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準備,但沒想到這人這種時候說話都一點兒圓場沒有,或者叫毫不近人情。她平時語速就快,這一郁悶更急促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態度,你可真是夠可以的了,跟了你這么多年,芝麻小事都沒求過你。現在這么大的事,行與不行都可以,沒人逼你,但你好歹說個一二三吧?哪怕有個‘雖然’、‘但是’,也顯得你真是這家人。”
“人在殯儀館擺著呢,火上房的事情,哪有時間‘雖然’、‘但是’?”王木多語氣嚴肅,“講移風易俗有點兒過,不能違反規定,就是因為咱們家不是普通老百姓,帶頭做樣板的事,可不是小事,那是一輩子的事。”
“得了得了。”林靜嘆口氣,“不用你給我上課,你的話我跟學生們也是這么說的。我這不是轉念一想,那畢竟是老人的遺愿嘛。”
“你那念還是別轉了。”王木多也緩和了語調,“葬在一起就了卻姥姥的遺愿了,骨灰盒也一樣。以后多上山去掃掃墓,比啥都強。”
王木多沒再啰嗦,摁了電話的同時,撥通了殯儀館館長的手機。王木多剛說了個開頭,那邊就打斷了他,說:“其實放到殯儀館不火化也可以,只是一條,出殯儀館要早,越早越好。”
王木多說:“你誤會了,給你打電話是叮囑你,一會兒無論誰找你,你必須態度堅決,這個規定誰也不能違反。”
殯儀館館長說:“老人家遺愿為大,咱們這一代以后,讓埋也沒這心思。這種事要說做到完全人不知,是不現實的,但人們都會選擇概不知情……”
王木多再一次打斷了他:“火化,必須火化,這事不能給別人當例子,秦檜的塑像得跪到永遠。”
事趕事,節奏都是緊湊的。這邊撂下電話,那邊馬伯樂就帶著朱立強進屋了。
這個朱立強也是個傳奇人物,剛才在王筱蘭手機里看到他,王木多差點兒沒笑出聲來,紅河村這倆“人才”居然同框了。朱立強算起來今年27歲,5年前山東警方來抓他,還找到了王木多提前溝通情況。朱立強網上販賣假香煙,進貨渠道便是山東,用時近一年,非法獲利50余萬元,判了3年,蹲了2年半。說起來,智能手機興起之前,朱立強就是網吧常客,初中三年級輟學前,借著在鎮里住讀的便利,經常逃課去打游戲。輟了學,人基本上就長在了網吧。網絡犯罪的一個特點,嫌疑人多為朱立強這種網油子,不愛勞動,投機取巧。50萬元,在他土生土長的紅河村,長輩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他不到一年時間就搞到了,雖然不是在炕上碼著的鈔票,那銀行卡上的數字也是貨真價實的。當然,這貨真價實的50萬元最終成了泡影,外加2年零6個月的囹圄生活。警察帶走朱立強時,他爹老朱看上去一臉欣慰,仿佛老天爺幫他出了口氣一般,扔給了在場圍觀者一句話:“喝涼酒花臟錢,早晚是病。活該!”達觀得很。
“朱立強,你干了啥齷齪事你心里有數,我也沒時間跟你啰嗦,開門見山吧。”王木多自始至終沒抬眼皮,而是盯著面前的電腦屏幕,“有一個工作你得做,去給王筱蘭當助理。”
此言一出,本來大氣就不敢出的朱立強,呼吸幾乎停止了。他屏著呼吸瞪大眼睛解讀王木多的表情,腦海里那句話像滔天的巨浪撞擊著海邊的石頭,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隨后,他又轉過頭來解讀馬伯樂的表情,但他看到的也是一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所長,您說我給王筱蘭……”朱立強胸腔起伏,金黃色的羽絨服發出輕微的聲響,“當助理?”
