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電詐園(長篇小說連載)

2024-11-20 00:00:00劉廣雄
啄木鳥 2024年11期

上期內容提要:

昔日的射擊新秀胡英子被省隊除名,從此跌至人生谷底,無奈靠裸貸維持生計。一直在暗中窺伺的債主以償債為誘餌,將她引向熱帶叢林中的神秘之地。莊園大門緩緩開啟,迎接胡英子的不是重生的曙光,而是賭命的游戲,任何一個錯誤的抉擇都可能觸發她生命倒計時的開啟:成千上萬手機屏幕構筑的熒光森林,AI操控的“百萬網紅孵化基地”,無處不在的監控探頭、人臉識別,還有身邊人叵測的目光……危機四伏,時刻命懸一線,胡英子甚至不得不和失聯已久的父親生死相搏……

第十三章

65

9月7日,星期三。

“橢圓形辦公室”沒有開燈,洪德全獨坐于一團黑暗之中。

凌晨2時14分,洪德全接到“雄獅”小隊一組組長張祖林的電話,他只說了四個字:“他開口了。”

洪德全回答了一個字:“好!”

盡管凌晨3時才睡下,清晨6時30分,洪德全依然按時起床,喝下一杯55℃的溫水,在跑步機上大踏步奔跑5千米,泡澡15分鐘,早餐,更衣,之后有條不紊地開始一天的工作。

整整一天,看似波瀾不驚的洪德全心神不寧,他不會打電話追問技術總監是否破解了那串密鑰,是否成功侵入金世瓏“大龍總匯”的內部網絡系統,是否成功盜取“大龍總匯”的員工檔案,他心急如焚而不動聲色。他不知道自己處心積慮,醞釀長達半年的方案,是否能夠如愿以償,鎖定金世瓏的“七寸”。

讓洪德全深感焦慮的還有來自諾瓦底邦的一份內部文件。

千塔國諾瓦底邦,與大木田一樣,擁有高度“自治權”,那塊土地上同樣有上萬中國人從事電詐、網賭產業。迫于中國方面的壓力,9月6日,諾瓦底邦中央事務執行委員會內部發文,要求嚴厲打擊電信詐騙犯罪,特別是針對中國公民的詐騙行為。

在這樣的形勢下,能否侵入金世瓏的數據庫,獲取被金氏家族脅迫從事電詐活動的中國員工檔案,對洪德金是否能夠“上岸”,至關重要。

四個月前,耗費巨資,設下多重圈套,洪德全的情報部終于成功收買金世瓏“大龍總匯”的人力資源經理——無非是利誘加威逼。此前,洪德全的情報部買通“大龍總匯”一位可以接觸到人事資料的技術人員,技術人員偷出約三百名被裹挾到千塔國北部從事電詐產業的中國人名單——洪德全命人用這些“大龍總匯”的人員名單替換了董季平試圖送往中國的“醒獅莊園”人員名單。繼而,洪德全的情報部以“泄密”反過來威脅“大龍總匯”的人力資源經理——要么把他手下有人泄密的消息透露給金世瓏,要么付給人力資源經理一筆巨款,以換取“大龍總匯”全體中國員工的名單。

在洪德全情報部門的威逼利誘之下,金世瓏的人力資源經理答應把“大龍總匯”內部網絡登錄人事管理系統的密鑰出賣給洪家。對方提出,必須以一種絕對安全的方式提供那串由十三個阿拉伯數字和大小寫英文字母組成的字符——他不能把那串字符寫在紙上,不能通過電子通訊,更不能對任何人口授——洪德全認為這是一個合理的建議。

在美國學習過人工智能的洪德全很快聯想到ASCII碼表,這是任何一個計算機專業大學生入門的第一課。標準ASCII碼使用八位二進制數來表示所有的大寫和小寫英文字母、阿拉伯數字0到9、標點符號,以及在美式英語中使用的特殊控制字符。也就是說,將二進制轉換為十進制之后,以十進制編號的標準ASCII碼與阿拉伯數字、英文大小寫字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例如,ASCII碼中的二進制代碼00110001,轉換為十進制,得到數字49,代表的是阿拉伯數字1;ASCII碼中的二進制代碼01010011,轉換為十進制,得到數字83,代表的是大寫英文字母S……如果被收買的人事主管能夠以某種方式提供一組十進制數字串,對照ASCII碼表,就能得到相應的阿拉伯數字和大小寫英文字母。

洪德全繼而聯想到賭場的輪盤賭機。輪盤賭機共有1至36號格艙可供下注。在ASCII碼中,十進制數字48至57,分別對應從0到9的十個阿拉伯數字;65至90分別對應從A至Z的二十六個大寫英文字母;十進制數字97至122,分別對應從a至z的二十六個小寫英文字母。洪德全的情報部頭目與“大龍總匯”的人事主管約定,后者在輪盤賭桌上,以順序四次下注的數字之和作為ASCII碼中的一個阿拉伯數字或者大小寫英文字符,在約定的時間,洪德全會找人記下人事總管在輪盤賭桌上投注的順序和數字——絕對不用紙和筆,絕對不用手機攝像,而是用腦袋——后者欣然同意。

這是洪德全的絕密計劃。誘拐萬奇麟一家的羅潔,并不知道洪德全收買了金世瓏的人力資源經理,更不知道洪德全親自設計的密鑰傳遞方案。羅潔一廂情愿地認為,洪德全把一個記憶天才弄進“醒獅莊園”,無非是打算利用這個孩子超人的記憶力,贏取某種形式的豪賭。

當萬奇麟終于開口,背誦出藍衣人下注的第一組數字:02、08、14、26、11、15、16、33……洪德全的技術總監立即按照四個數字一組進行分組,第一組四個數字相加的結果是50,對應ASCII碼的阿拉伯數字2;第二組四個數字相加的結果是75,對應ASCII碼的大寫英文字母K……只看一遍,依次記住五十二個兩位數,對常人來說幾乎難于上青天,但對萬奇麟來說,不會比記住一副亂序排列的撲克牌點更難。

8時2分,洪德全的手機震動。

技術總監的聲音洋溢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報告洪總,都拿到了。”

洪德全深吸一口長氣,緩緩吐出,靜默三秒后,他說:“我在辦公室,給我送過來,現在!”

8時12分,一沓打印得整整齊齊的A4紙擱上洪德全的案頭。

那是2349名中國人的姓名以及他們的中國身份證號碼。

那是2349名在金世瓏旗下“大龍總匯”被迫從事網賭、電詐活動的中國公民。

66

董季平沉浸在深切的懊惱和悲痛之中。

胡英子和萬奇麟沒有上他安排好的那輛車,現在看來,絕對正確。

董季平接到報告:那輛打算將胡英子和萬奇麟秘密送回中國的越野車,駛出“三只老虎”的地下車庫,朝著中國方向一路狂奔。越野車很快遭遇大木田警方用拒馬設置的路障——洪德全的公開身份之一,正是大木田的警察總監。越野車駕駛員決定撞開拒馬逃命,他猛轟油門,成功闖關。兩臺大排量越野車尾隨狂追,就在距離中國國門不足一千米的地方,一路狂追的其中一臺越野車打開天窗,追擊者伸出一具RPG(肩扛式火箭筒),瞄準前方逃竄的越野車扣動扳機。越野車爆炸,繼而燃起熊熊大火,駕駛員被火箭彈炸成碎片,被烈火燒成焦炭。

那位死去的司機,并非董季平的聯絡員,而是專做“撈人”生意的黑道人物。近年來,一些中國人要么被誘拐,要么幻想一夜暴富,紛紛通過非法渠道進入大木田地區狂嫖濫賭;一些政治、經濟身份敏感的人物,同樣千方百計潛入大木田地區,有的是為了“大開眼界”,有的參股做生意,有的沉湎于賭場不能自拔。這些人大多輸到傾家蕩產,最終淪為“科技園”的員工,甚至人體器官“活體”。其中某些人物的親友會想方設法營救他們回國,黑道“撈人”產業應運而生。

收取家屬不菲的費用之后,“撈人”團伙能夠迅速查明營救目標——他們稱之為“貨”——所在的園區。“撈人”團伙有特別的渠道,可以接觸到各大電詐園的人事主管,依照相應的行情,向相應的園區主管“買貨”。被主管賣掉的“貨”,很快出現在園區“因病死亡”的人員名單之中。“貨”到手之后,“撈人”團伙會采取偷越國境等一系列操作,將“貨”送到邊境線中方一側。對營救目標的家屬來說,耗費巨資雇團伙“撈人”,實屬無奈,然而,若向大木田警方求助,等同于向洪德全求助。

當然,“貨”被“撈”回中國之后,必須對自己在千塔國北部的遭遇守口如瓶,否則,“撈人”團伙將不惜一切代價,殺人滅口。這一點,委托人和被“撈”的“貨”都心知肚明。

董季平制定胡英子和萬奇麟出逃方案時,首先想到的就是“撈人”團伙。既然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已經暴露,自己的一舉一動,必然都在洪德全的監控之下,啟用自己的團隊,無異于把戰友拱手出賣給洪德全。就算把胡英子和萬奇麟外出的消息透露給董季平是一個圈套,“撈人”團伙被攔截,結果無非是“黑吃黑”。但董季平萬萬沒想到,“雄獅”小隊竟然使用RPG,直接把“撈人”團伙的越野車轟上了天。一想到那位司機因他而死,董季平的心臟便像是被扎進一根無法剔除的芒刺,纖細而尖利,隔上幾分鐘就刺他一下,令他痛到窒息。

身份暴露不會改變董季平的決心,正如他試圖通過萬奇麟攜帶的密碼信向上級表達的那樣,他將戰斗到底。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雄獅”小隊黑洞洞的槍口,等待水面上漂浮著糞便和蛆蟲的“土洞”。

天亮之后,董季平接到通知,胡英子身體不適,當日暫停訓練。

董季平在等待。

等待洪德全的電話,或者全副武裝的信使。

9月7日,星期三,20時24分,董季平的手機震動,來電顯示:“洪總”。

手機里傳來洪德全慣常的,慵懶而倨傲的腔調:“董經理,請你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現在。”

67

董季平叩響“橢圓形辦公室”的橡木門,聽到的不是洪德全慵懶的“請進”聲,而是房門猝然被人從內側拉開。這讓董季平短暫地產生了某種錯覺:洪德全一直站在門后,等著他的到來,敲門聲響起,洪德全便迫不及待地為他拉開房門。

為董季平拉開房門的當然不是洪德全,而是那位刀疤從左邊嘴角一直貫穿到左耳根的“雄獅”小隊成員。董季平望向佇立在洪德全身后,黑衣黑褲腋下掛著手槍的精壯年輕人時,“刀疤”用極為干練的手法,從身后拍打董季平的腋下、腰部、大腿及小腿,檢查他是否攜帶武器。隨后,“刀疤”后退半步,背對合攏的橡木門,垂手而立。

“哈。”坐在大班桌后皮轉椅上的洪德全一聲輕笑,“對不起董經理,必要的安全措施。我突然想起來,你恰好就是負責我安全的保安經理。對保安經理采取安全措施,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仿佛覺得這真是個笑話,董季平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洪德全手指大班桌對面的椅子,依然面帶微笑:“請坐。”

董季平的白襯衣外面罩了一件質地輕薄的灰色西服,他撩開衣襟,昂然入座。

“長話短說。”洪德全收起略帶疲憊的微笑,“真是漫長的一天,我有些累了。”他抓起擱在桌上的手機,劃動幾個圖標,調出一段視頻,“我偶然刷到一段小視頻,我猜董經理一定很有興趣。”

洪德全點擊“播放”圖標,將手機朝董季平推過去。

董季平俯身凝神細看。

確知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董季平反而有一種“靴子落地”般的平靜。況且,在得知“撈人”團伙的越野車被“雄獅”小隊用火箭彈擊毀之后,不會再有更大的變故讓他悚然動容。

手機屏幕上的孟剛正在接受自媒體的另一次采訪。

畫面顯示,孟剛的腰部纏著厚實的白色繃帶,繃帶隱約透出血跡。孟剛聲淚俱下,痛陳自己如何被賣給人體器官販子,被“噶”去一個腰子之后,趁看守人員放松警惕,如何越窗而逃,如何命懸一線穿越叢林,回到中國……

“董經理,”洪德全收回他的手機,“這會不會實在太巧了呢?”

董季平沒有回答,他的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凝視著洪德全的眼睛。

而洪德全身后的年輕人,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鎖定著董季平的一舉一動。

董季平認出了這雙眼睛,這個人正是與他一起突襲黃家“醫院”的“雄獅”小頭目。董季平揚起目光,對“張哥”微微一笑。“張哥”短暫地避開了董季平的眼鋒。董季平不用回頭,也知道自己身后的“刀疤”與“張哥”一樣,警惕地監視著他的一言一行。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如此安排,是擔心自己突然出手,挾持洪德全,為自己贏得一條生路。

“自作聰明的家伙。”董季平在心里對自己說。不過,他并不否認,在踏進洪德全的辦公室前,有一瞬間,他的確動過這樣的念頭。

“董經理,我記得你跟我說,你把這個人……”洪德全伸出右手食指,遙點桌上的手機,“賣給了人體器官販子。但很快,他就面對鏡頭發聲,申明自己的確被‘噶’去了腰子。現身說法,為你提供證據——擔心我不相信你的說辭?”

董季平并未貿然啟用殘存的渠道向上級報告孟剛私自接受自媒體采訪,讓洪德全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但是,上級應該是意識到這段視頻會給董季平帶來麻煩,于是安排孟剛再次接受采訪,強調他被“噶”了腰子,強調他是自行出逃,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董季平微微搖頭:“我已經說過了,這件事我做錯了,請洪總處置。”

洪德全如同董季平的鏡子一般,同樣微微搖頭:“還有一件小事。昨天夜里,大木田警方擊毀了一輛企圖帶人偷越國境的汽車。司機被當場炸死。董經理,你知道這臺車想要帶走的,是什么人嗎?”

“這不在我的職責范圍之內。”董季平的嘴角浮起一絲譏誚。

“這個司機雖然死了,可是他們……”洪德全隨手一指“張哥”,“找到了司機的老板。老板爽快地承認,有人雇傭他把人偷運到中國,雇傭他的這個人,碰巧了,老板說恰好就是你,董經理。”

董季平早已知道,洪德全把自己召到他的辦公室里就是為了當面對他說出這番話,逼他攤牌。董季平原先準備的解釋是:胡英子懇求他想辦法,把她弄回中國,報酬是胡英子留在十四號別墅衣柜里的七萬美元現鈔。他原本打算對洪德全說:“七萬美元,對我來說,并不是一筆小錢。”

然而,此刻,董季平完全失去了辯解的興趣。

他揚起頭,保持住嘴角的那一絲譏誚:“孩子并不在計劃之內。”

洪德全似乎沒有料到董季平會如此坦承,沉吟數秒后,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孟剛出逃,他成功了;胡英子和萬奇麟出逃,差一點點也成功了——如果不是我們的槍花小姐在最后時刻,放棄了登上你安排的車。假若我的判斷沒有出錯的話,這些事情,并不是你一個人的計劃。董經理,你的背后有一股非常強大的力量,強大到我不得不對你心生敬畏。”

在洪德全字斟句酌說出這一大段話的同時,董季平的腦海里迅速滑過父親、母親和上級的面孔。董季平的父母都是節衣縮食的浙江小商人,受益于火遍全世界的義烏小商品,父母積攢下一筆錢,讓他在大學本科畢業之后,得以遠涉重洋,赴美留學攻讀酒店管理專業的碩士學位。留學期間,董季平成為一名優秀的MMA業余運動員。學成歸國,父母堅決要求他報考公務員,于是董季平通過公開招考成為浙江某地公安系統的一名網警。鑒于董季平出色的格斗能力與其作為網警從未公開露面,上級選中他到千塔國北部臥底。經過嚴格的培訓之后,偽裝成無數到千塔國北部淘金的中國人之一,董季平的美國留學經歷以及MMA實戰能力贏得了洪德全的賞識,從保安做起,不到半年,便升任“醒獅莊園”的保安經理。

董季平認為,自己身份的意外暴露,源自中國警方內部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是洪德全自始至終沒有真正信任過自己。從自己入職“醒獅莊園”的第一天開始,也許洪德全就命令“雄獅”目不轉睛地盯住自己。問題很可能出在不久之前自己向上級傳送的那份人員名單上。既然名單被掉包,說明洪德全彼時已經識破他的身份。之所以拖到現在才跟自己攤牌,董季平判斷,這很可能跟洪德全的“黃雀計劃”有關。

董季平對洪德全的一番高論不置可否。很多時候,沉默比言說具有更大的力量。

“明說吧。”洪德全像是不勝惋惜地嘆了一口氣,“我認為,你是中國警方派到我身邊的臥底,你的看法呢,董經理?”

這是一個不能不回答的問題。

董季平也如洪德全一般,嘆上一口氣:“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洪總的判斷。我否認,有用嗎?”

洪德全閉上眼睛,緩緩睜開,他朝董季平探出身子:“我從來無意冒犯中國政府,無意冒犯中國警方,但是……”他停了下來,盯住董季平的眼睛,后者無所畏懼地回視他。

“對于中國警方把一個臥底安排到我身邊這件事情,我很不開心。準確地說,我感覺被冒犯了。”洪德全皺起眉頭。

董季平再次陷入沉默,他知道洪德全一定會繼續把話說下去。

“首先,我必須解除你的保安經理職務,我會派人搜查你的住所,讓技術人員檢查你的手機……這都是必要的安全措施。現在,董經理,請交出你的手機。”洪德全努力體現出某種外交禮儀般的彬彬有禮。

董季平立即掏出自己的手機,擱到桌上。

“謝謝你的配合,”洪德全示意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衣人收起手機。隨后,他仰靠在皮轉椅上,“說實話,這件事情讓我非常為難。在我想出解決方案之前,只能委屈董警官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獨自待上一段時間,我希望你能夠理解。”

也許是針對洪德全口中刻意強調的“董警官”,董季平發出一聲冷笑。

“你可以跟他們走了。”洪德全轉動椅子,讓自己背對董季平。

“張哥”繞過大班桌,走到董季平跟前,面無表情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董季平起身,整理一下衣襟,邁步朝雙扇橡木門走去。

“刀疤”不動聲色地拉開橡木門。

董季平的身后,傳來洪德全懶洋洋的聲音:“有一件事情我想提醒董警官,中國警察并沒有境外執法權,因此,我非常擔心,那些派你來的人,會不會完全否認你的身份?”

這當然是另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橢圓形辦公室”門外的候見椅上端端正正地坐著六個黑衣黑褲黑色警用面罩遮臉,大腿外側的快拔槍套里插著手槍的男人。仿佛有人給他們下達了無聲的口令,開門的瞬間他們齊刷刷地站起,將董季平夾在中間,朝電梯門走去。

68

9月7日,星期二。

20時10分,洪德全的技術總監將那沓打印著2349名中國人姓名和身份證號碼的A4紙,畢恭畢敬地送進“橢圓形辦公室”前的兩分鐘,胡英子命令萬奇麟跟她去跑步。

萬奇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胡英子說話,他舉著一根撕開口子的貓條,忽而繞著餐桌轉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發底下張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紗簾后面,忽而尖利,忽而溫柔,不停地呼喊:“貓——貓——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萬奇麟沒有見到那只悄然出沒于十四號別墅的貍花貓。

萬奇麟急于用剛剛到手的貓條對貓示好,找不到貓,他氣急敗壞地把拆散的魔方塊胡亂地扔到客廳、臥室、書房的各個角落。白衣女仆知道萬奇麟在找貓,于是把他牽到門外的貓碗前,指給他看空空的貓碗,用手勢告訴他,貓來過,而且把貓糧吃得干干凈凈。她又拿來貓糧袋,讓萬奇麟用小勺給貓碗里添上新的貓糧。萬奇麟躲在客廳的窗戶后面,焦急地等待貍花貓過來,抓耳撓腮,一如童書里釣魚的小貓。

胡英子一把奪去萬奇麟手中的貓條,提高音量:“萬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應過我的。”

萬奇麟跳起來去搶貓條,胡英子敏捷地躲閃,男孩兒只能訕訕地放棄,一屁股坐到地上。胡英子將貓條遞給白衣女仆,伸手去抓萬奇麟。萬奇麟猛然跳起,對著胡英子揮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擋,一個正蹬,輕輕地將他踢開。萬奇麟哇哇怪叫著撲過來,“直擺勾”組合,攻擊胡英子,被胡英子一一擋開。兩人看起來不像是格斗,更像是游戲。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別鬧了。走啦走啦,我們去跑步。”胡英子拖住萬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門附近的鞋柜旁。

讓萬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驚奇的是,胡英子從鞋柜里拿出了長長的牽引繩。

胡英子把牽引繩的一端做成一個活結,套到萬奇麟的腰上,用“8字環”扣住。

“你要干什么?”萬奇麟大叫,試圖解開套在他腰上的繩子。他不懂“8字環”的用法,越扯,繩子套得越緊。

胡英子將牽引繩的另一端同樣做成活結,套在自己腰上,同樣用“8字環”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胡英子笑吟吟地說。

對萬奇麟來說,這是一個有趣的游戲,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賴著不跑。他可以體會到通過繩子傳來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萬奇麟越是耍賴,繩子越是繃緊;萬奇麟突然加速,繃緊的繩子猝然松弛,他看到胡英子一個踉蹌,于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試圖超過胡英子。萬奇麟當然跑不過面前這位射擊運動員,他放慢腳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對胡英子而言,這同樣是一種考驗,她必須通過繩子的松緊程度,隨時調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與正常的夜跑相比,這需要耗費她三倍的體力。

然而,拖著萬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樂的,她喜歡這種被拖累、被束縛、被陪伴的感覺。

氣喘吁吁的萬奇麟同樣是愉悅的,尤其是當胡英子宣布訓練告一段落,輕輕解開他腰間繩索的那一刻,更是讓這份快樂倍增。她緊握住他的手,兩人攜手向十四號別墅走去。一踏入院落,萬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貍花貓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徑旁的竹籬之下,瞪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注視著這兩位老友的歸來。

“哈,貓!”萬奇麟在朝貓撲過去的一瞬間猝然停下腳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樣,小心翼翼地繞開,生怕貓受到驚擾,轉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萬奇麟急不可耐地撕開一根貓條,躡手躡腳地朝貓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樣讓胡英子禁不住搖頭,莞爾一笑。

萬奇麟終于靠近到距離貍花貓約五十厘米的范圍,他緩緩蹲下,無比輕柔地呼喚著:“貓……貓……咪咪……”乞求般地將貓條朝貍花貓遞過去。

貍花貓抬頭,盯住站在萬奇麟身后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著點頭。

貍花貓矜持地嗅著萬奇麟手中的貓條,至少嗅了半分鐘,這才伸出舌頭,開始舔食。

萬奇麟開心極了,不停地鼓勵:“吃吧吃吧,吃完還有……”

貍花貓吃完萬奇麟擠盡的貓條,意猶未盡,低頭嗅嗅地面,探頭嗅著男孩兒的手指。萬奇麟趁機一把抱住了貍花貓。

貍花貓本能地掙扎,隨即乖巧地發出一聲“喵”叫,任由男孩兒將它摟在懷中。

萬奇麟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快要哭了,看到這個孩子喜悅而委屈的樣子,胡英子禁不住鼻頭一酸。

萬奇麟懷抱貍花貓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讓貍花貓盡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騰出一只手,不停地撫摸貓的后背和下頜,不停地親吻它的腦袋。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愜意地閉上眼睛。

“萬奇麟,放下貓,去洗澡。”胡英子走過來,輕輕地擰住萬奇麟的一只耳朵,提醒他注意聽自己講話。

“我不!”萬奇麟猛甩腦袋,躲開胡英子的手。

“難不成你就這樣一直抱著它,不換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萬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著它睡。”萬奇麟再次低頭親吻貓。

貍花貓顯然不習慣這樣長時間地被人抱在懷中,它開始掙扎,試圖逃離萬奇麟的懷抱,尖利的爪子撓疼了萬奇麟的胳膊。

“姐姐……”萬奇麟委屈地仰起臉來。

“干嗎?”胡英子瞪著他。

“拿繩子來!”萬奇麟的聲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買籌碼”那樣的專橫。

“你要干嗎?”胡英子暗自心驚。

“把貓拴起來,它就不會跑掉了。”萬奇麟斷然宣稱。

胡英子差點兒一記耳光扇到他的臉上。她當然不會那樣做,猝然從萬奇麟懷里搶過貍花貓,輕輕地將貓放到地上。貍花貓似乎有些困惑,站住,回頭盯住胡英子,繼而搖晃著身子,緩步走開。

萬奇麟“嗚”的大叫一聲,跳起來去追貓。貓受到驚嚇,一溜煙地跑開,消失在廚房深處。

“你……賠我的貓!”萬奇麟逮不住貓,轉而向胡英子一頭撞去。

胡英子準確地抓住萬奇麟的兩個肩膀,任由他掙扎,直到逐漸恢復平靜。

“我們不能因為喜歡貓,就把它拴起來。貓有貓的自由,它喜歡我們,它就會來;它不喜歡我們,它就會走……你……要讓這只貓也和我們一樣,被人用繩子……拴起來嗎?”

