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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叢莽

2024-11-21 00:00:00王胡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4年6期

雪在五更時停了,一家酒館內,一個人走到一根粗大的枯樹旁,把一面破舊的酒旗子揚到樹梢上,這時屋里傳出了老者的聲音:“三兒,酒燙起來了嗎?”

“知道啦!知道啦!老舅你加件衣裳,這天忒冷,誰個沒事來這么早?”

三兒縮著脖子推門進屋,忙著燒水燙酒,把灶臺燒得旺旺的,醬牛肉也燙了燙,方便招呼客人。

半個多時辰后響起了撞門的聲音,三兒叫聲:“來咯客官!”猛地拽開門,迎面便看到一張冷峭的臉,眉毛與胡須上都沾了雪,鼻頭凍得通紅,身形甚為魁梧。

“哎喲,客官快坐。”三兒道個客氣,忙把門閂了,轉身見那人早已搓著手,蹲靠在火爐跟前烤火。

三兒細看他的模樣,一臉虬髯,濃眉大眼,面帶風霜,三十來歲年紀。他猛地轉過臉來道:“你怎么還不去拿酒?在這兒看甚?”

三兒忙笑道:“酒已經在溫了,客官要什么飯食?”

“有肉有面條么?有便上。”那虬髯漢子答得干脆,說罷低頭烤火。

三兒連聲應“是”,忙去添鍋造飯了。

一會兒工夫,那虬髯漢子見三兒把酒和一碟拌了嫩蔥的醬牛肉端了上來。他這會兒也烤足了火,坐到靠窗處的位子上自斟自飲,吃了幾口肉,嚼得正起勁,低頭見一雙枯手把一碗熱面條端來。

虬髯漢子抬頭便見一個老者,忙稱“有勞”。

老者替他斟了酒,問:“客官從哪兒來?”

“嗨,別提了老人家,我昨天剛到你們濟州府,下起了大雪,晚上無人留宿,這一路的風雪可苦煞我了。我從北邊兒來的!”

“端的是條好漢,敢一個人走夜路。”老者上下瞧瞧他,“客官要去哪兒呀?”

虬髯漢子道:“去往泰安,該奔哪條道走?”

“前頭十字路口往西走便是了。”

虬髯漢子道:“可有客房?歇息一天明兒再走。”

“有,后院有凈房。”

虬髯漢子點頭不再說話,低頭吃喝。忽聽外面一陣嘈雜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踢踏而來。

“老七開門!”門外喊聲響亮,老者忙把門開了,接著便進來三個穿貂皮大衣的精壯漢子。

“老七,快拿飯食,兄弟們餓死啦!”為首的一個蓄著胡子的朝那老者招呼著。另外兩人,一個面目清秀,一個精瘦干練,望到靠窗邊坐著的人,隨即止住了話。

三人坐到虬髯漢子左方的桌位上,那眉目清秀的漢子起身說:“大哥,我和老七去房里拿酒。”

清秀漢子轉到老七身后,問:“老七,那人什么來路?”

老七道:“只說是北邊兒來的,不泄底子。”

清秀漢子沉吟片刻,拿了酒又坐到那一桌上,低聲說了一番。三人頻頻點頭,清秀漢子起身走近靠窗的那人桌前,抱拳唱喏道:“兄臺高姓?一塊兒喝一杯,如何?”

那虬髯漢子瞥了那桌人一眼,笑道:“好說,在下姓燕。”便起身大踏步走過去,在一旁的空位上落座,“喝酒便喝酒,但要我的錢,可是萬萬不行的。”

那三人互相一窺。為首的那人道:“誰要你的錢了?我們好意相邀,你怎地不敬?”

“你們跟那駐店的老頭是一伙的,當我不知道么?”

為首的那人搶道:“一伙的又怎樣?”

“一伙的,便是黑店,要謀財害命!”虬髯漢子說得鏗鏘有力。

清秀漢子怒道:“你這人忒無禮!”說著轉到他身后想把這人扳倒,那虬髯漢子下盤極穩,清秀漢子扳他幾次不動,突然見虬髯漢子往他襠下一磕,轉身把他撂翻在地。

清秀漢子啐了一口土,苦道:“你這漢子忒陰損,使這下流招兒。”

那虬髯漢子唱了喏,笑道:“我尋思你們是黑店呢,方才拿話試探你們,兄臺執意要跟我過兩招,我看也是坦蕩之人!”

為首的那人道:“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虬髯漢子道:“尊姓算不上,姓燕名生的便是。”

為首那人抱拳道:“在下馬風。這兩位是我的生死弟兄。”他指著那清秀漢子道,“這位是柳云兄弟。”

身旁的那精瘦漢子自道:“在下周興。”

四人竟有不打不相識之意,遂坐下快意吃酒。

其時并非什么太平年月,江湖萍走之人都互相提防,因此這幾個漢子多把酒來吃,少把話來敘。少時,門外響起叫門聲:“掌柜的開門,送營生的來啦!”

三兒忙過去把門閂挪開,道:“朱二爺來啦!”

燕生抬頭看時,原來是個胖子。

“呦呵,今兒倒來晚了!”那胖子笑瞇瞇地朝這邊抱拳道個和氣喏。燕生見他腦袋生得肥大,肥肉直沒了脖子,嘴角兩撇八字胡,是個財主相。他走到桌前沉甸甸地落座,要了些下酒的肥肉。

燕生看得正奇,馬風低聲道:“他叫朱清福,祖上有些家業,會使槍棒。”

燕生低聲笑道:“這倒瞧不出來。”

說話間,又有人敲門。門外的人道:“好雪,正是飲酒的日子。兀那看店的小三兒,還不快把門來開?”

三兒又把門開了,這回閃進來一個纖瘦的身影。

“吳先生,您也來啦!”

燕生再看時,見是個讀書人打扮的中年人。

“這賞雪喝酒,乃人生一大妙事,我能不來么?”說罷便扶袖來到桌前坐定。

馬風對燕生道:“這是東村的秀才,喚作吳輕候。”

燕生點頭知曉。

不一會兒,這小店里又進來好些人,三兒干脆把門閂松了,招呼進來的客人。

“掌柜的,醬牛肉端上來吧,早惦記著了!”

“三兒,我要你屋里藏的好酒,不要這渾水一樣的東西,凈坑你爺爺來著!”

門雖敞著,但屋子里來了這么多人,倒不覺得冷了。

這時,吳輕候忽地大喝一聲:“好詩!好丈夫!”

燕生與馬風幾人也聞聲望去,只見吳輕候指著一塊土墻道:“三兒,你這墻上的東西,我竟才瞭到,真是白來這么多回!”

屋里熙攘的客人聽到他的言語,都向他指的土墻上看去。

“還真有東西!吳先生,您給念念,這寫的啥呀?”

原來那土墻之上有些字墨印痕,只是日久年深,須得仔細辨認。一眾人都擁上前去細看,那吳輕候扯聲吟道:

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樸忠。

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東。

這一首詩出來,人群里就沸騰了。

“吳先生,這詩是誰寫的?”

“自然是這個叫林沖的了。老七,我且問你,你與這林沖有什么干系?”吳輕候這時醉意上來,拖著長腔,話中頗有酸腐味道。

老七道:“老朽這營生是俺大舅哥生前留下的,他告訴我,這是當年林教頭上梁山落草時所題。”

朱清福拊掌叫道:“我知道了,是十多年前梁山的一伙好漢哪!”

“什么好漢?一伙賊寇罷了!”吳輕候道。

燕生聽到梁山好漢的字眼,也心中一頓。他少年時也聽說過梁山好漢,很是敬佩。

“看這林沖題的詩,也不像是賊寇啊?”有個年輕些的大聲說。

“這伙人為首的姓甚名誰來著?”

“姓宋名江。這伙人聚義梁山,要造朝廷的反,不是賊寇是什么?!”吳輕候笑道。

“放屁!這林沖本事可大得緊,做過八十萬禁軍的槍棒教頭,這樣的人物你道他是賊寇?”說這話的是朱清福。

人群里起了唏噓之聲。有人道:“這禁軍教頭,官兒不小吧?這樣的人怎么也落草了?”

朱清福怒道:“他那是受了高太尉的陷害!”

“吳先生,你方才罵那宋江是賊寇,他又做了什么賊寇事了?”另有一人道。

吳輕候道:“這宋江當年在潯陽樓上題下了反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他要賽過唐時造反的黃巢呢!最后不過是仗著勢力向朝廷要官罷了!”

朱清福道:“做官有什么不好?怕是有的人也想做官,心里妒忌人家呢……”

吳輕候知他此話是譏諷自己,不由哼一聲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自又仰頭飲一杯下肚。

“你說什么!”朱清福把桌子猛拍一下。

老七給朱清福續了杯酒,嘆道:“這鴻鵠雖高,也未必就比燕雀靈巧,諸般生靈,各有所長便是。好漢也好,賊寇也罷,已是過眼云煙,客官無須介懷……”

三兒輕聲道了句:“人家后來也招了安,剿滅了南邊作亂的方臘,又去北邊打了犯我疆界的遼國,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勞哩!”

吳輕候冷笑道:“那后來又怎樣?還不是落得個鳥盡弓藏,一杯毒酒下肚,他們俱都散了,死了!”

眾人聽到這里俱都聲聲嘆息,又一人道:“前些年遼國勢大,猶如猛虎覷我大宋為肉食,皇上定下了聯金滅遼之策,如今遼國終被那金國所滅,只恐金人日后也是禍患!大宋目下良將不足,又每每給金國送禮獻物資,這樣下去,恐那金人的胃口越喂越大呦……”

朱清福接道:“想那宋江一伙今時若在,也不怕什么金狗遼豬的了。朝中權臣當道,都是官家自己找的人,怨不得旁人……”

馬風幾人聽了,都嘆了口氣。

燕生聽這胖子說話倒也在理,心想:“這種人物都遭排擠坑害,還有什么良才為之賣命?”

又聽先前那老者依稀嘆道:“金人若犯渾來打,以后苦的還是老百姓啊……”

聽到這里,眾人皆沉默嘆氣,燕生也自望著他們。片刻,人群里有人高叫道:“三兒,來倒酒啊,他們啞巴了,你也木著啦!”

眾人又都熱鬧起來,酒足飯飽,自都亂生生地結賬,出門而去。

燕生見眾人都散了,便謝了那馬風兄弟幾人,向老七要了間客房,倒頭便睡。

半夜里燕生睡得迷迷糊糊,忽地聽到一陣刀兵之聲,猛然驚醒過來。

燕生透過窗戶聽到前院里有短兵相接之聲,心想:“有人在這月下比武么?”

忽聽得一聲凄厲的喊叫:“你們……怎么到這兒來了?”這人說話已是斷斷續續,顯然被打傷了。

燕生聽這聲音好生熟悉,剛要尋思是誰,院外又有一人說:“你們南人會算計,但你此刻定想不到那萬達開已被五馬分尸了!哈哈哈……”說話的人得意至極。

燕生在暗里又聽到先前那人的聲音道:“什么?萬大人怎會……”那人語聲急轉悲切,大有不敢相信之意。

又聽一人道:“我家丞相早已識破萬達開的真面目,你們這間客棧我們早已勘破,今日收網,只待甕中捉鱉,你們這些蠢笨鷹犬還被蒙在鼓里……嘿嘿……”

“狗崽子!此刻我便命喪這里,也是盡忠報國了!”

燕生聽這兩人說話,心下生疑,什么丞相報國的,究竟怎么回事?

“老斬,還廢什么話,快了結吧,好回去復差!”

燕生走到門前蹲下,透過門縫往外瞧,只見兩個拿刀的正威逼著一個倒在雪地上的人,倒著的那人右腿已被斬去,血肉模糊,一張臉瞬間猙獰起來。燕生一看,脫口輕叫:“馬風!”

幾乎同時,那馬風昂然道:“來殺你馬爺爺吧,哈哈!只可惜我不能手刃婊子養的胡虜蠻子,為萬大人報仇!”他失聲哽咽。

燕生識得這人確是白天邀他吃酒的那三個漢子中的馬風,他罵那兩人為蠻子,難道要殺他的竟是外族之人?由不得多想,他心里便跳出一個念頭:“今日須得救他一救。”

兩個持刀的交換眼神,一齊提著刀往前頭奔去。馬風此時兩眼已睜不開了,只能閉目待死。

忽聽一聲悶響,接著又是鐵刀落地的聲音。馬風使上力氣緩緩睜眼,見一個殺手已經倒在一邊,另一個躺在地上直蹬腿。風雪中,一人站起身子朝自己走了過來。馬風登時臉上大喜,叫道:“燕兄!”

正是燕生動了手,殺了那兩個殺手。

馬風感激道:“燕兄,萍水相逢,你卻……”

燕生擺手道:“我來還你的酒啦!”說罷在身上摸出個酒葫蘆,把酒倒在馬風的斷腿處。

馬風周身顫抖,強笑道:“沒用的,我肯定得見閻王爺了。”

燕生道:“那兩位兄弟呢?”

馬風悲道:“柳云、周興和三兒、老七都被狗賊殺死在前院了。”說著兩眼便濁淚涕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究竟是何人?”燕生皺眉,又指著地上的兩具尸體道,“他們又是誰?”

馬風眸子一閃,面向燕生磕起頭來。

燕生嚇了一跳,忙道:“為何如此?”

馬風道:“小弟有身后事相托,望燕兄成全!”說完又磕頭,斷腿已經把地上的雪染紅了。

燕生忙扶起他,道:“你說吧。”

馬風聞言大喜道:“好,我知道你是條好漢!”便從懷里摸索一陣,緩緩拿出一物遞給燕生。

燕生接手看時,見是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匣,圓筒形狀,月光透進去,碧翠綠瑩,頂冒處有金漆密封。

馬風道:“這是我等拼出性命換來的密信,兄臺拿此物到東京汴梁康王府,府中人見了此物必會接應。此事關乎國家安危,望燕兄千萬做成。”

燕生道:“康王府邸,我一個江湖草莽如何去得?”

“燕兄,我給你磕頭了!”馬風說著又要磕頭。

燕生忙止住他,看他嘴唇變為青紫色,知道他命不久矣,只好道:“好,我答應你就是了。”

馬風蒼白的臉上現出一抹笑容,緩緩點了點頭,竟癡笑了起來。燕生心下驚奇,借著月光看他面容,面皮已經全無血色,用手探他鼻息時已沒了生氣。

燕生嘆了口氣,道:“走吧,走了便無牽掛了!”

燕生背起他的尸身,繞到前院來,見那柳云、周興、老七和三兒的尸身散落在這兒。燕生找了把鋤頭,趁著月色挖出幾個土坑,將那兩個殺手的尸身也背來一處埋了,拜了幾拜,在懷里摸出幾枚銅錢,撒在地上。

拂曉時分,燕生喂飽了馬,揣了幾塊牛肉在懷里,想起馬風囑托之事,只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在馬上躊躇了半晌,雙腿奮力一夾,向東而去。

燕生在路上行了兩日,到了泰安地界,母親的墓地在徂徠山。他尋思在此地留宿一晚,當下去尋客店住,剛牽馬要走時,忽聽一人在旁叫道:“別走!”

燕生轉過臉來,見一個道士打扮的人,鋪著一方卦攤,幡布上寫著“看相論命”四個字。燕生立足向那老頭道:“有甚指教?”

“唉……兇煞!”那老頭嘆道,“尊駕有邪運!”

燕生怒道:“哪里來的瘋道人,怎么咒我?”

“我瞧你印堂發黑,莫不是有什么災妄?”

燕生驀地心中一沉,對那老者道:“哦?你說說爺臺有什么災妄?”

老者道:“相官額闊而展,地閣也方圓,往日里大多行的是好運,但當下有一事,重則有血光之災,輕則有牢獄之害。”

燕生笑道:“耍子說得倒順口。”

老者指著岱廟急道:“東岳大君面前不敢妄語,信不信由你!”

燕生轉身要走。老者又道:“又不收你錢財,你不問解救之道么?”

燕生道:“不收我錢財,卻又為了什么?”

老者捋須道:“行善積德,救你一救!”

燕生笑道:“你倒好心,說來大爺聽聽。”

老者道:“在這里不好說,我有一物件送你,保你平安無事。”說著向懷里摸了半晌,像是摸了空,便指了指巷子深處道,“那物件我放家里了,你隨我去取。”

燕生道:“老小子,想騙我么?”

老者道:“我得畫符作法,須得你到場,你老大個子還怕我一個老頭子?”

燕生心下想:“看你有什么詭計。”便把馬拴在旁邊的石凳上,跟了上去。

行到巷子深處,那老者伸手去摸墻,順手一推,墻中間現出個一尺高的轉門來,燕生正驚奇,見那老者弓著身子鉆進去了,道:“進來啊,跟我去拿!”

燕生鉆進去,忽地叫聲:“哎呀!”眼睛已被粉塵迷住,有人把他撂翻在地,那老者道:“休壞他性命!”

燕生叫罵道:“老賊道,使計來害我!下流至極!你腚上生爛瘡……”心里氣極怒罵,忽地感到后腦上挨了一悶棍,當下兩眼發黑,不曉事了……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見自己置身于一間昏暗的屋子里,窗上有幾縷陽光映進來。燕生正覺腦袋發昏,忽地見門簾挑動,進得一人來,正是那老者,已經沒了先前的道士打扮。

老者見他醒了,就道:“兄弟,你……”

燕生見了他,便氣道:“老小子,竟著了你的道,要殺便殺,要搶就搶!”

老者卻笑道:“前番如此,實屬無奈……左右斷無加害之意,我家掌柜的請你去哩!”

“我正要找他!”燕生急道,“走,帶路!”

老者忙開門把路來帶,燕生跟著他走。進到屋里時,老者叫道:“掌柜的,來啦!”

燕生往里面看,見是偌大的一個門臉,最里面一張八仙桌旁左右坐著兩個人,靠墻列著的幾把椅子上也坐著幾個人,卻如山寨里匪盜的座次排列一般。

一個肥大身影起身叫道:“兄弟,識得我否?”

燕生抬頭看那人,驚道:“你是那日的胖子,姓朱……叫什么我記不得了……”

那人抱拳道:“在下朱清福!”

燕生不由得泛起老大的狐疑。

八仙桌旁坐著的一個人站起來道:“兄弟,多有得罪!”一旁的人見他起了身,也都紛紛站起來雙手抱拳向燕生道個失禮得罪。

燕生看那人模樣老成,白面長髯,相貌倒也不俗,身影也魁偉,又見這干人等對他甚是禮從,想來剛才那老者喚的掌柜的就是他了,卻不知他做的是什么買賣。

燕生抱拳示意道:“尊駕何人,為何要賺我來此?”

為首那人道:“不急,兄弟,我先為你引見一下。”隨后指著八仙桌右邊的一個賬房先生打扮的人道,“這位是冷慕華,冷先生。”又指著旁邊一眾座位的一干粗布漢子依次介紹,“這是陸金海陸兄弟。這位蒯大金,蒯老哥。”燕生一一抱拳行禮。又聽他道,“朱清福兄弟你已見過,領你來的這位叫李長癸,在下阮平。敢問兄弟姓名?”

燕生道:“江湖草莽,姓燕名生的便是。”

阮平一怔,隨即笑道:“這里誰不是草莽?”

李長癸道:“這位掌柜的是當年梁山上的好漢、阮氏三雄中的‘活閻羅’阮小七之子,如今是咱們的大掌柜。”

阮平搶著道:“哎,不過是慕著先輩的虛名而已。”說著走到一個供桌前,把一炷香上到桌前的一抔黃土里。燕生看那桌上有兩個牌位,一個寫著:先輩豪杰阮氏第七子之靈位,另一個寫道:故主天王晁蓋之靈位。

燕生道:“不知尊駕對燕某有何指教?”

阮平道:“兄弟,我且問你,你前幾日投宿客店,當晚生了一些事端,你得了一樣東西,是也不是?”

燕生奇道:“不錯,這事尊駕如何知曉?”

朱清福便道:“兄弟,你那天晚上只顧救人,卻沒留意我也在屋頂上趴著呢!”