王木多把目光從電腦屏幕轉到朱立強臉上:“對,你們一起努力,把她的自媒體賬號做起來。大方地直播帶貨,不是現在這種臭雞蛋招蒼蠅的。”
“所長,您啥都不用說了。”朱立強往前邁了一步,給王木多鞠了一躬,“馬所長一抓我,我就知道啥事了,我就是那個蒼蠅。”
“那不叫抓,你覺得那是抓嗎?”馬伯樂怒目而視,“要想處理你,能讓你這樣站著說話嗎?”
王木多把臉轉向馬伯樂:“他這個私闖民宅,夠拘吧?”
“別拘別拘!我給她當牛做馬都行。”朱立強五官緊急集合,“再進去,都不用別人,我爹就能把我送走。”
“豬堅強也會哭嗎?”王木多扔過去一張鄙夷的臉,“你,也包括那個王筱蘭,再這樣下去就真沒救了。”
說完,王木多抬頭看了看石英鐘:“你回家吧,瞇著等通知。瞇著,懂吧?”
朱立強又鞠了個躬,直起身子后居然雙掌合十拜了拜,然后急轉身奔向門口,好像一屋子空氣把他給擠出去了一樣。
見王木多向自己投來目光,馬伯樂跟他對視:“這真是天上掉餡餅。原來您老早就瞄著了,他們這是撞槍口啊。”
“話說到這兒了,”王木多站起來就走,“我得去趟鄭富強那兒了。”
馬伯樂還想說什么,無奈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王木多最后一句話的尾音都是從門外傳進來的。等他推門出去,院子里王木多的汽車都打著火了,騰騰的。
王木多的車甫一停到鄭富強新店門前,他就推門迎了過來,他管這叫節奏感:“王所長咋自己開車來了?”
“節奏感”這一口頭禪,鄭富強是用來教導他的兵的,他自己完全不必自我提醒,因為他就是節奏大師。
鄭富強的新店,室內總面積不下500平方米。分上下兩層,一層有接待區,看上去像一個茶道間,他現在總講,人家南方人“千秋大業一壺茶”,優雅,咱這邊“萬丈紅塵三杯酒”,落后。旁邊為剪輯區,兩張桌子上分別擺放著雙顯示屏,剪片子的地方。剪輯區旁邊是休息區,沒啥說的,睡覺用的。二層是直播區,一共10間獨立房間,音箱、幕布、手機支架、話筒、耳麥,一應俱全。鄭富強介紹說,顧客只需帶來一部手機,幕布場景上百種,足不出戶可以“坐在珠穆朗瑪峰腳下”開直播。一個小時20元,性價比相當高。
“王大所長不但親臨,還來這么早,我真是榮幸之至。”看了一圈,鄭富強把王木多請到接待區,手法熟練地洗茶沏茶倒茶,“這已經就是開門紅了。”
“你小子也就是分不了身,要不然就你這口才,哪個網紅能出你之右啊。”王木多捏起小茶杯,吹了半天,然后一口干掉,“你給我換個大玻璃杯,這么喝水,太費勁。”
鄭富強哈哈大笑,回身伸手招呼一名端立在大廳的女孩兒拿水杯。“王所長你可能有所不知,這個丫頭今天是客串一下服務員,正式營業后,她就是專業剪輯師。別看歲數不大,手法厲害著呢。”說完,又對走過來的女孩子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咱們鎮派出所的大所長王所長。一會兒,你得拿出你的看家本領,陪王所長喝到位。”
王木多朝女孩兒擺了擺手,把她支回到大廳門口,對鄭富強說:“來看一眼就走,沒空吃你的開業席。”
鄭富強說:“那哪行,知道您日理萬機,但是飯總得吃。吃飯,不可能換個地方就不香了。再說,還要請您致辭呢。”
