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麥克提格》由弗蘭克·諾里斯(簡稱諾里斯)所著,被稱作美國自然主義的宣言。小說《麥克提格》刻畫了主人公在其本性、所處環境以及社會階層的推動下,一步步走向滅亡。被譽為第一位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的諾里斯,見證并推動了美國現實主義到自然主義的轉變。在諾里斯看來,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背道而馳,前者更聚焦人性中“超凡”和“過度”的一面。本文從情節設置、結構設計和人物塑造三個藝術手法方面,探討諾里斯在《麥克提格》中背離他所譴責的茶杯式悲劇的表現,但同時又并非完全意義上的強烈譴責。諾里斯在這部小說中運用的這些元素也暗含著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相互作用。因此,美國自然主義并不是“歐洲自然主義的簡單移植”。這二者之間的復雜關系也進一步說明了美國的文學發展中所體現出的獨一無二的美國性。
【關鍵詞】《麥克提格》;茶杯式悲劇;自然主義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2-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2.003
《麥克提格》由弗蘭克·諾里斯所著,講述了主人公麥克提格被其本性、環境和社會階層所摧毀的過程。主人公是街上的一名牙醫,在各種壓力下經歷了從人到野獸的曲折人生。這部小說是美國自然主義的代表作,被譽為美國自然主義的宣言。麥克提格是一位強壯又笨拙的牙醫,在舊金山波爾克街經營著一間牙科診所。他與朋友馬庫斯的堂妹特里娜相識并走入婚姻,但這對夫婦幸福的婚姻生活并不長久。偶然間特里娜中了5000美元的彩票,從此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守財奴。最終,麥克提格無法忍受妻子的吝嗇,頻繁發生沖突,最終謀殺了自己的妻子。他逃到死亡谷,遇到了馬庫斯,兩人因為往日恩怨發生肢體沖突,麥克提格在沖突中殺死了馬庫斯,但他也永遠被困在死亡谷的中央。
小說剛開始描繪的是麥克提格和他的朋友們的平凡生活,諾里斯引入了一種催化劑,即大額彩票,使得人物內心的本能漸漸浮現,也探究了本能發生碰撞時會產生的結果。這部小說中,盡管各個人物試圖與這些力量做斗爭,但人物也會被他們的本性、環境和社會階層所摧毀。當他們對文明的掌控逐漸脆弱甚至最終消失時,人物就陷入了他們原始的狀態。
一、現實主義到自然主義的轉變
在達爾文“適者生存”進化論以及法國自然主義文學的奠基人左拉的影響下,新的學派應運而生。左拉既是一個生物決定論者,認為人的行為受其生物本能支配,又是一個環境決定論者,強調社會環境決定人的善惡成敗。[8]26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理論以及他在這一理論指導下進行的小說實踐對于加蘭、諾里斯、克萊恩和德萊塞等一批美國自然主義代表作家起了啟蒙作用。[9]136因此,美國的文學潮流從現實主義轉向了自然主義。
美國現實主義主張作家應真實地反映和描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創造出的虛構世界是一個“平凡而乏味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生活似乎主要是無聊的日常生活”[7]13。這一時期的作家主要客觀地描寫普通人的平凡生活。現實主義作家的思想是灰色的。但某些現實主義作品也推崇積極向上的品質,強調道德的規范作用。豪威31Jed+Yvaj5/JiXs2kN10Q==爾斯的《塞拉斯·拉帕姆的發跡》中,主人公雖然最終家境一落千丈,但其道德成長表現得尤為突出。
自然主義文學創作往往將客觀性和超然性的科學原則應用于人類研究,審視受本能和激情支配的人類,以及設想人物角色的生活受遺傳和環境力量控制的方式。在主題方面,他們發掘的是人性的非凡和過度的一面,通常會探索那些與英雄或冒險生活相關的人物品質,如暴力和激情行為,且大都涉及激烈性行為或肢體對抗,最終以人物角色的絕望崩潰甚至暴力死亡收尾。
二、諾里斯《麥克提格》與茶杯式悲劇的遠離