燕生更是驚奇,說:“那天晚上的事你全看見了?”

朱清福道:“自然都瞧見啦!當日我在村中走動,聽見刀兵響聲,忙跟了過去,見有兩個漢子與馬風、柳云幾人纏斗,后來聽他們言語是金國殺手,將柳云、老七、三兒幾人全殺了。馬風功夫強些,也被他們砍翻在地。我趴在房檐上,想著偷襲呢,你卻驀地出來了。”

燕生心里一緊,又問朱清福:“那兩人是金人么?”

阮平道:“不是金狗恁地?兄弟可知馬風給你的是何物?”

燕生怔道:“他臨死前說這是拼死護出來的密信。”說著手便摸到懷里去,那物件還在懷里,心下便安穩了許多。

阮平道:“兄弟知不知曉那馬風是什么人?”

燕生道:“他死前叫我把這物件送往東京汴梁的康王府,我想他們自是與這康王府大有干系了。”

阮平道:“不錯,他們是臥底在金國的探子,還有個頭領,是在金國已位極人臣的萬達開,眼下恐已遭不測。這伙人是直接聽命于康王府的,那客店便是他們的接應之處。”

燕生聞言,想起馬風所托之事,心中又是一沉。

阮平安排燕生與其余幾人都各自坐了,命人端了茶水來,只道其中原委須得細細道來。

朱清福便道:“那天晚上我見你出手救了馬風,他向你托付臨終事,要你去東京送信,你竟允了,我正著急呢,挨到天明見你不去東京方向,轉向東來,心中大喜。掌柜的派我在那地方盯了一年,如今有變,我正好回來告訴他。兄弟,你不去東京了么?”

燕生冷笑道:“你怎知我不去了?只是目下我要為母親掃墓,特地回來。掃完墓,我自要去東京哩!”

朱清福大驚道:“啊?你果真要去?”

燕生道:“一諾千金,我答應了人家,怎能食言?”

阮平道:“兄弟可知那玉匣密信的內容么?”

燕生道:“這個卻不知,難道你們已經看過了?”

阮平笑道:“我這風木堂連這點兒本事也沒有么?”

燕生知道他們已在這玉匣上做了手腳,其中的內容怕是在他昏迷時早已被他們看了去,便問:“信上究竟寫了什么,以致馬風托了性命要我去辦?”

阮平頓了片刻,道:“燕兄弟,此信是萬達開親筆,說金人有背信毀盟之意,要康王奏呈皇上,早生應對。”

阮平見燕生沉默點頭,并不表態,當下便問他:“燕兄弟,你打算如何處置?”

燕生當下坦然道:“這是于國于民的好事,我打算幫馬風辦成它!”

阮平嘆口氣道:“兄弟,我勸你還是少摻和這事,去了只怕兇多吉少。”

燕生道:“我把信送到康王府,以免國家遭殃,有何不好?”

一旁那賬房打扮的冷先生道:“燕兄弟,你雖在江湖上行走,但對這廟堂事卻知之甚少。掌柜的是怕你被陷害,要你別蹚這渾水。”

阮平抬頭見天色暗了,便招呼手下準備好酒菜飯食。他有心要結識燕生,便講了風木堂之事。

原來當年宋江等人死后,阮小七回到故鄉奉養老母,得知噩耗,到晁蓋陵前大哭一場,心中惡氣難消,整肅舊時殘部,意圖復仇。阮小七故去后,其子阮平繼承事業,到今日已在山東、山西、河北建有微薄勢力,平日里以藥材買賣行走遮掩。

燕生聽了心下也頓生佩服。阮平自干了一杯,正色道:“兄弟,如今朝廷奸臣當道,百姓苦不堪言,金人虎視眈眈,早晚要來侵擾,我們何不趁機做一番事業?”

眾人也個個點頭稱是,都有期盼他入伙之意。

燕生心道:“金人侵擾生亂,他們想在亂中起事。”

又聽那阮平嘆道:“當年梁山聚義之事,今日想來,我卻悟出一個道理。”

燕生道:“什么道理?”

阮平道:“宋公明當年一心要招安,到頭來如何?還不是落得個一杯毒酒入肚!須知這奸臣賊吏是殺不盡的。若不把這一片污濁掀個底朝天,怎有清白世道?”

燕生聽得這一番話,心里苦笑道:“這是進了賊窩了。好在這幫人并無加害之意,只是要拉我入伙。我現下如何肯答應?”

阮平瞧出他面上有為難之意,又道:“兄弟大可不必為難,日后有用得著風木堂弟兄的,隨時恭候。今日請兄弟來,只是表明心意,交個朋友,煩絮驚擾。”

燕生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舉杯道:“我如何不知如今世道污濁?只是兄弟有俗事纏身,眼下難從大業!”

朱清福有些不悅,道:“人家不愿留就別磨嘰啦!沒聽過強扭的瓜不甜么!”

阮平擺手笑道:“只有一事我放心不下,這康王府,兄弟還是不去為好。”

燕生嘆道:“我答應了馬風,豈可食言!”

朱清福道:“嘿!你倒是個講信義的人,我敬你一杯!”說罷在燕生杯上大力碰撞一下,自仰頭飲了。

阮平當下對燕生道:“兄弟執意要去,我等也無話了,只愿你平安來去便是了。”

言盡酒散時,月已澄明。燕生雖謝絕了入伙之請,口中卻稱了兄弟,喚阮平作阮大哥。

一夜過去,東方見白。阮平差人來請時,見燕生房里空了,桌上留了張字條,寫道:“為母掃墓后,自去東京汴梁走一遭。”

阮平看完,嘆了口氣。

燕生拍馬徑直往徂徠山方向奔走,望見前方有一座墳丘,奔走過去,撲倒在墓碑前,不住地磕頭,臉頰上的熱淚已大顆大顆滴落在地上。

人說世事一場大夢,他有時在夢里看到母親慈愛的面容,醒來時,總覺得母親還未離世。而今母親的身軀卻真真切切在這黃土之下了。

悲傷驀然之下,燕生恍惚著,忽聽身后有輕盈的腳步聲,茫然回頭,臉上大異,驟然百般滋味涌上心頭,輕聲道:“茹妹……你來了……”

山路小徑旁走過來一個提著竹籃的女子,二十來歲年紀,甚為清秀,愁眉未展,眼睛流波里慍著幾絲憂苦。那女子并不搭話,走過來跪在墓碑前,把竹籃里的幾樣供品擺在墳前,拿了黃紙出來點燃,在墳前磕了三個頭。燕生看著她,低聲道:“茹妹,這一年勞你費心守護娘的墳墓,這些事本來應是我來做……”

那女子聽了,轉過臉來出聲質問道:“你現在知道說這些了,你可知娘想你想得好苦!當初你逞強好勝,一走了之,娘為你掉了多少眼淚?”說罷淚水簌簌滴落。

“我知道……我只顧尋找爹的蹤跡,把娘拋在了腦后,是我不孝……”

“爹是否在世還另說,娘說了多少次叫你別去找,你就是不聽。”

燕生皺眉道:“我就是要找到他,問他當年為何拋棄娘,不要我!”說著抹了一把眼淚。

女子又責問道:“這些年你又尋得了什么?鏢局的差事你也不做了,謝二哥多次托人來問,我只說你因娘過世得了病,求他給你留著空當……”聽她話語,埋怨中又多了幾分惋惜。

燕生道:“茹妹,眼下我有件事要去東京辦……”

“什么?你又要走?”她聞言一驚,望向燕生,皺起眉頭來,“人家父母故去了,都要丁憂三年,你怎生還要出去游蕩?你要把這擔子都撂給我是不是?”

燕生低頭道:“茹妹,我對不起你,但我眼下確實有事要辦,你的恩情我日后報答。”

她聽他到言語中的“日后報答”幾個字,臉色便不自然,低聲道:“你怎么報答?誰又要你報答了。”說到這里臉微微一紅,“有什么事比給娘守孝還重要?”

燕生沉吟了片刻才道:“受人所托,我辦不了的話壓在心里不好受。”

她嘆道:“唉,我也留不住你,只是盼你早些回來。”

這女子就是燕生母親當年收養的棄嬰,單名一個茹字,兩人雖以兄妹相稱,卻無實際的血緣之親。

燕生沉默不答。兩人又把墳墓旁的雜草理凈了,方才下山回家,燕茹添鍋煮飯,燕生幫襯著整修了院落屋舍,飯后就辭別,對燕茹道:“妹子,哥哥答應了人家的事須得辦成,否則良心不安,我快去快回,咱們再團聚吧。”

燕茹無奈送他到村頭,含淚囑咐道:“日后江湖上的事你休要再管了,免得累及你,回來尋個正途生計過活吧,妹子在家等你!”

燕生叫她放心,遂上馬揚塵去了。

燕生打馬在路上行了多日,路遇一座山,至半山腰時,遠遠見前面兩個莊客打扮的人,見了燕生便叫道:“走不得,快回去,前面有強人出沒哩!”

燕生問道:“有多少賊人?”

那兩人道:“一個還不夠你受的?那賊人甚是了得,壯得如牛一般!”

燕生笑道:“我倒要會會去!”當即拔了刀緊攥在手里,驅馬行去,走了好一會兒,忽聽有響亂聲,見有四五個人影從草叢里躍出,燕生當即揮刀指喝道,“狗賊出來受死!”

只聽有人叫道:“不是他!不是他!”

燕生定睛掃視,見是四五個年輕后生,十七八歲模樣,各自手里都提著一根棍棒。其中有一個腰間戴了白孝的,臉龐硬朗俊秀,著一身墨色短打,眉宇間自有一股英氣。

這少年問:“不是他?”

“不是,不是!那人臉黑貌丑,這個白些,也俊些!”

燕生叫道:“什么俊的瘦的,在這兒挑行貨么?招呼吧,老爺不怕!”

那少年頓時笑道:“大哥莫怪,我們是來打賊人的,認錯人了,沖撞了大哥!”

“這倒奇了,我也是來打賊人的!”燕生說著把刀回了鞘。

那少年拍掌笑道:“好嘛,打賊人的打到一塊兒去了!”

燕生道:“你們幾個是什么人?”

那少年道:“我在這山上為我的授業恩師守孝,今天我這幾個好兄弟來看我,路上聽說這里有強人出沒,便來到此埋伏,見大哥驅馬而來,以為是強徒,不想認錯了人啦,失敬,失敬!”

燕生聽他為授業恩師守孝,對這少年好感倍增,便笑道:“敢問小哥是誰家兒郎?”

那少年笑著施了個禮道:“在下岳飛,小字鵬舉,驚擾了大哥莫怪!敢問大哥尊姓大名?”

燕生哈哈一笑道:“哪是什么大名,我叫燕生。”

那少年喜道:“原來是燕大哥,幸會幸會!”

燕生笑道:“好說,好說!”

幾人正說話,忽聽有人喊“救命”,幾個人影奔命似的跑,一匹黑馬追來,馬上人大喝一聲:“哪里去!”

幾人看時,那馬上馱著一個黑乎乎的大漢,面如黑漆,身軀長大,手里提著兩條鐵锏,對著那幾個人又咆哮道:“把寶貝留下!”

燕生看了這陣勢,知他就是強徒了,對著那幾個少年道:“后生們莫怕,我自跟他理會一番。”

岳飛道:“大哥,我看此人氣質粗獷,可智取,不可力敵!”說罷對那馬上的黑漢子叫道,“朋友,饒了這干人吧!”

那黑漢子扭過頭來,看是個少年與他叫陣,笑道:“你這小子也要送財物與我,爺高興了,就饒了你們!”

岳飛道:“這些人都是窮漢子,你放他們去,待我等多送些財物與你便是了。”

那黑漢子聽了,便對眾人道:“他這等講,放你們去吧!”眾人聽說,爬起身來,沒命似的飛跑去了。

那黑漢子對岳飛道:“拿出來吧!”

岳飛道:“拿什么?我便是這等說了,我有兩個伙計不肯,卻怎么好?”

那黑漢子奇道:“你的兩個伙計是誰?在哪里?”

岳飛把兩個拳頭舉起來,笑道:“喏,這就是我的兩個伙計了。你若打得過,便送錢與你;若打不過,只能落得兩只黑手空空!”

那黑漢子怒道:“你敢來捋老爺虎須?但你一雙精拳頭,我的是鐵锏,贏了你算不得好漢。也罷,老子也用拳頭對付你,到時別哭叫說老子欺負你!”一面說,一面把雙锏掛在鞍鞒上,跳下馬來,舉起拳頭,不由分說地朝岳飛劈面打來。

燕生在一旁見了,心里一驚,那黑漢子蠻力不小,岳飛怎么招架得了?

只見那岳飛身子一閃,飛起右腳來,正踢中那黑漢子的左肋,黑漢子竟重重地倒在地上,掀起了一層土塵。

燕生心里大喜,他身旁的幾個少年也齊聲拍手叫道:“岳大哥好武藝!”

“氣煞我也!”那黑漢子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取下那兩個鐵锏,這一來,眼見岳飛要吃虧了,燕生直躍奔過去,腳正踏在锏上,把锏直踏到地下去了。那黑漢子氣急,雙拳直往燕生舞過來。燕生見他身上力大,下盤卻是緩慢,當時把身子矮下去,掃個堂腿。那黑漢子吃了一驚,一時又趴倒在地,啃了口土。

燕生喝他道:“你這賊人,自說不用器械又食言,當真該打!”

那黑漢子坐起來,在腰間拔出一把短劍,往粗脖子上一架,竟作自刎模樣。

岳飛奔上前去制止道:“卻也不必如此!”

那黑漢子道:“我從來沒有被人打倒過,今天趴在地上兩回,出了大丑了!”說著竟哭了出來。

岳飛道:“你這朋友真性急!你若不服,我倆再比試便是,你若這就自盡,豈不白送了性命?”

燕生心道:“這小兄弟仁義,給人留著臉面呢。”

那黑漢子聽了,抹了把鼻涕眼淚,回頭看著岳飛道:“你好大力氣!你尊姓大名?是干什么的?俺不如你!”一股腦兒地提出許多問題。

岳飛道:“我姓岳名飛,就在此山下的麒麟村居住。”

那黑漢子驚道:“你既住麒麟村,可曉得周侗師傅么?”

岳飛道:“那是我恩師,現下故去了,就葬于此,我來為他守靈。你緣何認得他老人家?”

那黑漢子聽了一驚,說:“周師傅去世了?唉……何不早說,得罪了!”連忙拜將下去。岳飛連忙把他扶起,與他介紹道:“這位大哥姓燕,方才我錯將他認作你來著,哈哈,當真好笑。”又指著那三個少年道,“這是我的一眾兄弟,王貴,湯懷,張顯。”那黑漢子一一施了個禮,臉上淚跡未干,甚是狼狽。

燕生道:“你是什么人,為何在這里剪徑?”

那黑漢子尷尬道:“我叫牛皋,陜西人氏,祖上也是軍漢出身。我父親沒時,囑咐我母親說:‘若要兒子成名,須得去投周侗師傅。’故此我母子兩個離鄉到此,尋訪周師傅,路上被賊偷了盤纏。我把老母安頓在山下的客店里,在這里搶些東西,一來養老母,二來好拿些來做個進見之禮,一直不曾傷人性命,只是威喝財物,不想會著你們這等好漢了。”

岳飛聽了道:“原來如此,想不到你也是個孝子。只是現下恩師去了,你見不著他了!”

牛皋聽了跪拜道:“岳兄弟,你引我去祭奠吧!”

岳飛含淚道:“煩勞你惦記,我自引你去。”又對燕生道,“燕大哥,還未問你的路程?”

燕生道:“我去東京,見你們如此相投,心下高興得很。我跟你們同去,以示敬意。”

岳飛喜道:“正合我意。”

當下幾個人就動身,走到山腰間的一個亭堂處,那兒搭著一個蘆棚,立有一座青石大墳。

岳飛道:“這就是恩師的陵寢了。”

燕生看那墓前立有一座石碑,刻著“故恩師周侗之墓”。岳飛去蘆棚里取了酒杯、黃紙等物,行祭奠之舉。牛皋跪在那兒痛哭一番,深道無緣相見。燕生走過去深深鞠了一躬,心道:“我與岳兄弟如今都是戴孝之人。”不禁心中慨然。

拜祭過岳飛之師,燕生與幾人又一道下了山。天色已晚,岳飛請燕生到他岳丈莊上歇一日,又讓牛皋去客店接來老母,都到莊上居住。

牛皋老母聽聞周侗已逝,甚是悲切,道:“我兒失教,將來料無成名之日!”

岳飛勸道:“伯母休要悲傷,小侄雖不及恩師的本領,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日后我與牛兄一齊操演武藝,如何?”

牛母聞言大為感恩歡喜。

燕生道:“兄弟少年英雄,今后有何志向?”

岳飛慷慨道:“男兒志當忠心報國,效命疆場!”

牛皋也連連稱是,說:“大哥說得是,我等投軍報國,日后也好博個封妻蔭子,光耀祖宗!”

岳飛道:“兄弟此言差矣,我立大志不為富貴功名,只為保國安民。”

燕生道:“兄弟走的是正道,佩服。”

岳飛道:“燕兄何不跟我們一起去投軍報國?”

燕生只得道:“目下有事纏身,日后再作計較罷。兄弟日后混開了,我定來相投!”

當下幾人喜笑顏開,酒罷談文韜,月下演武略,豪情遣壯志,敘定兄弟緣。燕生看著岳飛甚為出眾,與他交流甚為投機。

次日,燕生告別,岳飛把他送出莊去,依依惜別。

燕生一人一馬,過河下山,行走奔馳,這日便來到汴梁城,見市井鬧熱,人煙輳集。燕生逛到一個茶鋪前,要了一壺熱茶、幾樣點心吃了,吩咐茶博士把馬喂了,轉到街上去,遇一老者便悄問:“敢問康王府在何處?”

老者回道:“西街上的大府邸便是。”

燕生謝了,便取路西街,遠遠地望到一座府邸,有禁軍盤護,怎可靠前?轉了一遭仍回到茶社,向那茶博士打聽門道,那茶博士沉吟道:“你有十兩銀子么?”

燕生聽了轉身便走,又聽那茶博士道:“五兩!五兩總該有了吧!”

燕生猛地回過身來,厲聲道:“須得辦妥!”

那茶博士笑道:“這個自然。我有個親眷正好與那府上的院公有些來往,這時已經晚了,明兒我領你去!”

燕生看日頭漸漸落了,便要了間房,倒床便歇息了。

第二日,那茶博士把燕生領到康王府前,等了好一會兒,見一個府中奴仆徑步來到身前,那茶博士施個禮說明了,并把銀錢使了。奴仆掃了一眼燕生,不耐煩道:“拿來吧!”

燕生把懷里的玉匣子給了他,道:“這非小人之物,而是一個朋友死前托付,讓我千萬送來,勞您呈上。”

那奴仆道:“你先在此候著,不要走動。”

一盞茶的時光過了,燕生正自焦急,瞇眼望見那奴仆從大門里一路急跑過來,道:“殿下請你去!”

燕生看看那茶博士,見他也摸不著頭腦,心下生疑,那奴仆又催道:“走吧,莫讓殿下好等。”

燕生無奈,便跟著他入王府,見門上的兩只瑞獸銜環虎視眈眈,心下直覺空不見底,沒個著落。

那茶博士站在外面望了半晌,不見有人轉來,回望一眼便去了。

燕生由奴仆引著,到了偏院里的一間屋門口,奴仆道:“進去吧,殿下在里面。”

燕生抬腳邁入,忽聽身后一陣靴履亂響,急待轉身,驚見一眾禁軍從門外進來,不由分說把他摁翻在地。

燕生失聲叫道:“為何如此?”奮力掙脫一陣,那一眾軍漢人多勢眾,他動彈不得。

忽地,一座折屏后頭走出一人,輕哼一聲,走到一把椅子前端坐。燕生側目細瞧那人,竟甚為年輕,心里疑道:“這小子便是康王么?”接著又忽地醒悟,“是了,王孫公子自小就封王了,有什么奇怪?”