胡英子晃動著萬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間,胡英子的視線變得模糊,她猛地一推,萬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你不是也用繩子拴住我嗎?”萬奇麟大叫。

就在這一剎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淚水如潮水般洶涌而出,萬奇麟似乎被嚇住了,他低下頭,滴溜溜地轉動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這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稍后,他假裝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繞開俯視著他的胡英子,悄無聲息地朝樓梯走去。

“我去洗澡。”萬奇麟可憐巴巴地說。

69

目睹胡英子用牽引繩拖拽萬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間,洪德全信步朝別墅區走去之時。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興。這天,他的體內激蕩著某種來歷不明的紊流,直到他決定在莊園里隨便走走,并且下意識地踏上通往別墅區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內心深處發出一聲輕笑:我是想去看看我們的槍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著那個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拼盡全力拉動車轅的小母馬,而另一邊,被繩索牽引的萬奇麟,則像是一頭倔強不屈的小毛驢,頑強地與之抗衡。有那么一刻,胡英子身體前傾,幾乎與地面構成了四十五度的夾角,她拼盡全力,卻幾乎無法拉動同樣以四十五度角后仰、似乎快要與地面融為一體的萬奇麟。兩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選手,胡英子每艱難地向前邁出一步,萬奇麟便固執地回拉一步,互不相讓。胡英子的耐心終于被消磨殆盡,她猛地挺直腰板,繩索瞬間松弛,萬奇麟險些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察覺到繩索的松動,萬奇麟抓住機會,拔腿便跑,瞬間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繩索再次繃緊的那一刻,猛然發力,大步流星地追趕上去,迅速超越了萬奇麟,繩索再度被繃緊。

洪德全隱身于花叢之中,目送胡英子和萬奇麟消失在花海的盡頭。有那么一瞬間,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個被一條繩子與胡英子捆綁在一起的人,他想象著那種繩子時而繃緊時而松弛的快感,體驗到某種久違的溫情與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歡這個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叢,心中暗自思量:這個姑娘槍法精湛,應變能力超群,她正在學習格斗,據說進步很快;這個姑娘時而顯得天真爛漫,宛若孩童,時而又展現出堪比哲學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與朝氣,盡管大多時候她對我保持沉默,不茍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氣息,卻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節般,即便被嚴寒的凍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風暴雨的摧殘,也依然頑強不屈,噴薄而出,讓人無法忽視。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幾分迷離,這份氣息讓三十四歲的他如飲瓊漿,心醉而惆悵。

更重要的是,這個姑娘,在最后一刻,并沒有登上董季平為她安排的,逃離大木田、逃離“醒獅莊園”、逃離自己的那輛吉普車。“也許,她對這樣的生活,別墅、仆人、錦衣玉食……對我,三十四歲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實上的最高統治者,對我的博學、睿智、財富、權勢……產生了某種迷戀?”洪德全悄然自問。

我戀愛過嗎?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發問。他黯然搖頭,他不知道自己對胡英子的“思念”是否包含某種戀愛的成分。他從不屑于使用“愛”這個虛偽而綿軟的字眼。

洪德全極目遠眺,似乎等待著胡英子的身影重現。可以確認的是:他希望這個姑娘留在自己身邊,無論是黑色T恤迷彩軍褲沙色戰靴大腿外側的快拔槍套里插著手槍,還是寬邊草帽白色長裙水晶涼鞋拎著LV包,抑或白色小翻領襯衣黑色西裝黑色高跟皮鞋懷抱天藍色文件夾……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腦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種形象,這樣的想象讓他像個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顧自地竊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幾杯“血腥瑪麗”,如果碰巧杜義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邊——是的,一想到杜義山,洪德全就會聯想到體型碩大溫順體貼智力超群的“金毛”——杜義山一定會說:“戀愛是美好的,愛上一個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發出一聲輕笑,因為他分明可以聽到杜義山的心聲:“哪有什么喜歡?哪有什么愛戀?洪總您渴望的,無非是控制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制吧。哪怕是一頭母獅,只要肯花心思,誰說不能馴養成寵物?誰說不能讓一頭母獅與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與共?

70

訓練中斷的兩天后,床頭柜上的A4紙通知胡英子:上午8時50分,乘車前往訓練場。

在訓練場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為何沒有出現?胡英子沒有發問。

訓練間隙,哥丹敏不經意地透露,他已經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獅莊園”保安部經理。至于董季平的下落,他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給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與董季平的訓練方式異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對抗練習時絕對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筆在拳臺上畫出一個直徑兩米的圓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連續朝胡英子擊打重拳,與此同時,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雙手抵住胡英子的后背。任憑格擋、還擊或是遭受連續重擊,胡英子就是不能后退半步。

一輪對抗訓練結束,盡管戴著頭盔身穿護具,胡英子仍然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反復蹂躪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爛,一如膿漿。哥丹敏命令兩名保安將脫下護具的胡英子架出拳臺,讓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臺的臺柱,胡英子恐怕會如同一只骨頭悉數被擊碎的羔羊,仰頭癱軟在地。

有人遞給她一瓶揭開蓋子的飲用水。

胡英子接過,仰頭猛喝,差點兒嗆住,咳嗽不已。

她感覺到有人輕拍自己的肩膀,繼而聽到一個柔和的男聲:“慢點兒喝,慢點兒……”

胡英子回頭,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邊,沖著自己露出鄰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回答“應該的”,或者說“謝謝”,但她的喉頭被水噎住,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胡英子茫然四顧,偌大的訓練館,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訓練的保安,猝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他們從來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干咳兩聲,隨即調整呼吸。她舉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飾自己不知如何應對的尷尬。

“我碰巧過來看看你們訓練。看起來,你的訓練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洪德全竟然挨著胡英子,在地板上坐下。

胡英子本能地挪動身子,離洪德全稍遠一些。她立即意識到自己這個動作會引起洪德全的不快,于是趕緊扭頭,沖他擠出一絲微笑:“還好啦。”

“你和那個孩子,相處得非常融洽。”洪德全盯住胡英子的側臉,說話時毫無來由地感到一絲緊張。我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跟一個女孩子說話,洪德全在心里對自己說。

“萬奇麟和貓,已經是好朋友啦,謝謝您的貓條。”胡英子轉過臉,顯出很有禮貌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對洪德全說道。

對啦,這就是我從未遇見過的女孩兒,洪德全在心中感嘆。那種揮之不去的暖洋洋的紊流在他的身體內部再次涌動,夾雜著一絲從未體驗過的悵然若失。

“你和那個孩子,幫了我的大忙。”洪德全驚訝于自己聲音中流露出的懇切,“謝謝你,我是真心的。”為什么要強調“真心”呢?剎那間,洪德全對自己習慣性的虛偽感到厭惡與懊惱。

“也許吧。”胡英子將差不多已經喝光的水瓶輕輕擱到地上。

那種陌生的驚詫,莫名夾雜著無端喜悅的甜蜜感再次擊中洪德全的心臟。她應該說“不客氣”,或者“謝謝洪總”,又或者“能為洪總效勞是我的榮幸”……然而,她竟然說“也許吧”。

洪德全很想追問她的“也許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說出的卻是:“我來把那個孩子輸掉的錢還給你。”

洪德全看到胡英子一臉茫然,仿佛早已忘卻萬奇麟在“三只老虎”的四號輪盤賭桌上,只用一把,就輸去五千元人民幣的事實。

洪德全從手包里掏出一個紅包——的確是紅包,是那種賀婚賀歲時用的紅包,紅包封面印著“大吉大利”四個燙金大字,朝胡英子遞過去。

眼前的這個人,令胡英子感到陌生。他不再是那個坐在皮轉椅上,威風凜凜發號施令的人;也不再是那個坐在十四號別墅的沙發上,滔滔不絕賣弄哲學的人。此刻的他,竟然夾著一個古馳手包,而且,更令胡英子驚訝的是,他竟然從手包里拿出一個大紅包,仿佛是一個在外打拼多年,終于小有成就,忍不住在心儀的姑娘面前炫耀,卻掩不去自卑和羞澀的鄉村大男孩兒。

胡英子雖然接過紅包,卻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一臉局促。

“一萬,美元。”洪德全輕聲說。

這話仿佛觸動了胡英子內心深處的某根神經,她像是被驟然釋放的彈簧,猛地一躍而起,幾乎是本能地將那個紅包扔進洪德全的懷中,宛如急于擺脫一條令人畏懼的毒蛇。

“萬奇麟輸掉的是五千人民幣。”她急切地申辯。

洪德全拾起紅包,緩緩起身,面對胡英子,微笑著尋找女孩兒的眼睛。

“我說了,你做得很好,你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對你的獎勵。”洪德全將手包夾到腋下,一只手拉住胡英子的手,另一只手將紅包塞到她的手中。

又一次讓洪德全詫異的是,捏住那個紅包的胡英子不僅沒有說“謝謝”,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快要哭出聲來。

“好啦好啦。”洪德全輕拍胡英子的手背,像是擔心胡英子再次把紅包扔還給他,“還有一個小小的禮物,我要送給你。”

洪德全收回自己的雙手,從手包里掏出一部銀光閃閃的手機。手包如同廢棄的包裝袋,被他扔到地上。此刻,他雙手捧住手機,如同捧起一束嬌艷的玫瑰。

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4手機。

“希望你喜歡。”洪德全微微躬身,將雙手捧著的手機遞到胡英子的胸前。

胡英子左手捏著紅包,右手一把從洪德全的手中搶過手機,喜從天降般“噢”地發出一聲尖叫。

胡英子摁下手機右側邊鍵,屏幕亮起。她的眼睛,隨著亮起的屏幕,如含苞待放的花兒一般,緩緩綻開它的花瓣。

第十四章

71

十四號別墅空空蕩蕩的書房里,胡英子盤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她沒有開燈,并且叮囑萬奇麟不許打擾自己。陷落在黑暗之中的她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待上一會兒。恩寵、信任、獎賞、收買、侮辱、戲弄……種種情緒如同視頻廣告中無序推出的關鍵詞,氣泡般地浮出她的腦海。胡英子并非了無邊際地冥想,而是試圖拂開這些泡沫,潛入深海之中,尋找那條大魚的眼睛。

胡英子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洪德全渴望自己對他俯首帖耳,但是他絕不希望自己成為他身邊的那些奴仆,甚至不希望自己成為羅潔那樣的女人。洪德全像一個精明狡猾的獵人,他想抓住狐貍,卻又不愿輕易開槍——或許,他真正珍視的并非狐貍本身,而是那華麗奪目的皮毛。他需要耐心地引誘,讓狐貍活生生地自投羅網。一萬美元,不過是洪德全用以誘惑狐貍的一串葡萄。盤腿靜坐的胡英子聽到某個聲音在腦海里竊笑:狐貍從來不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寓言本身不是笑話,生編硬造出這個寓言的書呆子才是真正的笑話。

洪德全絕對不會給自己一部能夠自由通話的手機,接過手機,三秒鐘之內,胡英子已然作出這樣的判斷。她一直忍耐到訓練結束,越野車將她送回十四號別墅,這才躲進衛生間驗證自己的想法。手機通訊錄里只有一個號碼,奇怪的是,聯系人姓名顯示為“洪總”,卻不顯示具體的號碼。胡英子一時想不出可以給誰打電話,也記不起任何人的電話號碼。她靈機一動,撥打姑且可以被稱之為故鄉的那個中國南部城市的114查號臺。撥號之后,手機沒有任何響應。胡英子撥出的號碼宛如一堆鵝卵石,被扔進遼闊無邊的大海,不曾泛起一絲漣漪,消失在暗無天日的大海深處。

這部銀光閃閃的最新款的手機,無非是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牽在洪德全的手中,而另一端,對胡英子而言,手機就是一個鈴鐺,洪德全拉繩子,鈴鐺響,于是她就像一條小狗,必須立即開始“汪汪”叫,第一時間搖頭擺尾,奔向那個拉繩子的人。

胡英子有一種強烈的把手機扔進馬桶,摁下摁鈕沖進下水道的沖動。她并沒有這樣做,因為她知道手機不會被水沖走,但是會被弄壞,她可不想被洪德全當成一個笨手笨腳把手機掉進馬桶的傻丫頭。

胡英子細心地查看手機電量,確保電量充足。

如果拉繩子的那個人發現鈴鐺不響,他不會更換鈴鐺,而是會把繩子打成死結,套到小狗的脖子上。這樣,他下次拉繩子的時候,如果小狗跑得稍微慢一些,就會被繩子勒死。

當然,也可以把這樣的一根繩子理解為“重用”。幾天之后,胡英子就會知道,整個別墅區,除她之外,只有杜義山擁有同樣的一部手機。畢竟,這部手機可以“直通”洪德全,這是否意味著,小狗在繩子這頭“汪汪”,那個牽繩子的人亦會出現在小狗身邊,踢上一腳,或者賞賜一根肉骨頭?

21時29分,擺放在胡英子身邊地板上的手機振動,仿佛一條被擺上案板的魚,絕望地抽搐著。

胡英子紋絲不動,靜待手機振動約三十秒。手機停止振動,靜默如常,廚子手起刀落,魚頭被干凈利落地斬去。

胡英子保持盤腿冥想之姿,想象自己懸浮在一片綠草如茵的曠野之上。拋開所有的屈辱和憤懣,她冷靜地意識到,自己終于成功地接近了洪德全的核心圈層。現在她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順應洪德全的“召喚”,潛入更為暗黑的深海,更加逼近那雙大魚的眼睛;另一個選擇是拒絕洪德全的誘惑,調整好姿態和呼吸,漂浮在無邊的大海上,尋找那一絲微弱的燈塔的光芒。

21時41分,手機再次振動,這一次,胡英子沒有絲毫的遲疑,她抓起手機,摁下接聽圖標。

能夠打通胡英子這部手機的,只有一個人,洪德全。

洪德全懶洋洋地“喂”一聲之后,徑直問道:“在干嗎呢?”

胡英子立即回答:“剛洗過澡,準備休息了。”

這就完美地解釋了自己剛才為什么不接他的電話,胡英子想。

果然,洪德全并未追問胡英子為什么不接電話,他“哦”了一聲:“今天累了吧?我看他們把你打得夠嗆。”

“訓練都是這樣,還行。”胡英子的聲音靜若止水。

“女孩子還是不要太辛苦。這樣吧,我會通知他們,你可以暫停幾天訓練……”洪德全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著胡英子表達感謝。

胡英子沉默著,雖然她不像董季平那樣了解洪德全,但是她同樣知道,洪德全會繼續把話說下去。

“可以在園子里隨便走走,還可以到杜義山那里跟他聊聊天……”洪德全再次停下。

“好的。”胡英子簡短地應答。

“如果想到城里散散心,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洪德全干巴巴地說。

胡英子可以想象出洪德全正在咽唾沫的細微神情,她想,這個人實在不善于聊天,于是她選擇繼續沉默。

“不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隨時跟我說。”洪德全試圖讓他的聲音透出某種朋友般的親切,但是他辦不到。

“我永遠不想再聽到你的聲音。”胡英子在心底對自己說,然而她說出的卻是:“謝謝洪總。”

洪德全終于等到了他需要的感激,接下來似乎再也無話可說。沉默大約五秒鐘,他訕訕地說道:“那就早點兒休息吧,晚安。”

“晚安。”胡英子機械地重復洪德全的致意,一直等到對方手機掛斷的提示音,這才掛斷電話。

書房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萬奇麟抱著貍花貓,徑直走到胡英子跟前。胡英子與他人說話的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對胡英子不許打擾的警告,孩子已全然忘記。

“哈,你有一個手機。”萬奇麟把貍花貓放到地上,貓竟然端坐不動,仰頭看著他。

萬奇麟逮著機會就用貓條喂貓,貓欣然接受孩子的“賄賂”,追著萬奇麟滿屋子跑,“喵喵”地叫著,伸出前爪去抱他的腿。萬奇麟只要一伸手,就能把貓抱進懷里。他得意洋洋地向胡英子炫耀他和貓的友誼,胡英子冷冷地說:“貓就是這樣,誰給它好吃的,它就跟誰好。”

萬奇麟猛地伸出手,試圖奪取胡英子緊握的手機,而胡英子則順從地松開了手,任由他搶去。

“你在跟誰通電話?”萬奇麟大大咧咧地發問。

胡英子沒有理他。

“我要給媽媽打電話。”萬奇麟不由分說,在手機上撥號——如果男孩兒愿意,他的大腦里可以存儲上萬個手機號碼。

胡英子知道,萬奇麟撥出的那串號碼,注定會如同被扔入大海的鵝卵石一般,消失在無盡的波濤之中。

萬奇麟恨恨地又撥出了另一串數字,胡英子想,那應該是他父親的手機號碼。然而,撥號之后,萬奇麟所感受到的,卻是一片死寂,仿佛是一個深不見底、足以吞噬萬物的暗黑深淵,沒有任何回應。

“什么破手機!”萬奇麟氣憤地揮手把手機高舉過頭,作勢要砸向地面。

“很好。”胡英子在心里說,“就讓孩子把手機砸碎吧——也許,洪德全會給我一個新的手機,也許,洪德全會把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到我的臉上。”

萬奇麟當然不敢砸碎手機,他把手機湊到眼前,心有不甘地仔細查看,繼而咕噥道:“假的!”

他把手機扔回胡英子的懷中,蹲下身子,抱起貍花貓,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書房門外。

男孩兒沒有忘記帶上書房的門,盡管他已經知道,這幢別墅里所有的房門,都被解除了反鎖裝置。

72

與胡英子此刻盤腿靜坐的十四號別墅書房截然不同,那間書房里沒有一本書;與杜義山此刻獨自沉醉伏在桌上睡去涎水流出嘴角的九號別墅書房截然不同,那間書房里,書籍、碟盒和酒瓶胡亂堆砌如困獸的山洞。

而洪德全的書房,卻是琳瑯滿目,井然有序。數千冊哲學、科學、歷史、文學書籍,中、英文各半,不是官員和富豪作為裝飾材料使用的“假書”,而是貨真價實的出版物,其中不乏珍本乃至孤本,分門別類,衣冠楚楚地站在書架上,像是等待國王召喚的中世紀貴族。歐美、日韓、港澳,各種高爾夫、登山、滑雪、射擊、馬術乃至數學、物理、人工智能俱樂部頒發給洪德全的會員證書,有的被精心裝裱后掛到墻上最適合的位置,有的擱到書架一角,形成恰如其分的點綴。洪德全的博士學位證書,來自美國著名的哥大,封裝在梵蒂岡風格的褐色木框之中,懸掛在最引人矚目的位置——很少有人知道,十四年前,年僅二十歲的洪德全被父親洪大成緊急召回大木田,執掌洪家大業。那時候,洪德全在美國念到本科二年級,輟學的他,別說博士,就連學士學位都尚未取得。但絕少有人懷疑洪德全博士學位的真實性,那張哥大的博士學位證書,確由哥大校方頒發,皆因洪德全贊助給哥大一筆不菲的科研經費。如果洪德全給哥大多捐一些美元,哥大在校園里專門建一個以洪德全命名的花園也不是沒有可能。為了給自己在哥大獲得博士學位留出足夠的時間,洪德全必須給自己加上八歲。這樣也好,四十二歲的洪家掌門人,大木田的實際行政和軍事領導人,至少比三十四歲的洪家大少更顯睿智成熟,更為令人信服。

羅潔是絕少知曉洪德全年齡和學歷真相的人之一。誰讓他們是童年時的小伙伴,成年后的性伙伴,生意上的高管與老板呢?