“得了,不繞彎子了。”王木多放下水杯,眼睛直視鄭富強,“你這個影視傳媒公司開得正是時候,我要走個后門,安排兩三個人在你這兒搞帶貨直播。第一,是先占個地方;第二,是讓你的人帶一帶。你應該能聽懂,不是來給你打工的,實際上你愿意的話,可以叫做合作。”
“太聽得懂了。”鄭富強給王木多點煙,“你這不叫走后門,你這明明是來幫我。在咱們這小地方,我缺的正是這個。”
見王木多面露喜色,鄭富強接著說:“您老人家一定是有譜了,有了人也有了項目,我巴不得跟您老一起合作呢。”
“跟我合作個屁啊?”王木多吐出一口濃煙,“一方,是穿著一雙好鞋,但不好好走路,容易摔下懸崖去的倆小青年;另一方,是縣里的沙棘果特色產品,東西好,但一直宣傳不出去。跟我沒關系,你小子應該了解我。”
“嘎嘎地!”鄭富強少有地表現出興奮,“啥也別說了,這公司的名字,王大所長你必須負責了。”
“人都上轎了,耳朵眼還沒扎呢?”王木多哼了一聲,“不辦執照就先開張,就為了搶這7個1唄?這繁花鎮真成了你家的了。”
鄭富強咧了咧嘴:“正是……啊,不,不敢。”
“影視傳媒公司的名字,要有文化。”王木多站起身,“就叫‘花木蘭’吧,我想應該沒人注冊這個。”
“花木蘭?”鄭富強口中念念有詞地品咂,很快就連連點頭,“這名字有畫面,頂流了!”
王木多幽靈般出現在崔海艷辦公室門口,把他這個高中同學嚇了一大跳,悄無聲息,又人高馬大。
“你哪怕整出耗子大的動靜出來呢!”崔海艷嗔怪道,“還面無表情的,你要嚇死誰啊?”
崔海艷是繁花縣文旅局局長,兩年前從縣住建局副局長崗位調任履新。她的上任正值全國文旅全網內卷,卷得那是相當厲害,有一些男局長都男扮女裝、披掛上陣了。這無疑是好事,廣大網友都一致好評,為了本地文旅上業績,顯然是敢擔當、有作為,這叫“為藝術獻身”。
但崔海艷屬于內斂性格,雖然她干工作非常像跟一頭牛拔河,不把那根紅布條拽到自己這一邊,三天三夜不睡覺也緊抓那根繩子不松手,但真人出鏡連說帶跳,她不行。不過,她有她的做事風格在骨子里,新官上任真就燒了三把火:繁花縣籍書畫家作品展覽搞到了北京,舉辦文旅節請來了國內一線歌手當嘉賓,沙棘果產品宣傳推廣沙龍上了省衛視,等等。
這個沙棘果,就是王木多剛剛在鄭富強店里跟他說的那個本地特色山貨,營養豐富,特別富含維生素。沙棘果的原產地是新疆,在河北、內蒙古、遼寧、山西、陜西、甘肅、青海、四川等省和自治區也都有生長,但知道它在繁花縣這里盛產的人不多。簡單描述一下,當人們在白雪覆蓋的山上,采摘掛滿枝頭的小黃桔子一樣的沙棘果,那景象著實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但是,雖然崔海艷專門組織舉辦活動,對沙棘果汁、沙棘果醬、沙棘醋、沙棘酒等產品進行宣傳推廣,但基本沒什么效果,雨過地皮都沒濕。在繁花鎮這樣一個小鎮,這在意料之中,很正常。
王木多快步走到辦公桌前,抬腕看了看表,開門見山地說:“上一次沙棘果宣推活動之所以效果不好,問題就出在單響炮,啪一聲拉倒。宣傳推廣這東西,得做到像太陽那樣持續發光發熱,而不是放煙花,放的時候挺炸裂,完事一切恢復平靜。就像栽果樹,最終要的是結出果子,而不是為了栽樹而栽樹。”