那康王笑道:“好探子,探聽消息探到王府里來了!”

燕生聽他把自己稱作探子,忙道:“我不是探子!”

康王道:“你不是探子?那你是什么人?”

燕生道:“馬風突遭追殺,他臨死之前把這封信托我交予你府,我便千里趕來,促成此事。”

康王頓了片刻,道:“你與馬風有什么關系?”

燕生道:“我與他萍水相逢,無甚相干,只是他當時苦求于我,我便答應了他。”

康王笑道:“你與他無甚相干,卻從千里之外來替他送信?你把本王當孩子耍么?!定是細作,先打他一頓殺威棒,不怕他不招!”說罷起身離開。

燕生正要辯解,忽被這一眾軍漢拖拽了出去,那水火棍雨點般擊打在他身上,他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再度有意識時,燕生感到全身鉆心的疼痛,睜眼一看,四周漆黑。

忽聽一個聲音道:“呦,還活著呢?別看了,都是鐵柵欄,出不去的,躺下睡覺吧!”

燕生明白自己是被關進了王府的私牢中,循聲望去,隔壁的牢房里有個人影。

那人影道:“兄弟,你是何方神圣,為何來這里?”

燕生瞥著那人影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嘿嘿一笑道:“反正是個不走運的人唄。兄弟,你跟這九王爺結什么梁子了?”

燕生淡淡地道:“沒什么梁子,我就是一個江湖中人。”

那人奇道:“沒結什么梁子把你弄到這兒來了?我不信,你不會是三爺的人吧?”

燕生聽了沒再理會他,忽地想到李長癸說他有牢獄之災、殺身之禍,暗想,如今牢獄之災應了,接下來便是殺身之禍么?

想到這里,他喟然長嘆。那人道:“嗨,嘆氣又有什么用?你到底哪里得罪了康王?說來聽聽!”

燕生道:“是那小子心胸太窄,誤把我當成探子了。”當下便把到康王府的原委與那人說了,那人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

燕生問他道:“有何好笑?”

那人笑道:“兄弟,那信上說的是軍國大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那康王主著外交政務,身上擔著天大的干系,他本就多疑,你一個外人來這兒談這樣的機密要事,他能不懷疑你是探子么?”

燕生皺眉道:“軍國大事擔著多少黎民百姓的安危?我是為他們才生了善心,希望朝廷早拿主意,不致生靈涂炭,如今看來這善心倒得了不是了?”

那人哈哈笑道:“賤民如螻蟻,何足掛齒?”

燕生聽了,心下極為震動,心道這是什么鳥人,竟將百姓視作螻蟻!

那人不見燕生搭腔,叫道:“兄弟,你方才說那萬達開已經死了,可是真的么?”

燕生道:“是當夜那幾個金人殺手所說,不似有假。”

那人聽罷嗯了一聲,又道:“兄弟,我與你講個故事,如何?”

燕生心想:“這人被囚在這兒久了,平時無甚樂事,恰逢我來了,新鮮得緊。現下也不知要在這兒待多久,且聽他放出什么狗屁來。”于是對那人道:“什么故事?你說來聽聽。”

那人聽了,遂作個說書人的架勢,輕咳一聲便慢慢道來:“三十二年前,在京城北的一間廂房里傳出一聲嬰孩的啼哭,穩婆報喜說是個公子,那等在門外做父親的卻嘆了口氣,因這孩兒是個私生子。這人姓石,祖上顯貴的叫石守信。”言語中似隱著一種驕傲之意。

燕生聽了道:“也是開國名將之后。”

那人道:“當年太祖杯酒釋兵權,那一眾也領會圣意,回到封地只享樂不上進,后世子孫效仿,你想在這樣家世下,出得了什么正人君子?那孩子既然是私生子,自然不會讓旁人知曉,依他母親的姓,叫盧銘,因自幼缺少管教,八九歲時就是屋前屋后的孩子王了,不喜讀書,四處惹禍,長到十七歲上,他娘便得癆病死了!”

燕生道:“后來如何?他父親管他了么?”

那人接道:“他父親被當時的哲宗皇帝重用,想讓他這不為人知的兒子出人頭地,就先讓他到好友所在的地方州府從個提轄做起,這一來卻惹出禍了!軍營掌事的都是他父親的故舊,也不管束他,他便糾結了一眾浮浪子弟,混跡于市井。那日他正在集市上閑逛,見了一個美貌女子,腿都軟得走不動了。一眾浮浪子弟見他如此,便打聽得明細,原來這小姐姓張,是本地一個富戶千金,已覓佳婿訂得婚約,只等嫁娶。他身旁一眾都是閑散浪子,一番打聽,得知過些日子張小姐要去廟里還愿,就起了壞心思。待到那日里,他們強把張小姐的轎子劫到一個偏僻地方,擄走張小姐求歡,那張小姐寧死不屈,但敵不過他強迫蠻力,含恨做成。后來張小姐被救出后,害了瘋癲之癥,不多時便死去了。”

燕生聽到這里,怒道:“這不是畜生行徑么?可恨!后來怎樣了?”

那人道:“張小姐的老父告到縣衙,那人在縣大牢住了幾個月,他父親拿著一紙調令,調他兒子回京。那縣官受了他父親不少好處,找了個叫花子頂了包。那張小姐老父當夜氣極而亡。”

燕生聽罷嘆道:“世道昏暗如此,有權有勢的便可胡作非為,不可一世了!后來呢?”

那人笑道:“盧銘的父親久觀哲宗身體有恙,且子嗣早夭,并無傳人。他父親體察圣心,算計出日后登得大寶的必是端王,便動了讓盧銘去燒端王熱灶的心思。那盧銘投到端王手下,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行事狠毒,殺人不眨眼,成了端王的心腹。那端王籠絡了一些與他幫閑之人,其中有一人與端王有相同雅好,都愛蹴鞠。再后來,哲宗駕崩,端王繼位,抬舉盧銘做了禁軍正職,與端王有相同雅好的那個官至殿帥府太尉。”

燕生道:“莫不是那高太尉?”

那人笑道:“正是他。”

燕生道:“那盧銘此刻還在禁軍中任職么?”

那人笑道:“盧銘與那高俅不和,高俅得勢后,給天子進了許多讒言。天子發跡前許多陰暗勾當都是委托盧銘去辦的,亦對盧銘動了殺心,派了殺手處理他。世人都道他已死了,哪知他被康王救下,來到此間正與你話說生平,哈哈!”說罷大笑不止。

燕生大驚失色地道:“什么?你就是盧銘?!”

那人笑聲不止,尖戾刺耳。

燕生仍不敢置信,問:“你真是盧銘么?”

那人道:“不是我是誰?”他話音慵懶,似是伸了個懶腰。

燕生冷冷地問:“那你因何被困在此間?”

盧銘哼了一聲道:“還不是遭了高俅的陷害。我這輩子好幾次大難不死,這次也定然是啦!你知道我為什么死不透么?”

燕生道:“你有權勢。”

盧銘道:“是,也不全是,因為我有價值。過去我對圣上有價值,今朝我對康王有價值,所以我死不了!老兄,知道我為什么把一切都告訴你嗎?哈哈哈……我是死不了的,你卻必死無疑了!”

燕生聽了,頓時只覺如箭穿雁嘴,胸中郁澀難平,心道:“原來他早算定我此番必無生路了。”

此后忽忽時光流走,一月有余,燕生沒再理那人。一日,獄卒送來飯菜,那盧銘仍舊抱怨沒半點兒油腥,燕生打開碗碟,登時聞到一股香氣,往碗里摸時,竟是一只雞腿,大喜之下忙往嘴里送了幾口,又想那廝為何沒有這物?吃了幾口他幡然醒悟:“這是斷頭雞!”

他兀自呆了半晌,不覺幾滴淚下。

過了一會兒,燕生聽有人似在開自己這扇牢門,心中一沉。只聽獄卒道:“你可以走了,走吧!”

燕生站起身來,兩個獄卒一前一后驅他行走。忽聽那盧銘叫道:“就這么走啦?沒人陪老子說話了。哎……兄弟走好,不送啦!”

燕生隨他們出了大門,走了一段路,忽地后腦被什么硬物擊中,一下子暈了過去。待再次醒來,燕生發覺自己眼前一片漆黑,身上仍戴著一副刑鎖,正狐疑,忽聽有人說話:“五十兩少了,還不夠我們弟兄吃酒呢。”

“嫌便宜早說啊!就你一家有貨嗎?老三,我們走,這買賣不做了!”

“行吧,行吧!先看看貨吧!”

燕生聽得腳步聲近了,忽然眼前明亮,驚駭之余,發覺自己是在一輛囚車之中,方才囚車上罩著黑布,因此黑暗。他眼前赫然出現幾張滿是橫肉的臉,押解他出牢籠的兩個獄卒也在其中,心里頓時明白,定是哪個有權勢的犯了死罪,找了自己做替死鬼!

“好,就他了!”兩個人付了錢,獄卒便走了,他們打開了囚車,把燕生拽將出來,押至前方一個林子里,使出水火棍將他腿肚子打軟,燕生頓時跪倒在地。

一個公人大聲道:“孫大福,你奸殺婦女,無惡不作,按律處斬!”

燕生苦笑一聲,眼前似乎看到了過世的娘與燕茹孤單的影子。

前面的公人取來一把環刀,后頭那個用水火棍死死壓住了他的身子。燕生極力從牙縫里蹦出一句話來:“日你娘的,黑白不分,你是什么鳥天?!”

“那就改換一個天!”

突然身后一聲大喝,燕生與那兩個公人俱是一驚,轉過頭去,一個人影立在那里,燕生看清那人,一滴淚險些落下。

燕生剛脫口叫了聲:“阮大哥!”說時遲,那時快,忽聽耳旁“嗖嗖”兩聲,身旁的兩個公人都“啊”的一聲撲倒在地,掙扎兩下都不動了。不多時,跳出幾個人,其中一個肥大身影揮手叫道:“兄弟,你作啥揖來?”

燕生認得此人是朱清福,想站起身,只是腿肚子一陣軟痛,站立不穩。阮平早已來到他身旁,道:“兄弟受苦了,我為你開鎖。”說著舉起手中的一把樸刀,將燕生手腳上的刑具鐵鏈直砍開來。燕生道聲:“多謝阮兄搭救之恩,兄弟至死不忘!”

阮平道:“那一日兄弟去后,我便放心不下,派人到這京城里來尋你的蹤跡,在那茶博士口里打探得兄弟進了康王府便再沒回來,我買通府里的下人才知你身陷私獄,打聽到他們要拿你抵換性命,便一路跟隨,來此營救。”

燕生愧道:“讓兄長掛心了,我今后唯兄長馬首是瞻!”

阮平道:“哪里的話,兄弟,我正打聽得一個好營生,要拉你一起做哩!”說罷拿出一件衣服來遞給燕生。

燕生疑道:“什么好營生,大哥盡管說來……”說著脫去身上囚服,換上那件新衣。

朱清福搶道:“一個天大的好事!我們邊走邊說……”

一行人踏著落葉漸行漸遠。林間那些橫七豎八沒有名字的墓碑裸露在這初升的陽光里。

那先前押送燕生的兩個獄卒回康王府,見外面踏步走來一人,正是盧銘,暗道:“這太歲今朝怎得出來了?”

盧銘白了那兩人一眼,踏步走進殿里,見了康王拜道:“罪人盧銘,參見殿下!”

康王瞥他一眼道:“盧銘,養得差不多了吧?該出來活動活動了!”

盧銘道:“蒙殿下福庇,救小人一命,盧銘感激不盡,無以為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康王笑道:“本王不讓你赴湯蹈火,只要你去關外走一趟。如今那萬達開已死,金國便以此事施壓,要金錢糧食,我屈身作陪一個月,才將數目壓至十萬,打發他們回去。此事若成,本王讓你仍享富貴。”

盧銘翻身叩首道:“罪身任憑調遣。”

康王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朝中制使呼延拓本月末率百名精兵自東京起身,將十萬歲貢送往燕山府,你隨他一起去,一路上多加留心,明白嗎?”

盧銘一頓,道:“殿下放心,小人自替殿下辦妥此事,若軍中哪個敢存異心,我當立時誅滅。”

康王走到盧銘身旁,道:“我已為你安排好住處,兩日后你去軍中掛職參將,化名李政,我有書信在此。”說罷回身在桌上取一封信件,交與他手。

盧銘再拜道:“小人俱已知曉。”

康王點頭,又問:“對了,那人最后說什么了嗎?”

盧銘道:“那人不是探子,果然是因一腔魯莽而來,倒有幾分可敬。”

康王“嗯”了一聲,輕拍他道:“小心行事,莫負了本王的一片心……去吧!”

盧銘頓首,拜別康王,那王府里的一個使喚下人跟著盧銘出來,送他去住處安歇,然后悄悄從街上轉到一個巷尾的藥鋪子里去,叫聲:“掌柜的在么?”

伙計便去內屋里去叫。阮平出來問:“怎么樣了?”

那人道:“都已清楚了,他們這個月尾動身,經真定府送往燕山府。”

阮平略微點點頭,掏出一錠銀錢塞與那人,說聲:“有勞,再有消息,煩請相告。”

那人接過銀錢,便告辭去了。

阮平笑問燕生:“賢弟,此事可為乎?”

燕生笑道:“大哥果然好手段,我看此事大有可為!”

阮平道:“這事須得仔細,得再尋個有智謀的來好生合計一番,不然事敗,咱們風木堂眾弟兄的性命頃刻便休了。兄弟,你明日便隨朱兄弟動身去求援吧!”

第二日,燕生選了一匹好馬,與朱清福取道兩浙,路上行了十幾天,一路南下到錢塘江畔六和塔邊的六和寺。

迎客僧收了拜帖,通達內院,又回身相請,道:“清忠祖師有請,施主請隨我來。”

兩人由那僧人引著,入得寺內,方見古剎幽幽,隱隱有佛音入耳,端的清靜修為地,慈悲施道場。到得西院的一處偏房院外,那僧人叫聲:“祖師,客人到了。”

只聽院內道:“好,快請進來!”聲音厚重沉穩。

燕生隨眾人進得院去,轉眼瞧見一老僧蹲在屋檐下,單手捶洗著一件僧衣,敞懷露肚,神態甚是瀟灑。朱清福朗聲道:“祖師,老朱有禮啦!幾年不見,可健碩否?”

那老僧站起身來大笑道:“托福托福,好得很!”一只手做了個相請的動作,另一只手卻耷拉下來,燕生細看時發現袖袍空空,竟是個獨臂僧。

燕生細瞧那老僧容貌,一雙電眼炯炯有神,唱了個喏,以示敬意。

朱清福指著燕生道:“我和兄弟打擾清師清修啦!”

那老僧道:“哪里,哪里,我這里多時不曾有人來,寂寥得很,你們來了,我甚為高興,快請里面說話!”

燕生進得禪房,抬眼細觀里面光景,正望見兩把戒刀掛在墻上,雖生了斑斑銹跡,似還能感受到絲絲殺氣,不由打了個寒戰。

燕生望著那戒刀出神,那老僧笑道:“這是昔年貧僧一位好友所贈,殺孽太重……”直搖頭嘆息。

燕生心道:“難道這位大師年輕時殺了許多人么?”聽那老僧不說了,他也不好相問,隨朱清福坐在旁側。那老僧隨后喚來一小僧端來茶水,笑道:“朱施主遠道而來,定有要事,請說吧。”

朱清福自啜了一大口茶,道:“阮大哥今欲謀一事,非得祖師相助,特派我來相求!”

老僧笑道:“阮侄兒也忒看得起我了,一個殘廢之人,還能做什么大事?”又指著墻上的戒刀說,“瞧,都生了銹了,切菜都嫌鈍。”

朱清福撓頭道:“您的威名仍可振作士氣,想當年,景陽岡上……”

那老僧接口道:“休要再提昔日,我對俗世中的功名利祿早已看淡。自我師兄圓寂,我便心如死灰,一心向佛,這殺人越貨的事兒,我是決計不再干啦!”

燕生心道:“想這老僧原先也是個狠人,不知他原來姓甚名誰,他師兄又是誰?”

正尋思著,抬眼望到那老僧正注視打量自己,道:“這位兄弟甚是面生……”

朱清福道:“這是我們新來的一個好兄弟,身手了得,叫燕生。”就與他簡要說了燕生前頭事跡,那老僧聽了大喜道:“燕施主宅心仁厚,以天下蒼生為念,貧僧佩服!”

燕生開口問那老僧:“大師俗家姓什么?”

朱清福大聲道:“兄弟,你不知道哩!他就是當年江湖上有名的好漢,景陽岡上打過大蟲的武二郎,殺嫂報兄仇的武松,后隨宋公明南下打方臘時失卻一臂,在這里出家,因有功績,被封作清忠祖師。”

燕生吃驚道:“我少年時也聽聞江湖上有個打死老虎的人,今日得在這里相見,惶恐惶恐!”說著恭敬地打個喏。

清忠祖師擺手笑道:“不消說了,都是年輕時的粗莽行徑,若在今時,猛虎避了它也無不可!不知朱施主要找貧僧辦何事?”

朱清福走到清忠祖師耳邊輕聲言語一番,清忠祖師聽罷笑道:“這非同小可的勾當,你們果真敢做么?”

朱清福道:“那物件是民脂民膏,如今多少農夫連飯都吃不上,那物件倒成了朝廷這些狗官討好獻媚之物,活活氣煞人!祖師以為當取不當取?”

清忠祖師道:“當取時如何,不當取又如何哉?貧僧年老力衰,又能幫上你們什么忙呢?”

朱清福急道:“幫得!幫得!”就又走過去在清忠祖師耳邊輕語一回。

清忠祖師聽罷笑道:“此計甚妙!我那做海上營生的兄弟常與金人通商,須有這等人才,我寫信與他,請他借調幾人來便是,但得耽擱幾天了。”

朱清福喜道:“不妨!我們陪祖師做幾天和尚!”

清忠祖師又道:“此計雖為智取,但比起晁天王取生辰綱時兇險多倍。若謀劃不當,你們性命危矣!”

朱清福朗聲道:“祖師,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兄弟只用心做個八分,剩下的盡看天意也。”

清忠祖師笑道:“好,那你們就在這兒等著吧!”

當晚,朱清福與燕生留宿于六和寺內。起初倒也寂靜,睡到半夜時,燕生忽從夢里驚醒,細聽窗外似有千軍萬馬在沖殺一般,拿了防身器械便奔出房門,走著聽尋,那聲音似從后院傳來。他繞過僧房后,見一座拱門虛掩著,伸手推開,原來這座寺后面便是錢塘江岸。

忽聽一人道:“小兄弟,你也睡不著?”前頭望時,見那灘邊正坐立著一個身影,正是清忠祖師。

清忠祖師道:“我師兄正是聽潮而圓,見信而寂的,因此我也常在這里觀此潮水,追想平生往事。”

燕生問道:“祖師的師兄是聽見潮水聲,見到潮信來了,便圓寂了么?”

清忠祖師道:“正是,這是他的因果所在。他一生鋤強扶弱,性如烈火,心若菩提,該他成正果。”于是與燕生講述起他師兄魯智深的生平事——渭州城里,他如何三拳打死鎮關西;五臺山上,怎地赤膊薅惱佛羅漢。水泊浮萍聚義去,水潮來時證善果……講到快意處,燕生忍不住拍手叫好,嘆道:“端的金剛怒目,菩薩再世。”

清忠祖師望著他笑道:“燕施主,此去有何想法?”

燕生怔了一會兒,道:“阮大哥救我性命,我便助其成事,不壞了大義才好。”

清忠祖師聽了大笑,接連說了三個“好”字,又道:“燕施主,我送你一句話,你好生參詳罷!”說完一頓,又說了句偈語,“無自空里來,有是無中生,有他亦有你,是你又非你。”

燕生不得其解,正欲問,清忠祖師從旁邊拿起一把戒刀,單手一轉,執刀身向那潮水邊舞去。燕生看那身影舞動,忽騰忽躍,一套刀法如蛟龍出水,迅猛異常。少頃,待潮水去時,那刀殺招收伏,似有慈悲之意。燕生不覺喝彩一聲。

清忠祖師收了刀,走至燕生面前道:“此刀就交予你了,或可解你危難。”

燕生心中驚愕,低頭看那刀,寒光流動,似是打磨過。燕生大喜,卻道:“我怎可奪大師之物?”