掛斷與胡英子問候晚安的電話,洪德全再次體會到若有所失的悵然。他不會將之歸因于自己完全不懂與年輕女性正常交流,而是暗自責怪對方不解風情。洪德全需要給羅潔打個電話,同樣,他不會將之歸因于魚水之歡,而是有重要的工作必須安排。

二十歲的洪德全在新加坡邂逅十八歲的兒時玩伴羅潔,同枕共衾順理成章。數日之后,羅潔消失,如同她的出現一般毫無征兆。洪德全并未將羅潔不曾說再見的悄然離去掛在心上,他的生活中最不缺乏的就是女人,只要有足夠的美元,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女人是最容易買到的商品。那時,洪德全只知道羅潔是個私生女,她的親生父親背景不詳,要么是中國的大官,要么是來路不明的暴發戶。總之,父親留下一筆足以讓羅潔母女錦衣玉食的巨款,從此人間蒸發。因為這筆錢,羅潔可以入讀洪家控股的私立學校,可以留學新加坡,可以與她童年的小哥哥重逢于異國他鄉。

八年前,洪德全應邀出席舉辦于吉隆坡的某東南亞經濟論壇。

洪德全健步登上主席臺,以哥大AI博士、千塔國北部大木田地區經濟首腦的身份,準備發表主旨演講。洪德全看到臺下第一排右起第三個座位上一位白襯衣灰西裝的女士沖他笑出一口白牙,洪德全報以微笑,既針對那位女士,又針對全場。起初,洪德全以為那是一位富家千金,繼而他認出那位氣質高雅、儀態萬方的女士正是羅潔。露齒而笑的羅潔嚴重干擾到洪德全的演講,令他多次現出語無倫次的窘態,念錯好幾個英文單詞,切換到中國古文以顯示其文化功底時,很不幸地把“鴻鵠之志”念成“鴻告之志”。

洪德全對羅潔嫻熟的云雨巫山之術大加贊嘆,暗暗懷疑羅潔這些年是否以高級交際花為業。久違的玩伴不僅給洪德全帶來顛鸞倒鳳的青春記憶,而且給他帶來了一個驚天秘密——她的親生父親名叫金鼎鳴,父親給她取的名字叫金世珍。

不錯,金世瓏正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在千塔國北部女性幾乎等同于性愛與生殖工具的地區,母親是誰并不重要,只要她是金鼎鳴的女兒,她就是金世瓏的親妹妹。

那個掛在金項鏈上,銘刻有金鼎鳴親筆簽名的“身份牌”,不容洪德全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羅潔故事的重點在于:隱居于夏威夷的金鼎鳴對她的母親舊情不忘,思念心切,竟然把羅潔的母親接到身邊。于是金世瓏知道,自己不僅多了一個“小媽”,還多了一個親妹妹。金鼎鳴為其子女在瑞士某銀行設立了巨額信托基金,有朝一日,老爺子一命歸西,金世瓏的這個妹妹同樣可以分享這筆巨款。

傳說中,身為大哥的金世瓏不是讓他的弟弟妹妹們吸毒而死、暴病身亡、翻車情殺,就是變成白癡或精神病,總之,除了大少爺,已經無人具備繼承金鼎鳴政治、經濟遺產的生命或生理條件。在羅潔講述的故事里,金世瓏略施小計,“小媽”英年早逝,讓老爺子獨自撫尸痛哭。剩下的事情,就是全球追殺這個居然名叫金世珍,不僅活著而且生理健全的親妹妹。

大兒子的心狠手辣讓金鼎鳴五味雜陳,有激賞——玄武門之變,李世民殺了哥哥和弟弟,逼老爺子退位,事后,李世民不也跪在李淵的膝下,腦袋拱進李淵的懷抱,含著李淵的乳頭痛哭流涕嗎?也有痛惜,那些兒子、那些女兒,哪一個不是他金鼎鳴的親骨肉,哪一個的血脈里沒有流淌著他金鼎鳴的精血?金鼎鳴決意保護他這個最小的女兒,不僅從未讓金世珍與金世瓏謀面,而且竭盡全力隱瞞金世珍的行蹤。在羅潔講述的故事里,這使她得以活至此時,得以與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Hyatt酒店的大床上纏綿,得以說出:“救救我,好哥。”

洪德全不吱聲,他對羅潔講述的故事深信不疑——金世瓏殺弟滅妹,對大木田四大家族的世家子弟而言,是人所盡知而又不可言說的秘密。

一個模糊的計劃正緩緩浮出洪德全的腦海,不容他分神。

“這個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好哥你一個人。”羅潔梨花帶雨,拱進洪德全的懷中。

洪德全輕撫羅潔的肩膀,依然沒有吱聲。

“好哥你救我一命,我這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羅潔輕吻洪德全的耳垂。

“哈,”洪德全一聲輕笑,“羅密歐與朱麗葉?”

“我知道這出戲,很有名的。”羅潔朝洪德全仰起帶淚的笑臉。

“莎士比亞。”洪德全用英文念出這個名字。

73

“中國方面的生意先擱一擱,我思考了整整八年的‘羅密歐’計劃,可以開始了。”洪德全在電話里對羅潔說。

羅潔在洪德全掛斷電話之前,對著手機響亮地“啵”了一聲。

八年前,當洪德全在吉隆坡GrandHyatt酒店的大床上說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時,羅潔立即體會到某種不祥,她看過那出戲,她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在大幕落下之前雙雙死去,這對情人的死亡換來的是兩個世代仇殺的家族摒棄前嫌,握手言和。羅潔當然不敢對博學的洪德全說出自己的擔憂,盡管她無論如何也不愿成為洪德全的朱麗葉。

當洪德全把暗殺金世瓏的計劃命名為“羅密歐”時,羅潔的不安達到了極限。在洪德全的計劃里,金世瓏應該是羅密歐,那么,誰是用羅密歐的佩劍自殺殉情的朱麗葉呢?

“羅密歐計劃”并不復雜:由洪大成出面,邀請遠在夏威夷的金鼎鳴進行一場豪賭。當然是這些老家伙當年發明的“賭命”游戲,“戰場”設在大木田。雙方從各自在瑞士銀行開設的信托基金中提取一億美元對賭,贏得的錢重新回到信托基金。賭資及資金流動,全程由信托基金監管,確保這筆錢用于贏家的直系子女。游戲結束之后,雙方停止對抗。作為對輸家的回報,贏家承諾在五年之內,不再干預大木田的政治、經濟、軍事等各項事務。

洪德全確信,只要自己的父親洪大成出面發出邀約,金鼎鳴必然應戰——“不敢應戰”的消息在千塔國北部流傳,金鼎鳴雖然垂垂老矣,但他仍然丟不起這張老臉。更重要的是,這個“游戲換和平”的方案,必然為千塔國北部的各路軍閥喜聞樂見,其實質是鷸蚌相爭:一個家族輸掉一億美元元氣大傷,另一家族雖然贏到一億美元,卻必須暫時放棄染指大木田。對付一個元氣大傷的統治者總會強過對付一頭獅子外加一條惡龍,因此,千塔國北部的各路軍閥會全力促使金鼎鳴接受洪大成的邀約。

以行將就木之軀,以及對千塔國北部眾多宿敵的顧慮,金鼎鳴幾乎沒有可能重返大木田,但是金世瓏,這條素來見首不見尾的神龍,屆時一定會出現在大木田,這是洪德全暗殺金世瓏的唯一時機。

至于洪金兩大家族之間的“賭命大賽”,洪德全根本不存在“輸”,只有“贏”:

如果洪德全輸掉比賽,一億美元將進入金鼎鳴的信托賬戶,那時候,金世瓏已經是一個死人,能夠享用那筆巨款的只有金世珍——金鼎鳴唯一健在且健康的直系晚輩。洪德全不僅可以贏得五年獨享大木田的時間,他還將高調迎娶金世珍,洪金聯姻,從而永久結束大木田地區的戰亂紛爭。

如果洪德全贏得比賽,他將贏得一億美元,同樣的道理,那時候,金世瓏已經是一個死人,金氏家族只能交由金世珍執掌,同樣的故事將再次上演。洪德全高調迎娶金世珍,不是以洪家大少的身份,而是作為金家唯一的女婿,主政大木田。

作為“羅密歐計劃”的重要一環,洪德全不僅答應救金世珍一命,而且把她送到韓國,接受昂貴的醫學美容手術;洪德全費盡心力和財力,讓金世瓏派出的全球追殺金世珍的殺手,“碰巧”在曼谷發現一具吸毒致死的女尸,種種跡象表明,那具女尸正是金鼎鳴的女兒、金世瓏的妹妹金世珍。與此同時,名叫羅潔的女人,正全心全意打理洪德全在中國境內的“生意”。

洪德全認為,“羅密歐計劃”的關鍵在于“后手”——如果暗殺金世瓏失敗,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將如何應對?

洪德全之所以認為已經為“羅密歐計劃”留下了致命的“后手”,是因為被他鎖進“橢圓形辦公室”保險柜的那沓打印得整整齊齊的A4紙——“大龍總匯”旗下2349名被迫從事網賭、電詐的中國人名單。

洪德全決定在“賭命”開始之前,藉由第三方,向金世瓏透露這個消息。

一億美元的賭注,“游戲換和平”的誘惑,2349名員工名單被泄露,三箭齊發,洪德全堅信,金世瓏必將親臨大木田,無論是操縱游戲,還是處理危機。

洪德全絕對不會向羅潔透露,作為“羅密歐計劃”的“后手”,還有一個被他稱為“黃雀”的行動。

羅潔,從現在開始,我們可以叫她金世珍,并不知道洪德全竊取到金世瓏的人事機密,更不知道將與“羅密歐計劃”同時實施的“黃雀行動”。她知道的是,自己盼望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無人分享她的喜悅。

金世珍打開總統套房的落地玻璃門,走上寬大的露臺,站在“納百川”大酒店三十八層的巔峰,遙望城市的點點燈火與如龍車流。她輕撫懸垂于胸前的黃金吊牌,柔情萬般地呼喚:“哥哥……”

74

“在有危險的地方,亦生長著拯救的力量。”

杜義山搖頭晃腦地念誦,向走在自己側后方的胡英子發問:“聽過這句詩嗎?”

胡英子搖頭。她不僅沒有聽過,甚至連杜義山究竟在念叨些什么都沒能聽懂。

“荷爾德林。”杜義山耐心地解釋,“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德國人,天才,情場失意,瘋了,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最偉大的詩人。”

胡英子連“哦”都懶得應付,她腰板挺得筆直,兩眼平視前方,不緊不慢,保持落后杜義山半步的距離。這樣,杜義山跟她說話,必須費勁地扭轉腦袋。

“拯救你的力量已經顯現,就看你愿不愿意追隨這股強大的力量。”杜義山似乎對頻繁扭頭感到厭倦,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沒有再回頭。

這天清晨,頭發梳理得紋絲不亂,身著白色亞麻襯衣,煥然一新的杜義山來到十四號別墅,邀請胡英子:“能陪我這個老頭子散散步嗎?”

杜義山似乎相當重視這次散步,為此,他早起、沐浴、更衣,而且在與胡英子散步的過程中,他沒有抽煙。

“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拯救我……”胡英子突然開口說話,讓杜義山吃了一驚,他猝然停下腳步,側臉盯住女孩兒。

胡英子示意杜義山繼續前行。她本想說:“能夠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她忍住,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沒有任何人能夠成為一頭孤狼。人是群體動物,總是需要伙伴、需要團隊、需要……相互信任、相互依靠……”杜義山讓自己與胡英子并肩而行,這樣說起話來方便很多。

“您想說的是相互利用吧?我和他,連相互利用都說不上,他需要的只是工具。”胡英子斷然截住杜義山的話頭。

杜義山再次吃了一驚,他當然明白胡英子所說的“他”指的是誰。目標一旦出現,毫不遲疑地扣動扳機,杜義山忘記了這個女孩兒是射擊運動員出身。胡英子這樣一說,等于明確指出:杜義山邀請的這次散步,無非是給洪德全做說客。

杜義山干咳,清清喉嚨:“話,當然可以這樣說,道理,并不完全是這個道理。我們那個時代,有的女孩兒,畢生的夢想就是依附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我們那個時候的說法,叫‘傍大款’,我們很厭惡那種女孩兒。現在想想,那樣的厭惡大抵出于少年的嫉妒,所謂‘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杜義山停下來,等待胡英子發笑。

然而,胡英子眉頭緊皺,仿佛空氣中突然出現了令她不快的農家肥的氣息。

兩人緩步走過方磚鋪就的小徑。小徑兩側齊腰的綠化帶,園圃里垂頭喪氣的花朵。天空陰晦,天光黯淡,不像是早晨,更像是山雨欲來的黃昏。目力所及,空無一人,亦無一聲鳥鳴。

“冷靜下來想一想,女孩兒和大款,究竟誰是誰的工具?”杜義山接著往下說。

“我的母親曾經告訴我,您說的那種女孩兒,在你們的那個時代,也被叫作‘金絲鳥’。”胡英子緊皺的眉頭松開,仿佛終于回憶起這個比喻。

“嗯,籠中的金絲鳥。”杜義山隨口回應,隨即生出一絲懊惱,自己竟然落入這個女孩兒的圈套,他急忙補充道,“如果籠子足夠大,大到整個世界,也就無所謂籠子了。”

“杜老師您想過鳥兒的恐懼嗎?不管籠子有多大,鳥兒始終知道自己被關在籠子里。”胡英子側臉望向杜義山。

“你,無非也是一只籠中的金絲鳥,你甚至比我還要恐懼。”這是杜義山從胡英子的眼神里讀出的聲音。

“你想要談論的,似乎是自由的邊界……或許,你想要談論的,也是自由的底線,所謂免于恐懼……”杜老師的思路猝然紊亂,散步至此,“嘴替”至此,聰明睿智如杜義山,一時無話可說。

“我們回去吧。”胡英子不待杜義山同意,略微停留之后,轉過身子。

鸚鵡一旦被馴養、被調教,就必須重復主人教給它的話語。

十四號別墅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中。

“我聽說,洪總送給你一部手機。”杜義山囁嚅著問。

“是呀!”胡英子的聲音聽不出是喜悅還是譏誚。

“那是一部可以直接給洪總打電話的手機……”杜義山揮手,劃出一個半圓,遙指“醒獅莊園”的山水、景觀、高樓與廠區,“這里,能夠直接給洪總打電話的人,不會超過六個。”

“杜老師您就是其中之一。”胡英子在別墅前的碎石小徑前停下腳步,表示她不會邀請杜義山進入別墅小坐。她的聲音聽不出是恭維還是嘲弄。

“洪總很看重你。”杜義山并不甘心就這樣結束談話。

“是嗎?”胡英子反問道,她的臉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洪總喜歡上你了。”杜義山咽下一口唾沫,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事實上,杜義山非常后悔,他應該一開始就對胡英子說出這句話,然后溜之大吉。

“我知道的呀!”胡英子真的笑了,笑得仿佛杜義山正在扮演一個畫蛇添足的鄉村媒婆。

杜義山徹底啞口無言。

這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子呀!忽而與你嚴肅探討自由的邊界和底線,忽而嬉笑嬌憨如同毫無心機的純真少女。怪不得洪德全會喜歡上她,連我都有些喜歡她了。杜義山恨恨地想。

“再見,杜老師。”

杜義山沒有說“再見”,他沖胡英子擺擺手,勾腰朝九號別墅慢慢踱去,約略有些傴僂的身形,使他看起來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75

隱居山中的洪大成對兒子的“羅密歐計劃”以及與之配套的“黃雀行動”大加贊賞。

八年前,金世珍投靠洪德全,洪大成立即啟用秘密力量,對金世珍的故事展開詳盡調查,確證無一破綻。之后,通過聯姻達到吞并金氏家族的構想,在父子之間的一次次長談中逐漸成型。

洪大成完全同意兒子“畢其功于一役”的構想,這只老謀深算最擅長從背后捅刀子的老狐貍判定:洪金之爭如果久拖不決,在中國政府的強大壓力下,最終的結果不是兩敗俱傷,而是玉石俱焚。洪大成深信,遠在大洋彼岸的金鼎鳴會作出跟他完全一致的判斷。

洪大成親筆給金鼎鳴寫了一封長信,回溯青春歲月的戰斗情誼,深刻檢討十五年前大木田“兵變”中自己的過錯,無比痛切地將自己的“背主”行徑歸咎于千塔國5f351cc989396157aeef510c815aa4fc政府的陰謀和背信棄義。“我們老了,兒子們的事情交給兒子們去辦,我相信老首長和我一樣,不愿看到兒子們繼續打打殺殺,而是給兒子們一個和平與發展的前景……”洪大成繼而提出“游戲換和平”的和解方案,詳盡解說游戲規則,最后懇請老首長慎重考慮。

洪大成派出信使,飛越半個地球,把親筆信遞交到金鼎鳴手中。

金鼎鳴高規格接待信使。之后花了整整三天的工夫,工工整整地給洪大成回了一封親筆信。

金鼎鳴在信中聲情并茂地回憶餐風露宿同甘共苦的光輝歲月,對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金鼎鳴表示“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金鼎鳴同意洪大成提出的“游戲換和平”方案,為了表示誠意,金鼎鳴提出雙方的賭注各自提高到兩億美元,而贏家退出大木田的時限提高到十年……在親筆信的最后,金鼎鳴表示自己年邁體衰,不堪舟車勞頓,此事交給金世瓏全權辦理——這是暗示洪大成亦不能插手兒子們的“游戲”,洪大成對此自然心領神會。

“游戲”時間定于10月14日,星期天,13時30分開賽,比賽不限時長,直到其中一方成功將標靶帶回己方大本營。

76

10月12日,星期五。

大木田城區,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樓,四大家族之一的黃秉和名下的另一家大型賭場。

霓虹燈照不到的角落,一排藍色的板房陷落于停車場一角的幽暗之中,這是集體宿舍,這幢大樓級別最低的保安睡覺的地方。

一條黑影輕敲板房最深處一間宿舍的房門,三下,一下,然后兩下,最后是三下。

房門猝然打開,黑影悄然閃入。

這個房間里竟然只有一張床。

沒有人開燈。

給黑影開門的人退回到床沿上坐下,他披著一件骯臟油膩到不辨本色的美軍M65風衣,垂首如脖子已被折斷。

黑影挨著他坐下,遞給他一根香煙,打火給他點燃。

火光一閃,垂首而坐的老男人,是胡英子的父親胡海川。

黑影給自己也點上一根煙,兩人都噴出一股濃重的煙霧之后,黑影操著一口蹩腳的漢語,對胡海川輕聲說:“大少爺回來了。”

胡海川“嗯”了一聲。

黑影把只抽了三口的香煙扔到地上,站起身來,用腳上的黑色“511”高腰戰靴蹍滅。黑影彎腰拍拍胡海川的肩膀:“召集你的人馬,二十四小時待命。”

胡海川點頭,繼續大口吸煙。

黑影抓住門把手,靜默三秒之后,轉頭對胡海川說:“老爺子也回來了。”

胡海川吐出一口濃煙:“我不認識什么老爺子。”

黑影滿意地點頭,拉開房門。一絲微弱的光線照進小屋。

黑影閃出門外,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臉,這個人是哥丹敏,不久之前,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獅莊園”的保安經理。

哥丹敏輕輕帶上胡海川的房門。

單人宿舍重新陷入黑暗。

胡海川扔掉煙蒂,起身,在板壁上摸索。他抽開一塊隔板,拿出一部對講機。

對講機的綠色指示燈仿佛永不睡去的貓眼,在黑暗中平靜而警惕地閃爍。

第十五章

77

洪德全站在“橢圓形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人工湖,無數星斗倒映在湖水之中,微波蕩漾,星光迷離,洪德全微覺有些眩暈。他不可能知道:正是此刻,哥丹敏悄然潛出“醒獅莊園”,通知胡海川召集金世瓏的秘密安保力量。

不僅來自洪德全自己的情報部,另有來自多個渠道的信息交叉證實:金世瓏派遣到“醒獅莊園”的女服務員拍下時任千塔國內政部高級特工的哥丹敏的照片,金世瓏隨即向內政部高層揭穿哥丹敏長期為洪德全“服務”的秘密,哥丹敏因此亡命天涯,被迫投靠洪德全。

起初,哥丹敏同時為金家和洪家服務,同樣的情報賣兩次,拿兩份報酬。出賣政府情報這種事情不可能干一輩子,在金洪兩家之間來回走鋼絲,遲早會摔得粉身碎骨。作為一名情報官員,對手頭充裕的資料進行綜合研判之后,哥丹敏斷然看好金家。在隨后的接觸中,哥丹敏與金世瓏一拍即合,金家開出豐厚籌碼,哥丹敏不惜以自己的職業生涯為代價,成為金世瓏最隱秘而致命的一枚釘子。

洪德全怎么可能猜到,以犧牲數名女服務員的舌頭為代價,金世瓏設計這出苦肉計,就是要把哥丹敏這枚釘子打進洪德全的軟肋。

哥丹敏原以為洪德全會欣然收納他,沒想到洪德全安排他去“賭命”。數月前的那次“比賽”,哥丹敏一直試圖逃命,而不是奪取標靶贏得勝利。他知道信號發射器藏在防彈背心里,他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脫下防彈背心逃離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他敏銳地捕捉到胡英子為他贏得了一線生機,果斷決定與胡英子并肩作戰。哥丹敏不僅賭回了自己的命,而且賭到了洪德全的信任。董季平失蹤,哥丹敏接替董季平出任保安經理,他不知道董季平失蹤的原因,也無須費心去打探,那不在他的任務范圍之內。

金世瓏的身邊,自然也有洪德全安插的內線。這個內線的級別比較低,他只能向洪德全報告金世瓏已經秘密回到大木田,將于兩天后,在黃秉和的“野戰指揮所”全程觀看“游戲換和平”的這場豪賭。這個內線不可能掌握哥丹敏的真實身份和使命,也不知道金鼎鳴與金世瓏同時潛回大木田。

臨戰前的興奮和焦慮,讓洪德全心浮意躁,心底不時泛起一絲涼意。他打開保險柜,確認那沓打印有2349名中國人姓名和身份證號碼的A4紙沒有被偷走,關上保險柜,他不禁為自己幼稚的舉動垂首莞爾。

洪德全的桌上擺著一份情報:10月12日,也就是今天,中國公安部刑偵局微信公眾號發布通報,懸賞十萬至五十萬元通緝兩名千塔國北部電詐頭目巖板和巖塊,這兩人分別在諾瓦底邦“自治”政府擔任公職。

早在數日之前,洪德全的情報主管向他報告:中國公安部知會諾瓦底邦,要求把“確有證據脅迫中國公民從事販毒、網賭、電詐活動”的巖板和巖塊移交中國警方。此二人均為諾瓦底邦最高領導人的親侄子。諾瓦底邦虛與委蛇,不僅未將巖板、巖塊交給中國,甚至還安排二人連夜出逃。中國公安部通過微信公眾號發布對巖板、巖塊的通緝令,無疑是發出與千塔國北部犯罪集團決戰到底的信號。

洪德全還另有一層擔憂:董季平被自己軟禁已經一月有余,董的上級不知道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董可能被囚,也可能被殺。這一紙通緝令,難道不是某種“警告”?誰膽敢與中國警方為敵,中國警方將與之誓死戰斗,絕不饒恕。

是時候讓董季平上場了,至少,讓董的上級知道他還活著。

更重要的是,讓董季平背后的中國警方,把目光從他洪德全的后背移開,轉而盯住已經潛回大木田的金世瓏。

洪德全撥通“雄獅”小隊負責人的手機,命令他們把董季平“請”到“橢圓形辦公室”。

78

三十五天前,董季平走在六名“雄獅”隊員中間,兩名在前,兩名左右相伴,兩名拖后,離開被洪德全命名為一號樓的“醒獅莊園”辦公大樓,被挾持進車窗緊閉的大排量越野車,沿著可移動花箱夾出的小徑,送進這幢別墅。