王木多說話辦事向來指東打西,出了名的難知葫蘆里賣啥藥,所以,對于他講的話,崔海艷剛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聽著聽著,她就停下了手中倒水的動作,從桌子后邊繞出來,雙手按住王木多的肩膀,把他摁到桌前的沙發上,意思是你的話我愛聽,我很感興趣,很重視。
等到王木多把話講完,伸手去夠崔海艷給倒的半杯熱水的時候,崔海艷抿嘴一笑說:“我早上開車來單位的途中,覺得耳朵發熱,預感要有貴人前來,要有好事發生,超不過中午。果不其然,腦路比電腦線路還發達的王木多同志趕在11點59分之前,來應驗來了。”她說,“沙棘果和沙棘果系列產品始終走不出去,是我的一塊心病,王大所長專程前來,直入主題,很顯然,是找到了名醫,找到了藥。”
“需要我做啥,您盡管吩咐。木多出手,要啥都有。”
“時代發展,科技進步,就像江水洶涌,”王木多喝急了,一口水下肚燙得滿臉痛苦,“不能光看景,得找船,揚帆起航。”
見崔海艷還是沒完全明白,王木多進一步說明:“一句話,我聯系策劃、拍攝、剪輯團隊,組織網紅直播帶貨。你這邊把產品啊、運輸啊、售后啊什么的弄好就行。另外,出點兒資金,把網紅包裝好。”
“啥也別說了。”崔海艷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你說的這個我也想過,但只是想想而已,這會兒你把方案和資源都給我送來了。下午我就去書記那兒匯報,他百分百支持。我就說是你的手筆,再加一層保險。”
“別提我。”王木多一臉嚴肅,“頂天你可以說,有派出所提供法律監督,為經濟發展保駕護航。咱們要實事求是,不摻雜別的東西。”
“得了,中午這頓飯,你是躲不開了。”崔海艷說著一把拉起王木多,不容分說從衣柜里拿出棉服,“我還得了解一些細節。”
兩人來到老漁翁鐵鍋燉,吃魚鍋。熱汽氤氳之下,隔著木鍋蓋都能聞到里邊的香味。崔海艷問王木多,他說的拍攝和剪輯團隊,是不是鄭富強的人。見王木多點頭,又說:“在這個繁花鎮,也就他那里有幾個專業的。”
“技術團隊問題不大,”王木多說,“出鏡網紅也問題不大,我們給她打造的人設就是花木蘭。花木蘭,cosplay,服裝啊、刀槍啊,甚至戰馬啊,不能對付,都要精致,一年四季的。直播帶貨、視頻帶貨,鬧好了,給繁花縣旅游都能帶動起來。”
“誰來扮這個花木蘭呢?”崔海艷臉頰紅撲撲的顯得很興奮。
“說了你也未必認識,回頭再詳細說。”王木多還在賣關子,林靜的電話打進來了,說是家里人馬上準備吃午飯了,問他能不能去。王木多說他已經吃上了,都快吃完了。然后問起他堅持火化家里人啥反應,林靜說:“沒啥反應,本來也沒奢望能從你那兒得到點兒啥溫暖,大家都非常了解王木多,不食人間煙火。”
崔海艷等王木多放下手機,問他誰家的白事,王木多據實回答說林靜的姥姥走了。崔海艷說:“這是實在親戚,你咋不吱一聲呢。”
王木多連連擺手,親戚倒是不遠,但一個外孫女婿也通知這個、通知那個的,就真有問題了。
崔海艷點頭表示同意,說:“王大所長覺悟就是高。”
王木多哈哈一笑:“我這個人喜歡當面指點別人,最怕別人背后指點我。”
“經典。”崔海艷豎大拇哥。
“你再吃一會兒,”王木多一揚胳膊,“我先撤了。”
“把女同學一個人扔飯桌上,你真夠可以的。”崔海艷伸筷子去夾魚,“你這是急著去哪兒啊?”
“困勁兒上來了。”王木多站起身,“事成之后,你請我吃大餐啊!”