清忠祖師笑道:“這刀是我好友所贈,如今他已離世多年,掛在房里擾我清寧,送與你可減我煩憂。”

燕生接過那刀,連連稱謝,轉頭往江上看去,東方漸白,煙波江上蕩歌起,早有漁家打船來。清忠祖師伸了個懶腰,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塔林道:“我師兄安歇在那里。”說著便踏步走去,燕生忙跟上。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塔林間,到得其中一座青石塔前,立住身子。清忠祖師道:“這便是我師兄的寶塔。”

燕生看那塔身前貼有一塊偈碑,上有銘文刻道:“禪師智深,起身綠林,心念慈悲,只愛殺人。一朝金繩頓開,果然證果非凡。忽地隨潮歸去,爾后何處跟尋。誰使滿空飛白玉,孰令大地作黃金?”

清忠祖師面對骨塔笑道:“師兄,我帶了個小朋友來看你啦!”

燕生朝那塔拜上三拜,環顧之際,見身前這骨塔旁還有一塔,尚未鐫刻銘文,便問清忠祖師:“這是哪位禪師寶棲之地?”

清忠祖師閉目答道:“這是貧僧的葬身之所。”

燕生聽罷,驀地心生悲涼,想起那首偈語,剛欲開口問,忽聽后面有人叫道:“原來在這里!”轉身望去,見松林旁走出朱清福,“兄弟,我找你去用早齋哩!”

燕生笑道:“我陪祖師走了一段。”三人便下塔山去,用過早齋。此后每至晚間時,燕生到那后院江灘上,清忠祖師把一套刀法盡數傳與他,笑道:“刀與刀技都有了,如此圓滿了。”

燕生感激在心,翻身拜謝。

一日,忽有四五個精壯漢子來拜謁清忠祖師,并攜了一封回信奉上。信上寫道:“此眾乃弟挑選的水上能手,皆通達金人文字言語,可助兄。愚弟李俊回奉。”

清忠祖師把他們帶到朱清福面前,道:“東風來了!”

朱清福見他們個個精悍,問詢幾人名字。為首的一個上前道:“俺叫顧大海,俺三個兄弟分別是金挺巖、焦止滔、云定舟,都是青州人氏,常年跟著李俊大哥出海。”

那三人也上前抱拳示意,皆說得一口流利的女真話,與金人無異,朱清福大喜道:“這幾位正是堪用的!”

當日便告別山門,辭別清忠祖師,一眾上馬揚長而去,不消幾日便到得汴梁城。阮平自藥鋪里迎出來,大喜道:“賢弟一路可順暢?”

燕生跳下馬道:“順暢得很!”

話猶未了,屋里走出一人道:“還認識我否?”

燕生轉身看時,大驚道:“你不是在那酒館里吟詩的吳先生么?”

阮平接口笑道:“正是!吳先生一身的智計,只是無用武之地,萬幸被我請來,兄弟快來見過。”

燕生打個喏,吳輕候道:“山野村夫吳輕候,為兄弟接風!”幾人大笑,便往城東一座靠街的酒樓上吃酒。

這吳輕候與阮平原本是同鄉,自負有經國之才,卻屢試不第,只得回鄉教書,近來因小人作梗傳訛,道他不尊孔孟,誤人子弟,斷了他的生路。阮平見他有才,便拉他入伙了。

幾人正把酒言歡,忽聽窗下浩浩蕩蕩,眾人自樓上望下去,見街上軍漢隊伍齊整,旗幟飛揚,騎兵押著四輛嚴封大綁的太平車迤邐行走,最前頭走馬的兩個軍官,一個白凈面皮,一個身形威武。

隊伍前頭那個白面皮的正是盧銘,此刻他化名為李政,在馬上繃著面皮不樂,只因昨日與身旁的呼延拓吵了回嘴。呼延拓被授為押運正職制使,盧銘僅為副將參使。一個是乘著軍功的鐵盔將軍,一個是隱著名諱的沒世公子,兩人相看兩生厭。因此事擔著盧銘下半生的功名富貴,昨日他與呼延拓提議一路上應早起晚行,避人耳目,方可萬無一失。哪知呼延拓卻道:“正要大張旗鼓,揚我軍威,震懾強人歹徒!”把盧銘氣得半死。呼延拓最煩這等半空里降下來的人,看盧銘也是大不順眼。

兩人一路上多有口舌之爭,過得四州五軍,終于到得滄州之北的黃河渡口。此處距離燕山府只有百十里了,有個廢棄的山寨,呼延拓下令在此安營。

次日清晨,呼延拓與盧銘在帳內商議行策,吩咐兩隊軍士分別打探漁民船只和求助附近軍寨,想辦法渡過黃河。這兩隊軍士出帳上馬,剛行出一里,但見前方沙土彌漫,一隊人馬疾馳而來,服裝發飾不似漢人模樣。騎兵長官驚道:“是金人!快回營向將軍稟報!”

騎兵小官領命而去。金人吆喝著沖了過來,圍著那隊軍士跑起了馬,口里不知所言。

騎兵小官快馬加鞭來到軍帳外,飛也似的往呼延拓帳中報了。呼延拓一聽,問道:“當真看準了是金人?”

騎兵小官答道:“千真萬確。”

呼延拓道:“莫不是他們得到了消息,前來迎接?如此,便不用費心過河了。”

帳后轉出盧銘來,咬著一張餅道:“先探虛實。”

呼延拓出帳點了若干兵士,又點了一名通曉夷狄蠻語的譯知郎,與盧銘都戴了披掛出營寨,走了一里,果見前頭有幾個軍士被金人圍著。盧銘看這十來個金人似也有尊卑,前頭三個是先行卒,后面有個戴紅頭巾的白面長髯,似是個副官,一個甚肥胖的神情兇煞、留兩撇八字胡的是主將,身旁有個清秀的戴個紅頂裘帽,嘴上一口青髯,是文官。剩下那幾人不及細看,他便打馬上前去。

金人這時看這邊來了兵馬,嘴里嘰里咕嚕地朝他們大聲叫嚷起來。呼延拓回身道:“譯知郎何在?”

譯知郎忙跑上前來細聽,回身道:“啟稟二位大人,他們是大金國完顏銀術可旗下的軍將。”

呼延拓道:“完顏銀術可?我們此番正是把貢品交予他手,他們還說什么了?”

譯知郎繼續道:“他們受完顏銀術可之命,在此迎候進貢的隊伍。”

呼延拓道:“你告訴他們,我們便是大宋來使,要見完顏銀術可。”

譯知郎又向他們大聲嗚哩哇啦地說了一番,金人也回了幾句。譯知郎道:“他們說,完顏將軍不見弱邦來使,他們奉命在此接應,叫咱們放下歲貢便可走了。”

呼延拓聽了,當即怒喝道:“豈有此理?金狗也忒目中無人了,老子千里迢迢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是來受欺辱的?你告訴他,快跟老子賠禮道歉,如若不然,這貢品老子便不留了!”

譯知郎傻站在那里,呼延拓瞪著他,在空中甩個空鞭,喝道:“給老子譯啊!”

聽到喝聲,譯知郎灰溜溜地點頭稱是,轉身又對著金人滔滔不絕起來。盧銘看金人的神情驟地暴躁,朝著譯知郎猛喝幾句,譯知郎聽了,臉色大不自然,憋了一會兒,擠出一句話來:“大人,金人叫您……愛留不留,不留的話就帶著東西滾回去……”

“他娘的!”呼延拓指著金人大罵道,“肏你們祖宗十八代!”什么難聽的不堪入耳的話語都罵出來了。

“給我譯!”呼延拓喘著粗氣罵累了,要譯知郎把他的話譯給金人。

盧銘忙跳下馬捂了那譯知郎的口,正琢磨怎么回復金人,卻見金人里那個生得肥大的主將也正彎身聽著一個軍校匯報,神色大怒,當下囑咐幾句,那軍校就跑近前來,用十分標準的漢語道:“你們對我家將軍不敬,將軍生氣了,宋金聯好的事不作數了,你們看著辦吧!”

盧銘呆在那里,原來人家也有譯官。

呼延拓罵道:“叫來就來,叫走就走?什么狗東西!”

盧銘回頭喝他道:“你少說兩句吧!”

呼延拓回喝道:“你小子混蛋!你我是大宋天子麾下使差,豈可折了銳氣,損我國威?”

盧銘心中無名火翻騰上來,白了呼延拓一眼,轉身對那金人譯官笑道:“兄弟,休要聽他放屁,煩勞兄弟代我請問你家大人,就說要留貨也可以,但有沒有公文憑證?”

那金人譯官聽了跑回去,貼近他主將馬前低聲細語,待主將回了話,他又來到盧銘身前道:“我家將軍說了,公文不是你等能看的!”

盧銘聞言一怔,強笑道:“這可為難了,沒有公文豈可相交?出了差錯,圣上怪罪,小可擔不起。”

金人譯官揚眉道:“這有什么難的?你們帶著東西回去不就得了?”

盧銘道:“兄弟說哪里的話,咱們都是辦差的,不要為難我們…… ”

呼延拓在那里窩火生氣,大聲道:“沒有公文就不交,把這十萬貫金珠寶貝給了他們,真是暴殄天物!”勒轉馬頭,就要回營去。

兩邊人馬相持不下,正在此時,忽地一聲烈馬嘶鳴,盧銘循聲望去,見有一騎飛奔而來,那發飾著裝也是金人模樣。那人飛馬沖進金人行列里,嘴里大聲吐出一陣金語,從懷里掏出一張錦花文榜,交予那胖大主將。盧銘扭頭看向身旁的譯知郎,譯知郎喜道:“大人,他是完顏銀術可的使差,奉命傳口諭來告知這些人不許與我們為難。”

果然,那金差打馬上前來,展開那張手諭公文,當眾宣讀起來,說的自是金人言語,盧銘聽不懂這嘰里呱啦的話,當下教譯知郎來譯。那邊金人的譯官卻先開了口,道:

自攻遼以來,宋金兩家結為盟好,我大金國皇帝仁慈德厚,視盟為初,不肯懈誠。宋人既感德,今送御貢十萬至我土,我旗下將官自當設宴好生待之,莫生欺視之心。南朝宋使遠道而來,舟車勞頓,本應傾城出迎,奈城中軍務有變,不便安頓。諸君可于寨下傾卸貨品,典當數目成文,交與我軍,望莫見責。

完顏銀術可親筆

天會三年九月十七 三軍節度使正印

金差念畢,把手里的物件遞給盧銘,盧銘接過來,問身旁的譯知郎:“可有誤么?”

譯知郎看后道:“是這么個意思。”

盧銘只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把公文手諭扔給馬上的呼延拓,呼延拓掃了一眼,哼了一聲,又扔還給盧銘,勒轉馬頭回營去了。

盧銘對那金人譯官笑道:“既然如此,就請各位大人隨小可回營清點貢物吧。”

譯官回報主將,主將點頭示意,又指著黃河岸邊的那些船。譯官對盧銘道:“將軍有令,就于船中設宴款待你等。我們主將說了,你們出言不遜,原本不想留你們的東西,但大將軍來了軍令,是看我們大將軍的臉面,才收下你們的歲貢。”

盧銘只得躬身道:“是,是……”口中謝了又謝。

金人譯官笑道:“你是個明白人,比那個人強!”說著,把嘴努向了離去的呼延拓。

盧銘笑著說:“他就一飯桶!”

眾人由盧銘引著,都往軍營里來。當天,金人查清貨物,送上船去,擺酒大宴兵士。盧銘心中驀地閃過一絲不安,便請譯官知會那主將,欲隨船過河,見過完顏銀術可才放心。金人主將聽了,半晌才點頭同意,又跟那譯官悄悄吩咐了一通話。

酒足飯飽,盧銘自帶了把腰刀,隨那群金人上船。

來到黃河岸邊,盧銘正欲踏上裝歲貢的船,那譯官擋住道:“宋使可乘另一艘船,上有酒菜招待。”

盧銘驀地發覺這人聲音聽來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聽過,看臉卻想不起來是誰。轉念一想,他是金人,自己又怎會見過他呢?估計是聲音像哪個熟人而已。

不及細思,他便聽令踏上另一艘船去了。

自啟程后,盧銘便緊盯著前方船只的動向。剛開始一切安好,船中隨從雖不說漢話,也堆笑勸酒。盧銘喝了一肚子酒,便去小解。

等他回來,忽見前方船只突然掉轉船頭,鼓足力,竄得遠了。盧銘驚得跳起來,呼叫金人隨從,可哪里還見人影,往船下看時,一艘小船正悄然掉頭往西,船上只有他一人了。

盧銘腦中好似炸雷轟轟,怔了一會兒,才拍欄驚道:“此番中計矣!”在船頭上拔出刀來對河面上的人聲嘶喝道,“潑賊!潑賊!”

但如之奈何?那船人已笑著遠去了。

他一個人怔在船板上,氣急攻心,吐了一口血。他呆坐在那里,兩眼空空,耳邊傳來河水拍打岸畔的聲音,原來這船已經隨浪漂泊回岸邊了。

完了,全完了!

他所期待的富貴功名已化為泡影,連性命都保不住了!身在原野,卻若浮萍,他覺得天地間是如此渺渺茫茫。

回去么?那呼延拓和手下的士兵肯定會把責任推到他頭上,還不如就此逃命去!

趁著月色滿路,盧銘摸黑向西而去。

走了不知多久,他實在跑不動了,抬腳一看,鞋底被血染紅了一片,衣衫襤褸,與乞丐無異,轉眼望到一間河神廟,瘸拐著沖進門去,困乏得昏睡過去。

歇息一夜,盧銘迎著日頭向西行去,所幸內袋里有點兒銀子,倒不至于挨餓。行了三五日,便到了清州城。進得城來,注意到有一簇人在那里圍觀告示,看的人多,他擠不進去,便問身旁人那告示上寫的什么?一人道:“圣上給金人送去的貢物被賊人劫了,這不,各路府衙門正捉拿這伙人呢!”

有人道:“哎喲,肯定有內應!這不寫著嗎,罪將呼延拓即押回京城,聽候發落;待捕在逃罪將李政一名,與金人合謀叛國,如有線索,賞錢三千貫,如有人私藏罪犯,與犯人同罪……”

盧銘聽了,果然呼延拓把罪名推與他一人矣,心中凄然道:“我今生毀矣!”

他恍恍惚惚出了城,迷迷茫茫走在天地間,看日下月上,星云變幻。眼下只能偷偷找父親救命,故而一路往東京走。

又行了半個月,盧銘身上的錢用完了,一路靠行乞度日,倒不至于餓死。

這天到得河間府地界,盧銘饑腸轆轆,抬眼望見前方有一家村店,當下掀簾進去,見是一個老媽子掌柜,便道:“好心的老媽媽,我是過路的乞兒,望施舍一碗飯與我,感恩在心,相擾恕罪。”說罷恭恭敬敬地打喏。那老媽子心善,盛了一碗面給他,道:“你就在后廚吃吧。”

盧銘謝了,埋頭吃面,心里感激那老媽子。正吃時,忽聽外面有馬鳴聲,來了幾個客人,招呼要酒飯。老媽子忙上前招呼,又吩咐盧銘吃完從后門走。盧銘點點頭,捧著碗喝湯,驀地感到門外一人說話甚為耳熟,當即放下碗來細聽。

隱隱聽見一人道:“大哥,冷先生報來消息,已到泰安了,東西也都平安,只是我們再無容身之處了。”

盧銘從門縫里看,見是個肥胖背影。

店外忽又響起馬的嘶鳴聲,只見又來一人,道:“有一隊過路的官兵,要不要躲躲?”

座上一人扭過臉來,道:“無妨,越是驚慌越是可疑。”

盧銘瞧得那人臉面,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這不是當日那名金人副將,卻是誰來?

他渾身哆嗦,不由自主要來看個究竟。那老媽子來上菜,瞧見他,便叫道:“你出來干嗎?快走!”

桌上幾人見是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想是來討錢的,并不在意。那胖子起身喝道:“快走!別在這兒掃爺們兒的酒興!”

那書生模樣的起身笑道:“你來,我給你些銀錢,好生過日子去吧!”

桌上這幾人便是阮平、燕生、朱清福與吳輕候了。他們半個月前已打探到盧銘和呼延拓的動身路線,待他們押著歲貢到達燕山府時,阮平一伙按吳輕候早先定下的計策,扮作金人劫了那歲貢。

當時,金挺巖、焦止滔、云定舟扮作三個側將,在前頭以金人言語詐之;阮平扮為副官,朱清福為主將,送來完顏銀術可手諭的金差是顧大海扮的,譯官便是燕生。燕生賺盧銘到船上去,阮平他們以藥酒迷暈了呼延拓等軍士,得手后又乘船躲到了河間府匯聚,躲藏了這些天,打聽得事發,這才趕路。他們猶未想到眼前這個衣著邋遢的人竟是押運歲貢的長官,只當是個叫花子。

盧銘接了銀子一看,竟是一錠官銀。他曉得眼前這些人就是害得他前途盡毀的仇人,恨不得化作一只獵豹將眼前的人盡數撕碎!但讓他不解的是,他們其中有一人的聲音,當日就聽得耳熟,只是未上心,此時忽地一個驚雷打在心上,憶起康王府私牢里的那個人來。

“他竟沒死?!”

燕生瞧他怔在那里,便道:“這位兄弟,這些銀錢都已給你了,你拿著它好好討生活吧!”

正說時,忽聽外面官道上馬蹄聲響,一名官兵來到店前,巡視了一遭,大聲道:“掌柜的呢?”

那老媽子趕緊出來道:“軍爺,俺就是掌柜的。”

那官兵道:“近日各州府清查盜賊亂黨,有可疑人等,要盡數上報!”

那老媽子忙應道:“是,是!”

只聽店外有人道:“李二哥,你在跟誰說話?咱們對盜賊草寇不留情面,對待老百姓可不要兇神惡煞的!”

那官兵連忙道:“是,是。”顯然喚他的人比他官要大些,他因此相敬。只聽喚他那的人道:“走了一路了,討杯茶吃吧!”說著走了進來。

里面的人聽這人說話頗有氣度,不知是何模樣,此時見一個身穿輕甲、年輕英武的軍官進得店來,燕生端詳片刻,高聲叫道:“岳兄弟,還認識我么?”

那青年軍官聽到有人喚他,舉目來看,頓時也眉開眼笑,叫聲:“燕大哥,你如何在這里?”

二人喜極相擁。燕生道:“兄弟,一言難盡,多日不見,你壯了些,也高了!”

這青年軍官便是岳飛,他自與燕生相別后,便與牛皋、王貴他們一起投了軍,在軍中頗有建樹,此時已為騎兵長,奉命在此剿匪。燕生給岳飛介紹了阮平等人,岳飛一一見過。

燕生欲與他把酒敘舊,岳飛卻捂住酒杯道:“小弟軍務在身,不能飲酒,望大哥見諒。”便端起茶杯來,以茶代酒,與燕生一眾敘舊交新。

燕生問岳飛怎地到這里來,岳飛道:“今河北兩路盜匪猖獗,朝廷命我們沿途征剿,保境安民。唉,地方官府苛捐重稅,搜刮百姓,沿途走來,我見飽食安居者少,鋌而走險者多。這樣剿來剿去,只恐亂民層出不窮,天下難安啊!”

燕生道:“兄弟,你雖身在官府,如今世道我也不必諱言。這世上的亂民盜寇也不是生來就愿意做賊的。”

岳飛聽了點頭,又道:“聽說朝廷送給金人的歲貢被一伙人給劫了,當真是好大膽,也好生了得!”