作為美國自然主義的先驅,對于現實主義,諾里斯表示“現實主義只注意到事物的表面,并將自己局限于打碎茶杯的戲劇、沿著街區散步的悲劇、下午電話的興奮以及邀請共進晚餐的冒險”[5]215。他譴責豪威爾斯式現實主義的茶杯式悲劇,這樣的現實主義主要是樸實地刻畫中產階級的日常生活。在他看來,豪威爾斯的問題在于,他的人物“住在我們的街對面,他們就在我們的街區”,而且自然主義故事中的人物必須與普通人不同。[5]216相比之下,自然主義者的作品傾向于探索人類內心深處的未知與神秘,以及人類靈魂的陰暗。因此他在創作時與豪威爾斯式現實主義保持了距離。《麥克提格》中,他在情節設置、小說結構和人物塑造等方面與他所譴責的豪威爾斯的茶杯式悲劇有所不同。
(一)老格拉尼斯和貝克小姐的敘事與主線情節
情節設計上,諾里斯設定的貝克小姐與老格拉尼斯的情節是其與茶杯式悲劇主動遠離的重要體現。許多評論家批評了這一情節,認為這一情節在主題和戲劇性上都很薄弱,是不和諧之處。豪威爾斯宣稱,這部小說的一個愚蠢之處是堅持讓那些愚蠢的長輩相愛。然而這對伴侶的故事可以看作是與主線情節的有效對比和平衡。
老格拉尼斯與貝克小姐的情節似乎更可能出現在美國地方特色小說中。這對老伴侶是對平淡生活的再現,這正是豪威爾斯式現實主義的核心所在。這部作品中的三對戀人中,貝克小姐這對代表了“本土色彩小說的過度克制、禮貌、無性戀和精神自我否定特征”[2]43。他們和麥克提格并排住在同一棟樓里。“他們甚至都不認識,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6]11即使他們住得很近,即使在一棟樓里,相遇時也會保持沉默。他們兩人的房間實質上都屬于同一個大房間,他們都一個人坐在薄隔板旁邊,門半開著。老格拉尼斯把他不讀的書裝訂起來,貝克小姐在她的紅色小桌子上喝下午茶。他們日復一日地這樣生活,形成了屬于他們二人自己的默契。
這對伴侶的故事遠超過了現實。現實生活中,這樣的故事情節正常邏輯下幾乎不可能發生。諾里斯在小說中有意夸大了這一情節的刻畫。通過添加和夸大這個代表當地色彩小說的故事,諾里斯明確表明他“遠離當地色彩小說,并走向自然主義或浪漫主義的過度”[2]42。因此,基于考慮到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這兩類文學風潮的對比,諾里斯設定了貝克小姐與老格拉尼斯的情節。
老格拉尼斯與貝克小姐情節的發展過程中,外界的干涉在他們之間關系的發展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小說中,擁擠的波爾克街上發生了很多事件,包括瑪麗亞在這對伴侶家突襲收集垃圾、麥克提格的婚宴,以及瑪麗亞最終被澤爾科夫謀殺。正是因為這些事件,這對老伴侶受到一些“來自肉體外部世界的事件的影響,而不是在每個人都溫和地生活在平靜的想象的世界中”[2]43。他們在麥克提格的婚宴上才進行了第一次交談。之后老格拉尼斯回憶道:“在這個擁擠、過熱的房間里,它突然達到了頂點。”[6]108此后,他對貝克小姐有了一些肉體上的情感,這無疑推動了他們關系的發展。
特里娜的介入也推動了這對老情侶的關系。特里娜質問老格拉尼斯是否愛貝克小姐。接著她編造出貝克小姐告訴她自己愛著老格拉尼斯的謊言。特里娜這樣介入他們的關系中,極大地推動了老格拉尼斯對貝克小姐情感的變化,他們的幸福結局就由特里娜促成了。諾里斯允許特里娜為他們創造了一個幸福的結局,因為外界介入到這對老夫婦中,這個結局才得以實現。這也說明了流派之間的區別:人為干預和幸福結局確實出現在本土色彩的小說中,而一般在自然主義中極少可能發生。作為自然主義的典型體現,特里娜成功地為代表本土色彩小說的老夫婦命運畫上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但她對自己自然主義世界的力量無能為力。由此,貝克小姐情節中由于特里娜等波爾克街事件的介入才實現的美好結局,與特里娜和麥克提格的悲劇結局之間的對比,體現了自然主義小說中本土色彩元素的缺失。
(二)結局與布勒特·哈特的采礦敘事
《麥克提格》的結構設計,尤其是小說的結局,也體現了諾里斯與現實主義和地方色彩主義的背離。諾里斯對結構十分重視,是源于這樣一個認識:小說家不同于說故事,他的任務絕對不僅僅是講故事,而是要對故事進行安排,建構“結構”。[10]39小說結局一定意義上可以看作是對布勒特·哈特的傷感礦工小說的戲仿。麥克提格將他的妻子特里娜謀殺,偷走了她的錢財之后,本能又將他帶回了他年輕時工作的礦井。為了逃避警方的逮捕,麥克提格最終來到了沙漠小鎮基勒,在這個小鎮他遇到了克里本斯,克里本斯邀請他一起尋找黃金。