三天后,董季平判斷出這是二號別墅。

這幢別墅沒有女仆,董季平的日常飲食皆由六名精銳的“雄獅”隊員全權負責。他們始終保持著與董季平的距離,從未同桌共食。每當用餐時刻,其中兩人便會端正地坐在餐桌旁,既不動用餐具,也不顯露面容,唯有兩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過黑色的警用面罩,靜靜地注視著。他們耐心地詢問董季平對下一餐的偏好,并一絲不茍地按照他的要求備餐,絕不含糊。

除了餐飲,他們還會按董季平的要求送來書籍。當董季平沉浸在閱讀之中微微犯困時,另有兩人會默默坐在他的身后,如影隨形。主臥室內,一張寬敞的大床專為董季平而設,而大床的兩側則各擺放了一張小床,使得原本寬敞的主臥變得如緊湊的集體宿舍。夜晚,分別有兩人在小床上陪同董季平入眠,那黑色的警用面罩從始至終也未曾摘下。

即便是董季平上廁所,也有兩人一左一右地矗立在敞開的衛生間門口,紋絲不動。他們嚴格限制董季平的活動范圍,既不許他踏出別墅半步,也不允許他在白天踏上那寬敞的露臺。他們對董季平始終保持著禮貌與克制,除了必要的飲食詢問外,幾乎從不說話,更多的時候,只是通過手勢來傳達“可以”或“不行”的意思。

董季平讓看守他的“雄獅”隊員給他弄來一本牛津英漢雙解辭典,美國留學歸來,沒有使用英語的機會,可以明顯感到詞匯量大幅下降。董季平用背辭典打發時間,幾天之后,他要求英文原版《福爾摩斯探案集》。“雄獅”隊員把辭典交給董季平時已大感驚奇,發現他能夠流利地閱讀英文原版小說,黑色警用面罩上方的兩只眼睛里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欽佩。董季平知道這些“雄獅”在美國接受過特種作戰訓練,他們的教官是美國人,董季平想,這些“雄獅”根本不會英語,接受訓練時,一定給他們配備了翻譯。

董季平每天堅持訓練,在室內做俯臥撐和平板支撐,抓住門框做引體向上,面對虛空里看不見的對手,出拳、格擋、踢腿、抱摔、裸絞……每每讓看守他的“雄獅”隊員眼花繚亂。他們并不知道為何將董季平監禁于此,他們的眼神中除了欽佩,還有躍躍欲試——與董季平過上幾招的沖動。然而,他們什么也不能說,什么也不能問,只能用眼神向董季平傳達無可奈何的善意。董季平發現自己有些喜歡,更多的是同情這些“機械戰警”一般的年輕人。

10月12日,星期五,21時16分。

四名看守示意董季平跟隨他們走出別墅,登上大排量越野車,兩名看守將董季平夾坐于后排。越野車啟動,董季平不知道自己將被送去何方。新的監所?未知的刑場?荒郊野外,從腦后射入的一顆子彈?他并未驚慌失措,而是努力保持淡淡的微笑。董季平猜測,大概率是洪德全連夜召見。

他猜對了。

兩名腰懸手槍的黑衣蒙面人肅立于“橢圓形辦公室”大門兩側,董季平從他們的眼睛認出這兩人是“張哥”和“刀疤”。兩人各伸一只手,為董季平推開沉重的橡木門,緊隨其后進入辦公室。董季平看到洪德全一如往常,懶散地仰靠在大班桌后面的皮轉椅上。“張哥”迅速走到洪德全身旁,面對董季平負手而立;橡木門關閉,“刀疤”背對木門,右手摁住槍柄,直視董季平的后背。

“請坐,董警官。”洪德全微微欠身。

董季平走到大班桌對面,伸手將椅子拉開半米,昂然坐下。

“你們……”洪德全扭頭看看“張哥”,繼而手指“刀疤”,“出去吧。”

盡管“張哥”和“刀疤”露出迷惑的眼神,但他們沒有遲疑。“張哥”繞過桌子,大踏步朝房門走去。“刀疤”為“張哥”拉開房門,“張哥”出門之后,“刀疤”隨之而出,房門從外面被再度合攏。

“您看,我是有誠意的。”洪德全將雙肘撐到桌面上,朝董季平俯身。

“洪總,您很明智。”董季平的聲音平靜而坦誠,聽不出任何譏諷的意味。他知道,這是一個在任何情況下都需要奉承的人。

“董警官您想說,如果您要挾持或者刺殺我,根本不用等到我揭穿您的身份,更不用等到今天,對吧?”洪德全露出習慣性的自負微笑。

“我為什么要挾持或者刺殺您?洪總您很清楚,那并不是我的任務。”

“呃……”洪德全緩緩直起后背,“這是不是意味著,您愿意承認自己中國警方臥底的身份?”

“洪總您是有學問的人,您非常了解全世界警察的執法慣例。我不可能承認自己的中國警察身份,但是……”董季平略一停頓,“我可以與中國警方取得某種特殊的聯系。”

“很好!”洪德全豎起右手食指,上下晃動,“董警官,我對您的專業素養深感敬佩——我想,您的任務,應該是所謂的搜集掌握證據,另外,伺機把那些在這里打工的中國人弄回去?”

董季平盯住洪德全的眼睛:“比較準確的說法是營救、解救……還有一個法律術語,叫歸案。”

洪德全避開董季平的眼鋒,“歸案”這個詞讓他心生不快,他望向董季平的身后,仿佛那兩扇緊閉的橡木門會突然洞開。

“這個可怕的時代。”洪德全自顧自地感嘆道,“人永遠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人的命運由某種未知的力量注定,我可以把這種力量姑且稱之為神。人試圖主宰自己的命運,這就是悲劇。我說得對嗎,董警官?”

“您的博學將有助于您作出正確的選擇。”董季平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里透出譏諷,“我想,您談論的是哲學。哲學我不懂,我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機會向您請教。”

聰明自負的洪德全,應該能夠聽懂董季平的暗示:回頭是岸,盡早認罪伏法,也許還有一線生機,還有機會炫耀他那些似是而非的人生哲理。

“事實上,我非常感謝中國警方把您派到我的身邊,非常感謝中國警方給我保留一條溝通的渠道。”洪德全換上一副故作謙卑的面孔。

“任何時候,中國警方的大門,對您都是敞開的。無論洪總您是派出信使還是發出郵件,無論是向中國政府還是千塔國政府表達您的誠意,我想,政府和警方會派出特使,與您商議出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董季平有些遲疑地說出這些話,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是不是超越了權限。

“我知道,我知道……”洪德全嘆息道,“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這種事情。這個地方一團亂麻的歷史,以及錯綜復雜的現實,我希望,這種事情……還是通過您個人來轉達比較穩妥。”

“洪總高見。”董季平習慣性地迎合,隨即啞然失笑。

“我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中國……”洪德全緩緩起身,走到保險柜前,“我可以向中國警方提供一份名單,超過兩千人,真名實姓,以及相應的中國身份證號碼。我現在就可以把名單交給您,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把名單送達中國警方。”

董季平盡可能緩慢地起身,以免驚嚇到洪德全。他舉手制止洪德全打開保險柜:“我需要請示上級,希望洪總理解。”

洪德全點頭,回到桌子后面,凝視董季平良久,緩緩說道:“您的意思是,同意做我和中國警方之間的聯絡員?”

“可以這樣認為。”

洪德全摁下桌上的呼叫鍵:“趙經理,請進。”

橡木門被推開,洪德全的技術主管躬身而入,把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部手機輕輕地擱到桌上。

洪德全揮手,技術主管退出,橡木門再次關閉。

“沒有呼叫限制的手機,你原來的號碼,可以接入互聯網的電腦。”洪德全走到董季平身邊,伸手拍拍他的胳膊,“我說過,我是有誠意的……實話實說,我的技術人員會監控您的通話和其他通訊記錄……必要的安全措施,希望董警官理解。”

最后一句話,洪德全故作幽默地模仿著董季平的口氣。

79

董季平連夜與上級取得聯系,獲知董季平安然無恙,上級大感欣慰。至于洪德全與金世瓏“狗咬狗”,經由董季平提供的2349名滯留千塔國北部從事電詐活動的中國人名單,上級樂享其成。這份名單與中國警方通過其他力量和渠道獲取的情報交叉質證,作為有力的證據,于次日上午正式通報給千塔國內政部。千塔國內政部的一位要人立即乘直升機飛赴大木田,會見“大龍總匯”名義上的控股人,明令其在最短的時間內,無條件地將這些中國公民遣返中國。

10月13日,星期六,15時30分。

得到千塔國內政部要人抵達大木田,隨即與“大龍總匯”的名義控股人進行會談的消息,洪德全長舒一口氣。他可以想象金世瓏躲在帷幕之后,凝神靜聽內政部要人嚴厲指責他的“影子”,毫無商量余地下達遣返命令的場景;可以想象金世瓏被一把刀子捅進小腹,而且必須咬緊牙關不發出一聲痛呼的面部表情。此刻洪德全感到無比愉悅。他離開“橢圓形辦公室”,走出一號樓的門廳。

洪德全“上班”的時候,他的專車永遠停放在一號樓的飄篷之下,此時也毫不例外。“刀疤”坐在駕駛座上,“張哥”為他拉開后排車門,洪德全入座,“張哥”關好車門,一躍而入駕駛副座。

“貴賓區。”洪德全下達命令后自己微微有些吃驚,在他當天的日程安排中并沒有這一項。他意識到自己是想去看看胡英子,他在心底對自己說:“我有些喜歡這個姑娘,這是真的。”

洪德全命令大排量越野車在距離十四號別墅百米開外停下,吩咐“張哥”和“刀疤”無須尾隨。下車后,洪德全緩步朝十四號別墅走去,我要跟她說些什么呢?洪德全一邊走一邊想,也許什么也不說,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如同凝視一朵在風中微微搖曳的、白里透紅的波斯菊?洪德全低頭淺笑,我在心愛的姑娘窗前漫步,那金世瓏呢?他蹲伏在幽暗的洞穴里,無可奈何地啃噬自己的趾爪。交人?還是不交?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洪德全任由那一絲淺笑停留在自己的嘴角。交人,2349人,這是兩億美元亦無法彌補的財富;不交,意味著與中國政府和千塔國政府同時為敵。無論交人還是不交,對金世瓏而言,沒有生存,只有毀滅。

不僅是政治、軍事、經濟上的毀滅,而且是肉體上的毀滅。萬事俱備,只待明日此時。

洪德全沒有急于推開十四號別墅的房門,而是沿別墅緩步繞行。透過客廳的落地窗,他可以看到胡英子身著家居短衫和七分褲,慵懶地斜倚在長沙發上,半閉眼睛,似睡非睡;他可以看到萬奇麟坐在地上,身邊散落拆散的魔方部件,萬奇麟眉頭緊皺,似乎不能確定某一塊魔方部件的歸宿;他可以看到肥滾滾的貍花貓蜷縮在單人沙發上……洪德全猜想自己可以聽到貍花貓愜意的呼嚕聲,他們把貓喂得可真肥啊,洪德全在心中竊笑:“我可不要把那個姑娘喂成一只肥貓。”

洪德全推門而入的聲音驚動了白衣女仆,發現來人是洪德全,白衣女仆如驚弓之鳥般飛走,撲到沙發前,打算叫醒胡英子。

胡英子在洪德全推門而入時已經緩緩坐起,待他走近,胡英子起身,雙手摁住小腹,微微欠身:“洪總好。”

洪德全笑吟吟地連說兩個“好”字。

萬奇麟坐在地上,仰頭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聽到胡英子的命令“問洪總好”,萬奇麟咕噥一聲,算是給胡英子一個面子。

貍花貓早已跳開,一時不知去向。

“對不起洪總,您稍坐,我上樓換件衣服。”胡英子垂首低語。

“不用不用,我坐坐就走。”洪德全在單人沙發上坐下,他可以感受到貓的余溫。

“給我一杯綠茶,帶孩子出去走走。”洪德全側臉對垂手站在他身邊的白衣女仆下達指令。

白衣女仆一溜小碎步跑開。

洪德全伸出右手,打算撫摸坐在地上,歪頭斜眼打量他的萬奇麟。他的手尚未觸及萬奇麟的腦袋,立即被男孩兒冷冷地偏頭躲閃。萬奇麟站起身來,莫名地踢了一腳散落在地上的魔方部件,磨蹭著走開。

帶蓋的白瓷茶杯擱上茶幾,白衣女仆扯著萬奇麟的手,將他拉出十四號別墅。萬奇麟嘟著嘴,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他不敢吱聲,他本能地意識到,這是個“大人物”。

偌大的別墅里只剩下洪德全和胡英子兩個人,洪德全肆無忌憚地打量著胡英子的側影。胡英子腰板挺得筆直,兩只手擱在膝蓋上,微垂著頭,面部表情波瀾不驚。

“這段時間訓練不多,你好像胖了一點兒。”洪德全輕聲說。

這是一個胡英子無法回答的問題,她再一次意識到這個“貴”為一方霸主的男人根本不懂如何與女性交談。她只能伸出一只手,指向茶幾上的白瓷杯:“洪總,請喝茶。”

洪德全伸手去端茶杯,目光并未離開胡英子的臉龐:“不過,皮膚好像白了很多。”

“也許吧。”胡英子淡淡地應和道。

“明天,有一場至關重要的比賽……”洪德全輕輕吹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淺淺地呷上一口,“你曾經參加過的那種比賽。”

洪德全注意到胡英子的眼睛猝然睜圓,一如被嚇壞的小貓,她的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微微顫動。

“我想帶你去現場觀看比賽——嚴格地說,不是現場,是野戰指揮部,我們可以在那里看大屏幕,看各個角度拍攝的實時畫面。”洪德全輕輕將茶杯擱回到茶幾上。

“我能不去嗎?”沉默三十秒后,胡英子扭頭望向洪德全,她的聲音顯得可憐巴巴。

“為什么不去呢?”洪德全盡可能讓自己顯得溫和,他很享受這個姑娘被驚嚇到的感覺。

“我不想再做噩夢……這些日子,我已經很少做那樣的夢啦……我想,那就是一個夢吧。”胡英子囁嚅著。

“噩夢醒來是清晨。”洪德全微微一笑,“你那么年輕,還有很多很多的好夢等待著你。”

“不管是噩夢還是好夢,是夢總會醒來。”胡英子一聲嘆息。

洪德全很滿意,這一次,胡英子應答得很快,這給他一種交談步入預定軌道的欣然。

“我很累……”洪德全舒坦地斜靠在沙發扶手上,“我一直都很累。明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之后,我想給自己放個假。”

洪德全心中想著的卻是另外一些事情:明天,嗯,明天的洪德全,已經決意輸掉比賽,讓兩億美元暫時進入金鼎鳴的信托賬戶,風頭過后,經由金世珍,兩億美元最終將回到自己手里。種種跡象表明,中國政府與千塔國政府聯手打擊北部民族地方武裝的暴風驟雨即將來臨,這種時候,誰是窮光蛋誰就是大贏家……明天,嗯,明天的金世瓏已經是一具尸體,而他,洪德全,正好暫離這個是非之地,靜觀待變。

貍花貓不知什么時候逡巡而至,躍上長沙發的扶手,警惕地打量著洪德全。

“也許在拉斯維加斯的總統套房里,你能做一個好夢。”洪德全朝貍花貓伸出右手食指,漫不經心地對胡英子說道。

“洪總您是要去拉斯維加斯度假嗎?”胡英子輕聲發問。

“也許吧……”洪德全讓自己的手指離貍花貓的鼻孔更近一些,貍花貓探頭輕嗅,小心翼翼。

“我們也可以去巴黎,盧浮宮,領略蒙娜麗薩神秘的微笑,也許,我們可以去墨西哥,參觀據說是外星人建造的金字塔。”洪德全笑得更加愜意,他刻意強調了“我們”兩個字。

胡英子報以沉默。

洪德全沒有等到他想要的應答,比如胡英子歡欣地一躍而起,報以甜美的微笑,說一聲“這是我的榮幸”……至少,說一聲“謝謝”吧。

沒有,胡英子不僅沉默著,而且臉上竟浮現出一絲悲戚。

“我在美國的時候養過貓,我知道貓喜歡什么。”洪德全緩緩伸手,先是輕撫貍花貓的腦袋,繼而將貓攬進懷中,“你看,這只貓知道,誰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貍花貓輕微地掙扎了一下,順從地臥進洪德全的懷抱。

胡英子的眼睛再次瞪圓,她盯住洪德全懷里的貍花貓,身體情不自禁地微顫。

“這個世界如此遼闊,敞開懷抱等待我們去探尋它的奧秘。”洪德全把貍花貓抱得更緊一些,他微微彎下腰,尋找著胡英子的眼睛,“無論去哪里,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啊!”胡英子發出一聲驚叫。

是的,是腳下的冰面猝然炸裂般的驚叫,而不是百萬美元從天而降的歡呼。

胡英子的驚叫讓洪德全猝不及防,他猛然回頭,像是一陣陰風吹過,一個披頭散發的惡鬼佇立在自己身后。

洪德全懷中的貍花貓猝然直起身子,扭頭盯住胡英子。

“你叫什么?見鬼啦?”洪德全摁住掙扎著想要逃離的貍花貓,厲聲對胡英子說道。

千言萬語剎時涌到胡英子的嘴邊,比如“我要回家”;比如“不是說好了,打完比賽就放我走嗎”;比如“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永遠不想見到你,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比如……“放開我的貓!”

胡英子瞠目結舌,什么話也說不出,她只是異常緩慢地搖頭,呻吟一般吐出一個字:“不!”

洪德全更堅決地摁住貍花貓,他搖了搖腦袋,發現自己并沒有聽錯,胡英子說出的,的確是“不”。

貍花貓在洪德全的摁壓下拼命掙扎。貓竭力翻轉身軀,亮出爪子,撕撓摁住它的那只手。

“如果我理解的沒錯的話,你拒絕了我的邀請?”洪德全捏住貍花貓的脖子,冷森森地發問。

如同被安放在沙發上的一尊木雕,胡英子不敢動,不說話,不承認,亦不否認。

“你應該很清楚,我的邀請,那是無數女孩兒的夢想……”洪德全揚起腦袋,左右擺動,“在這里,你是女王;在我們一起去的任何地方,你是公主,是王妃……鉆戒、游艇……你能想到的,我都可以給你。”

“不。”胡英子目視前方,微弱而堅定地吐出這個字。

“為什么?”洪德全把貓的脖子捏得更緊一些。

“我害怕!”胡英子輕聲說。

“你不是害怕,是不喜歡。”洪德全竟然笑出了聲。他用兩只手擰住貍花貓的脖子,像是要擰干一塊潮濕的毛巾。

貍花貓預感到死亡的威脅,兩條后腿絕望地蹬,兩條前腿絕望地撓。貓露出尖牙,試圖去咬那只捏住它脖子的手,貓的嘴張大到極致,如同一個以頭搶地的老婦人,可悲的是貓不僅咬不到那只捏住它脖子的手,甚至無法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

貍花貓撓破了洪德全的絲質襯衫,撓傷了洪德全的手背和胳膊,滲出絲絲血痕。

胡英子一躍而起,朝洪德全撲過去。

洪德全似乎早已料到胡英子的舉動,他從沙發上起身躍開,更緊地捏住貍花貓的脖子,如同舉起一面殘破的旗幟,將貓舉至半空,退后半步,指尖愈發用力。

“放開它!”胡英子再次朝洪德全撲去。

她聽到貍花貓頸椎折斷的“咔嚓”聲。

“你侮辱了我的誠意。”洪德全仰視被他舉到半空中的貍花貓,“我不過是想抱抱你,你竟然把我抓得鮮血淋漓。”

貍花貓脊毛倒豎,劇烈而短暫的痙攣之后,猝然停止掙扎,如一片臟兮兮的破布懸垂在洪德全手中。

“你讓我傷心了。”洪德全左手戲劇化地摁住自己的胸口,右手將貍花貓劈臉扔向胡英子。他不知從哪里掏出潔白的絲質手絹,散漫地擦拭著手背上的血痕,朝十四號別墅的大門走去,他的身形微微有些搖晃。

“很好……”洪德全沒有回頭,他一直走到大門內側,這才停下腳步。他仿佛真的累了,不得不伸手扶住門框,“既然是來賭槍的,那么,你就去賭吧!”

洪德全踉蹌而出。

胡英子跪在地上,把雙目半睜的貍花貓摟在懷中,血漬沁出貍花貓的嘴角,任憑胡英子如何撫摸,如何哀告,如何親吻,貍花貓再也沒有醒來。

貓,死了。

80

不讓胡英子去“賭命”,而是讓她去刺殺金世瓏。

這個決定,是洪德全在從別墅區返回一號樓的車上作出的。

看到洪德全被撕裂的絲質襯衫,血跡斑斑的手背和胳膊,“張哥”和“刀疤”眼中露出詫異。聯想到洪德全剛剛見過“槍花小姐”,他們難免會產生強暴或強暴未遂的聯想。然而,他們一言不發,無論好奇,抑或關切。

大排量越野車平穩地行駛于移動花箱夾出的車道之上。通過車內后視鏡,“張哥”注意到洪德全面色陰郁而沮喪。他趕緊移開視線,目視道路前方。

讓胡英子參加一場決意要輸掉的“賭命”大賽,無疑是讓她去送死。

洪德全并不想讓胡英子這么快地死去。并非讓她活著受罪,洪德全在心底對自己說:“我沒有那么殘忍。我只是希望她活著,希望她幡然悔悟,希望她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嗯,叫愛心也可以。活著,不是受罪,而是享受幸福生活。”洪德全絕對不會考慮娶胡英子為妻,他需要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侍衛,不僅能夠捍衛他的安全,而且能夠滿足他的欲望,槍與肉體,暴力與性,他非常享受這樣的幻想。

那么,就讓她和“雄獅”一起去刺殺金世瓏吧。一次毫無懸念的刺殺行動,之后,她將成為一個殺人兇手。金世瓏一死,哪怕是作戲,金家勢力,尤其是他的叢林部隊,一定會發動血腥報復,參與刺殺行動的殺手將被列入第一批必殺名單。那時候,胡英子還能依靠誰的庇護呢?矜持、傲慢、任性……對,這是洪德全給胡英子打上的標簽,他從來不會對胡英子使用“自由”這樣的詞匯。相對于“生命”而言,“自由”無非是可以任意踐踏的塵埃。那時候,這個膽敢對自己說“不”的“槍花小姐”,會不會跪在自己腳下,抱住自己的大腿,乞求救她一命,乞求帶她遠走高飛?