如果不是定了手機鬧鈴,搞不好王木多這一覺能睡到下午。平時他不怎么定鬧鈴,午睡嘛,閉上眼睛伸伸腿,十分八分鐘的就管用。這一次,他整整睡了一個小時,睜開眼睛,夢境還縈繞在腦海里。
場景應該是昨晚和今早兩個地方的混合場景,先是在林靜小舅家里,然后是小區院子。主要人物應該是林靜姥姥,做的動作就是在屋里略顯著急地收拾衣服,然后在院子里坐上一輛車,出遠門的樣子。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夢里的場景和人物,似乎都是強加上去的,事先定性的,地點的轉場也不清晰,跳來跳去;人物的形象也很模糊,說是誰和誰,但面目辨識度并不高。夢,不都是這樣嗎?王木多長吁一口氣,有所思,便有所夢,這事不能上升到什么封建迷信,給自己托夢什么的。就算是自己希望并且盡力做到了讓老人家一路走好,自己給自己一個安慰吧,不然還能怎么解釋。
王木多打電話通知潘紅,準備一下跟他去趟紅河村。潘紅問:“去干啥?用不用帶筆錄用紙?”
王木多說:“不用,去征兵,專門點將花木蘭。”
潘紅云里霧里,不明就里,但跟著王木多工作這么多年,養成了“你愛說啥說啥、讓我干啥干啥”的習慣,反正你賣關子,我買就是了。潘紅腦瓜活泛,她聽說了上午王木多和馬伯樂處理王筱蘭報警猥褻的事,猜到去紅河村應該與她這個小網紅有關。上了車,潘紅不吱聲,心里有一萬個為什么,卻故意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王木多默默駕車,也保持著沉默,車內氣氛顯得有點兒僵持。不過,開出沒多遠,他還是噗嗤一聲笑了:“潘大內勤這是有點兒治氣啊。我們去找王筱蘭,給她打造一個花木蘭的人設,帶貨直播,把縣里的沙棘產品推出去。”
“我哪敢置氣呀?”潘紅被傳染,也笑了,“行是行,可是她行嗎?粉絲確實不少,但她能擔起來嗎?一個女的。”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王木多開唱,豫劇《花木蘭》這兩句唱詞家喻戶曉,“是,王筱蘭粉絲不是很多,性格也不是太外向,但她學習能力在那兒呢。會學習,到什么時候都能找到出路。”
“那倒也是。”潘紅順著他說,“董宇輝就是典型的例子。”
王木多點點頭:“她報警說猥褻,實際上是開直播打擦邊球,穿一身緊身瑜伽服,典型的不嫌磕磣。這孩子這樣下去,可就廢了。”
“哎呀,你說到這種擦邊球,”潘紅咬牙切齒道,“簡直太惡心了。這種東西貌似無足輕重,但有人講得好,當男人被抽去脊梁與血性,女人丟掉廉恥與善良,這個民族就危險了。”
“小潘同志關心網絡,值得表揚。”王木多說,“好在我們都認識到了這一點。但問題是,并不是所有人都關注網絡。一個不懂網絡的人,是做不好現實工作的,特別是領導干部。”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車就開到了王筱蘭家門口。
王忠富跑過來打開大門,把汽車迎進院里,看著潘紅和王木多一先一后下車,表現得很是手足無措,一雙手抬起來又放下,在褲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剛巧豬圈里的幾頭豬無端地嘶叫,他趕緊回過頭斷喝:“叫什么叫,看你們再叫!”當著客人打孩子,仿佛以此來表明對派出所二人的到來高度重視。
王木多對王忠富報以微笑,問了句筱蘭是否在家。王忠富連說了三句“在家”,一邊胡亂地拍打褲子,一邊前頭帶路引導二人進屋:“那個敗家子的事,她跟我說了,王所長你高抬貴手啊。”
潘紅笑了笑說:“王忠富,你可別瞎評價,你這個老頭兒有福了,筱蘭要代父從軍呢。”
“啥?當兵?”王忠富很認真,“她這種……還能行?”