《麥克提格》中結局的設計是其含義表達上不可或缺的,是因為這些設計是諾里斯對地方色彩小說的缺陷之處的刻意戲仿。麥克提格在礦工生涯中的經歷與哈特的采礦故事中有明顯的相似之處。麥克提格與克里本斯的相遇,以及他們在淘金過程中的合作,都是哈特創作中的經典特征。他傾向于在角色之間建立一種至關重要的伙伴關系。[4]221在其代表作《咆哮營的幸運兒》中,營內的淘金者們在新生兒降臨之后,共同為孩子創造一種善良友愛、道德公正的環境,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然而,麥克提格角色本身的性格卻與哈特礦業故事的傳統背道而馳。哈特故事中的礦工,如《咆哮營的幸運兒》中的肯塔克和斯塔姆,他們從一種原始的本能狀態上升到一種紳士情感和道德的粗糙表面。在營地中有了幸運兒之后,他們的道德感隨著整個故事的發展都在提高。相比之下,麥克提格從一種粗糙的文明外表下降到了一種原始的野蠻,這正是哈特筆下的礦工夸張的原始狀態。麥克提格的變化是諾里斯自然主義傳統的典型代表。因此,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麥克提格的道德上的倒退與典型的哈特礦工角色的進步截然相反。諾里斯通過描寫麥克提格對哈特故事中人物的相反面,投射出他對哈特礦業故事的些許蔑視。
(三)特里娜的人物塑造
在對特里娜的刻畫時,特里娜心態的變化反映了她從現實主義向自然主義的轉變。在《麥克提格》中,每對戀人都充當著不同的角色:他們代表著不同社會層面和行為準則,不同因素作用下世界的不知情受害者,以及不同程度上金錢、激情和克制的擁有者。[2]44三對戀人中,貝克小姐這對過著平凡單調的生活,是現實主義的典型代表;瑪麗亞與澤爾科夫則是自然主義的集中體現。
從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開始,特里娜和麥克提格作為中下層階級的主人公,不斷努力爭取體面和更好的生活。中巨額彩票之后,他們的生活也不斷變化。隨著特里娜在衛生和外表方面變得松懈,并進一步陷入癡狂的吝嗇,她與其他兩對戀人之間的關系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特里娜變得很少拜訪貝克小姐,更多的是與瑪麗亞結交,這標志著她從現實主義的克制和中產階級的尊重,到自然主義的下層過度和骯臟的轉變。這一轉變表明,特里娜夫婦拋棄了現實主義世界,注定要重演瑪麗亞被謀殺和澤爾科夫逃亡的故事。因此,特里娜的人物塑造,特別是她從貝克小姐的現實主義轉向瑪麗亞的極端自然主義,反映了諾里斯對這個人物的自然主義傾向和對現實主義的背離。
盡管諾里斯對豪威爾斯式現實主義十分抵制,但仍有痕跡表明,豪威爾斯對諾里斯的作品創作有所影響。對諾里斯來說,盡管他對文學作品的性質和目的的看法有所波動,但他仍然十分尊重豪威爾斯,并對其作品有非常深入的了解。[3]251諾里斯非常欽佩豪威爾斯,這種欽佩為豪威爾斯對諾里斯作品的影響奠定了基礎。
豪威爾斯對諾里斯產生的影響,在特里娜和麥克提格的雙向錯位回應上不難看出。在他們戀愛期間,特里娜和麥克提格陪著她的家人去了公園。他們沿著一條廢棄的鐵軌行走,進行了一場極其牽強的談話。他們的談話中,各自的思維方式確實有很大差異。他們似乎對彼此的話題不感興趣,也無法理解對方。這一時期他們之間的情況與豪威爾斯作品中湯姆和艾琳之間的對話有相似之處。湯姆和艾琳討論了當前的文學,但他們對彼此的回應很大程度上是無效的。因此,這對夫婦之間的不協調體現了豪威爾斯對諾里斯創作的影響以及他們之間存在的聯系。
三、結語
盡管諾里斯在創作中堅持自己的自然主義原則,并在情節、結構和人物塑造等方面十分抗拒現實主義原則,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受到豪威爾斯的藝術手法和情節設計的影響。誠然,諾里斯設計的一些現實主義元素是為了達到諷刺的效果。諾里斯作品中表現出來的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之間的互動,是二者關系復雜性的具體體現。他們在創作原則上的相互排斥中又存在著一些聯系。這兩個美國文學流派在美國歷史的短時期內如此復雜的互動,體現了美國文學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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