只有讓她明白,我,洪德全,是“泰坦尼克號”沉沒后,茫茫大海上唯一的救生圈,她才會拼足最后一絲力氣,乖乖地游向我,精疲力盡地撲進我的懷抱。

大排量越野車駛上一號樓前的平臺,洪德全伸手拍拍“張哥”的肩膀:“明天,讓她加入你的團隊。我說的是……我們的‘槍花小姐’。”

81

10月14日,星期天,11時30分。

距離洪金兩大家族“賭命”大賽開賽,還有整整兩個小時。

黑色警用作戰面罩蒙在“張哥”的臉上,他早已感覺不到悶熱或瘙癢,面罩就是他的皮膚。“張哥”的目光緩緩掃過成一列橫隊佇立于自己對面的十二名隊員,他知道,其中的十一名,和他一樣,在熱帶熾烈的陽光下,并不會意識到面罩的存在。只有站在隊尾的明顯比其他隊員矮上一頭的姑娘,不時用手指隔著面罩搔撓額頭和臉龐。

洪德全突發奇想,命令胡英子臨時加入“張哥”率領的刺殺小組,并未讓“張哥”心生不快。對于洪德全的朝令夕改隨心所欲,“張哥”和其他“雄獅”們早已習以為常。“張哥”只是隱隱感覺“不祥”。他在美國接受特種作戰訓練時,他的教官,滿頭金發一臉白須的老頭兒,據說年輕時殺人無數,出生于虔誠的基督教家庭,對十三這個數字深惡痛絕。包括“張哥”在內的十二名“雄獅”,加上意外空降的“槍花小姐”,正好是十三。“張哥”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十三在西方不吉利,在千塔國的佛教體系中卻是圓滿之數,地獄有十八層,上天卻有十三層,佛塔上也有十三個相輪,代表的恰恰是吉祥。

另一個問題是,“張哥”帶領他的小隊為這次刺殺行動進行過十次以上的模擬訓練:他們秘密搭建了黃家“野戰指揮所”一比一的建筑模型,設計了三套以上的作戰計劃——殺死“野戰指揮所”里所有的目標,之后將其夷為平地。胡英子并未參與訓練,她對作戰計劃和目標一無所知。還有一個問題,“張哥”將包括自己在內的十二個人分為三個戰斗小組,現在,讓胡英子加入任何一個戰斗小組,都會打亂既定的節奏和步驟。“張哥”考慮過讓胡英子留在車上,然而他當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植入每一名隊員體內的信號發射器,讓洪德全對行動了如指掌。如果“張哥”真的膽敢把胡英子排除在行動之外,任務歸來,等待“張哥”的很可能是一顆從后腦射入的子彈。

躲在黑色警用作戰面罩后面,無人察覺“張哥”的嘆息。他緩步朝隊列末尾的胡英子走去。

“非常抱歉地通知你……”“張哥”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手機里傳來的提示音,“我需要為你植入一個信號發射器。”他看到胡英子的眼睛漠然望向自己身后,或者說,望向無盡的虛空。

“張哥”招手,一名“雄獅”將一個小巧的、銀光閃閃的箱子遞到他手中。箱子里是一個槍型發射器。“張哥”操起發射器,抵住胡英子的左大臂,扣動扳機,將信號發射器隔著衣袖射入胡英子的肱二頭肌。

胡英子感覺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短暫的痛感消失之后,她將目光匯聚到“張哥”臉上,她可以感覺到這個人正在面罩背后苦笑。

“動動胳膊。”“張哥”提醒她。

胡英子抬起左大臂,回環運動,除了些微的異物感,胡英子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這玩意兒很高級,”“張哥”的聲音里透出一絲譏誚,“只要我們的心臟還在跳動,它就會發出信號,也就是說,只要我們不死,洪總手里的那個平板,或者大屏幕上,誰知道呢?總之,代表我們的綠點就會一直跳下去。”

“我們去干什么?”這是胡英子說出的第一句話。

目睹如此陣容,胡英子知道,這批人馬顯然不會是去賽場上賭命。

“你什么也不用干。你只要跟著我,寸步不離——相信我,我怎么帶你去,就怎么帶你回來,你就當是……”“張哥”把聲音壓低到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夠聽到,“看戲。”

“張哥”錯了。

“看戲”的人永遠不會是胡英子,而是洪德全。

然而,洪德全比“張哥”錯得還要離譜,因為有一個人,比他更急切地等待這出好戲開場。

那個人,是金世瓏。

這套信號發射接收裝置,由哥丹敏負責采購、調試,隨后植入刺殺小組的每一名“雄獅”乃至胡英子身上。所以,金世瓏的手中,有著一臺與洪德全一模一樣的平板電腦。洪德全能夠看到的,金世瓏同樣一目了然。

金世瓏之所以敢于提前三十分鐘進入黃家的“野戰指揮所”,而且明知有人會立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洪德全,是因為胡海川和他手下的狙擊手已經提前進入伏擊位置,他們每個人的手中,也有這樣一臺平板電腦。

第十六章

82

在大木田,金世瓏暗藏著一支不為人知的秘密武裝力量。

十五年前,洪大成“背主”,聯手千塔國軍隊,把金家父子趕出大木田,此后,金洪兩家時而公開交戰揚言將對方碎尸萬段,時而在談判桌上握手言歡,桌子底下恨不得一腳踢碎對方的睪丸。金世瓏從不涉足大木田——想要趁他“回家”時刺殺他的,絕不止洪德全一個人。隨著“大龍總匯”的業務范圍日益擴大,“復興大業”的日趨緊迫,金世瓏不得不在必要的時候親臨大木田處置某些至關重要的事務。

金世瓏為秘密潛回大木田的安全保衛深感頭疼。大木田的警察機構置于洪德全的全面控制之下,金家的傀儡黃家雖然有自己的“民兵”,“大龍總匯”也有龐大的保安隊伍,畢竟,金黃兩家的武裝力量,其戰力與洪家武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公然調集黃家“民兵”和金家保安為金世瓏“保駕護航”,動靜太大,無異于公開暴露金世瓏的行蹤;倘若金世瓏決定從他的叢林部隊中抽調精銳特種作戰分隊,以護衛其秘密潛回大木田,此舉不僅會引起洪德全的強烈反應,更將被千塔國政府視作金家意圖“收復”大木田的軍事挑釁行為。面對此般局勢,政府軍極有可能與洪家武裝力量聯手,對金世瓏發動一場毀滅性的軍事反擊。

金世瓏想要“回家”,除了絕對保密,還需要一支絕對可靠的安保力量。

最好的辦法是將這支安保力量置于暗處。金世瓏不“回家”的時候,這些安保人員是車場保安、醫院護工、大樓保潔、街頭攤販、“摩的”司機……這是一群任何時候突然消失都不會引起任何關注的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橫向聯絡,沒有一個人知道彼此的公開身份和真實姓名。每個小組有一名“老大”。“老大”按時給小組成員發錢,小組成員服從“老大”的調遣。每個人的任務由“老大”直接下達,比如以垃圾清運工的身份,守住某幢大樓的后門,耳孔里塞著對講機耳麥,向“老大”報告后門出入人員情況。如果“老大”下令,干掉某個不速之客,他們會用無聲手槍對準目標的后腦射擊,把尸體扔進垃圾車,駕車從容離去。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們什么也不需要做,直到“老大”用對講機通知他們任務結束,撤離現場,稍后便會領到一筆不菲的“加班費”。

洪德全喜歡給萬事萬物命名,他將自己的特別衛隊命名為“雄獅小隊”;如果金世瓏也有同樣的愛好,而他的身邊正好有杜義山之流的“編劇老師”,他也許會將自己隱藏于大木田的秘密安保力量命名為“地龍”。不錯,那是一味中藥,通常稱為蚯蚓,炒制后用于高熱、神昏、驚癇抽搐、關節痹痛、肺熱喘咳、尿少水腫、高血壓……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擊隊除名,與此同時,胡海川成為“地龍”的一名“老大”。

83

一年零三個月前,四名腰帶上掛著手槍、手銬和電擊棍的保安將胡海川拖離“三只老虎”的“百家樂”賭桌,一腳踢進一間沒有窗戶,四面墻壁被淺褐色人造革包裹的小屋。

胡海川的腦袋撞到墻上,他感覺不到疼痛——人造革下面襯有泡沫,防止輸紅眼的賭徒撞墻而死。死人對賭場來說,唯一的價值是趁尸體尚有余溫,立即摘取器官。“死體”的器官遠不如“活體”器官值錢,更何況在摘取“活體”器官之前,賭場會使盡一切手段,榨取賭徒可能籌集到的最后一枚硬幣。

賭場經理提醒胡海川:你已累計欠款二十五萬元人民幣,借款額度已經用盡,還款時間是三天。賭場經理和保安把胡海川關進小黑屋,沒有罵他也沒有打他,命令他盡快籌款還債。不眠不休賭博四十個小時的胡海川立即沉入暗無天日的昏睡。醒來之后,他盤算出自己一口氣輸掉了從國內帶來的,以高額回報為誘餌,從朋友和熟人那里騙來的三十萬,加上借賭場的二十五萬,共計五十五萬元。胡海川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還不上這些錢。他不知道自己的腎臟、肝臟、角膜……也許還有心臟,在人體器官黑市上可以賣多少錢,他想應該不止二十五萬元人民幣。射擊運動員出身的胡海川逢大賽必有“靜氣”,他決意等死,靜待賭場老板拉他去“噶”腰子,靜待自己成為一具僵硬的、殘缺不全的尸體,靜待自己被扔進焚尸爐——他沒有任何親人和朋友可供賭場老板敲詐,他的手機里,除了引領他偷渡到千塔國的“蛇頭”,沒有任何人的聯系方式。

事情似乎正如胡海川的預料,按部就班地朝著焚尸爐推進。他不知道自己在小黑屋里被關了多長時間,只知他被蒙著腦袋,推進了一輛封閉的廂式貨車中;同樣,他也無從知曉那輛貨車究竟駛向了何方,只曉得自己再度被蒙住頭,送入了一間密閉的小屋。頭套摘去,他驀然發現這是一個類似于賓館標準間的客房。他試了試衛生間的淋浴噴頭,竟然有熱水,于是他洗了個熱水澡。洗完之后,他感到饑餓難耐,這時他發現房門下方的地板上有一個托盤,托盤里有面包、牛奶和水果。胡海川狼吞虎咽,把食物一掃而光,這才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他把從里到外的衣物清洗后晾到衛生間的浴簾桿子上。胡海川打算躺下來再睡一覺,這時他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

胡海川認定,在摘取他的器官前,他們需要保持他的健康和潔凈。他原以為自己生無可戀,對死亡了無恐懼。然而,洗過澡,吃飽肚子,他發現自己求生的欲望是如此強烈,他忍不住跳起來,敲打被反鎖的房門,大叫:“有人嗎——有人嗎?”

無人應答。

胡海川發現,他敲打的是一扇鐵門,鐵門下方,高出地面十厘米處有一個緊閉的方形門洞。他明白,供給自己吃食的托盤,是從那個門洞里塞進來的。

三頓飯后,房間里突然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胡海川!”

胡海川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體,他抬頭張望,試圖弄清聲音的來源。他很快明白聲音來自隱藏式喇叭。當他還是個年輕運動員時,集體宿舍里也有這樣的喇叭,領隊、教練乃至門衛,通過那樣的對講系統呼叫他的名字。

“在!”胡海川遲疑片刻后回答。

隱藏式對講系統那一端的人似乎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那個人說:“很好。”

“你應該知道,你基本上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我可以讓你活下去,還可以給你提供掙錢還債的機會。”那個聲音接著說。

胡海川聽到鐵門“嘩啦”一聲,門洞打開,有人扔進來一套迷彩服和一雙解放膠鞋——沒有內褲和襪子。

胡海川暗自呢喃:“他們調查過我的背景,他們知道我會打槍,暫時不要我的腰子,他們讓我去當雇傭兵,去打仗,去賣命。”

胡海川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褲和鞋。

鐵門洞開,胡海川在兩名持槍軍人的押送下,穿過幽昧的甬道。這一次,他們沒有給他罩上頭套。

胡海川被帶到射擊場。

“是了。”胡海川低語,“他們要看看我的槍法。”

在身著迷彩軍裝,沒有佩戴任何軍兵種和軍銜標志的“教官”指示下,胡海川用手槍朝二十五米外的目標射擊。那是一個背對胡海川,五花大綁到木桿上的人,胡海川不知道那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個死人,或者是一個塑料人。

“我只要失誤一次,等待我的就是手術刀,然后是焚尸爐。”胡海川對自己說。

胡海川花了整整一分鐘調整自己的呼吸,隨后他緩緩舉起手槍。他從容鎮定地射出彈匣中的五發子彈,分別命中目標的后腦、頸椎、后心和雙腎。

換用自動步槍射擊五十米外的目標時,胡海川只用了十五秒時間穩定情緒,他分別采用臥姿、跪姿和立姿,各打五發子彈,每一組射擊的彈著點同樣是后腦、頸椎、后心和雙腎,三組射擊的彈著點幾乎重合。

胡海川不再糾結于被自己擊中的目標是不是一個活人,他想,子彈擊中的,只是被綁在木桿上的一頭活豬。

最后是使用狙擊步槍射擊兩百米外的同樣目標。

槍膛里只有一發子彈。

透過瞄準鏡,胡海川窺見目標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的腦袋。他扣動扳機,一聲槍響,鮮血和腦漿如奇異的花朵猝然綻放。

幾天之后,胡海川被送回大木田,他得到一套車場保安的制服,一臺對講機和一張由“鑫虎大酒店”財務部簽署的,債務已清償的憑證,以及一條鋒利如砍刀的命令:終身不得踏入賭場,哪條腿踏進去,就砍斷那條腿。

兩個月后,海胡川奉命執行第一次安保任務:他就是那個以垃圾清運工身份,坐在垃圾車駕駛室里監視后門的人;他就是那個接到“老大”的命令,干掉某個不速之客的人;他就是那個走到目標身后,舉起安裝有消音器的“柯爾特M1911型”手槍,對準目標后腦扣動扳機的人。

不用再欺騙自己,在兩米之內,我開槍打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胡海川在心中默默告誡自己,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兇手。

此后,胡海川不僅得到獎金,而且升任“老大”。他得到一彪人馬,他負責對這些人進行“一對一”射擊訓練,特別是狙擊訓練。如今,胡海川和他的人馬接到了明確的指示:他們的任務是服從“大少爺”的命令,保護他的安全。

胡海川和他的人馬從未見過金世瓏,他和他的人馬絕對服從并誓死捍衛的,是一張從萬千人群中一眼就必須認出的照片。

84

金世瓏懇請他的父親金鼎鳴重返大木田,向金鼎鳴擔保此行絕對安全,并陳述了三條理由:其一,這是一場“游戲換和平”的比賽,既然目的是和平,誰都不會公開挑釁,招來破壞和平的罪名;其二,金世瓏本人數次秘密回到大木田,每一次都安然無恙,這可以證明他的秘密安保力量萬無一失;其三,金鼎鳴潛回大木田的消息將嚴格保密。

為什么懇請老爺子重返大木田,金世瓏的理由更加充分:首先,金家必須贏下這場比賽,讓洪家的兩億美元乖乖流進金家的信托基金賬戶;其次,比賽結束之后,將舉行包括大木田四大家族、諾瓦底邦中央政府等北部地區割據武裝軍事首腦“峰會”,敦促贏家遵守十年內不得染指大木田政治、經濟、軍事事務的承諾。金世瓏根本不打算遵守這樣的承諾,而是依托叢林部隊強大的軍事壓力,利用“峰會”,對洪家父子進行最后的清算。主持這場清算大會的最佳人選,非金鼎鳴莫屬。

不僅思鄉心切,而且時刻都在幻想重出江湖再執牛耳的金鼎鳴當即表示同意。

10月14日,星期日,13時。“比賽”開始前半小時。

金鼎鳴在金世瓏的陪同下,乘坐防彈越野車,抵達黃家的“野戰指揮所”。

鋼針般的白發剃成軍人的制式小平頭,身穿白襯衣、灰色中式對襟小褂、灰色西褲、黑色軟底皮鞋,手持拐杖的金鼎鳴竭力表現出大人物的慈祥與寬容。他向每一位長輩拱手致意,與每一位平輩熱情握手,對每一位晚輩拍肩贊賞,同時對“野戰指揮所”的大屏幕顯示器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得知賽場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動作都將同步傳輸到大屏幕上,就像看電視一樣,金鼎鳴表現出恰到好處的驚奇,再次對“技戰術”(這是他們那一代叢林戰士常用的軍事術語)的進步表達足夠的欣慰。

讓金鼎鳴微微感到不安的是,簇擁在“野戰指揮所”里的人似乎太多了,不僅有老友和熟人,還有太多的陌生人。金世瓏為父親一一介紹,他記不住那些陌生人的名字和頭銜,據稱都是千塔國北部地區政治、經濟、軍事領域的實權人物。這使得金鼎鳴感到自己不像是秘密潛回大木田,更像是高調榮歸故里。

比賽開始前十分鐘,那些老友、熟人、新貴,就像他們突然出現一樣又突然消失,小小的“野戰指揮所”剎時顯得空曠,陪伴在金鼎鳴身邊的,只有他的兒子金世瓏、稱他為“伯父”的黃秉和以及四名腰懸手槍的貼身侍衛。金世瓏向父親報告,那些突然消失的人將在為這次比賽特意建造的,更為寬敞舒適的貴賓廳觀看比賽。金世瓏解釋“那個地方人多眼雜,不是很安全”之后,附耳詢問父親要不要去一下廁所?金鼎鳴大小便輕微失禁,這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秘密。

金鼎鳴微微點頭,由金世瓏一個人陪同,離開“野戰指揮所”,緩步走向三十米開外,由迷彩帳篷布搭建的臨時廁所。

比賽開始前三分鐘,顫顫巍巍走出臨時廁所的金鼎鳴遭到槍擊,一顆子彈準確地射入他的后腦,彈頭停留在他的顱內。金鼎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頭撲倒在地,像是深情地親吻這片曾經被他統治長達三十五年的土地。

輕微的槍聲沒有引起除了金世瓏之外任何人的注意。金世瓏俯身查看父親的尸身之后,厲聲大喝,黃秉和與金世瓏的貼身武裝侍衛應聲而至。

金世瓏沉痛宣告:洪家派出的刺客,狙殺了他的父親!

金世瓏命令武裝侍衛對金鼎鳴的尸體以及遇刺周邊情況拍照錄像,同時吩咐黃秉和對這一重大變故保持沉默:“不可干擾剛剛開始的比賽。”

當黃秉和愚蠢地請示要不要立即對附近山頭展開搜索,抓捕刺客時,金世瓏含著眼淚,嘴角抽搐不已。他從侍衛手中搶過對講機,向某個黃秉和不知道的人下達命令:“把他們統統殺光,一個不留!”

金鼎鳴泉下有知,一定會痛悔不已:他決定重返大木田之時,忽略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他的兒子金世瓏向他保證的三條安全措施中,并不包括兒子舉起裝有消音器的手槍,對準老子的后腦開槍。

85

兩個小時前,胡海川和他的人馬潛入叢林,分頭占據制高點。

一個小時前,得益于哥丹敏提供的情報和裝備,胡海川和他的人馬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上,十三個綠點亮起并開始移動。

洪德全精心設計的,刺殺金世瓏的行動開始了。

“游戲換和平”大賽開始前的一分鐘,對講機耳麥里傳來“統統殺光”的指令,胡海川深吸一口長氣,摁住耳麥上的通話鍵,回答:“收到。”

胡海川不需要知道“老爺子”已經死了,他只需要明白這是來自“大少爺”的最高和最后的指令。

胡海川將對講機調整到自己的指揮頻道。

胡海川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上,十三個螢火蟲般的小綠點分成三個小組,交替掩護,朝胡海川和他的狙擊手設伏的陣地逼近。依照坐標推算,對方突前的第一小組距離胡海川的人馬約四百米。

哥丹敏提供的情報顯示,對方派出的殺手共計十二人,屏幕上多出來一個綠點,胡海川并不想問為什么,他部署了包括自己在內的十二名狙擊手,對方別說多出一個人,就算多上十個八個,他和他的人馬一樣能夠讓這些綠點以最快的速度在屏幕上消失。

胡海川下達的指令是,待對方最后一個戰斗小組進入兩百米的絕對可控范圍后,按照提前標定的目標,同時開槍。

胡海川注意到多出來的一個綠點位于中間位置的第二小組,情報顯示,這個小組由對方的指揮員擔任小組長。他舉起高倍望遠鏡,將鏡頭對準這個小組。

三百米,二百五十米……

胡海川的目標們佩戴黑色警用作訓面罩,手持突擊步槍,對埋伏在他們必經之路上的十二名狙擊手渾然不覺。胡海川在受領作戰任務時被告知:這群殺手的目標是黃家的“野戰指揮所”。殺手的任務是,趁賽場中的雙方隊員相互廝殺,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之時,一舉摧毀黃家的“野戰指揮所”,殺死指揮所中的所有活人。當然,首要目標是金世瓏。

對手的目標和任務,除胡海川之外,他的人馬一無所知。這些槍手的任務就是在“老大”的指揮下,殺人,分得賞金,之后重回大木田喧囂的塵世,去做一個保安、一個攤販、一名保潔、一名護工或一個摩的司機。

現在,胡海川透過望遠鏡基本可以從頭到腳鎖定第二小組每個殺手的身形。

第二小組中身形明顯矮小的殺手吸引了胡海川的注意力,根據體型和步態,他判斷出那是一個女人。胡海川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對方為何在隊伍中加入一個女殺手?他斷定這個女殺手就是多出來的那個綠點。

胡海川讓自己的望遠鏡鎖定那個女殺手,等她走得更近一些,試圖看清她的面容。

對方的第二小組已進入兩百米射程之內,待拖后約五十米的第三小組進入可控射程后,胡海川將下達狙殺令。

透過望遠鏡,胡海川現在已經可以看清女殺手的頭部。她和其他殺手一樣,黑色警用面罩把面孔遮得嚴嚴實實。就在她抬頭的一瞬間,胡海川看到了她的眼睛。

胡海川差點兒發出一聲驚叫。

他倒抽一口涼氣,摁下對講機的通話鍵,向自己的人馬低聲下達命令:“多出來的那個目標,個子最矮的那個,留給我。重復,個子最矮的那個,我來解決。”

對講機里依次傳來“嗒嗒”兩聲敲擊聲,表明每一名狙擊手都已經明確收到“老大”的指令。

當對方第三小組進入兩百米射程之時,胡海川的心跳幾乎停止,他第一次感覺到深切的恐懼,他害怕的不是不能成功狙殺對方的每一名殺手,而是某個手下多開一槍,就在他的眼前,將他的女兒胡英子射殺。

胡海川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他拿起對講機,他的聲音顫抖而虛弱:“打——”

幾乎同時響起的十二聲槍響。

死亡般的窒息感并不妨礙胡海川瞄準自己的目標扣動狙擊步槍的扳機,準確地擊中目標的頭部。透過瞄準鏡,胡海川看到自己的目標,第二小組個頭最高的殺手,他的腦袋如同被橫飛的棒球棍擊中,上身猝然后仰,宛若粗壯的青竹被鋒利的砍刀一斬兩段,他的上身與下身折成不可思議的銳角,隨后轟然倒地。

兩百米距離之內,任何防彈頭盔都無法抵御高精度狙擊步槍子彈的穿透力。

胡海川扔開狙擊槍,一把抓起平板電腦,他看到,屏幕上剩下最后一個綠點,依然孤獨地閃爍。

胡海川用對講機下令:“抓住她,要活的!”