阮平一眾聽了均是一怔。岳飛又問燕生為何在此,燕生道:“兄弟,此事說來話長……”便拉著岳飛到店外敘談。

盧銘見二人單獨出去,便悄悄跟著,躲到一棵大槐樹后聽二人說話。

岳飛聽燕生細說了這些時日的境遇,不勝感慨。聽聞正是他與阮平等人劫了歲貢,吃驚之余,也感燕生胸襟坦誠,道:“不承想這一年來,大哥竟遭如此變故。”

燕生道:“兄弟,哥哥任憑你發落!”

岳飛一時愕然,隨即坦然道:“大哥英雄了得,小弟佩服得緊,怎會做那等賣友求榮的事?那向金人搖尾乞和的可恥行徑,我也恨極,有什么可說的!”

燕生喜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岳飛道:“不知大哥此后要去何處安身?”

燕生嘆道:“阮大哥也在憂慮此事,做出這樣天大的事來,真是天地不容了。”

岳飛沉思片刻,道:“大哥,我有一個去處,不知你們肯去嗎?”

燕生喜道:“哪里?兄弟說來!”

盧銘心中一緊,當下豎耳細聽。

只聽岳飛道:“太行山!”

燕生有些吃驚,道:“太行山?”

岳飛道:“對!太行山,那里有個碗子城,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正占據著一股草寇,我們打過一次,無功而返,兄長何不去剿了那一眾,奪了山寨,與阮大哥他們一起安身?”

燕生聽了,道:“那不是落草為寇了?”

岳飛笑道:“草寇也有強寇良寇之分,我軍中也有曾為盜匪的兄弟。你與阮大哥他們且暫時棲身那里,不擾黎民,日后若有機緣,表明拳拳忠義之心,目下大宋正是用人之際,圣上必會下令招安,那時我們再一起盡忠報國,豈非美事?”

燕生心里苦笑道:“做了這般大的事,朝廷能赦免么?阮大哥與眾兄弟愿意被招安么?”他感激岳飛的這一番赤誠,道:“兄弟,你說得有道理,若阮大哥同意,我們便上太行山!”

岳飛道:“好,大哥……”他正想多勸慰幾句,忽地原野遠處蹄聲大作,在喚岳飛。

岳飛道:“大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來日再會!”

燕生接道:“好兄弟,保重!”

二人含淚惜別,岳飛縱馬揮手,灑淚去了。

燕生眼望著岳飛的背影漸行漸遠,悄立許久,才奔回客店來,在門前看到那叫花子還沒走,正坐在店前的槐樹下怔怔地瞧著他。燕生暗道:“這叫花子老是瞧我,興許是個瘋傻的。”不作多想,便踏門進去。

阮平一伙見燕生回來了,都喚他道:“兄弟,快來,我們都吃足了哩!”

燕生應聲坐到他們中間去,說岳飛已隨軍去了。阮平道:“那小哥儀表不俗,是條好漢,我甚是喜歡,你怎地與他相識的?”

燕生道:“我一年前與他在相州相識,今日才知他投了軍,出落成好漢子模樣了。阮大哥,我這位岳兄弟,還為咱們指了一條明路。”

阮平喜道:“什么明路?”

燕生照岳飛所言,說了太行山之事。阮平聽罷,怔了半晌,才道:“不承想又復我父輩之路矣!也罷,一不做二不休,我們便攜了那些勞什子上山起事罷了!”

盧銘瞧見燕生進店去了,便來偷聽,心中打定主意:“他們真的要上太行山,我便先跟著他們,再作計較。”

一行人吃完,便打馬出門,來到城里,轉到一個藥材巷內。金挺巖、焦止滔、云定舟、顧大海四人正在院中演習武藝。

阮平下馬道:“兄弟們,咱們得走了!”

顧大海抹了把臉道:“風聲正緊,咱們能去哪兒?”

阮平一笑,卻不言語,來到屋內,把一炷香上到供桌上,叩頭跪拜道:“晁天王與我父英靈在上,孩兒與弟兄們合力劫了朝廷送與胡邦的金銀,而今官府追剿,兒等不得不落草為寇,望先輩在天之靈,保佑弟兄們此行順利,日后能夠立足山林……”

顧大海率先喊道:“大哥,小弟愿舍命相隨!”

金挺巖、焦止滔、云定舟也都道:“愿隨大哥上山去!”說著便依次跪拜,燕生也說:“大哥,我等萬死不辭!”也撲身拜在后面。

朱清福大踏步進屋去拿來了一壇酒,把碗在桌前擺好,倒滿酒,呼道:“喝酒!”

眾人都拿了酒碗,個個熱血沸騰。阮平舉碗道:“阮平誓與兄弟們日月同心,肝膽相照,若違此誓,便如此碗!”說罷一飲而盡,把那碗砸個崩裂。眾人齊道:“誓與大哥生死一處!”也都飲盡了,將碗摔在地上。

不及耽擱,當日命一嘍啰去泰安州報知冷慕華等人,便扮作藥材販子,往齊州府去。一路上晨時早行,晚間隱跡,走荒僻小徑,宿山村野店,腳下風塵仆仆,不一日,過得孟州地,來到澤州界,早望見太行八陘,羊腸坂道,曲曲折折,兩面危崖高聳,路面頑石叢生。燕生抬頭望了一眼,真不知這腳下崎嶇山路,何時方到盡頭。到低洼山澗處時,遇一砍柴老樵,遠遠地恭敬拜道:“小老兒進山拾些木柴,各位首領切莫見怪。”

阮平道:“老人家,這碗子城何時到?”

老樵一愣,道:“你們不是山上的頭領?”

朱清福道:“我們正要上山做頭領哩!山上大頭領姓甚名誰?”

老樵嘆口氣道:“他叫金錫佛!你們既是上山做頭領的,就上去吧,只再走三五里便可望見碗子城了!”

老樵欲走,燕生問道:“這金錫佛是他的別號嗎?”老樵回頭,點點頭道:“嗯,他本名叫周叔成。”

燕生道:“為何又叫金錫佛?難不成是個出家人?”

老樵瞧他一眼,道:“金錫佛,渡人也渡己啊……”說罷,便下山去了。

眾人走了五里崎嶇山路,才隱隱望到一座城寨,寨前有三道關閘,設有檑木炮石、硬弩強弓,兩側叢林密處,隱有苦竹槍層層攢著。燕生嘆道:“險關奇隘,真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怪我岳兄弟打它不下!”

正要走時,忽聽兩側翎羽嗖響,林中奔出一群人來,個個藤甲護身,背帶弓弩,喝問:“什么人闖上山來?”

阮平下得馬來,道:“麻煩通報大頭領,我等風木堂的弟兄誠來靠窯!”

一人道:“既如此,須有一人跟俺上山去說明!”

阮平回望身后的弟兄,李長癸忙道:“我去吧,我說話慢,講得明白。”

朱清福從行囊里取了一袋金子遞與李長癸,阮平道:“老李,你告訴他們,這是一點兒見面禮,若讓我們上山,另有豪禮相贈!”

李長癸收了金子,跟隨兩個嘍啰上山去。

日漸西下,不見李長癸回來,一眾都十分焦躁,忽聽一聲哨響,遠遠奔來一騎,高叫道:“阮老弟,你犯下了滔天的罪過,這世上怕是難容嘍!”

阮平驚呼道:“喬二哥?”

馬上人笑道:“是我!”

燕生瞧那人面目兇狠,面上亂髯叢生,輕聲道:“阮大哥,你識得他?”

阮平道:“這人叫喬繼佐,曾投奔于我,但我知他品行不端,因此謝絕了他。”

燕生點頭道:“原來恁地。”

那人馬上道:“阮老弟,多年不見,你風采依舊啊!”

阮平強笑道:“喬二哥,當年你奸淫婦女,濫殺無辜,我因此不讓你入我門下,天道循環,如今我卻要來投奔你了!”

喬繼佐哈哈大笑道:“我可沒你那般小心眼兒!金錫佛是我們的大頭領,怎么著,爺們兒為你引見引見?”

阮平道:“果真如此,阮某就多謝了!”

喬繼佐大聲道:“請!”前面開道,領眾人上山去。

進得寨去,遠遠便見兩個人迎出來,其中一人正是李長癸,另一人身形十分魁梧,腰胯約有十圍,近了才看出是個光頭,面上也沒有須髯,一張臉此時雖堆出笑來,卻說不出的怪異,燕生想到那個名號“金錫佛”,不由心中一顫。

那人上前抱拳道:“眾好漢上得山來,真令鄙寨蓬蓽生輝!”

喬繼佐道:“這便是我們大頭領周叔成!”

阮平抱拳回禮,道:“走投無路之人,幸得大頭領收留,不勝感恩!愿做小卒,聽從使用!”

周叔成擺手道:“哪里哪里,諸位的事跡我也有所耳聞,一直不知是哪路英豪做的,不想今日才見分明,周某實在佩服!快請入廳!”

周叔成挽著阮平的手入得寨廳去,命后寨殺豬宰羊,破窖取酒,大擺筵席款待眾人。席間,阮平將怎地劫了官家細物,從頭至尾一一敘說了。周叔成聽了拍掌稱贊道:“眾英雄膽智非凡,日后咱們山寨必定笑傲山林矣!”說罷把酒來勸一遭,眾人大喜飲了。

酒酣,周叔成堆笑問阮平道:“阮老弟,你那取來的金銀珠寶在何處?”

阮平醉道:“周兄,我那些細軟幾輩子吃不盡,你要時我便取來給你!”

眾人大笑,吳輕候起身擋話道:“阮大哥酒后夸富了,來,喝酒!”

席至晚間才散,那時眾人都已醉了,喬繼佐將周叔成扶回房時,周叔成讓三頭領單信把一眾送到偏寨耳房歇了。吳輕候見禮道謝。單信瞧著他道:“吳先生,我早年曾聽聞一首詩,近日想起來,偏偏不記得后兩句了,不知先生曾聞否?”

吳輕候請他試言之,單信望著窗外的一彎眉月,吟道:“略地攻城志已酬,陳辭欲伴赤松游……”

吳輕候接道:“時人苦把功名戀,只怕功名不到頭!”

單信一拍大腿道:“正是!多謝先生解我疑慮!”說罷推門而出。吳輕候輕閉上門,回身見兄弟們各自醉倒在床上,心中琢磨起那幾句詩,不禁陷入沉思。

次日,燕生醒來,見眾弟兄都已起了,便走到院里,看見吳輕候望著山下,便道:“大哥他們呢?”

吳輕候道:“被金錫佛請去吃早茶了,見你睡得死,便沒叫你。”

燕生抹臉道:“先生沒去?”

吳輕候瞧向燕生道:“燕兄弟,咱們此番上山,只怕是兇多吉少。”

燕生驚問:“先生何出此言?”

吳輕候便將昨夜單信問詩之事說了,道:“單信的意思是讓咱們及早下山去呢。”

燕生道:“此事阮大哥知曉么?”

吳輕候搖頭道:“我怕打草驚蛇,未及告知。”

正自說間,院外山路上熙熙攘攘一行人轉進院里來,正是阮平、朱清福、李長癸等人。朱清福進院便大叫道:“我說他怎么遲遲不提排座次,原來是惦記著俺們那些行貨哩!小人至極!”說罷,將一把椅子踹得粉碎。

阮平也悶悶不樂道:“想不到這偌大的一山之主,竟這樣小氣。”

吳輕候道:“咱們的貨物此時去取兇險異常,須得日后慢慢運上山來,大哥說與他了么?”

阮平怒目圓睜道:“怎地沒說?他聽了便面上不悅,真是掃興!”

燕生氣憤道:“如此心窄之主,安能長久?”

吳輕候不發一言,捻須望向山下。

如此這般兩日無事,阮平只覺周叔成對他愈發冷落了,也不提排寨中座次之事,只是教人送酒肉招待。

這日晌午,燕生正與眾人于院中喝酒,忽有嘍啰來院子里報:“大頭領請諸位英雄到大寨商議座次大事。”

吳輕候答復道:“請大頭領稍坐,我等速去。”

打發嘍啰走后,吳輕候道:“該他下套了。”

阮平道:“他請我等商議座次,安能有假?”

吳輕候道:“大哥不精細也!”便擺了個手勢請阮平上前探看,“這山下的關卡已添了崗哨,咱們住的院外也隱著許多暗哨。”

阮平把眼望下山去,果然比來時調了多倍嘍啰看守。阮平嘆道:“他這是何意?”

吳輕候道:“前幾日酒宴散時,單信曾以隱詩告之,教我等下山,想是周叔成生了謀害之心。”

阮平嘆氣道:“若從了單信,我等下山去何處安身?在山上又恐遭人毒手,為之奈何?”

吳輕候在阮平耳邊輕語一番。阮平怔了片刻,默然道:“與兄弟們商議一下吧!”

良久,院外又有嘍啰來催,阮平遂與眾人去往大寨,見周叔成早于那里等候,他身后立有一人,正是喬繼佐。寨內早安排下了酒食。周叔成請眾人落座豪飲,對阮平笑道:“阮老弟,俺請你坐山寨第四把交椅,你看如何?”

阮平抱拳道:“小子上山,并無建樹,謹從周大哥吩咐,愿生死報效!”

周叔成大喜,請阮平坐了,看向朱清福道:“那朱兄弟坐第五位可好?”

朱清福也大聲道:“好!俺老朱依你!”剛要落座,忽聽聲響,只見單信把身前一張桌子踹翻在地,大聲道:“大哥,這幾人罪孽深重,恐引禍患,山上怎能留得?”

周叔成一雙怒眼看向單信,喝道:“你說什么?”

單信道:“想我十年積勞,才坐得此位,這幾人剛剛上山,大哥就封爵拜位了,將我們老弟兄放在何處?”

此言一發,眾人噤若寒蟬,周叔成冷笑道:“老三,這幾位弟兄拼死來投,你心中無半點兒情義,我真是看錯你了,倘若他日我犯了罪,你也要趕我下山嗎?”

這話說得很平靜,但在空闊的寨廳里回蕩過來,給人一種不寒而栗之感。

吳輕候起身道:“不想我等犯了忌諱,唉……”

吳輕候話猶未了,阮平跪倒在地道:“周大哥,我兄弟幾人誠心靠窯,實無退路了。”

周叔成忙把阮平扶起來,道:“兄弟放心。”又對眾人說,“眾位兄弟安坐便是,休要掛在心上。”

吳輕候道:“大頭領,不是我等掛心,只是山上實在難容我們,單兄弟他這般說……”

周叔成怒目看向單信,道:“似他這般薄情寡義之人,不必理會。”

卻見單信大聲喝道:“大哥不可貪戀財帛,留下這些禍患……”未等他說完,一口鮮血從嘴里涌出,一把尖刀已沒進其胸口,他不可置信道,“金錫佛……”

周叔成拔出尖刀來,單信血濺當場,翻身倒下。眾人俱驚呆了,周叔成轉身笑道:“眾兄弟且安心,這等無義之人,山上容他不得!”遂教人把單信拖至后山葬了,寨中上下聽說此事,無不震驚。

周叔成安撫眾人回去歇息,喬繼佐把阮平一眾送出門去,回寨中見周叔成道:“老單罪不至死!”

周叔成道:“他畏首畏尾,怕阮平他們招來禍事,幾次想趕他們下山,差點兒壞我大事!”

喬繼佐無奈嘆了口氣,道:“下一步怎么辦?”

周叔成道:“好在阮平還在咱們手里,慢慢來吧!”

喬繼佐道:“不如迷了他們,讓城里來取人?”

周叔成白了他一眼,道:“送到城里去,那貨還有咱們的份兒么?最好是貨歸咱們,人給他送去,那時城里還給封賞,一箭雙雕。”轉身又對一個貼身嘍啰道,“繼續探聽虛實!”

嘍啰躬身領命。

深夜,一個黑影沿山路悄然摸到阮平等人的院子中,屏氣凝神準備聽屋子里的動靜,驀地一個人影把他如提小雞般提起,扔到了屋子里的地上。

他急忙跪倒,顫聲道:“老爺饒命!”

阮平道:“你要死還是要活?”說著,燕生把手里的刀貼在了他臉上。那嘍啰便磕頭如搗蒜,直叫道:“老爺,小的要活。”

阮平道:“金錫佛讓你來探聽俺們,有何目的?”

那嘍啰怕死,只好道:“大頭領與澤州知州段承義是故交,他要把各位爺交給段大人。”

眾人一聽不禁起了一身冷汗。

燕生道:“官匪一家,如今這世道,便是墨染直裰,洗刷不清了……”

吳輕候問:“為何不早動手?”

嘍啰道:“大頭領貪戀你們的寶貝……”

阮平長嘆一聲,喝道:“好了,別說了!”

那嘍啰嚇得緊閉了嘴。

吳輕候走過去輕輕把他扶坐到一張椅子上,笑道:“你別怕,不殺你。”說著摸出了兩錠金子,“你回去對大頭領說,你聽到我們說‘我等的寶貝豈能白送給他,周叔成是癡心妄想!’明白?”

那嘍啰猛地點頭道:“小的明白。”

吳輕候續道:“還有一事,須得你辦。”

嘍啰道:“任憑爺差遣。”

吳輕候道:“你回去之后,對山中弟兄們撩撥話語,就說‘大頭領殺了單頭領,真個不義。’把這話盡力散播下去,可明白?”

嘍啰道:“明白。不瞞爺說,小的在這山上許久,也沒混個名堂,愿為各位爺牽馬執蹬。”

阮平起身道:“好,若謀劃得當,他日必重用你。你叫什么名字?”

嘍啰道:“小的薛六。”

阮平點頭,擺手示意他離去。薛六緊步走進夜色中,慢慢消失了。

第二日晌午,有嘍啰來院中道:“大頭領請諸位去喝酒。”

阮平從屋里走出來,笑道:“你可先行,我們隨后就到。”

嘍啰得令,便轉身走了。

阮平召集眾人道:“他不仁,莫怪我等不義了。”吩咐眾人帶了短刃隱于懷中,只教燕生一人帶了那把戒刀,來到寨中。喬繼佐迎上來打喏,瞥目瞧見燕生帶著把刀,便笑問:“燕兄弟喝酒還帶刀?”

燕生笑道:“喬兄不知,我這把刀不是凡刀,是一位名剎禪師所贈,他叮囑我此刀不能蘊藏太久,否則必然生銹,我今日心情大好,帶它出來見見世面。”

喬繼佐道:“哦?可否借刀一觀?”

燕生把刀遞與他,喬繼佐接過刀來,出鞘一視,見刀上眩光流轉,失口驚道:“好刀!可我觀之殺戾頗重,兄弟小心為上。”

燕生笑道:“喬兄勿慮,這刀只斬狼子野心之徒。”

喬繼佐尷尬道:“如此最好。”

眾人落座,周叔成寒暄道:“昨日壞了雅興,諸位不要見怪,今日特再設宴,再敘兄弟情義。”教人搬來幾壇好酒,擺于桌前。

周叔成先倒一碗,至阮平身前道:“賢弟,喝過這碗酒,咱們就是兄弟了。”

阮平暼了一眼碗中酒色,忽然笑道:“你我不分彼此,兄長飲下愚弟的酒,我飲下兄長的酒,日后我為兄長沖鋒陷陣,便再無后顧之憂矣!”

周叔成一怔,當即變了臉色。

朱清福在一旁大聲道:“大頭領,喝了罷!我等也愿意如此!”

顧大海等人也一同起哄道:“大頭領,喝罷!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周叔成把碗頓在桌上,怒道:“莫不是存心耍我?”

此言一出,燕生抽出那把刀來,明晃晃地砍將過去,周叔成未及反應,一刀被劈中頭顱,血濺于酒碗中。

顧大海、金挺巖、焦止滔、云定舟紛紛亮出短刃,直指喬繼佐,喬繼佐怔在當場。

守寨嘍啰聽見崩碎聲,一齊擁進來,猛地見大頭領倒于血泊里,都嚇得失了神。

朱清福上前大喝道:“上前者死!”

薛六見狀,喊道:“兄弟們,金錫佛無義,連單頭領都殺了,咱們還是早投明主吧!”