聽見響聲從屋里迎出來的王筱蘭只穿著毛衣,潘紅快步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門把手,把她推進屋去:“你可感冒不得。”
“你就作吧!”進了屋,把王木多二人請到炕邊落座,說話間王忠富用表情和動作拿捏著氣憤的尺度,雖然對王筱蘭不看不指,但指向性明顯,“王所長能惹嗎?”
王筱蘭手法嫻熟地取杯放杯、拿暖瓶倒水,仿佛置身事外,唯有嘩嘩的水聲證明她也是房間里的一員。王木多看了看王筱蘭倒水的手,然后把目光轉向王忠富,把他和潘紅的來意,幾句話就說明白了。
“這事,是一星管好幾的,一舉好幾得。”王木多吁吁呼呼地吹了吹嘴邊杯里的水,小喝了一口說,“剛才也說了,跟鄭富強聯合,還有縣里的全力支持,這事沒道理搞不好。”說完,看了眼潘紅。
潘紅接過話茬:“我咋看你們爺兒倆沒反應呢?這一波潑天的富貴,你們打不打算接,給個痛快話。”
王忠富如夢初醒般猛地從桌旁邊躥過來,把王木多和潘紅嚇了一跳,見他隨即做出身體下沉的動作,王木多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那一條腿眼瞅著就跪地上了,慢一點兒就雙膝著地了。
“老王你這可就過了啊。”王木多把王忠富拽到身邊,把他按到炕邊坐下,“不至于。”
自從倒完水就坐下來深埋頭的王筱蘭,此刻終于抬起了頭,大家驚訝地發現,她臉上跟用噴壺噴過了水一樣,淚水多得有些出奇,整張臉沒有一點兒干的地方。
潘紅見狀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把王筱蘭攬在身邊。王筱蘭轉過頭,一頭扎到潘紅懷里,號啕大哭起來,分貝似乎都能超過院子里剛剛嘶叫的那幾頭豬了。可以想見,這是壓抑了多年的巖漿,終于噴涌而出。
王筱蘭這一哭,潘紅也噼里啪啦掉眼淚。王忠富也哭了起來:“這些年,苦了這個沒娘的孩子啊。”由于他緊著醬缸一樣粗的嗓子,所以那聲音顯得嗡嗡的,曠遠得很。
王木多也站起身,一邊從兜里掏煙往屋外走,一邊說:“最受不了你們這樣。”
出了屋,娜娜的電話打了進來,說林靜讓她打電話確認一下,晚上給姥姥燒大紙,他能否參加。王木多說:“肯定能。我剛想給你打電話呢,你電腦技術好,有個事你得參與一下,當面再說。“
娜娜說:“好。”然后又說,“晚上燒大紙,姐夫你最好還早點來。”
王木多說,“肯定早點。”
聽到王木多發動汽車,三個人推門出來。潘紅看了看車,回過身,連推帶搡把倆人推進屋。上了車,潘紅抹了把鼻子說:“誰來的電話?”
王木多沒回答,喃喃道:“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這回,差不多齊活了。”
車開出大門,王忠富和王筱蘭還是追了出來,站在門口目送汽車離開。王木多從倒車鏡里看到,王筱蘭穿上了她那件白色的羽絨大衣。
“王筱蘭是真感動了。”潘紅抽著鼻子,“就是有點兒過不去朱立強這道坎。”
“難過,所以才要過啊。”王木多的語氣不容置疑,“否則,還花什么木蘭。”
“還真別說,”潘紅還在抽著鼻子,“王筱蘭梨花帶雨,卻又外柔內剛,這些年的磨煉,包括長相和身材,還真配得上花木蘭。”
“尊一聲賀元帥細聽端詳,陣前的花木棣就是末將,我原名叫花木蘭是個女郎。”王木多一只手拍打著方向盤,幾句豫劇唱得字正腔圓,“哈哈,磨刀霍霍向豬羊。”
“您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潘紅深吸一口氣,眼眶紅紅。
責任編輯/張璟瑜
插圖/張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