86

時間對胡英子而言瞬間凝固,所有事件如同被濃稠的鮮血沾粘成塊的數十張照片,無論如何也無法撕開,還原成一幀幀獨立的影像;時間又像是被無限拉長,拉長到從一重夢境跌入另一重夢境,用盡胡英子一生的光陰,也無法從暗黑如血漿的夢境中醒來。

胡英子看到走在她身前的“張哥”仰天倒下,同一瞬間,她左右兩側,以及身后的三名小組成員,以“張哥”同樣的姿態倒下。如同穿過漫長到永遠無法觸及盡頭的時間隧道,胡英子聽到密集而短暫的槍聲;繼而,她忘記了自己是就地臥倒還是僵立當場,她不知道又經歷了多長的時間,或者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數名黑衣黑褲黑色面罩的槍手將她團團包圍。她茫然四顧,目力所及,每一個方向都有黑洞洞的槍口指向她的腦袋。

胡英子看到一個黑衣人迅捷如子彈,或者緩慢如電影里的慢動作,朝她撲過來。

胡英子不看那人的黑色面罩,她看到的是面罩上方的眼睛;胡英子不看那人身上的黑衣手中的槍,她看到的是習慣性向右側微傾的身軀。

胡英子尚未愚蠢到叫一聲“爸爸”,何況她根本不愿叫他“爸爸”。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這個人解除她的武裝,撕開她的面罩。她聽到這個人的同伴發出哄笑:“哈哈哈,一個小妞……”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這個人用手槍頂住她的后腦,推著她走向密林深處。她聽到這個人的同伴發出更為響亮的哄笑:“哈哈哈,老大先來,老大爽完了,我們輪著爽……”

胡英子木然地任由這個人將她推進一個廢棄的礦洞。她看到滴水的礦洞壁,她的兩條腿撞上廢棄的鐵軌,她想,對了,我做過這樣的夢。這個人將在甬道盡頭等她,這個人坐在甬道盡頭的一條鐵軌上,兩只腳擱在與之平行的另一條鐵軌上,這個人的腦袋快要垂進褲襠;這個人將緩慢地抬頭,緩慢地向她轉過臉來……

胡海川一把撕下自己的面罩,抓住胡英子的兩個肩膀,似乎要把她抖成一地碎片。

“英子,你怎么會在這里?”胡海川的聲音嘶啞如喉嚨被子彈洞穿。

胡英子只能搖頭,搖頭,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胡海川瞥一眼自己左手腕上碩大的Luminox軍表,他摁住胡英子的肩膀,迫使胡英子和自己一起蹲下。

“信號追蹤器在哪里?”胡海川急切地發問。

胡英子仍然說不出一個字,她的目光滑向自己的左臂。

胡海川一把撕開胡英子的左衣袖,他看到女兒的左大臂上有一個如同蚊子叮咬后的紅色斑塊。他抽出綁在小腿上的匕首,不由分說,刺向那個小紅點。

胡英子終于發出一聲慘叫!

胡海川不顧胡英子的掙扎,他捏住女兒的左大臂,從創口中擠出黑豆大小的信號發射器,他張開嘴巴,將信號發射器塞到自己嘴里,猛咽幾口唾沫。信號發射器穿過喉管,落入胡海川腹中。

“待在這里,不要動,至少等上四個小時,最好等到天黑以后再出去。”胡海川似乎被信號發射器劃傷了喉嚨,他干咳著,抽出手槍,塞進胡英子的右手,他掏出所有的手槍彈匣,擱到女兒的身側。接著,他撕開自己的防彈背心,從黑色作戰服的胸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抓起女兒的左手,把銀行卡塞進她的手心:“密碼是你的生日。”胡海川用雙手緊緊包裹住女兒的左手,確保她能將那張銀行卡牢牢握緊,卻渾然不知自己的雙手因緊張與不舍早已顫抖不已,哆嗦到不聽使喚。

“你要干什么?”這是胡英子喊出的第一句話。

“我要你活下去!”胡海川一聲厲喝,緊接著咳嗽不止。

“不——”胡英子扔下手槍和銀行卡,張開雙臂,朝胡海川撲過去。

胡海川一把推開女兒,他推得是那么用力,胡英子像是被重拳猛擊,后退時絆到鐵軌,仰天倒下。

胡海川沒有去扶摔倒在地的女兒,他摸索著朝礦洞出口走去。走出幾步,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折返回來,蹲在緩緩坐起的女兒身邊。

胡海川摘下左腕上的軍表,抓起女兒的左手,把表戴到女兒的手腕上。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回去。”胡海川伸手輕拍胡英子的臉龐。

“你跟我一起回去!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個鬼地方;有人告訴我……會找到你……我要你回去,跟我一起回去……”胡英子雙手抓住胡海川的胳膊,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胡海川的整個身子剎時僵硬如被閃電擊中的枯木。

“我……回不去了,永遠回不去了。英子,你聽我說,我殺過人,我殺過很多人,我不是詐騙犯,我是殺人兇手,詐騙犯回去還有活路,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條……”胡海川猛然掙脫女兒的拉扯,決然轉身,朝洞口走去。

“爸——爸——”胡英子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回去。”胡海川伸手輕拍胡英子的臉龐

胡海川的身體再次僵硬,女兒有多長時間沒有叫過自己爸爸了?從妻子出走的那一天開始,女兒就再也沒有叫過他“爸爸”。女兒連“老胡”都懶得叫,她叫他“喂”……

胡海川如同那株被閃電擊中的枯樹,搖晃著,固執地不肯倒下。他頹然低下頭顱,最后一次轉身,一字一頓地對女兒說:“活下去,一定要活著回去。死一個就夠了,沒必要兩個都死。”

胡海川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廢棄的礦洞中轟然回響,夾雜著女兒嚶嚶的抽泣聲,沉重而悲涼。

87

胡海川的人馬守候在叢林中,他們坐在地上,懷抱狙擊步槍,愜意地吸著香煙,開著下流的玩笑,等待老大盡興之后拖著赤身裸體的小妞歸來……突然,他們中的一個,發現平板電腦屏幕上原本靜止的綠點開始移動。奇怪的是,綠點不是朝著叢林中休憩的小隊靠近,而是朝著背離小隊的方向,開始加速。

“她跑了?”那個人站起身來,響亮地發出疑問。

“她殺了老大?”另一個人同樣注意到平板電腦上綠點的異動,緊接著大聲發出疑問。

沒有人下達命令,一眾槍手朝綠點移動的方向迅速合圍。

他們很快發現在長草之中迅速移動的黑色背影。一名性急的槍手舉起狙擊槍,來不及使用瞄準鏡,他向黑色背影概略瞄準,果斷開槍。雖然沒有打中,但他的舉動刺激到其他槍手,他們紛紛舉槍瞄準奔跑中的黑影,亂槍齊發。

黑影的頭部、背部、腿部被數發子彈擊中,一頭撲倒。

胡海川的人馬警惕地接近仍在蠕動的尸體。這時他們意識到很可能犯下大錯,被他們亂槍打死的這個人,顯然不是被“老大”帶進叢林的小妞。

其中一人用腳把尸體翻轉成仰面朝天的姿態。

“我們把老大打死了。”一個人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沒有人發出倡議,他們默契地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老大”怎么會變成代表對方最后一人的綠點?

那個綠點,不是被捕獲的小妞嗎?

“老大”死了,小妞哪兒去了?

胡海川的人馬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要知道問題的答案。短暫的協商之后,他們達成共識:“老大”被對方亂槍打死。稍后,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琢磨,下一任“老大”會輪到誰?

平板電腦屏幕上,最后一個綠點消失。

第十七章

88

平板電腦屏幕上的十二個綠點在五秒鐘之內漸次消失,洪德全感覺到的不是恐懼,而是蹊蹺。他的第一反應是信號中斷。

洪德全一把抓起桌上的座機電話,打算呼叫技術主管,卻猛然警省,刺殺金世瓏的絕密計劃,除了他本人、羅潔、哥丹敏和“雄獅”小隊負責執行的小組,無人知曉。這套“戰場監控系統”由哥丹敏和“雄獅”張祖林負責安裝調試,就算技術主管此時站在“橢圓形辦公室”的門外,洪德全大喊一聲,技術主管應聲而至,他也無法解釋信號為什么會突然中斷。

這場“游戲換和平”的“賭命”大賽,洪德全并沒有蒞臨他的“野戰指揮中心”,他把自己關在“橢圓形辦公室”里,并且命令哥丹敏加派人手,增強一號大樓的安保力量。在洪德全的內心深處,他擔憂的是,既然自己可以派出殺手小隊,誰能擔保金世瓏不會打著同樣的算盤,同樣派出刺客團隊,突襲自己觀戰的“野戰指揮中心”?

洪德全狠狠將電話砸回機座,緊盯平板電腦,他發現屏幕上剩下一個靜止的綠點,依然孤獨地閃爍。他悚然心驚,意識到根本不是信號中斷,而是……除了剩下的最后一個綠點,其他那些人,他的“雄獅”們,他的殺手小隊,他們全都死了。哥丹敏和張祖林向他明確無誤地解釋過:信號發射器植入“雄獅”隊員體內,一旦隊員的心臟停止跳動,信號發射器就會停止工作。

洪德全不知道哥丹敏此時置身何處,也許在一號大樓的某個角落,也許在“賭命”大賽的我方大本營。既然決意輸掉比賽,洪德全將比賽相關事宜全權委托給哥丹敏,唯一的要求是:挑四個好手,不要輸得太難看。

同樣的道理,就算哥丹敏此時站在洪德全身邊,他也無法解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洪德全放棄了呼叫哥丹敏的想法。

洪德全注意到平板電腦屏幕上剩下的最后一個綠點開始小范圍地移動。他不知道那個綠點對應的是殺手小隊中具體的哪一個隊員,潛意識里,他把那個幸存的綠點看作是胡英子。

他猜對了。

但十分鐘后,那個幸存的綠點也從洪德全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消失了。

“她死了。”洪德全垂頭對自己說。

洪德全永遠不會承認自己的恐懼,他將這種想要流淚的沖動稱為悲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計劃在什么地方出現了差錯。如果張祖林率領的殺手小隊三秒鐘之內全軍覆滅,只能說明計劃被泄露,敵人設下伏擊圈,殺手小隊被敵人打了活靶。問題是,羅潔,好吧,就叫她金世珍,哥丹敏……當然也包括自己,都是金世瓏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們每一秒鐘都盼著金世瓏一命歸西;至于“雄獅”小隊,除了張祖林知曉全部的計劃,其他隊員根本不知道刺殺的對象是誰——任何人都可能被收買,唯獨張祖林不會,他是洪德全嫡親的內侄。從“雄獅”組建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是“雄獅”的負責人,更重要的是,從消失的綠色光標來看,張祖林應該也死了——他的死,排除了他背叛的可能。

洪德全來不及思考究竟是誰泄露了刺殺金世瓏的計劃,布滿“橢圓形辦公室”整整一面墻的液晶顯示屏上,實時傳送的“賭命”賽場實況提醒著他,他的“獅”隊已經“掛”了兩名隊員,而金世瓏的“龍”隊四名隊員毫發無損,洪家敗局已定,他將如愿以償地輸掉這場比賽。

洪德全感到一陣涼意從腳底升起,仿佛赤足踏在冰面之上。涼意從他的腳心沿著小腿、大腿、臀部、尾椎……直抵他的后腦。洪德全禁不住連打幾個寒噤。他想,辦公室里的空調溫度設定得太低了一些,他從寬大的皮轉椅上跳起來,尋找空調遙控器。

洪德全如同困獸般在他的“艦橋”里轉來轉去,他找不到空調遙控器,只能一迭聲地痛罵:“SHIT(狗屎)……”

他不得不承認,他精心設計的“羅密歐”計劃,伴隨著平板電腦屏幕上十三個綠點的消失,不僅徹底失敗,折損他最為珍視的“雄獅”小隊的整整一半人馬,而且還搭上了“槍花小姐”。是的,他喜歡那個姑娘,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無時不盼望著那個姑娘回心轉意。

好在,“羅密歐”之后還有“黃雀”。洪德全回到寬大的皮轉椅上坐下。

金世瓏贏得比賽,贏得兩億美元,那些錢,遲早會落到金世珍手里,也就是說,遲早將回到洪德全手里;十年之內,金世瓏將放棄大木田的政治、軍事、經濟事務,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年?更何況這十年之內,洪德全會設計無數個新的“羅密歐計劃”,只要成功一次,金世瓏就將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據董季平反饋的情況,中國政府通過千塔國內政部敦促金世瓏交出名單上的2349名中國人,金世瓏的“影子”,“大龍總匯”名義上的總裁,已然向千塔國內政部承諾,三天之內交人。這2349名中國公民中,包括不少金世瓏重金網羅的金融人才,把這些人交回中國,無疑將使金世瓏元氣大傷……

三小時后,比賽結束,“龍”隊大獲全勝,洪德全的兩億美元在瑞士某銀行的監管之下,流入金家開設的信托賬戶。

五分鐘后,洪德全發現:“羅密歐”沒有死,他的“黃雀”死了!

金世瓏面對攝像機鏡頭,向千塔國北部全體“人民”含淚發表公告:10月14日中午11時30分許,洪德全派出殺手,悍然刺殺了金鼎鳴!

金鼎鳴后腦中槍的遺體,以及被金家武裝在圍捕中擊斃的“雄獅”小隊隊員的尸體,尤其是張祖林血肉模糊的面孔一一展示于攝像機下。張祖林是洪德全的內侄,這在大木田,是四大家族頭面人物盡皆知曉的事實。

金世瓏對天發誓:洪家背信棄義,以“游戲換和平”為名,誘騙金鼎鳴返回大木田,趁機暗殺。鑒于這一卑劣行徑,金家將拒絕遵守“游戲換和平”的任何協議,金家不僅將全面介入大木田的政治、軍事、經濟事務,而且將不惜一切代價追殺洪德全,以告慰金鼎鳴的在天之靈。

金世瓏同時宣布兩條重要消息:

一是金鼎鳴的靈堂設于“大龍總匯”,恭請金鼎鳴先生生前親友前往吊唁,金鼎鳴的下葬儀式將于10月27日在大木田隆重舉行。金世瓏承諾,治喪期間,為了不打擾金鼎鳴的英靈,金家絕對不會擅動刀兵。金世瓏同時嚴厲警告,無論任何人,膽敢利用金鼎鳴的喪期搗亂,破壞喪儀的嚴肅性,金家將舉全族之力興師問罪,血債血還,哪怕戰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絕不妥協。

二是金家將全力配合千塔國政府和中國政府清剿大木田地區的網賭、電詐、非法人體器官交易等違法犯罪活動。

兩天之后,仿佛是為了給金世瓏的宣言提供強有力的事實證明,10月16日,千塔國執法部門宣布,他們與中國警方合作,抓獲2349名中國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嫌疑人,千塔國執法部門已將2349名中國籍人員移交中國云南省公安機關。

89

胡英子的耳畔突然響起一陣急促而密集的槍聲,如同暴風驟雨般猛烈,隨后,一切聲響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萬物皆沉入一片死寂之中。在這沉寂的包裹下,她竟能清晰地捕捉到礦洞壁上細微的水珠滲出,它們緩緩匯聚,經過漫長的等待,最終“嗒”的一聲,輕輕墜落在地。

胡英子抱著腦袋,坐在冰涼的鐵軌上,直到鐵軌被她的體溫捂暖。

胡英子不知道父親是死了還是活著,大概是死了。父親說他是個殺人犯,是的,她眼睜睜地看著包括“張哥”在內的活生生的人被子彈射穿頭顱。她想,父親肯定是開槍者之一,就是這樣,父親在她眼前殺人,所以父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被人殺掉。

胡英子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槍、彈匣,然后是銀行卡。透過礦洞入口處射入的微弱光線,胡英子認出那是一張全球通用的VISA卡。她想,父親活得是多么惶恐而卑微啊,出門殺人,他竟然把銀行卡帶在身上,這意味著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安全的角落可以寄放一張薄薄的卡片。死就死吧,整天像老鼠一樣暗無天日膽戰心驚地活著,還不如死去,從此不再承受塵世的折磨與凌辱。她又想,父親既然把銀行卡留給她,說明卡上有錢,父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賭徒,一個賭徒有錢,或是戒賭,或是贏了。好吧,胡英子對自己說,戒賭是好的,贏錢是快樂的,至少,走向天堂或者地獄的父親,要么洗清了賭徒的罪孽,要么終于贏了生命的最后一把。無論哪種情況,父親要么是干凈的,要么是滿足的。

胡英子盯住左手腕上碩大的Luminox軍表,在她的記憶中,除了那支雙筒獵槍,父親再也沒有送過她任何禮物。這只表,不是禮物,而是遺物。胡英子剛剛止住的眼淚,再一次洶涌而出。

夜幕四合,Luminox的指針指向晚間八點,胡英子雙手持槍,警惕地朝礦洞入口移動。她沒有遭遇任何危險,準確地說,她沒有遇到任何活物,就連老鼠也沒有碰上一只。

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叢林如沉睡的巨獸,在夢中發出輕微的含義不明的囈語。借助軍表上的指北針,胡英子判斷出市鎮所在的方位,跌跌撞撞,她奔向大木田燈火璀璨的紙醉金迷之夜。

接近大木田市鎮邊緣,胡英子把手槍掖進后腰,用上衣后擺遮住。她蓬頭垢面,一身臟兮兮的黑色警用作訓服,一雙沙色LOWA戰靴,在大木田街頭,這樣的“太妹”隨處可見,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關注。走過一家出售各種帽子的店鋪,胡英子不動聲色地“順”走一頂黑色長檐棒球帽,她恍然記起,四個月前,她在這家帽子店里長時間流連,最后卻沒有給自己買上一頂帽子。

胡英子戴著黑色棒球帽,讓帽檐幾乎完全遮住自己的眼睛。她很快找到一處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自助銀行。插卡后她試著輸入自己生日的年份后兩位、月份和日期,一次成功。

淚水再次模糊了胡英子的雙眼。

ATM機顯示,銀行卡里有不到二十萬元人民幣的存款。

胡英子取出兩萬元,試著再取,機器提示當日的額度已經用完。

她首先給自己買了一個黑色雙肩包,在賣場的衛生間里,她把手槍和彈匣塞到包里。她在盥洗臺洗去臉上的淚痕與污漬,隨后給自己買了衣褲,換下黑色作訓服,把它們扔進垃圾桶。她舍不得那雙LOWA戰靴,那就穿著唄。

胡英子走進手機賣場時,心中忐忑,她記得在國內購買手機卡是需要身份證的,所謂實名。突然,胡英子想起那個自稱羅潔的女人,五個月前,羅潔收走了她的身份證,此后,她再也沒有見過。胡英子想,她跟那些在凍庫般的“車間”里每天十二個小時敲打鍵盤的人一樣,她和他們的身份證,一定被洪德全鎖在某個需要數重密碼才能開啟的金屬保險柜里,嗯,不錯,洪德全和羅潔封存他們的身份證,猶如為他們的靈魂打上封印。

事實證明胡英子的擔心是多余的。這里是大木田,大木田只認錢,不認人。胡英子花費三千元人民幣購買到一臺中國生產的手機,同時也得到一個中國電信的手機卡。

手機被激活,插卡之后,營業員,一名說中國話的姑娘,友善地提醒胡英子可以打一個電話,試試通話質量。

胡英子并沒有急于打電話。她找到一處看起來還算干凈的小旅館,花費八十元人民幣,得到了一間提供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客房。

確認安全之后,胡英子反鎖房門,將上膛的手槍擱到觸手可及的床頭柜上。她在床沿上坐下,手中緊握著那部剛到手的手機,猶豫片刻后,撥出了第一個電話號碼——那是打給董季平的。

隨著鈴聲響起,她的心跳不禁加速。

90

董季平輕率地掛斷了陌生號碼的來電。

“醒獅莊園”負責監聽的技術人員同樣也輕易地忽略了這個未曾接聽的電話。

重獲“自由”之后不到四十八小時,作為中國警方與洪德全之間的“聯絡員”,董季平有太多的緊急事務需要處理: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弄清“游戲換和平”的實質性內容;他必須與上級保持聯絡,匯報“大龍總匯”將2349名中國員工送回中國的最新進展;按照上級指示,他必須利用四大家族之間,尤其是洪金兩家之間的矛盾,促成洪德全盡快遣返洪家產業鏈條中的數千名中國員工……董季平不可能觸及絕密的“羅密歐計劃”,盡管他猜測這場游戲的背后,洪德全一定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他也不可能知道羅潔還有一個名字叫金世珍,這個女人其實是金世瓏同父異母的妹妹;他更不可能洞悉洪德全與金世珍之間的隱秘勾連……董季平用密語向上級報告,洪德全正在醞釀一個代號為“黃雀”的計劃。董季平隱隱有種預感,洪德全把自己當成躲在螳螂身后的“黃雀”,殊不知獵手的槍口或許早已瞄準了這只愚蠢的“黃雀”。

10月14日黃昏,金世瓏利用自媒體發表視頻講話,公開指責洪德全派出殺手,在大木田暗殺了金鼎鳴,同時高調宣稱將與洪德全血戰到底,董季平知道自己的預感很可能即將成為現實——其實,董季平并不知道洪德全的暗殺目標是金世瓏,在董季平看來,愚蠢自負的洪德全也許認為,殺死金鼎鳴,金家就將樹倒猢猻散。金氏家族分崩離析,洪家將永久獲得大木田的統治權。讓董季平疑惑的是,洪德全再愚蠢,難道他不知如今金家真正的領袖是正當壯年的金世瓏,而不是風燭殘年的金鼎鳴嗎?

無須董季平向上級匯報,金鼎鳴遇刺身亡這一重大變故立即引起中國警方的高度重視。金世瓏的“官宣”發布后不到一個小時,上級緊急通知董季平:大木田地區即將陷入極度動蕩不安的局面,不排除金黃聯盟與洪朱聯盟在大木田周邊地區乃至城區爆發大規模戰事的可能。上級要求董季平利用金世瓏為父親治喪的短暫平靜時期,盡可能營救滯留大木田地區的中國公民,確保更多的中國公民免遭戰火荼毒。這次,上級已經給他派出三名助手,預計數小時后即可抵達大木田,這三位助手將在董季平的直接指揮下,展開營救活動。

不久,有人敲響董季平的房門。來人禮貌地通報:洪總有請。

董季平在心中冷笑:看來,洪德全已經意識到巨大的危機正在逼近,利用也好,投靠也罷,在洪德全內心深處,中國警方已經成為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91

在“橢圓形辦公室”里等候董季平的,除了洪德全,還有羅潔。

“今天的大新聞,相信董警官已經看到了。”洪德全依然端坐在他巨大的皮轉椅上。

羅潔如同賢惠的主婦,又如同稱職的女秘書,殷勤地詢問董季平:“咖啡還是威士忌?”