薛六此話一出,大半嘍啰都把手中兵刃扔在地上,跪拜新主,有的仍在猶疑。

喬繼佐怒道:“阮平,你當日逐我出門時,我便發誓遲早有一天你會在我之下。沒能親眼看你做階下囚,我心里還真有點兒不暢快!這山寨,你卻未必能坐得穩當!”又轉身大喝道,“馬七在哪里?你若念我的舊恩,就仍按計行事!”

那嘍啰里一人登時轉身跑出寨去。吳輕候一驚,叫道:“別讓他跑了,他必是去州府報信!”

燕生聽聞,追出寨去,追了好一段路,見馬七騎馬往后山跑遠了,心中尋思:“那馬七必是諳熟山路,窮追已無益,還是及早回報阮大哥才是。”便拍馬回山寨去。

等折回寨中,嘍啰見了他都躬身呼作燕頭領,燕生微微點頭,深感風云變幻,炎涼轉瞬。

他邁步走到寨廳里去。朱清福見了高聲喚他道:“兄弟,此一著你立下了汗馬功勞!”

燕生笑道:“我也只是伺機而動,莫再說什么功勞。”

阮平與吳輕候走上前來,燕生向他們回報馬七已跑下山去,吳輕候令人嚴密追尋。

臺階下橫躺著一具死尸,是喬繼佐。

阮平笑道:“如今咱們得了山寨,實當痛飲一番!”

顧大海道:“阮大哥快坐正座,受兄弟們一拜!”

阮平卻道:“今日山寨初定,未免倉促,過些時日商定了再說。”

吳輕候微微一笑,道:“大哥可是顧慮座次之事?”

阮平一怔,瞧著吳輕候點頭道:“瞞不過先生。”

吳輕候道:“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寨不可一日無主,大哥理應快快入主。至于這座次排列,我看兄弟們絕非貪戀功名之輩,依我之意,阮大哥坐主位,咱們便不分座次,只論兄弟,凡大小事一同商議,由阮大哥最終決斷,如何?”

朱清福道:“好哇!好!”

燕生笑道:“這法子我看也好,這般便生分不了了。請大哥入座!”

阮平回望那把虎皮交椅,慢慢走上階去,肅然而坐。

堂下眾人向前列拜,山呼:“愿為大哥牽馬執蹬!”

阮平端坐道:“兄弟們請起!自古寶地為有德者居之,咱們雖暫據山寨,卻不可短志,不擾黎民百姓,吃穿供應須得贖買,寨中兄弟也可于山上圈養牛羊。上下嚴肅紀律,嘯聚天下英雄好漢,以圖興旺,待乾坤有變,咱們再圖一番大業,也不枉在這世間走上一遭!”

眾人聽了無不心中激慨。燕生笑道:“大哥,今天這酒還沒喝完哩!”

阮平大笑,令嘍啰重擺筵席,把山中好酒都挑上堂來共飲,到日落星稀才散去。

第二日,阮平率領全寨人馬,到碗子城后的山神廟里祭拜天地,歃血盟誓。阮平自得一號,為“渙天王”,取洗渙天地之意。從此,碗子城盡屬阮平。

且說那馬七騎著馬下山,才走了一段路,突見一把刀指到了鼻尖上,馬七慌叫道:“好漢饒命!”

那人笑道:“山林草寇,不過如此!”

馬七瞧那刀從鼻尖抽走了,見一個穿著華貴的白面漢子正瞧著他笑,便道:“老爺是城里的官爺么?”

那人道:“不錯,我問你,你慌忙去作甚?”

馬七喜道:“官爺來得正是時候,我正要去城里見知州段老爺。不知官爺姓甚?”

那人道:“老子姓盧,你只說出了什么事?”

馬七遂把山上之變盡數道與那人。那人聽了呆了半晌,才道:“你去見知州,可有證據?”

馬七道:“有周頭領生前書信一封。”說著從懷中掏出個信封來一晃,“官爺領路,知州定然有賞,如何?”

那人沉吟了一會兒,忽地猛拔出刀來,馬七只覺脖子一涼,便倒在了地上……

殺了馬七的人把書信揣在了懷中,踢了踢地上的尸體,笑道:“你也配領賞?還是老子自個兒去罷!”那把閃亮的短刀重重回了鞘,刀柄上依稀映出一個“盧”字。

這人正是盧銘。

他拿著燕生給的銀子買了匹快馬,為了避過盤查,干脆殺了一個官兵,換上人家的衣服,一路往太行山來,沒打探到燕生一行的消息,心中著急,在這里盤旋幾日,今天聽遠處有馬蹄聲將近,攔下了馬七,還得了阮平等人的罪證,真是喜不自勝。

盧銘來到澤州城里,換了件衣服,找了一家客店,臨窗坐下,叫來一桌好菜,望著街面上的繁華景象,追憶自己的紈绔歲月,一腔積攢的仇恨翻騰起來,咬牙切齒繪出那一伙強賊的面目,只覺郁澀難平,端杯再飲時,酒已沒了,把酒壇擲到地下去,怒呼酒保:“小娘養的,怎地不來添酒?”

酒保見他帶著刀,只得端來一壇酒,堆笑替他滿盞。

盧銘望了一眼街面盡頭的一座高墻府衙,醉醺醺地問道:“我且問你,那里如何進去?”

酒保笑道:“客官說笑了,官家府邸,安敢擅進?”

盧銘聽了火冒上來,罵道:“你婊子養的小瞧我?我有大買賣要送與知州,你配知曉么?”

酒保道:“客官既有要事,自去便是。”

盧銘道:“我偏不去了,你把知州請到這里來!”

酒保見他愈發醉了,只得忍氣吞聲道:“客官吃醉了,就請歇息。”

盧銘啐道:“醉個鳥蛋!你不去,老子剁翻你!”

酒保無奈,正無法子,湊巧瞥見窗下街面上走過來一個人,心中大喜,指著道:“客官,那位大人能領你去!他是府衙里的團練副使,張大年。”

盧銘看那人一身官服襯得威武,便道:“你把他叫上來與我說話!”

酒保應了,忙下樓去叫。

盧銘在窗里看,見那酒保奔到張大年馬前,手舞足蹈說了幾句。張大年便催馬來到客店前,踏步上來。

少頃,只聽“砰”的一聲,張大年踹門進來,打量著盧銘道:“聽說你皮癢,想進知州大人院里觀光?”

盧銘聽了哈哈一笑,道:“那知州府多大天地,比得上皇城內院么?我不稀罕看你那大院,而是給你送功勞來的,你要嗎?”

張大年瞧盧銘行事頗有派頭,不敢小覷,小心問道:“什么功勞?”

盧銘把門閉緊了,道:“張大人可曾風聞,去年朝廷歲貢被劫之事?”

張大年一怔,道:“這是頭等大案,事發已久,早成懸案了,你問這作甚?”

盧銘瞧著張大年道:“匪徒就藏身你等境地,你卻毫不知情,倘若我去告你們一狀,你們都沒命了!”

張大年驚道:“匪徒在俺們境地?你如何知曉的?”

盧銘自懷中掏出那封信來,交到張大年手中。張大年拆信細細看了,臉色漸變,忽地拔刀而指,道:“你敢蔑污段大人,這信哪里來的!”

盧銘道:“你家大人與強賊勾結與否,我不知曉,但那伙賊人奪了山寨,藏身你等境地,卻是千真萬確!”

張大年漸漸收了刀,半晌才道:“說了這么多,你到底是什么人?”

盧銘道:“你不用在意我是誰,你只說要不要這功勞?你不要,我這就走了。”

張大年把那封信收入懷內,道:“報知官府者賞銀十兩,領銀子也得留個姓名吧。”

盧銘笑道:“我姓盧。”

兩個人從客店出來,張大年引著盧銘進了州府,道:“我去后堂請段大人,你只說有線索報知,休提那信。”

盧銘點頭道:“這個自然。”

在廊外等了多時,張大年從后堂里走來,道:“進去吧。”

盧銘便隨張大年進廳堂里去,掀簾望見一人端坐太師椅上,五短身材,面闊耳肥,脖子粗大,面色黧黑,心道這便是段承義了,見張大年跪行一禮道:“啟稟大人,人帶到了。”

盧銘也行了一禮。段承義吃了口茶,緩緩道:“起來說話。你來稟報何事啊?”

盧銘自上前打喏道:“稟大人,全為去年大宋送給金國的歲貢遭劫之事。小人偶然得知,那伙賊人便安身在貴境太行山西隅之上。”

段承義聽了一頓,道:“你這廝莫不是胡說么?”

盧銘道:“大人面前,不敢胡言。小人前日于太行山下經過,遇到兩個小賊打劫,我撂殺了一個,那一個跪地求饒,查問了才知,竟是劫了歲貢的強賊奪了他們的山寨。”

段承義聽了,道:“大年,你意如何?”

張大年道:“愿聽大人差遣。”

段承義嘆道:“崇山峻嶺,不好攻之啊。”

盧銘道:“大人先攻之,若不成,回報上司也是功勞一件,那時再請上差府衙增兵便是。”

段承義稍作思允,道:“有理,有理!”又瞧著盧銘道,“敢問你的姓名?”

盧銘拜道:“小的盧銘。”

段承義道:“那煩勞你與張副使走一趟,如何?”

盧銘道:“小人心意正是如此。”段承義當即吩咐拿二十兩賞錢來,還說:“若辦成此事,賞銀百兩!”

盧銘歡喜收了。段承義遂命張大年領兵一千,清剿太行山匪。

張大年與盧銘一同出了府衙。盧銘把那二十兩銀子折了一半交到張大年手中。張大年笑道:“你倒會做事,今夜子時在此等我。”

盧銘一笑,回身上馬走了。

張大年拿著文書在城營里點了一千兵馬,分撥好了事務,便回住處來。

叩了幾下門,屋內傳來嬌語埋怨之聲,一女子數落道:“怎地又回來這般晚?”乃張大年妻柳氏。

張大年隨聲應和:“浚兒睡了?”

柳氏答:“睡了。”

張大年輕腳走到睡房里,見那半大孩童正睡得香,兀自看了一會兒,輕腳退出來,轉身對柳氏道:“置備些干糧,我這就走了,要三五天才回。”

柳氏問:“哪里去?”

張大年道:“別問了,除了案子還有什么?”

張大年收拾了細軟,打馬至街上,到兵營領了一千兵馬,熙熙攘攘繞到府衙前,見盧銘早在那里等候,走過去道:“你怎如此上心?這弄不好是送命的差事。”

盧銘報仇心切,不肯多說,只笑道:“拿朝廷的賞,就該為朝廷辦事嘛。”

到太行山隅有三天的路程,這一路皆是白天休整,夜里行軍,到得山下,趁夜攻上山去,月色下看見一個關卡橫堵在前,遠遠現出一座城池,盧銘大喜道:“那便是賊寇巢穴!”

張大年令兵士一鼓作氣沖上去。眾兵士得令,正準備沖殺,忽聽有歌聲入耳。

張大年一驚,揉眼看時,山坳上有一人輕飄飄唱下山來。那人戴著個斗笠,瞧不清容貌,歌聲嘶嗆,曲調悲涼,大有燕趙悲歌之風,只聽他依稀唱道:“天柱高而北辰遠,地勢極而南溟深,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客……”

盧銘認得那聲音,朝著那人呼喚一聲:“賊漢子,你還認得我么!”

那人停了歌聲,朝這邊笑道:“天下的賊漢子這般多,哪個識得你?”

盧銘氣道:“黃河岸邊,你作下什么孽了?”

那人哈哈一笑,道:“原來是這事兒,今兒明白告訴你,那勞什子是老爺劫的,你待如何?”

盧銘氣得怒罵:“該殺千刀的賊,你害得我好苦!”

那人奇道:“干你甚事?”

盧銘喊道:“莫非你忘了康王府中,黑籠牢底?你忘了,我卻沒忘!”

良久,對面那人才幽幽地道:“當日一別,江湖茫茫,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這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燕生,他萬想不到在此處會與盧銘相見。

卻聽盧銘道:“都是拜你所賜!”

燕生奇道:“我自與你別后,再沒機緣得見,怎是拜我所賜?”

盧銘道:“沒機緣得見?在燕山府劫了貨,毀了我前程的,不正是你么?那日小酒館中,你施舍叫花子銀兩,好生闊氣啊!”

此言一出,燕生大感震驚,當即道:“押送歲貢的是你?當日那個叫花子也是你嗎?”

盧銘道:“不是我是誰?我萬想不到我命格會這般!”

燕生頓時心中明了,原來劫的那歲貢是他押運的,黑牢里昏暗,自己從未看清盧銘的容貌,他哪里知曉這一節?他長嘆一聲道:“盧兄,當日一別,原以為再無相見之日,哪知造化弄人。慨嘆天意如此,我亦無能為力。”

盧銘道:“好個天意如此,我因你沒了半世的指望,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莫要費舌多說!”

張大年在一旁聽了這無來由的對話,不知所以,但看盧銘欲作拼殺架勢,也斗志昂揚,對著身后的兵士大喝一聲:“殺過去!”

兵士聽得號令,便奮力沖殺過去,離燕生僅十來步之遙時,百來個沖殺在前者便掉進陷阱里去了。張大年大驚,對盧銘喝道:“有埋伏!”轉身呼喚兵士撤回,這時只聽一人斷喝:“放箭!”

月光下,箭矢如冷雨砸地,張大年看見身前兵士倒下一片,只剩百來人了。盧銘拿刀在兵士身后抵擋亂箭,心中叫苦,正在此時,聽得一人大喝道:“先停手!”

盧銘循聲望去,竟是燕生。箭停了,兩側火光中全是血淋淋的尸體,兵士們嚇得斗志全無。張大年見軍心已散,心下叫苦,卻聽一個聲音道:“放他們走!”

張大年抬起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燕生。

燕生身旁的一個嘍啰面帶為難之色,道:“燕頭領,放了他們,大王面前如何交差?”

燕生道:“我自跟阮大哥說,與你們沒干系。”

張大年一聽有了生路,一顆激蕩的心緩緩落下來。卻聽盧銘喊道:“你殺了我吧!”

燕生便思索道:“昨日山下探聽有官兵來剿,我得了吳先生將令,埋伏在這里,不想與他在這里相遇,他口口聲聲怨我,恨我,確也與我相干,不如就放他一條生路,讓他下山自生自滅罷了。”

燕生對盧銘道:“你作惡多端,走到這步天地不容的田地,也是你的命。但我終究算計了你,算是對你不起,故而我不殺你,你走吧,叫你的人繳了兵械便下山去。”

那百來兵士聽到這話,紛紛把手中的刀槍棄在地上。

張大年對燕生打個喏道:“敢問好漢姓名?”

燕生冷冷地道:“我是你燕爺爺。”

盧銘含恨對燕生道:“原來你姓燕,好!很好,你等著,我終有一日要找你報仇!”說罷轉身飛馳,淹沒在黑暗里。

張大年顧不得盧銘,自帶領那隊殘兵下得山來,回到兵營里交割,徑往州府衙門來請罪。

到得府衙前下了馬,一個公人見了,趕緊上前道:“張頭兒,何時回來的?”

張大年回道:“才回來,大人可上早堂了?”

那公人喚作周三兒,此時道:“張頭兒先在外堂稍坐,待我去問一問。”

張大年找了張條凳坐了,好一會兒聽得內堂里靴聲疾響,只見段承義走進來,叫道:“大年!”

張大年拜道:“小人有罪,未能清剿匪患,折兵而歸,請大人降罪!”

段承義擺手道:“匪患的事從長計議,你先起來,一路勞頓辛苦了!”

張大年起身道:“謝大人寬恩,小人無功而返,不敢說辛勞!”

段承義捻須道:“你先回去休整幾日,日后再說。”

張大年聞言心中松了一口氣,千恩萬謝退了出去,返回家中等消息,一連幾日無事,便寬了心。

忽有一日傍晚,門首有人來叫:“張頭兒在么?”

張大年從里屋出到院里,卻是周三兒和賈六兒,問他們有甚事,周三兒笑道:“張頭兒將小人的表弟招進門來,混口飯吃,小人心中感激得很,特來請張頭兒賞臉喝酒。”

張大年這才想起半個月前將他表弟賈六兒招進門來做了個隨堂公人,便道:“哪能勞你們破費?”

周三兒道:“張頭兒休如此說,弟兄們還勞您看護哩。”

張大年笑而不語,看向柳氏,柳氏道:“看奴作甚?去便去了,莫要晚歸,讓奴好等。”

張大年便換了衣服,隨他們歡喜出門。

二人把他拽到拂柳橋邊一個酒肆里,拍馬溜須,說東扯西。張大年不抵吹捧,痛飲幾杯,到半夜時已不省人事。次日醒了,還未睜眼只覺全身酸麻,喚柳氏幾聲不見應,坐起來猛地睜眼,只見獄欄影疊,自己竟在牢獄之中,驚叫道:“哪個把我關在這里的!老房!”

那獄卒老房咳嗽一聲,應道:“莫叫,要啥?”

張大年道:“老房,我且問你,我為何在這里?”

老房聽了,道:“你不是投了匪嗎?你跟我裝糊涂沒用,今兒發的紙,你瞧瞧!”老房從袖口里掏出一張告示來,徐徐念道,“身在官府,存有異心,勾結強寇,縱匪當誅,身為州吏,罪加一等!”

張大年看了,頓時大驚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老房道:“你問這告示么?今天早上出的啊!呆會兒段大人要親自審問你,把枷戴上!”說著把那木枷戴在張大年身上。

忽聽有人嚷道:“老房,叫你帶人,怎的這般啰唆!”

張大年猛站起身,見是周三兒和賈六兒搖擺走來。張大年道:“你們昨夜……”

兩人笑道:“張頭兒,昨夜您吃醉酒倒在路邊,懷里塞著大錠官銀,山上來的信半漏著,咱哥們巡查看見了,雖說同在一個屋里吃飯,那也不能因私廢公啊,只能給段大人添堵嘍!”

張大年聽了,身子忍不住發顫,心道:“已遭算計,再跟他們費口舌也無用了,此事須跟段大人講清楚。”

老房開了牢門,張大年負枷走出去,想著這些年也為段大人做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說清楚此事,望他能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出得牢來,來到正廳門前,隨著一聲“人犯帶到!”張大年緩步走入堂內,段承義正襟危坐,高喝一聲:“張大年,你私通太行山反賊,誆騙官府,反逆朝堂,罪無可恕!左右拿下,杖刑四十!”

張大年急呼:“大人,卑職冤枉!”

段承義冷笑一聲,道:“冤枉?你有何冤屈?”袖袍一折,現出一封書信來,朝張大年擲去,“瞧瞧,這可是從你身上搜來的物件!”

張大年撿起信件,展開看閱,見上面寫道:“感兄臺保山寨安寧,薄禮渺渺,安成敬意?愿共坐交椅,同為頭領,他日馳騁逐鹿,功名富貴當唾手得矣。”

張大年看畢,如墜冰窟,慌忙辯解道:“大人,卑職剿匪不力,若因此事降罪,我絕無二話!可要說卑職與草寇結黨,斷無可能,這信是有人趁我昨夜酒醉昏倒強塞給我,以此坑害!”

段承義道:“你昨夜與誰飲酒了?”

張大年道:“小人昨夜是與周三兒一起喝酒的……”

周三兒叩頭便拜,朗聲道:“大人,昨夜小人當值,忙不得哩,怎會與張頭兒一塊兒喝酒?”

張大年忙道:“大人,柳橋邊酒家的酒保見過我們!”

段承義道:“傳柳橋邊酒家來問話!”

沒一會兒,堂外跪進來一人,接連叩頭,口稱老爺。張大年回頭望時,認得正是那酒保。

段承義問道:“酒保,本官且問你,昨夜張大年可曾到你店中飲酒?”

酒保深望一眼張大年,道:“回老爺話,張爺昨夜確實到俺店中飲酒了!”

段承義接問道:“他與誰飲酒?”

酒保道:“老爺在上,小人不敢欺瞞,張爺是與一個面目不善的大漢一起飲酒,吃得盡興了,那大漢就從懷中掏了個布兜出來,給了張爺,然后走了。”

張大年聽了,只覺一口氣憋聚胸中,嗓子眼里的話怎么也說不出了。卻聽段承義嘆道:“好啊,張大年,你令本官好生失望!”