隔著巨大的辦公桌,董季平在洪德全對面的椅子上落座。

“綠茶就好。”董季平沖羅潔微微欠身。對羅潔這個時候出現在洪德全的辦公室,并且參與自己與洪德全的談話,董季平感到有些不解。

“那可能要稍等一會兒。”羅潔露出那種被洪德全稱之為“你不累嗎”的標志性微笑。

“我從來沒想過暗殺金鼎鳴,那是一個誤會。”洪德全一聲長嘆。

董季平沒有回應。

“我想要做一個好人,可是他們不讓我這么做。”無論洪德全如何試圖保持矜持,他的臉依然哭喪著,仿佛死去的不是金世瓏的父親,而是他自己的父親。

董季平依然沒有回應。

“那是金世瓏編造的謊言。我甚至懷疑,正是金世瓏殺害了他的父親!金世瓏殺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現在,他又殺了自己的親爹。殺兄弒父,這是有典故的。”

令董季平更為不解的是,洪德全說話的時候,并不看他,而是望向正在沏茶的羅潔。

董季平敏銳地注意到,羅潔雖然沒有回頭,但她的肩膀明顯地抽動了一下。

“金世瓏一直在等待一個向您全面開戰的理由。”董季平微微直起上身,“現在,他終于等到了。”

羅潔將一杯綠茶輕輕擱到董季平面前,緩步后退,歸攏裙擺,優雅地在沙發上坐下。

“我洪某人從不畏懼與金世瓏開戰,我甚至渴望這場決戰來得更快一些。問題是,就在幾個小時之前,我失去了兩億美元。打仗是需要錢的……”

羅潔恰到好處地發出一聲輕咳。

洪德全立即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他轉過話頭:“戰事一開,生靈涂炭,董警官您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不喜歡的就是流血。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流的血已經太多了……”

董季平不想聽洪德全惺惺作態的表白,于是立即打斷:“我想洪總已經得到了和我同樣的消息,金家旗下的‘大龍總匯’,已經同意在兩天之內向中國警方移交2349名所謂的‘電信詐騙’嫌疑人……”

“是的是的,”洪德全迫不及待地接上董季平的話頭,“我想提醒董警官,并懇請您提醒您的上級,這份名單是我提供的,打擊電詐,我是有大貢獻的。”

董季平端起茶杯,揭開杯蓋,緩緩吹拂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他沒有急于喝茶,而是蓋上杯蓋,將茶杯擱回原處,抬起頭來,直視洪德全的眼睛。

“我想,我的上級非常清楚,洪總之所以提供這份名單,目的是想摧毀金家的產業——當然,客觀上發揮了打擊電詐的作用。要想獲得中國方面的諒解,這份名單恐怕遠遠不夠。”

“是的是的。”洪德全連聲稱是。

在董季平的印象中,洪德全從未表現得如此謙卑而急切。

“我一定會以實際行動全力配合中國政府打擊電詐活動。我決定把‘醒獅莊園’的所有中國員工送回中國。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我會把所有在洪氏產業中務工的中國公民全部送回中國。我希望董警官盡快向您的上級轉達我的決定。”洪德全朝董季平傾過身子。

“我會立即向上級報告……”董季平突然想到了什么,脫口而出,“洪總不會是想去中國的某個小城市吧?”

洪德全明白董季平的意思:交出洪家控制的所有中國公民,繼而潛入中國暫避風頭。洪德全希望中國警方對此視而不見。

洪德全笑了。他說:“那倒不必。”

洪德全示意董季平喝茶,待董季平端起茶杯,他努力保持住微笑:“我要去見我的父親。也許,我的父親會置生死于度外,出席金鼎鳴的葬禮,我希望金世瓏能夠理解洪家的善意。董警官您是知道的,大主意,還得我父親拿。羅總……”

端坐于沙發上的羅潔如同機器人,緩緩朝洪德全和董季平轉過臉來。

“我已經通知下去,在我離開期間,所有事務委托羅總全權處理。當務之急是向中國方面移交我們的中國員工。董警官,您是知道的,羅總長期在中國境內為我打理事務,對中國員工的情況,沒有比她更熟悉的了。羅總,對嗎?”

羅潔并未起身,勉強露出一絲微笑——不是那種被洪德全稱為“你不累嗎”的標志性微笑,而是嘴里仿佛含著一片酸得讓她直皺眉頭的檸檬。

董季平立即意識到:洪德全要跑!而且洪德全絕對不會去見洪大成,這話是他說給自己聽的,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洪德全之所以在出逃之前,主動提出遣返洪家控制的中國“員工”,一方面,他幻想得到中國政府的“諒解”;但最重要的是,洪德全一旦出逃,金世瓏必然以最快的速度入主大木田,原本由洪家控制的中國“員工”必然為金家所用。洪德全寧可把這些中國“員工”送返中國,也絕不會把如此重要的人力資源留給金世瓏。

董季平看到洪德全再次示意他喝茶,這是提醒他可以告辭了。

董季平當即作出決斷:既然無法阻止洪德全出逃,就必須緊緊地抓住羅潔,盡快將洪家控制的中國公民送回國內。

董季平沒有喝茶,他起身,走到羅潔身前,主動向她伸出右手。

羅潔一愣之后,緩緩起身,握住董季平的手。

那只手,在董季平的手心里,宛如眠蛇一般光滑而冰涼。

“我的上級應該會欣然接納洪總的誠意。我相信洪總的誠意,我也完全相信羅總,一定能夠盡快實現洪總的誠意。”董季平把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他試圖讓羅潔明白,移交洪家控制的中國員工這件事情,無論出現任何差錯,都將歸罪于羅潔。

有一瞬間,董季平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某種錯覺。他看到羅潔竟然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仿佛他和羅潔之間,有著某些不為洪德全所知的小秘密。

92

10月19日,星期四,22時56分。

董季平終于得以喘上一口大氣。

在國內派出的三名同行協助下,董季平與羅潔反復交涉,終于商定向中國方面移交“醒獅莊園”全部中國人員的方式和時間:1263名中國公民,將于明天上午9時從園區出發,徒步走向中國國門。上級已經作好在國門中方一側接收這批人員的準備。

這將是繼10月16日,千塔國相關執法部門向中國移交2349名中國籍“電詐嫌疑人”之后,又一次大規模的移交行動。

出發的號角即將吹響,董季平感受到行動之前短暫的平靜。他摸出手機,打算用五分鐘時間瀏覽最新資訊,隨后熄燈就寢。手機提示他有一個未接來電,時間是五天之前。董季平對騷擾和詐騙電話號碼具備專業的辨識能力,這個號碼看起來卻很“正常”。

董季平回撥那個陌生的號碼。

電話通了,很快有人應答。

一個女聲,輕輕地“喂”了一聲。

“你是誰?”董季平沉聲詢問。

“董教官,我是胡英子。”

董季平忍不住“啊”了一聲。直至此刻,恢復自由正好一個星期,董季平全然不及查找胡英子的下落。他不知道惱羞成怒的洪德全臨時起意,將胡英子加入刺殺金世瓏的殺手小隊,更不知道殺手小隊被金世瓏的“地龍”伏擊,無一生還。

“你在哪里?”董季平急切地問道。

“還好。”胡英子答非所問。

“在莊園嗎?”

“在大木田。”

董季平明白胡英子的意思:她已離開“醒獅莊園”,但依然滯留于大木田。為什么會這樣?此刻顯然不是追問的時機。

董季平立即說道:“你能在明天上午九點之前趕回莊園嗎?”

“為什么?”胡英子平靜地發問。

“明天,有一批中國員工將被送回中國,你可以跟大家一起走。”董季平盡可能簡短地解釋。

“萬奇麟也一起走嗎?”胡英子問。

董季平遲疑片刻:“沒有萬奇麟,他是個孩子……不在員工名單上。”

董季平感到自責,自己竟然忘記了這個孩子。他的腦海中短暫地閃過立即派人去十四號別墅,把萬奇麟接到自己身邊的念頭,繼而想到這件事情必須連夜和羅潔協商,不能在此刻又節外生枝。

董季平很快地補充道:“你放心,最遲后天,我一定會把萬奇麟送回中國。你先跟大家一起回去。”

胡英子輕輕地“哦”了一聲:“那萬奇麟的爸爸媽媽呢?”

“萬奇麟的父母是園區的員工,應該跟大家一起走。”

胡英子再次輕輕地“哦”了一聲,沉默三秒后,她在電話那頭輕聲說:“董教官,明天,你不用等我。我還有事情要辦……”

董季平立馬打斷胡英子:“不管有什么事情,先放下,我可以替你去辦。明天上午九點以前,你一定要來……”

胡英子沒有讓董季平把話說完,她說:“董教官,您保重。”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有人敲門,得到董季平的允許后,一名助手推門而入。助手向董季平報告,羅潔承諾,遲至今晚十點,交出這批人員的詳細資料,包括他們的姓名、中國身份證、入職渠道、供職時間等信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羅潔那邊毫無動靜。

一絲不祥之感掠過董季平的心頭,他命令助手不要與羅潔在員工詳細資料的問題上糾纏,首先確保明天能夠順利移交。

“身份可以回國之后再慢慢核實。”

對董季平而言,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他再次撥打胡英子的手機,系統提示對方已關機。董季平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反復浮現在他眼前的,是羅潔沖他眨眼的模樣,有些俏皮,更多的是詭媚。

93

10月20日,星期五,7時35分。

董季平和他的三名助手,分乘兩臺越野車,抵達“醒獅科技園”員工宿舍區。越野車由腰懸手槍的洪家“民兵”駕駛,每臺車上,另有持長槍的護衛。此前,羅潔用手機與董季平通話,稱之為必要的“安全措施”。董季平一笑置之。

員工們都已吃過早餐,他們拖著拉桿行李箱,背著雙肩包,在持槍的“民兵”以及主管、班頭的吆喝下,亂哄哄地分組、列隊。董季平的目光掃過這些即將被移交回國的“電詐嫌疑人”,察覺到這些人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組織“醒獅莊園”的中國員工徒步向國門行進是一個迫不得已的選擇。羅潔借口在大木田地區很難同時租用三十臺以上的大巴車,數度拖延移交時間;如果從中國國內調集三十臺以上的大巴車進入千塔國境內接人,涉及的外交流程同樣需要時間。洪德全潛逃的消息已在大木田四大家族上層悄然擴散,除了羅潔留下來收拾殘局,洪氏集團的核心人物也紛紛跑路,金世瓏蠢蠢欲動,只待金鼎鳴下葬,便會動手全面搶奪洪家的產業和員工。為防夜長夢多,董季平請示上級批準后,果斷向羅潔提出徒步行進方案,羅潔再無托辭,只得勉強同意。

從“醒獅莊園”至中國國門,路程不足三十公里,一千多人的隊伍,走得再慢,不會超過十個小時。按董季平的計算,當天晚上七點之前,應該能夠完成移交。

10月20日上午9時,綿延長達五百米的隊伍走出“醒獅科技園”的大門,在近百名洪家武裝“民兵”的押送下,踏上通往大木田城區的道路。

羅潔派出四臺越野車,尾隨隊伍緩慢行進。她和董季平同乘一臺車,兩人都坐在后排,副駕駛座上,是一名身著迷彩服,懷抱AK47自動步槍的精壯男子。

董季平的三名助手,被分配到另外三臺越野車上。

上午10點,隊伍走出“醒獅莊園”所在的丘陵地帶,進入大木田市郊公路。

朝北,公路通往中國,往南,公路通往大木田南部山巒。

董季平和羅潔乘坐的越野車位于隊列的尾部,當車輪壓上公路時,董季平驚奇地發現,隊伍不是朝北行進,而是向南。這意味著隊伍反其道而行之,不是走向中國國門,而是更為深入地進入大木田南部腹地。

董季平喝令“停車”,越野車的輪胎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嘯叫。

董季平疾步登上公路一側的山丘,極目遠眺,隊伍的前端已朝南行進超過五百米。董季平猛然想起,就在大木田南部的山巒之中,洪德全擁有另一處名為“嘯獅莊園”的電詐園區。

這哪里是移交?這是明目張膽的轉移。

顯然,羅潔打算把“醒獅莊園”的中國員工轉移到“嘯獅莊園”。躲過風頭,重操舊業,繼續實施網賭、電詐等犯罪活動。

“這是怎么回事?”董季平厲聲朝緩步走到自己身邊的羅潔發問。

羅潔聳聳肩,仿佛不明白董季平的問題。

“那邊……”董季平揮手指向北方,“是中國的方向。”董季平轉而揮手指向正在朝南行進的隊伍,“他們往哪兒走?你想干什么?”

羅潔笑出一臉嫵媚:“對不起董警官,你的問題錯了。不是我想干什么,你應該去問你的那些中國同胞,他們究竟想干什么?”

董季平喝令停車后奔上山丘,后續的三臺越野車也相繼停下,董季平的三名助手快速奔到董季平身旁,他們同樣注意到隊伍正朝著反方向行進。

與此同時,二十余名持槍“民兵”將董季平等人團團圍住。

“你什么意思?”董季平朝羅潔逼近一步。

羅潔輕盈地退開,仰臉對他笑道:“你的那些中國同胞,他們不愿意回中國。他們都是詐騙犯,他們知道,回中國是要被判刑的,是要坐牢的。留在這里繼續打工,是他們自己選的,跟我沒有任何關系。”

“你想欺騙我——你說,這是你的主意,還是洪德全的主意?”董季平伸出右手食指,指著羅潔的腦門。他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如同置身于MMA的搏擊臺上,一記完全無法預料的重拳猝然擊中他的顴骨。

“不要那么兇嘛。”羅潔伸手撫開董季平直指她的食指,“我說過了,這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洪總的主意,是你那些中國同胞自己的主意。”

巨大的變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隊伍中的部分中國員工意識到他們不是正在接近中國,而是相反。一些迫切希望回國的員工發出鼓噪,他們的鼓噪得到更多人的響應。短暫的混亂之后,近百名中國員工掉轉方向,朝中國方向行進。

相向而行的兩支隊伍發生碰撞、爭執,繼而是咒罵和廝打。

洪家的武裝“民兵”對天鳴槍,一串點射,又是一串點射,試圖制止人群的紛爭,恢復隊列的秩序。

驟然響起的槍聲,讓一些急于回國的員工意識到:此時不跑,今生今世,他們恐怕再也沒有重返故土的機會。在其中幾個人的大聲鼓動下,他們扔下行李箱奪路而逃,起先是一個,接著是十個、一百個……他們爭先恐后,朝著中國的方向奔去。

羅潔朝站在自己身邊的武裝警衛附耳低語。

武裝警衛摁下對講機耳麥的通話鍵。

洪家“民兵”接到命令,舉槍朝奔逃的人群射擊。數十支自動步槍同時開火,暴風雨般的子彈朝著奔向中國的人群傾瀉,不超過十秒鐘,數十名中國員工倒在血泊中,沒有中槍的人被嚇得魂飛魄散,有的抱頭蹲下,有的就地趴下。

董季平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十名中國員工中槍。他肝膽俱裂,猝然伸出雙手抓住羅潔的肩膀:“為什么開槍?你瘋了嗎?”

董季平話音未落,“啪啪”數聲槍響。

董季平的雙腿被羅潔的武裝警衛開槍擊中,他雙腿一軟,然而雙手仍然死死地抓住羅潔的肩膀。兩名武裝警衛沖上來,架起董季平的雙臂,把他拖開。兩名警衛一松手,董季平一頭栽倒在地。

董季平硬生生地撐起上身,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的三位助手同時中槍,與自己一樣,倒在血泊之中,艱難地掙扎、蠕動。

董季平看到羅潔正一步步向他走近,在他身前緩緩蹲下,盯住他的眼睛。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董季平用盡最后的力氣,厲聲喝問。

“反正你就要死了。死之前,我可以小小地滿足一下董警官的好奇心。”羅潔的臉上浮出一絲董季平從未見過的鬼魅,“我本來的名字叫金世珍,金鼎鳴是我的父親。我親愛的哥哥,你一定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叫金世瓏。”

一個巨大的秘密,如同緩緩綻放的罌粟花,朝董季平展現出顫抖的花蕊。董季平知道,那是鮮血正從自己的眼睛里涌出,他已經沒有機會去探究這個巨大的秘密了。

“你們兄妹聯手,置洪德全于死地?”董季平聽到自己的聲音如同漏氣的風箱。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最親密的朋友,從背后給你捅刀子,這種滋味,我們想讓洪德全也嘗一嘗。”羅潔輕言細語地說完這句話,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這個即將死去的男人。

董季平竭盡全力,仰起頭顱,羅潔的面孔、身體……在他的眼中漸漸模糊,成為血紅的一團陰影。

“你死定了!”董季平咬緊牙關,“金世瓏……洪德全……你們都死定了!”

羅潔微微搖頭:“你太驕傲了!你活得像個人,讓我覺得自己活得像條狗。”

羅潔說罷,轉身吩咐肅立身側的警衛:“這四個人,挖個大點兒的坑,埋了。”

警衛囁嚅著:“他們還沒有斷氣……”

羅潔陡然提高音量:“我說過了——挖坑,埋了!”

第十八章

94

10月21日,星期六,10點。

羅潔換上一身黑色的喪服,吩咐司機備車,去見她“親愛的哥哥”之前,她還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一名帶槍的警衛為羅潔拉開后排車門,羅潔優雅入座。警衛跳上駕駛副座,大型越野車駛向“醒獅莊園”別墅區。羅潔忍不住拿出小鏡子,仔細檢查自己的妝容。是的,她對自己說,頂多兩個小時之后,這個名叫羅潔的女人,從此將在這世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叫金世珍的公主。

9點,“親愛的哥哥”金世瓏親自給她打來電話。

昨天發生的事情,金世瓏早已盡知詳情。被槍殺的二十余名、重傷的三十余名中國籍“員工”,無論尸體還是傷員,由金世瓏知會黃秉和負責處理。數十臺救護車飛奔至殺戮現場,尚有余溫的尸體被現場摘取器官,一息尚存的傷員被送進黃家旗下的數家“醫院”,在人體器官地下市場上等待配型。至于被羅潔下令活埋的四名中國警察,金世瓏只字不提,他夸獎“親愛的妹妹”干得漂亮,他說:“所有的賬都會被記到洪德全頭上。”

不到一個小時,現場被清理得如同暴雨沖刷過的大地——黃秉和派出消防車,用高壓水槍沖洗公路,濁水夾雜著血污,流向公路兩側的排水溝,浸入這片陰魂不散的土地。

天空湛藍,叢林靜默,太陽底下,仿佛從未有過流血和殺戮。

除了被槍殺、槍傷的五十余名中國籍“員工”,包括輕傷員在內的其余一千兩百多名中國公民在槍口下重新列隊,三個小時之后,全部被轉移到大木田南部叢林之中的“嘯獅莊園”。兩道沉重的金屬門關閉,他們在這里等待新的老板,只有極少的幾個員工能夠猜到,他們未來的老板姓金。

“親愛的妹妹,回來吧!”金世瓏用手機向金世珍發出召喚,“我等你來,為我們親愛的父親守靈。”

如果不是礙于司機和警衛,金世珍一定會輕撫胸前的黃金吊牌,迎著撲面而至的藍天白云,無限深情地叫一聲:“哥哥”。

九年前,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登門拜訪混跡于曼谷夜場的羅潔,來人自稱“父親的朋友”,拿出一封金鼎鳴的親筆信,隨后恭敬地陪同羅潔登上飛往夏威夷的班機。白發蒼蒼的金鼎鳴抱住女兒失聲痛哭。金鼎鳴左手摘下金世珍的黃金吊牌,右手摘下金世瓏的黃金吊牌,他雙手合十,將兩塊黃金吊牌緊緊地捏在手心里。隨后,金鼎鳴將兩塊吊牌供奉到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左手拉起女兒的手,右手拉起兒子的手,讓一雙兒女的手緊緊相握。父親、兒子和女兒,相擁著跪倒在祖宗的牌位前,金世珍泣不成聲,金世瓏淚流滿面,金鼎鳴老淚縱橫。

金鼎鳴讓一雙兒女面對自己跪下:“長兄為父……”

金鼎鳴伸出右手,壓到金世瓏的肩上:“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要像父親一樣關心、照顧你的妹妹,不讓她吃任何苦,遭任何罪,受任何委屈。”

金世瓏一臉凝重地承諾:“是!”

金鼎鳴伸出左手,撫摸著金世珍的腦袋:“你要像尊重和信任父親一樣,尊重和信任你的哥哥。你要聽他的話,不要問為什么。你要記住,哥哥是這個家里的大樹,大樹倒了,爸爸沒有了,妹妹也沒有了。”

金世珍身子一歪,倒進金世瓏的懷抱,仰起臉來,梨花帶雨,無限深情地喚一聲“哥哥”。

在夏威夷,在父親身邊,金世珍活得像個真正的公主。哥哥很少出現在夏威夷,父親告訴她,哥哥在做大事。父親還告訴她,金家最大的仇人姓洪,有個叫洪大成的家伙,曾經是自己最親密的戰友,就是這個洪大成,把最鋒利最致命的一把刀子從背后捅進了自己的軟肋。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一年之后,金世瓏來到夏威夷,懇請他親愛的妹妹飛往吉隆坡。在那里,親愛的妹妹將重逢她兒時的伙伴——洪家大少爺洪德全。

95

金世珍決定送給她的哥哥一份珍貴的禮物。

“人,只有人,是最重要的資源,最寶貴的財富。”洪德全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傲然宣稱。

金世珍認為這句話是對的。因此,她要送給哥哥一個人,一個神童,一個憶記天才。她不知道洪德全花那么大的心思把萬奇麟弄到“醒獅莊園”究竟有什么用,她只是覺得,既然洪德全覺得萬奇麟有用,哥哥一定會喜歡這份禮物。

金世珍命令司機在十四號別墅前停車,在武裝警衛的陪同下,踏上十四號別墅門前的碎石小徑。

目送老板和警衛的背影進入別墅,司機長長地伸了個懶腰,他決定下車抽根煙。

司機歪頭點煙,有風,打火機咔咔作響,打不著火。司機罵了聲娘,這時,他感到一個冷硬的金屬物件頂住了自己的后腦。

“你可以猜猜槍里有沒有子彈。”司機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平靜如水。

胡英子從董季平那里得知將有大批中國員工被遣返,立即想到“醒獅莊園”的安保必然松懈,她并沒有貿然行動,而是在莊園外圍一直潛伏到21日凌晨時分。胡英子對20日上午發生的重大變故毫不知情——事件發生后,“醒獅莊園”的全部人馬悉數轉移到“嘯獅莊園”,所以她根本猜不到“醒獅莊園”已成一座廢園。胡英子長驅直入,徑直推開十四號別墅無法反鎖的大門。

匆匆披衣而起的白衣女仆做出驚叫的表情,繼而雙手合十,朝四個方向連連鞠躬,感謝神靈保佑。

萬奇麟睜開惺忪的睡眼,足足盯了胡英子十秒鐘,問她:“你去哪兒啦?”