張大年自胸中擠出一句話來:“小人百口莫辯,但確實冤枉,望大人明鑒!”

段承義高聲道:“如今證據確鑿,你還要百般抵賴么?來人,先打四十棍!”

左右公人便把張大年死死扳在地下,一陣板子打下去,張大年昏死過去。兩個公人架起他,拖出堂去。

日頭熬過房頂時,公人把棍子敲打在牢門上,喝一聲:“張大年,家屬探監!”

張大年猛地睜開眼睛,抬頭一看,柳氏怔怔地瞧著自己,他一個踉蹌跌在牢門上,道:“我正想著你呢。”

柳氏卻很冷靜,道:“夫君怎么落到這般田地?”

張大年道:“我是遭人陷害的。不消說了,你既來了,我正有事要你做。”便要柳氏附耳過來,在她耳邊輕語一番。

哪知柳氏道:“哪有什么書信?我每日持家,不曾見到你說的書信。你既犯了罪孽,就該好生悔過,莫要再想其他了。”

張大年喝道:“我是被陷害的,你不信么?”

柳氏將一件棉衣放在牢門前,道:“入秋了,給你送件棉衣避寒,你好自為之吧。”說罷轉身飄然而去。

張大年吼道:“快回去找信,拿來給我!”

柳氏不回應,已去得遠了。

張大年呆坐在地上,不知昨夜酒醉是夢,還是現下牢獄是幻。

半晌,他撿了一塊碎石,在青石墻上刻下一個“段”字。

他心中想的正是盧銘交予他的那封信,心道:“段承義定是知曉了這封信在我手里,因此害我。可這封信我從未泄露給他人,段承義又怎會知曉?”

他百思不得其解,苦笑道:“真是賊喊捉賊,與山上有勾結的不是我,卻是他!”當下他只盼柳氏能盡快找到那封信來救他。

一連兩日沒動靜,張大年正心神不安,忽見牢門外人影閃動,三個公人過來道:“張大年,領你去紋面,紋了面好上路!”

張大年心涼了半截,問道:“去哪兒?”

一個公人笑道:“州府大人抬舉你,犯了死罪,只判了個定州充軍,你賺了!”

枷鎖勒得脖頸直往前墜,張大年直不起身來。公人開了牢門,將他橫踹一腳,喝道:“快走!”

出得牢來,張大年被帶到一間窄屋子里,公人燒紅了繡針,在他面頰上點刺“匪配定州”四個墨字。張大年暗自悲道:“自今日起,再做不得人了!”

刺畢,張大年問公人何時發配,公人告訴他吃過午飯便出發。張大年道:“這事可報與家里人知曉么?”

公人不耐煩地道:“我怎地知道?”

張大年在那間屋子里苦熬了半日,便有兩人提著哨棒來取人,正是周三兒和賈六兒。

周三兒見他,便道:“張爺,放心吧,一路上有俺哥倆照料,累不著你!”

張大年聽了,冷笑一聲。

這二人一前一后趕著張大年從州府后門出來,張大年回望那熟悉的街口,期盼著妻子來。路越走越遠,回頭多次,始終沒能見到妻子的身影。

三人在路上行了近兩日,已到隆德府與相州的交界處,前方路旁有個酒家,周三兒和賈六兒催促張大年邁步,張大年一路戴著重枷,身上有傷,腿軟難支,坐下走不動了。周三兒道:“快走!到前面店里再歇!”

張大年冷笑道:“要不你把我抬到店里去?”

周三兒聽了怒上臉來,發作道:“姓張的,我是不是給你臉了?”抬腿就要踢,這時,忽聽身后大路上有馬蹄聲,一個漢子騎著馬,戴個小笠,口中正唱著歌,向酒家行去。

張大年靜心一聽,聽他唱的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客……”心中“咯噔”一下,大步向前走去,來到店門前,那漢子也正好下馬。張大年便仔細端詳他,那漢子也瞧了他一眼,步入店去,喚道:“掌柜的,有房么!”

周三兒率先進店,張大年也踏進屋中來,客桌上零零散散地坐著十幾人,正聚精會神地聽一老者說書。

那店里的小二湊過來道:“客官后面坐!”張大年望見那漢子落了座,便也找了個椅子坐了。

小二瞧見張大年戴著個重枷,便對周三兒道:“爺是出遠差的吧?”

周三兒“嗯”了一聲,要了一壺酒,幾樣菜。三人也遠遠地聽那老者說書,說的正是楊令公的事跡,說到楊業抽劍引頸,含恨沙場時,那漢子深深嘆了口氣。

說書人說完了故事,坐下喝酒,有人道:“只望現下也能出個楊老令公那樣的人物,保我河山百姓免遭金狗踐踏凌辱啊!”

那說書人道:“如今邊廷不肅靜,前些日子聽說與金狗打了一仗,我自北邊來,聽說這一仗還真出了個少年英雄,叫岳飛,聽說屢建奇功,殺金狗很是勇猛!”

張大年驀地發現前桌那漢子聽到這話,高聲道:“老人家,你剛才所說的人,是叫岳飛么?”

那說書人回道:“是啊!這小伙子不錯,等他再有些事跡,我就給他寫成書本兒,好好說說!”

張大年觀前桌那漢子異常高興,自斟自飲,便起身戴著重枷蹣跚近前,賈六兒瞧見了,輕喝道:“你干什么!”又瞧著周三兒,周三兒道:“隨他去吧!”

那漢子猛地瞧見張大年,吃了一驚,道:“兄臺有何指教?”

張大年微微一笑,道:“若蒙大哥不棄,小弟與你喝上幾杯。”

那漢子一怔,笑道:“好啊!”便滿滿倒上一碗,推到張大年面前。

二人先對干一碗,碗落桌時,張大年道:“敢問大哥從哪里來?”

那漢子笑道:“我自南而來,往北去。”又瞧著張大年頸上那個重枷道,“老兄犯了什么事兒?”

張大年哈哈一笑,大聲道:“我呀?人家污蔑我私通山匪!老哥,莫怪我說,你倒像綠林中的好漢,草莽中的豪杰。咱們今天萍水相逢,也是機緣,我敬你一杯!”

那漢子眼神有些飄忽,也道:“好,干!無論你明日去往何方,我愿兄弟一馬平川!”

張大年聞言淚如泉涌,道:“大哥,我被發配去往邊關,活不成了,但能結識你這等好漢,死也值了!”

那漢子輕聲道:“你幾時出發?”

張大年道:“明日早間。”

那漢子點頭道:“珍重!”

兩人又連干數碗,周三兒與賈六兒已酒足飯飽,過來催喝道:“快歇了罷,明日早走,別誤了時辰!”連轟帶罵趕著張大年,張大年道:“大哥,你也珍重!”便被賈六兒硬拿哨棒頂到后院兒去了。

次日一早,天還未明時,張大年被轟醒上路,看到那大漢的馬已不在,便問小二道:“兄弟,昨日與我飲酒的那漢子已經走了么?”

小二道:“一早就走了,說要趕路!”

張大年頓覺失落,不由長嘆一聲。

三人腳步匆匆,漸出隆德府地界,大路轉為小路,迤邐走了一段,見一棵大松樹下立著個破舊的山神廟。

三人正要過去,忽聽一個聲音道:“汝等哪里去?”

張大年以為自己聽錯了,瞧向周三兒和賈六兒,二人已嚇得一動不動。

張大年壯起膽子走了一步,那個聲音又如約而至:“汝等哪里去?”

賈六兒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張爺,別動了!”

張大年扭頭見周三兒跪在了那里,朝著那間廟磕頭道:“我等是路過的,無意冒犯,大仙千萬莫怪!”

周三兒說畢,那個聲音緩緩道:“什么冒犯,我只問你等去往何方?”

張大年道:“我等前往定州,大仙有何吩咐?”

那個聲音道:“定州?定州半月后要失陷,你等此去不是找死?”

張大年一怔,問道:“依大仙之意,我等該當如何?”

那聲音道:“迷途知返,往哲是與。”

周三兒跪道:“大仙讓我們回去?可這公務沒辦成,回去后老爺那里如何交差?”

又聽那聲音嘆道:“這人是不是罪犯,我比你們知曉。那兩小鬼快進來拿了銀錢下山去,做些正經營生,切莫再欺人,欺世,欺天!”

周三兒與賈六兒互望一眼,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來到門前,見一堆銀子擺在那里,賈六兒狂喜道:“哥,比段大人許我們的強多了!”

周三兒連忙叩頭道:“多謝大仙,我等日后定做善人……”兩人都盤算不做官差了,再干三十年也掙不來這些銀兩,當下歡天喜地,全忘記了什么張大年,什么押送之事,歡歡喜喜下嶺去了。

張大年戴著枷拜了三拜,道:“蒙神明庇佑,讓張大年不致屈死,他日定來重修廟宇!”

忽聽身后有人道:“老弟,拜神不如拜己,起來吧!”

山神廟墻后轉出一人,正是昨日與他一起喝酒的漢子。

張大年昨日已認出他是當日攻打太行山寨時那姓燕的唱歌之人,斗膽與他喝酒,話里話外喊冤,是求他救自己,本以為無望,現下萬千滋味化為一片感激,跪下道:“多謝大哥相救,小弟至死不忘恩情!”

燕生道:“老弟,我們在哪里見過,昨日竟以我根底相探?”他哪里知道眼前人竟是攻打自己的官軍頭領,僅僅半個月眼前人就命途顛覆。

張大年聽聞燕生如此問,把一切事由從頭至尾盡說了。燕生聽罷,長嘆一聲,道:“我原以為吃官家飯的能平安一世,看來也并非如此。老弟今后有甚打算?”

張大年皺眉道:“我得回城去,了結一樁公案,那時干干凈凈跟你上山去!”

燕生知他口中說的公案是段承義,問道:“我與你同去,如何?”說罷取出刀來,忽地一閃,張大年枷上那把重鎖早已落地。

張大年深受感動,道:“如此,小弟當真不知該說什么了。”掙脫開來,奮力一扔,“大哥既帶了兵刃,為何不手刃了那兩個草包,卻施了這計策?”

燕生笑道:“他們也有家小親眷,我只殺大惡人,況且不到迫不得已,還是不見血為好。”

張大年笑道:“大哥裝神弄鬼有一套。”

燕生笑道:“小時頑皮,常這般逗耍我妹子,因此也多受我母親責罰。我此行下山來,就是去探望妹子。”

原來阮平一伙自奪得太行山寨,經營一月以來,嘯聚江湖好漢,大有興旺之勢。燕生思念妹子燕茹,阮平道:“不如把妹子請來做個后寨內務,女孩兒家心細,可比咱們持家強多啦!”

燕生道:“小弟也正有此意,但心中憂慮我妹子不肯上山來。”阮平只要他好言相勸,又取了百兩銀子相送。燕生便一人一騎鞭策而來,過隆德府境地時正與眼前的張大年相遇。

二人下了山,燕生又買了一匹快馬,二人兩騎,快馬加鞭,徑回澤州城來。

混進城后,張大年引著燕生轉到家中來,想先探妻兒,卻見院門上了鎖,心中大異,走到窗前往里窺探,床上有個孩童沉睡,道:“浚兒睡了,想必娘子沒走遠。”

跳出院來欲尋找,忽見前方有一女子款款而來,正是婢女喜兒。喜兒瞧見張大年,吃了一驚,定在那里。張大年忙問:“我妻何在?”

喜兒臉色驚懼道:“張爺,不干我的事……”

燕生聽了生疑,張大年喝問:“她在哪里,快說!”

喜兒哆嗦著遙指著后面一座富麗的宅樓,張大年便向著那宅樓奔去,燕生在后面道:“兄弟,我與你一起!”

二人進去,悄立窗前,聽到里面有女子哼唱,那歌聲千嬌百媚入耳來:

人生如過隙,日月似飛梭。

百年彈指過,何不日笙歌。

歌聲即斷,有人歡暢拍掌,一個男子笑道:“阿柳,這玉樹后庭花的曲子,你是越發嫻熟了。”

張大年一聽,顫手把那窗戶紙點破,卻遲遲不敢往里看。燕生見此,瞇眼往里面瞧去。

只見屋內一名嫵媚女子穿著香艷,正款款起舞,近她一尺處,一名男子手持酒杯橫臥榻上,衣衫不整,忘情欣賞著眼前佳人的一唱一吟。

那款款舞動的女子正是張大年的妻柳氏,那床榻上的男人是澤州知州段承義。

燕生示意他不要著急動手,聽明白事情的緣由。

這時聽段承義道:“阿柳,心肝寶貝,快來讓我抱一抱。”

燕生怕張大年承受不起,便以左手輕輕支持他背后,以免他昏厥,卻覺他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燕生再往里面瞧時,那柳氏已盈盈向著床榻走去,輕輕坐在段承義腿上,段承義順勢一摟,便佳人在懷,眼睛瞇成一條縫,顯是說不出的舒心暢意。柳氏輕哼一聲,道:“那母老虎可曾這般服侍過你?若不是你貪圖富貴要娶那母老虎,咱們用得著偷偷摸摸?”

張大年輕聲道:“段夫人是朝中陳太尉之女。”

燕生心道:“原來這姓段的是靠女人坐了高位。”

那段承義道:“阿柳,我心中只有你,不然我為何把你嫁給張大年?正是讓我們有親近之機啊!”

張大年一怔,心中思忖:“我妻是王媽媽給我說的姻緣,原來都是計策,我竟被蒙在鼓里,真是癡傻至極!”恨得閉目咬牙。

柳氏道:“你快休了母老虎娶我!”

段承義聽了這話,道:“休了她?別說官位保不住,性命能保就是萬幸了。”

柳氏哼了一聲,道:“還不是舍不得榮華富貴?還說把我放心上,都是騙人的鬼話。”

段承義暼她一眼,道:“我看你這些年倒與張大年有些真情了,我要殺他,你為何求情?”

柳氏怒道:“他只是一個傻瓜憨貨,我瞧得上他?”

段承義道:“我瞧這小子是大智若愚,那封信在他手中,我遲早得玩完兒!”

張大年心道:“果然是為了那封信殺人滅口,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留了那封信的?”

卻聽柳氏道:“那信我不是給你了嗎?你還說我不把你放在心上!”

張大年心底驀地一涼。

段承義這時又軟軟地笑道:“多虧了你的妙計,才將張大年制住,我也方才安心。阿柳,我真感激你,只是咱倆的事,要從長計議。”

張大年聽得心驚肉跳,心想:“原來是她用計策來害我!這是我的枕邊人么?她心中即便不愛我,也不該害我,成婚幾年,我何曾與她紅過臉?”

這時,只聽屋里的柳氏道:“我已經等得太久了,再說,你不為我思量,也得為咱們的浚兒著想!”

這話一出,張大年腦海中浮現出那孩子的稚嫩臉龐,心中便覺什么東西轟然倒塌了,回想以前的種種,什么州府近人,什么嬌妻美眷,都是假的!

燕生覺得他真是可憐得很,一時也不知如何勸慰。

段承義向柳氏走了過去,輕柔環抱,道:“你放心,我已尋到一種慢藥,每日于她碗中涂抹,不出幾年她就死啦!那時我再娶你,陳太尉也不會察覺,豈非美事?”

哪知柳氏推開他道:“我要她立刻就死!”

段承義微微一凜,道:“這我怎生辦得到?”

柳氏皺眉道:“你怎么辦不到?讓她被山賊搶去!讓她跌下懸崖去!讓她被老虎吃了去,又有什么難辦?我看你這些年官越做越大,膽子卻越發小了,哪里還有個男子漢模樣?張大年是個憨貨,我瞧著你比他更癡傻!”

張大年恨道:“我是癡傻的,一會兒教你們這對狼心狗肺的東西碎尸萬段!”

段承義對柳氏喝道:“罵夠了沒有?怎么每次來都是這樣,著實無趣。”說著穿起衣服來。

柳氏道:“我給你三天時間,依著我還罷了,不然小心你那寶貝密信落入他人之手!”

段承義道:“那信我早燒了,豈能容你這一手?”

柳氏笑道:“你怎知我給你的不是我重寫的一封?倘若我將原來的信件交給我伯父一閱,那會怎樣?”

張大年知道柳氏的伯父正是執掌轄州、府、軍的刑獄公事與本路下屬官員的監察,一向為官清明。

段承義聽了喝道:“你這賤人不通事理,只顧蠻橫,休要拿你家的老東西壓我,老子怕他?”

柳氏淡淡地道:“你不怕,盡可以試一試。”

“啪”的一聲,段承義火氣縱橫,搧了柳氏一耳光。

柳氏捂臉就要往外走來,口中喃喃說著:“姓段的,你等著……你等著……”

窗外二人怕她出來鬧出動靜,正欲動手,卻見段承義猛然掐住了她的脖頸,那柳氏奮力撲騰,哪里掙脫得了,只斷斷續續地發出嗚咽聲。

月照窗臺,明燭恍惚。段承義面目猙獰,把她死死地壓在床上掐著,吼叫道:“我掐死你,賤人!”

柳氏掙扎的手垂了下來,不再動彈。

張大年本想親手了結這二人的性命,哪知仇人相爭,柳氏死在了段承義手里,心里激憤,“砰”的一聲從門外閃進來。段承義一時心膽俱裂,轉瞬便覺鼻梁中了一拳,倒退幾步,跌在地下。張大年踏住他胸脯,冷冷地道:“狗官,還認得我么?”

見來人是張大年,段承義魂魄驚在九霄外,顫聲道:“大年……你……”不及語畢,張大年拳打腳踢一陣猛烈招呼,把自己的一番仇恨都打了出來,段承義苦苦求饒,“大年……饒了我……你饒了我,我不當官了,官位讓給你……”

燕生瞧著已抖成篩子般的段承義,道:“兄弟,你的仇你來報吧!”說著將那把雪花繽鐵刀遞給張大年。

段承義哀求道:“我不想死……我……”

只見寒光一閃,一顆人頭滾落在墻邊。

張大年振刀回鞘,遞給燕生,走到床前,瞧著柳氏的面容,長嘆一聲,道:“我跟她做了幾年夫妻,哪知到頭來是這般結局。”

燕生勸道:“兄弟,事已至此,不必哀傷,此地不宜久留,我看……”

張大年緩緩點頭,去段承義尸身上扯下一塊布來,蘸著滿地鮮血,在那白粉壁上憤然寫了兩句詩:“天已儆君君不悟,外無敵國國常亡。”

書罷,二人同出門去,下得樓,轉到街上來。剛行了幾步,忽聽到身后有童聲叫道:“爹爹!”

張大年一怔。他剛剛得知浚兒并不是自己的骨肉,心中復雜,沒有應聲。

那稚嫩的童聲一聲聲接著呼喚,他終于轉過身來,見喜兒領著那孩子站在那里。孩子見他轉過了身,叫得更加歡喜。張大年心中不忍,走了過去,蹲身下去,摸摸他的小腦袋,狠心道:“好孩子,我也顧你不得了。”對喜兒道,“你照看他罷!”

喜兒泣道:“張爺,我對你不起……”

張大年緩緩搖頭道:“不干你的事。”說罷轉身離去,任憑那孩子在身后呼喚,再也不回頭了。

張大年向燕生道:“大哥,我心中牽掛已了,咱們這就走吧!”二人遂趁著夜色,出東門去。到得一個岔路口,燕生勒馬道:“兄弟,往西去便是太行山了。你只道是我舉薦,阮大哥定會相留。咱們待些時日再見!”

張大年道:“好,大哥一路保重,小弟上山等你!”

燕生于馬上送別,見那騎慢慢隱沒在了黑夜中,他才驅馬而行,心中回思張大年所經之事,不由一嘆。

燕生驅馬上路,心中思念妹子,馬蹄奮塵,一人一騎,繞過泰安城,直奔徂徠山下的一戶人家來。到得院門前跳下馬,緊向門前走去,挑開布簾,見一女子坐在織機前,聽到聲響,跑向他的懷中,淚水早似珠落。霞光中的二人緊緊相擁,不知說什么好。

燕生輕喚燕茹,燕茹緩緩抬頭望他,只道:“是你么?我不是在夢里吧?”

燕生含淚道:“是我回來了。”

燕茹哽咽道:“你這一去,又是一年……”

燕生嘆道:“是啊,一年了,妹子,你過得好么?”

燕茹道:“我有什么好不好,每日還是一樣織布耕田。你回來便不走了罷?瞧瞧你都瘦了。”

燕生聽了,只得道:“妹子,我這回出去可遇到了不少事兒,我講給你聽好不好?”

燕茹道:“我不懂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我只愿你平平安安的,別再出去胡混了。”

燕生不想讓她傷心,便笑道:“好,我聽你的!”

燕生知道妹子一心想要自己走正道,可如今這天底下哪兒還有正道可言?他只覺若這么直截了當地說,妹子必不接受,當下為安她的心,便止住了后面的話頭。

兄妹倆重逢,開心吃了頓晚飯。燕生把自己離家泰安后,巧遇岳飛,后又深陷康王府的經過說給燕茹聽,燕茹嘆道:“這位阮大哥是個大好人,不然誰來救你?這份恩情你可報答了嗎?”

燕生道:“阮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我當然要報答,后來我與他幫了半年忙!阮大哥是做藥材營生的,所以我今日才歸。”他隱去了后面到黃河渡口劫朝廷歲貢,上太行落草之事。

兄妹二人吃過飯,各自回房歇睡。待到第二日便去祭奠母親,將墳墓修整一番,便回家來。

其后忽忽一月,燕生與燕茹過了一段安寧時光。這一日,燕生再也忍耐不住,開口道:“茹妹,我有事瞞了你。”

燕茹不解地問:“什么事瞞我?你且說來我聽。”

燕生讓燕茹坐定,講起了前番不曾說過的話,怎地跟隨阮平劫了歲貢,后又如何落草太行山。

燕茹聽罷,面色一沉,良久才道:“你真做了強盜?”

燕生忙道:“不是強盜,我們暫據山上,待日后……”日后怎樣他哪里知曉,說到這里便說不下去了。

燕茹緊閉雙目,長嘆一聲道:“你果真是不聽娘的話,娘在世時,最恨的就是匪寇!”

燕生道:“俺們在山上從不欺負平民百姓,弟兄們像一家人一般,我這次回來是叫你也上山去……”

燕茹喝他道:“山上聚眾,便已經是反民了!”心中氣極,指著燕生道,“你……你……”那口氣沒上來,竟然昏了過去。燕生大驚失色,忙過去攙扶,只見燕茹雙眼緊閉,嘴角赫然流出鮮血來。燕生嚇得魂飛魄散,忙掐她人中,哭叫道:“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正在這時,籬笆外有人顫巍巍地道:“施主,行個方便!”

燕生回頭一看,是個白發蓬亂、面上污濁的游方老道,喝道:“滾!”

那老道嚇了一跳,瞅見一個女人躺在那里,見燕生仍不住地掐人中,他便從腰間一個布袋里摸出一枚銀針來,插在了燕茹耳根后面。燕生未及反應,只看到他將銀針刺進妹子耳根,便喝道:“你干什么?”

老道把針拔出來,只見燕茹坐了起來,口中一口血吐在地上。燕生見了大喜道:“妹子,你可嚇死我了!”

燕茹深望他一眼,一張臉白慘慘的,嘆了口氣。燕生抱起她,放在床上安歇,轉身出屋來,躬身對著那院中的老道說:“多謝先生救小妹性命。”去屋里端來一碗熱粥,請這老道受用,并對自己方才無禮之處致歉。老道瞧著他,道:“令妹這病已有多時,你不知道么?”

燕生慌道:“我離家一年,并不知曉。”

老道擺擺手說:“不是,她這是先天不足之癥。”

燕生忙問:“那可有救?”

老道皺眉搖頭道:“病了多年,已然無救。”

燕生只覺腦中嗡嗡作響,扯住他急道:“萬望先生救我妹子!我……我給你跪下了!”便跪在那道人身前。

老道嘆息道:“罷了,我有個方子或許能續她性命,但這藥材是極貴的,你……”

燕生想也沒想便道:“先生不必憂慮,我買得起。”他想山上日漸興旺,阮大哥還能不給他妹子治病么?

那老道聽他這樣說,便在破布袋里掏出紙筆,寫了個藥方,道:“見好不見好,我也說不準。服藥三個月不死便是好了!好了也要常常服用。”

燕生躬身道:“記下先生的話了。”

燕生送那老道出門后,轉身進了院子,來到床前,見燕茹睜開眼睛,弱弱喊道:“哥……”

燕生道:“妹子,你這病為何不早對我說……”

燕茹緩緩地道:“我這病是打娘胎里帶來的,不然我親生的爹娘緣何將我拋掉了?咱家又不富貴,我怎肯……我是活不了啦,你也不必傷心……”

燕生掉著淚道:“傻妹子,你說什么呢,你福星高照,剛有個活神仙路過咱家,給你開了方子,咱們有救啦!”

燕茹道:“不必為我糟蹋錢財了!我這病,我知道的……我只愿多跟你呆一會兒……”說著艱難輕咳幾聲,燕生忙起身,倒了碗水,輕輕喂她喝下去,道:“妹子,你躺著,我給你取藥去!”猛地站起身,快步到那內屋里翻箱倒柜,終于找出三兩銀子,是燕茹多年的積蓄。燕生奔出門去,跨身上馬,直奔泰安城來,就近找到一間藥鋪,下馬進去,藥鋪伙計一看藥方,叫道:“東家,這恐要您親自配藥。”

那東家一看,道:“哪位要這些?”

燕生聽了道:“這是我要抓的藥,勞煩快些!”

東家笑道:“您稍坐,我親自給您配藥。”

燕生道:“那就多謝了!”

等了多時,那東家拎著個黃紙包出來,笑道:“您的藥都包好了,實斤實兩。”

燕生起身欲接過那藥來,問:“幾兩銀錢?”

那東家道:“三十五兩銀子。這都是極為名貴的藥材,虧了我這店大,不然您都沒地兒買去。”

燕生心下一沉,強笑道:“掌柜的,我帶的錢不夠,能否先賒欠一回,下次……”

沒待他說完,那東家一張臉拉下來,道:“對不起,小店概不賒賬!”把那包藥材抽了回來。燕生沒奈何,心情沉甸甸地走了出去,身后傳來那東家喝罵伙計的聲音。

上了馬,燕生只覺一股深深的愁緒漫上心來。這藥竟這么貴,他的錢為了救張大年,都給了周三兒兩個,此刻哪里有錢買藥!

出了城門,他縱馬狂奔,遠遠望見那間孤零零的院落,不禁感傷。

燕生去左鄰右舍借錢買藥,但莊戶人家哪里有余錢?他失落到極點,恍然瞧見一戶人家外墻上刻有泰山石敢當的字樣,當下自語道:“人道泰山是座神山,我卻不曾拜會,今無可奈何,何不去祈求神明庇佑?”便緊打馬鞭到了泰山,把馬拴了,步行上山。

他一路見廟就跪,只希望神明顯靈,直至筋疲力盡,才找了塊大石頭坐著歇腳。

正歇間,見旁邊窄窄的石階上,兩個挑夫抬著一個財主上山來。燕生心道:“這天就是不公道,有錢人拜佛都不用腿,窮苦人連病都瞧不起!”心中恨急,忽地一個念頭閃過,便起身準備。

那兩個挑夫正抱怨山路難行,忽聽一聲斷喝:“站住,打劫!”

挑夫一驚,手心一軟,把那轎松了,摔倒在路上,嚇得趕緊跑了。轎中人掙扎著爬了出來,見一蒙面大漢拿刀指向自己,惶恐道:“好漢饒命!”

大漢道:“上山進香,須得給老爺留下香錢!”

轎中人哪里敢說一個不字,拿出錢袋來遞給那大漢,道:“好漢盡管拿去,只求好漢放過在下性命……”

大漢打斷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快走吧!”

那人只好搖著肥大的身軀跑了。

這大漢得了錢袋,揣在懷里,露出的兩道濃眉舒展開來,把那面上遮布一摘,卻是燕生。

燕生見那袋子里有五十兩銀子,喜道:“夠我妹子的藥錢了!”朝著山上躬身拜了拜,轉身下山來。

燕生趁著黃昏拍馬騎了一段時間,繞到東城門來,見多了些守門兵士,便問一個過路的老者發生何事了,那老者道:“聽說南邊有人把州府殺了,咱們這兒的官老爺也怕了唄!”

燕生心道:“我與張兄弟做下的事,怕是已經驚動朝堂了。”心中這樣想著,打馬去藥鋪里買了藥,一刻不敢耽誤,趕回家中,推開門,正看到燕茹從床上艱難地坐起來,燕生急道:“妹子,好些了嗎?”

燕茹道:“哥,我今天難受得緊,莫怪我沒做飯。”

燕生道:“傻妹子,我怎會怪你呢。你坐著,我馬上給你熬藥。”

燕茹聽到“熬藥”二字,渾身一顫。燕生走進廚房,忙活了起來,全然沒顧及燕茹欲言又止的模樣。

米缸已經見了底,燕生尋思道:“得快些將她接到山上去。”將藥熬好,粥飯端回到桌上,強笑道:“妹子,我手藝不精,你吃些罷!”

燕茹道:“哥,這藥三十多兩銀子才給一包,你哪來這么多錢?”

燕生一怔,問:“你因何知曉?”

燕茹道:“今天左右鄰舍來看我,對我說了,我才知曉,你哪里得的藥錢?”

燕生道:“你且喝了它,我再說我是咋買的藥!”

燕茹道:“你先說,我再喝。”

燕生想了想,開口說:“今天,我遇到了一個大財主,他見我愁眉不展,便問我緣由,我就對他說了你的病,他聽了就從懷里掏出錢來,說要助我一助,恁地我才買的藥……”

還未語畢,燕茹打斷道:“這天下能有幾個好心的財主?你撒個謊都不會!”說著輕咳幾聲,極為痛苦。

燕生無奈道:“信與不信,我也沒法子,你快快喝藥,休要多說!”

燕茹正色道:“來歷不明的錢買的藥,便是救命的靈湯,我也不喝!”

燕生一聽,正要發作,忽瞧著燕茹面頰慘淡,心中不忍,變個笑臉道:“你莫要多想!傻妹子,把藥喝了你就好啦!別再讓做哥的心焦擔憂了,算我求你了。”越說越焦急。

燕茹字字清晰地道:“哥,咱們就算餓死,也不可志短做強盜,娘臨終時的話你都忘記了么?”

燕生聽了這話,想起母親臨終的話來:“生兒,萬望好好做人,莫要為匪做盜……”

燕生正要說話,忽聽院子里有人說話:“頭兒,快瞧,是趙家藥鋪的藥紙包,印著戳呢!”

再聽一人道:“這小子頂風作案,秦二爺的銀子都有自家印記,他拿去買藥,伙計留心了,不然哪里去找這賊子!”

燕生吃了一驚,心道:“是官府的人!”

這時先前一人道:“不多說了,別跑了賊寇!”

便有人進了院子,燕茹叫燕生道:“哥,是誰?他們要干什么?”

燕生道:“妹子別怕,我出去與他們周旋,你快把那藥喝了!”口中說著,猛地把門開了,見五六個公人圍了過來,舉著火把來照自己。

燕生笑道:“哦,原來是幾位官爺,我還以為家中進賊了呢!”

一人道:“真他娘的賊喊捉賊!”

燕生道:“官爺這是什么話?您幾位深夜造訪,所為何來?”

其中一個頭目道:“好,便跟你說個明白。今兒俺們州府老爺的兄弟秦二爺上山進香,被人打劫,搶去五十兩銀子,老爺下令清查,那秦二爺的銀子有印記,你去藥鋪買藥,使的便是他的銀子。伙計報到縣衙,俺們便一路清查過來,在你這院子里發現了藥鋪的藥紙包,你乖乖跟我們走一趟,是不是賊,到時候一驗便知!”

燕生冷冷地道:“我若不跟你們走呢?”

這時,燕茹從門里走出來,虛弱地道:“官爺,我勸他幾句罷!”

那公人瞧著燕茹道:“好,你自勸罷!最好讓他乖乖就擒,否則苦頭在后面哩!”

燕茹便把燕生叫進了屋里,點上了明燭,轉過身來,映出了慘淡的面容,淚光閃爍地道:“哥,你要謹記娘的話,不要上山做強寇。咱們雖貧窮,卻要堂堂正正做人!你可答應我么?”

燕生一心不想讓她傷心,便道:“嗯,妹子,我答應你就是了!”

燕茹瞧著他,摸了摸他的臉龐,淡淡一笑,輕輕地道:“你知道么?我很喜歡與你在一起的……”

燕生沒聽得太清,問道:“妹子,你說什么……”

未及語畢,月光下只見燕茹的嘴角流出許多血來。燕生只覺天旋地轉,慘叫出聲,低頭尋見她小腹上赫然插進去一根簪子,血已順著碧綠的簪花浸出來。

那是娘生前留給她的一支玉簪。他一只手抱住了將要倒下的燕茹,喊道:“你怎地這么傻!”

微弱的燭光下,燕茹氣息越發微弱,嘴巴似在說著什么,燕生把耳朵貼下去,聽她說:“不用為我傷心,我……我本就是不該來的人……”弱息既斷,再也沒聲。

門外幾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自呆了。

燕生輕輕把燕茹放在床上,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接著便是一顆接一顆的人頭落地……

天亮了,院外遠遠地行來一人,是一個胖大和尚,作揖道:“施主,出家人行路艱難,行個方便!”

這和尚不見人應,腹內實在饑渴,踏步而入,忽地瞥見滿院橫陳著不少零碎尸身,兀自吃了一驚。他徑直走向院中活著的那人,大叫一聲:“施主!”

那人也不應答,給地下躺著的女子擦拭臉頰,清理身上的血跡。這和尚越瞧越奇,著手一探那女子的鼻息,道:“是個死的!”轉臉瞧見那人在喃喃自語。

和尚細聽了一番,喝道:“什么對不起,對不住的!你迷了心竅了!”隨手在地上撿起個枯樹枝,走至那人面前,往他腦門上奮力一劈。那人如夢初醒,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哎呀!你是誰?”

那和尚蹲下來,喝道:“你是誰?”

那人道:“我是燕生!”口中喘出粗氣,怔怔地瞧著那和尚,全不知何時何歲,更不明所以。那和尚作揖道:“貧僧施慧,打攪施主!”

這和尚便是游僧施慧,他游歷四方,天下為家。

燕生站起身來,覺得腦門上愈發腫痛,道:“為何打我?”

施慧哈哈一笑,道:“不是俺一棒,你能從瘋傻里醒來?”

燕生回想剛剛自己像是犯了癔癥,便向施慧施禮道:“多謝大師相救!”

施慧笑道:“舉手之勞,謝什么?”又瞧著院子中的尸體,“敢問施主因何瘋,這些人怎么死了?”

燕生低頭瞧著燕茹,便覺心中萬種委屈涌上來,“哇”的一聲哭出來,說:“師父,我好苦也!”

施慧卻面不改色,打個佛喏道:“阿彌陀佛,世上事由皆謂因果,你可試說你的一番因由。”

燕生便對施慧談起自己的緣由,前前后后,齊齊整整地說了。

燕生話畢,卻見施慧并不動容,因問道:“師父,你道我苦不苦?”

施慧瞧了他一眼,道:“世間只有無常,哪里有什么苦與樂了?你苦也好,樂也罷,日子總歸要過的。還是將令妹好好安葬吧!”

燕生想了一會兒,對施慧道:“師父說得是。”便找了把鐵鍬,拿了卷席子,對施慧道,“弟子僭越,懇請師父搭把手,將我妹子葬了,好么?”

施慧起身道:“隨你!”跟他出門去。

燕生將鐵鍬遞給施慧,自己抱著燕茹,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一處山坳上,正是燕生母親的墳地。燕生在母親墓旁挖了一個大坑,將燕茹的尸身用席子裹了,把土填成一個土丘。燕生全無思緒,驀地覺得在這世上也實在沒什么滋味了,道:“母親沒了,妹子也沒了,我再活著也是了無生趣,求師父大發慈悲,就在這兒將我斃了,我黃泉之下也念您的恩德!”說得冷冷清清,卻也真真切切。

施慧哈哈大笑,笑他道:“你早就死啦!”

燕生迷惑不解,道:“弟子愚鈍,請師父指點。”

施慧想了想,道:“你翻看過史書么?那史書無論是誰人記載,大體都是前朝往事,幾百年翻不了幾頁就沒啦,上面記載的人物也早就死了,可當時人看來幾百年是很漫長的,咱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千萬年彈指一揮間,你這區區一生的時光又算得了什么?”

這一番話說得燕生開朗不少,對施慧道:“師父說得是。可是我若活了,該當如何自處?”

施慧問道:“怎地又不能自處了?”

燕生嘆道:“我妹子臨死前教我別再做反寇,做個順民,她是以死明志啊!可如今這世道,做順從良民哪里容易?再者,我既走了這條道,又豈能回頭?可又怎能辜負我妹子臨終的囑托?”

施慧聽了揚眉一笑,道:“你妹子讓你別做賊寇?可我告訴你,這朝堂上的達官顯貴盤剝百姓,我看他們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巨寇!這世上茍且偷生的人就不是寇了?也是麻木不仁的鼠寇!你做哪一樣都是賊寇,因為這世道就是個賊寇世道!”

燕生聽了心中一凜,道:“師父是讓我回山上去?”

施慧道:“這我可不知道,那得你自己想個明白!你等上山聚義,千年萬年,這世道也不見得會好。”

燕生心道:“阮大哥自號渙天王,正是洗渙天地之意,真能洗渙天地嗎?”

燕生又向施慧請教道:“師父,您說殺了皇帝又做皇帝,這世道就真能變了么?”

施慧道:“你當這皇帝也是恒久的么?遲早一天這世上也會沒有皇帝的,你信不信?興也忽焉,亡也忽焉,興亡交替,必出新意。桑田皆是農夫種,世事都是由人做。待不該有皇帝時,自然就沒了。”

燕生不置可否,施慧轉身對著那座新墳喃喃念誦起來,燕生打喏道:“多謝師父為舍妹誦經超度。”

那和尚一怔,笑道:“我是為你誦經啊!死了的人又聽不到,超度是讓活著的人心安。”

燕生微微驚凜,尋思片刻,方才心道:“這位師父凡事都有著自己的一番道理,不是尋常人物。”便再請他同回家去。燕生鉆進飯屋把米缸倒干凈,煮了飯,盛作兩碗,一碗稠的,一碗稀的,都端出屋來,見施慧對著那些殘缺尸體,口中默默念誦。

燕生動問道:“師父,我殺這些人,該是不該?”

施慧道:“佛家講因果,沒有該與不該。倘若他們殺了你,也來問我殺你該是不該,你說我又怎地答復?”

燕生難以言明,將那碗稠飯請施慧吃了。

事罷,施慧起身告辭。燕生問他欲往何方,施慧答:“云游四方,無定蹤跡。”

燕生道:“我隨師父一起走吧。”

施慧問:“你想好去哪里了?”

燕生道:“隨走隨想罷!”

說著,他轉身去屋里找了塊木頭用破布包了作火把,灑上些水酒,拿出火折子引燃了木頭布頭一扔。火苗迅速蔓延,轉眼間紅艷艷一片,院落中的那些尸體畢畢剝剝燒得作響,脆弱的房梁倒塌下來。終于,火包圍了一切。

燕生待火燃燒殆盡,轉身對施慧道:“走吧!”

燕生問施慧此行的方向為何,施慧遙指城南,道:“北方我已游歷了,現下去南方瞧瞧。”

一路南行,日過一日,恍恍惚惚,渺渺茫茫,竟不知天地何歲也。燕生心中從未覺得這樣踏實過。

風月無情,幾度晨鐘暮鼓,青石有憶,卻又是何年光景?

舊路有彌新,不見入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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