胡英子伸手揉了揉萬奇麟凌亂的卷發,沒有理他。

胡英子讓白衣女仆給她弄些吃的,沐浴之后,她換上純棉睡衣,在大床上躺下。

黑暗中,萬奇麟問她:“你回來做什么?”

胡英子還是沒有回答他,像是睡著了。

21日上午,正當胡英子為交通工具發愁時,透過窗戶,她看到一臺黑色大型越野車正朝著十四號別墅駛來。

越野車在十四號別墅門前停下,警衛率先下車,為金世珍拉開后排車門。

胡英子沿二樓露臺的排水管悄然滑下,潛入灌木叢中。

大約一分鐘后,胡英子的槍口頂住了司機的后腦。

司機立即舉起雙手,左手指縫里夾著香煙,右手拿著打火機。他看到一卷繩子扔到自己跟前,他認出那是登山用的牽引繩。

“把你的兩條腿捆在一起,動作要快!”那個平靜的女聲命令道。

司機連忙扔掉香煙和打火機,彎腰去撿繩子,他可以感覺到槍口始終沒有離開自己的后腦。

“繩子不要用完,留下一半。”司機將繩子從自己的腳踝開始繞圈,一圈一圈繞到膝蓋,再繞到大腿,女聲命令他在大腿根部打結。

“跪下!”女人從背后踢了司機一腳。司機把自己的兩條腿捆得相當結實,他費了點兒力氣,這才端端正正地跪好。

司機可以感覺到槍口離開了自己的后腦,他抬頭,看到那個女人雙手持槍,站在自己對面。

胡英子用槍指著司機的腦門:“兩只手,伸出來。”

司機立即伸出雙手,兩個手腕緊靠,朝前伸出。

“你最好不要反抗,如果我要殺你,早就開槍了。”胡英子發出警告,司機連連點頭。

胡英子用剩余的繩子把司機的兩只手從手腕一直捆到肘部以上。在胡英子摘下司機的帽子塞進他的嘴巴之前,司機抓住時機,對胡英子說了一聲:“謝謝。”

96

警衛推開十四號別墅的房門,金世珍昂首而入。

一樓空無一人。

金世珍感到有些懊惱,自己應該早些日子派人過來,把孩子扣押到可靠的地方。昨天真是兵荒馬亂啊,她想,女仆一定乘亂逃走了。那個孩子呢?他也逃走了嗎?他能逃到哪兒去呢?

金世珍示意警衛在一樓等候,她踏上樓梯,走上二樓。

金世珍徑直推開臥室的門,她看到一大一小兩張床,這時她想起原本有一個名叫胡英子的姑娘曾經住在這里。那個被洪德全稱為“槍花小姐”的姑娘已經死了。洪德全出逃之前,不無惋惜地告訴她,“槍花小姐”和他的半個“雄獅”小隊,在執行“羅密歐計劃”時,被金世瓏的秘密武裝伏擊,全部都死了。

臥室里同樣空無一人,金世珍不甘心地放聲大叫:“萬奇麟——”

奇跡一般,隨著金世珍的呼叫,萬奇麟慢吞吞地踱出衣帽間;更不可思議的奇跡是,萬奇麟平端一支雙筒獵槍,槍口直指金世珍。

金世珍立即認出那是胡英子的槍。

“啊——”金世珍一聲尖叫,繼而嘻嘻笑著朝臥室門退去,“你別嚇唬我,槍里沒有子彈的。”

“你要不要試試?”萬奇麟用一種聽起來十分古怪的聲音向她發問。

金世珍當然不想試,她只想盡快退出臥室,呼叫警衛。

就在這一瞬間,樓下傳來轟然一聲巨響。

聽聞金世珍發出尖叫,警衛快步走到樓梯前,緊張地抬頭朝樓上張望。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即上樓——警衛的躊躇未能持續三秒,突然他的后腦遭到重擊,幾乎連哼都沒哼一聲,如被斬斷的巨木般,轟然撲倒在地。

砸中警衛后腦的,是白衣女仆雙手握持,棒球棍一般橫向猛擊的鑄鐵平底鍋。

金世珍在萬奇麟的雙筒獵槍威逼下,一步一步倒退著走下樓梯。

金世珍端坐于長沙發的正中,隔著茶幾,萬奇麟氣勢洶洶地持槍正對金世珍,白衣女仆雙手高舉平底鍋,威風凜凜地站在金世珍身后。

胡英子雙手持槍,躡足潛入十四號別墅,看到的正是這詭異的一幕。

97

胡英子輕摁白衣女仆的肩頭,示意她將緊握的平底鍋放下。在繞過單人沙發的瞬間,胡英子的目光捕捉到羅潔那宛如機械人的腦袋,竟以一種僵硬而詭異的速度,隨著她的移動而緩緩轉動。接著,胡英子踱至萬奇麟的身旁,摁下雙筒獵槍的槍口,使其垂落在地。最終,她在緊鄰金世珍的沙發上落座,將手槍擱置在茶幾上,一雙銳利的眼眸緊緊鎖定泥塑木雕般的金世珍。

“你不是死了嗎?”金世珍被胡英子的眼鋒逼得垂下頭顱,她盯住自己絞在一起的雙手,不像是對胡英子發問,倒像是問自己。

“羅總,你不會告訴我,你不會開車吧?”胡英子沒有回答金世珍的問題,而是提出一個新的問題。她不知道,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名字叫金世珍。

金世珍木然點頭:“會,當然會。”

“很好。”胡英子朝萬奇麟招手,讓他離自己近一些,“現在我們有了一臺車,還有了一個司機。”

稍后,胡英子親熱地挽住金世珍的手,白衣女仆牽著萬奇麟,套上槍衣的雙筒獵槍斜挎在萬奇麟肩上,看上去像是一根笨重的釣魚竿。一行四人朝大型越野車走去,宛如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姐妹,帶上她們的弟弟和女仆,正打算去河邊郊游。

胡英子指揮萬奇麟把雙筒獵槍放進汽車后備廂,安排萬奇麟坐進駕駛副座,并提示他系好安全帶。白衣女仆坐在萬奇麟后方。胡英子并沒有用手槍頂住金世珍的后腦,她俯身,輕聲說:“羅總,您最好開得小心一點兒。我對這把槍不熟,我擔心走火。”

金世珍一臉慘白地發動汽車。

胡英子吐出兩個字:“下山。”

二十分鐘后,大型越野車來到頭一天金世珍下令槍殺中國員工活埋中國警察的三岔路口。

胡英子命令金世珍停車。

“姐姐,”胡英子詢問白衣女仆,“你是跟我們回去,還是留在這里?”

短暫的猶豫之后,白衣女仆指向公路朝南的方向。

“哦,你要回家。”胡英子輕聲說。

白衣女仆連連點頭。

胡英子的左手在她的黑色雙肩包里摸索。背包里有三個紙袋,一個很厚,那是胡英子“賭命”贏得的六萬美元,兩個薄一些,其中一個是羅潔給她的一萬美元“定金”,另一個是洪德全給她的一萬美元“賞金”。胡英子抽出洪德全給她的那個“紅包”,塞到白衣女仆的手中。

“我不方便給你開車門……姐姐,你自己開門下車,回家吧!”胡英子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絲哽咽。

淚水溢出白衣女仆美麗的大眼,她拉開車門,緩步下車,回望胡英子,重重地關上車門。

萬奇麟從打開的車窗里伸出左手,沖白衣女仆揮舞著:“姐姐,再見……”

白衣女仆雙手合十,將“紅包”夾在兩掌之中,向胡英子和萬奇麟深深鞠躬——越野車駛出很長一段距離,她依然固執地保持著那樣的姿態。

胡英子長吸一口氣,以免在金世珍面前落淚。她用手槍捅捅金世珍的肩膀,示意金世珍開車。

“我們去哪兒?”金世珍明知故問。

“中國!”萬奇麟沖著金世珍的耳朵,響亮地喊出兩個字。

胡英子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98

11月12日,中國公安機關對千塔國北部大木田自治區電詐集團頭目金世瓏、洪大成、洪德全、黃秉和、朱耀武等“四大家族”的頭面人物進行公開懸賞通緝。

11月15日,星期四,午后3時。

一位不速之客潛入洪大成的山中別墅,驚擾到獨坐佛堂閉目誦經的洪大成。

洪大成倏然睜開雙眼,依稀認出站在自己跟前的黑衣人是兒子洪德全的部下。這個人曾經跟隨洪德全進山探父,似乎是“醒獅莊園”的保安副經理。洪大成露出一絲微笑,他想,這個人也許是兒子派來的信使。

哥丹敏沒有作自我介紹,也沒有說明自己如何能夠避開重重警衛,徑直出現在佛堂之中。

哥丹敏盤腿在洪大成對面坐下,這讓洪大成感覺到一絲不安,一個“下人”如何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他們說,”哥丹敏微笑開口,并沒有解釋“他們”究竟是誰,“不能把您活著交給中國。您知道的秘密太多,尤其是你們老一輩的江湖恩怨。”

洪大成并未追問“你是誰”、“你想干什么”,他最想知道的是“我的兒子死了沒有”,然而就連這樣的問題,洪大成也沒有問出口。他看到黑衣人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手槍。

哥丹敏端坐不動:“所以,您有兩個選擇。一是,我開槍打碎您的腦袋;二是……”

哥丹敏猝然出手,抓住洪大成的右手,把手槍塞到洪大成手中,當然,槍口朝向的是洪大成自己的腦袋。

哥丹敏抓住洪大成的另一只手,讓他雙手捧住手槍。緊接著,哥丹敏用他那兩只強健有力的手緊緊包裹住洪大成的雙手,不容分說地將槍口推進了洪大成的口中。

“開槍吧,至少可以給洪家留一點兒面子。”哥丹敏說。

洪大成口齒不清地掙扎著,他的雙腿被黑衣人壓住,他的雙手被黑衣人緊握。

“讓我來幫你吧。”哥丹敏用右手食指壓住洪大成的左手拇指,緩緩地按下了手槍冰冷的扳機。

幽靜深邃的山谷,青煙繚繞的佛堂,一聲沉悶的槍響。

……

中國方面發布權威消息:11月16日,接千塔國駐昆明總領事館通報,千塔國內政部于11月15日組織精干力量,對洪大成進行抓捕,洪大成畏罪自殺身亡。

99

11月18日,星期六。

金世瓏在這天16時,正式啟用位于“大龍總匯”頂層的董事長辦公室。

金世瓏在足有半個足球場大的辦公室緩步而行,黑衣配槍的哥丹敏隨侍在他的身側。成功竊取洪德全的“羅密歐計劃”,致使“地龍”全殲洪德全派出的殺手小隊,哥丹敏已成為金世瓏最為信任的貼身保鏢。

“你做過洪德全的保安副經理,你說,我這個辦公室,跟洪德全的辦公室比起來怎么樣?我聽說,他那個叫‘橢圓形辦公室’,還叫什么‘艦橋’。我這個辦公室,天圓地方,你說,該叫個什么呢?”志得意滿的金世瓏兀自喋喋不休。

“都他媽一回事。”哥丹敏突然冒出一句臟話。

金世瓏禁不住大吃一驚。

讓金世瓏更為驚詫莫名的事情發生了:哥丹敏,他的貼身保鏢,竟然伸出左手,親昵地搭到他的肩上。

“你……”金世瓏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哥丹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右手猛地抽出手槍,那冰冷的槍口毫不猶豫地緊抵住金世瓏的下頜。

“我的上司親口告訴我,只要抓住你,他們會給我一個榮退的機會,而且會返聘我擔任特種警察高級教官。”哥丹敏貼住金世瓏的耳根低語。

隨著哥丹敏一聲響亮的口哨,兩扇緊閉的橡木門轟然洞開,十余名全副武裝的千塔國內政部特工一擁而入。

……

11月20日,星期一。

中國方面發布權威消息:針對當前千塔國北部地區涉我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嚴峻形勢,中國公安部持續加強與千塔國執法部門的國際警務合作,千塔國警方依法向中方移交金世瓏、黃秉和、朱耀武等六名電詐犯罪集團重要頭目。

100

11月21日,星期二。

胡英子佇立在液晶顯示墻前,她的身后,是成排的電腦,每一臺電腦后面,都坐著一位制服嚴整的中國警察。

胡英子的左前方,是現場指揮員,一位二級警監,斜對胡英子而立。

大屏幕中央,醒目的數字:120。

一旦對方接聽電話,數字將按秒倒數,數字歸零,目標即會被完美鎖定。

捏在胡英子手中的,是洪德全在訓練場親手送給她的那臺手機,那臺只能與洪德全一個人通話的手機。

指揮員向胡英子下達“開始”的口令。

胡英子平靜地摁下“撥打電話”的圖標。

千塔國北部群山之中,一處洪德全秘密經營十余年的據點,他和殘存的“雄獅”隊員蟄伏于此,已經超過一個月。

一個多月來,洪德全的心情猶如永遠不會停轉的過山車,忽而沖上云霄,忽而撞向大地。他得知數十名“醒獅莊園”的中國員工被槍殺,得知董季平等四名中國警察被活埋,當即心如死灰,深知自己再無被中國方面“諒解”的可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中國警方也一定會將他抓捕歸案繩之以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金世珍為何會作出如此愚蠢的決定,而且從變故之日開始,他就再也聯系不上她;他得知中國公安機關對他們父子發出通緝令,意識到今生永無東山再起之望,同時又對金世瓏亦在通緝名單之列幸災樂禍;他得知父親自殺的消息,思來想去,覺得父親的選擇或許更為明智;一天之前,他得知金世瓏被抓獲并移交給中國警方,早已被凍僵的心臟竟然又散發出一絲暖意,金世瓏完蛋了,是否意味著洪德全得以卷土重來……

手機振動,洪德全一把抓起。

來電顯示:槍花小姐。

洪德全嚇得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一個幽靈給他打來了電話!

洪德全任由手機在他的掌心里抽搐,他咬緊牙關,在心里惡狠狠地罵出一句臟話,就算是一只鬼,我也要跟她聊上幾句。于是,他摁下接聽圖標。

大屏幕中央的數字,開始以秒為單位,倒數。

119……118……117……

“洪總,是我,胡英子。”

“你是人是鬼?”

“洪總是有學問的人,不信蒼天,不信鬼神。洪總難道聽不出我的聲音?我能跟你說話,當然不是鬼,我是人。”

“你在哪里?”

“我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洪總,我給你打電話,是要向你報告一個重大陰謀。羅潔,羅總,對了,我們應該叫她金世珍,金鼎鳴的私生女,金世瓏的親妹妹……”

洪德全凝神靜聽,胡英子,一個被綁來賭槍的射擊運動員,一個沒讀過什么書的傻丫頭,她怎么可能知道羅潔就是金世珍?

“你到底想說什么?”洪德全打斷胡英子。

“金世珍……我還是叫她羅總吧,羅總告訴你,她的哥哥要除掉她,除掉金家最后一個可能的繼承人對吧?羅總跪下來求你救她,只要能殺掉她的哥哥金世瓏,她愿意當牛做馬報答你對吧?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羅總其實一直在欺騙你……”胡英子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大屏幕上的倒計時顯示:

061……060……059……

指揮員舉起左手,朝胡英子打出“OK”的手勢。通話60秒,已經對目標實現概略定位。現在需要胡英子和洪德全繼續保持通話。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事情?”洪德全忍不住追問。

事實上,出逃以來,尤其是金世珍干出槍殺中國員工活埋中國警察的蠢事之后,洪德全頓生自己被金世珍出賣的直感,此刻,他迫切地需要另一個人,幫助他確證這種直感。

“這是羅總,對了,我們叫她金世珍更方便一些。這是金世珍親口告訴我的。我們一起離開大木田,我們一起上車,金世珍親自開車,很多人都看見的。”

“少廢話,金世珍在哪里?”

“她和我一樣,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她到底跟你說了些什么?”

急于知道“真相”的洪德全沒有注意到,追隨他出逃的杜義山悄然出現在他的身邊,不停地沖他打手勢,請求他停止通話。

“金世珍告訴我,她和金世瓏原本的計劃是,不但要贏你的錢,還要你的命。只有鏟除洪家,金家才能重返大木田,才能一家獨大。金世珍還告訴我,她和她親愛的哥哥成功了,你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不過,她現在非常后悔,她現在才終于明白,她的哥哥是在利用她,而你是真心對她好……”

大屏幕上的倒計時:

“010……009……008……”

杜義山撲過來搶奪洪德全的手機,洪德全一腳踢中他的右膝。

杜義山抱膝跳腳,呼痛不止。

“她后悔什么?后悔我現在還沒有死嗎?”洪德全對著手機咆哮。

“因為金世珍知道了一件事。正是她的哥哥金世瓏,親手殺死了他們的父親金鼎鳴。”

“哈,我早就說過,殺兄弒父!這是有典故的。那么是誰告訴金世珍,金世瓏殺了他的老子?”

大屏幕上的倒計時:

“003……002……001……000”

指揮員舉起雙手,做出“勝利”的手勢。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底在哪里?”洪德全不依不饒地持續追問。

“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故事。見面再談吧——我想,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胡英子說罷,從容掛斷電話。

“目標位置鎖定!”一名制服警察大聲報告。

“立即將目標位置通報千塔國警方。”指揮員下令。

半小時之內,洪德全至少回撥三次胡英子的手機,系統提示,對方手機不在服務區。

杜義山至少三次湊過來,想和洪德全說什么,每一次,都被洪德全那惡狼一般的目光嚇到知難而退。

空中突然傳來巨大的引擎轟鳴聲。

四架黑色武裝直升機出現在洪德全藏身的秘密據點上空,螺旋槳掀起巨大的氣浪,把大樹的樹梢壓得東倒西歪。

“誰他媽的泄露了我們的位置?”洪德全轉身,厲聲質問杜義山以及圍攏過來的殘存的十余名“雄獅”小隊成員。

杜義山手指洪德全捏在手中的手機。

洪德全仿佛夢中之人被猝然一記耳光抽醒,這個從不承認自己愚蠢,從不承認自己會犯錯誤的家伙,沒有給杜義山指出他的錯誤留下一秒鐘的機會。

如同扔出一塊石頭,洪德全扔出手機,砸向杜義山的腦袋:“你!就是你!你就是奸細,你就是內鬼!你成天都盼著我死,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獲得自由,才能享用你的瑞士法郎!你這個叛徒——給我殺了他!”

距離杜義山最近的那名“雄獅”隊員,臉上刻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疤,自左邊嘴角蜿蜒至左耳根,顯得格外猙獰。他猛然間一腳踹向杜義山的膝彎,令杜義山猝不及防,雙膝不由自主地跪地。與此同時,他一手狠狠摁住杜義山的后腦,另一手則穩穩托住杜義山的下巴,雙手交錯間,只聽“咔嚓”一聲脆響,干凈利落地擰斷了杜義山的頸椎。

……

中國方面發布權威消息:中國警方和千塔國警方密切合作,成功抓獲藏匿于千塔國北部山區的電詐犯罪集團重要頭目洪德全。11月22日,千塔國警方依法將洪德全移交給中國。

101

中國方面公布:截至11月30日,千塔國已將三萬九千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嫌疑人移交給中國。

其中,包括萬奇麟的媽媽陳曉涵和爸爸萬岳峰。

新年伊始,胡英子在城市近郊一處墓園買下一塊墓地。空空如也的骨灰盒里,是胡海川代替女兒去死之前,交給女兒的那張銀行卡。與銀行卡同時被埋進墓穴的,還有父親送給女兒的唯一的生日禮物,那把雙筒獵槍。

墓碑上銘刻“父親胡海川之墓女兒胡英子敬立”。

胡英子想,如果哪天媽媽回來了,她可以領著媽媽,來這里看爸爸。

碩大的Luminox軍表戴在胡英子的左手腕上,無論是睡覺還是洗澡,她都不愿摘下。

董季平為胡英子打印的“教材”,他在那些小人身邊寫下的一串串數字,萬奇麟一字不差地默寫到一張A4紙上。

董季平的上級拿出那本“密鑰書”,譯出這份遲到得太久的密報:

……我的身份很可能已經暴露。我懇請上級不要對我采取任何營救行動。洪金兩家,勾心斗角,勢如水火,戰事在即,生靈必遭涂炭。我意借機施壓,迫使雙方競相釋放被扣人員。為解救更多的同胞,我將誓死與電詐犯罪戰斗到底。鑒于任務的特殊性,如果我不幸殉職,懇請上級永遠不要公布我的中國警察身份……

(全文完)

(本連載有刪節,全書即將由群眾出版社出版,敬請關注)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文字編輯/楊玉潔

插圖/王紫華

主站蜘蛛池模板: 秋霞一区二区三区| 爱色欧美亚洲综合图区| 色偷偷综合网| 国产国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久久综合色视频| 福利在线一区| 日韩在线永久免费播放| a毛片免费看| 成人精品视频一区二区在线| 亚洲成人精品久久| 国产视频一二三区| 亚洲一区二区约美女探花| 特级精品毛片免费观看| 久久国产拍爱| 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免费软件| 亚洲中文在线看视频一区| 国产91丝袜在线播放动漫| 99成人在线观看| 手机在线免费毛片| 美女啪啪无遮挡| 亚洲最新地址| 片在线无码观看| 久久国产精品无码hdav| 午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app| 亚洲制服丝袜第一页| 国产欧美精品专区一区二区| 久久亚洲国产一区二区| 国产网友愉拍精品视频| 国产亚洲精品91| 日本黄色a视频| 国产浮力第一页永久地址| 日本免费一区视频| 亚洲视频免| 美女国产在线| 精品视频福利| 成人蜜桃网| 精品久久人人爽人人玩人人妻| 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 久久综合色天堂av| 国产精品无码作爱| 国产在线拍偷自揄拍精品| 男人天堂伊人网| 国产日韩AV高潮在线| 中文字幕 日韩 欧美| 亚洲精品无码久久毛片波多野吉| 午夜视频免费一区二区在线看| 91年精品国产福利线观看久久| 欧美日韩亚洲综合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免费在线视频| 粉嫩国产白浆在线观看| 99在线视频精品|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免费观看| jizz国产视频| 综合色区亚洲熟妇在线| 波多野结衣一二三| 四虎国产成人免费观看| 欧洲成人在线观看| 免费A级毛片无码免费视频| 无码AV动漫| 99热这里只有免费国产精品| 久久婷婷六月| 亚洲色图欧美激情| 国产成人亚洲无吗淙合青草| 国产成人精品18| 国产久操视频| 午夜免费小视频| 一区二区无码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无码影视久久久久久久| 国产情侣一区| 欧美h在线观看| av一区二区三区高清久久| 一本大道AV人久久综合| 99视频在线免费看| 中文字幕无码中文字幕有码在线| 欧美无专区| 国产成人艳妇AA视频在线| 国产在线日本| 国产欧美日韩va另类在线播放| 欧美色伊人| 国产丰满大乳无码免费播放| 亚洲综合色婷婷中文字幕| 在线免费a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